第二章

上午,車間裡,機床轟隆隆響著。這時候,人已經融進轉動著的機器中瞭,機器成瞭有生命的東西,人在機器旁顯得很小。每臺機床前都亮著一盞小燈,燈光把工人的臉映出一種生動,這生動是由於機器轉動才產生的生動,是一種勞動的生動。

在一臺C630車床前,周世中正在量一個卡在車床上的工件。他手裡拿著一個遊標千分尺,脖子伸在工作燈下,聚精會神地看著千分尺上的刻度……

這時,車間調度走瞭過來。他站在周世中身後,拍瞭拍他的肩膀,說:“哎,夥計,下個班倒後夜。”

周世中放下手裡的千分尺,搖瞭搖手動搖把,把車刀退回來,這才轉過臉,問道:“怎麼又變瞭?”

車間調度說:“電緊。我也沒辦法。”說著他扭頭走瞭幾步,像是突然想起瞭什麼,又折回來,說:“老周,傢裡?”

周世中淡淡說:“沒啥。”

車間調度說:“老周師傅的身體……?”

周世中說:“還那樣……”

車間調度看瞭看他,說:“我忘瞭件事。”說著,在身上擦瞭一下油手,從上衣兜裡掏出一張蓋有紅色大印的紙:“這是法院送來的傳票。”

周世中默默地把那張紙接過來,看也沒看,順手塞進瞭兜裡……

兩人互相看瞭一眼。車間調度想開句玩笑,說:“怎麼,老婆跟人跑瞭?”

可周世中什麼也沒說,他轉過身去,一按電紐,機床“轟”地響起來……

車間調度的嘴閉上瞭,他默默地拍瞭周世中兩下,扭身走瞭。

周傢的負擔的確是太重瞭。父親不用說瞭,病癱多年,母親還有間歇性的精神病,好一會兒歹一會兒,好的時候跟正常人一樣,發作起來就人不人鬼不鬼瞭。這擔子主要由當哥哥的周世中擔著。妹妹周世慧很想幫幫哥哥。先前,她曾想靠業餘時間給人打毛衣掙點錢,可現在的人都願意穿機織的,上門找她織毛衣的人越來越少瞭。她是常白班,她所在的廠效益又不好,所以,她想趁晚上的時間偷偷地到一傢酒店去應聘。這事她不敢讓哥哥知道,也不敢讓傢裡人知道。隻謊說報考夜校。

現在,周世慧正躲在房間裡梳妝打扮,準備到一傢酒店去應聘。她的床上扔著兩三件衣服,她在屋子裡試試這件,又試試那件……而後又對著鏡子,重復地練習說,我叫周世慧,我、叫、周、世、慧……我想到你們這兒打工……

這時,母親餘秀英推門走瞭進來。她說:“還不去給你爸穿呢?你哥連班,你不知道?”

周世慧一驚,趕忙轉過身來用背擋住鏡子。說:“去,去。我馬上就去。”

母親看看她說:“這是幹啥呢?打扮的妖不妖,六不六的?毛主席說:‘不愛紅妝愛武裝。’你可好!”

周世慧嗔說:“媽,就當瞭兩年工宣隊員。這都多少年瞭,怎麼還是……”

母親說:“兩年?整三年零四個月!那時候,你媽往學生講臺上一站,講話也是一套一套的……”接著她又嘮叨說:“世慧,你爸這樣,你哥那一傢那樣,當媳婦的兩年不進傢門……你說說,你就不會幫幫你哥,你不可憐你哥?”

周世慧說:“誰說我不可憐我哥?媽,你知道咱傢最缺啥?缺錢。我要是能……”她話說瞭半截,又突然不說瞭。

母親說:“錢?那毛主席說,錢也不是萬能。你……”

周世慧說:“你沒聽人傢說,錢不是萬能,沒有錢萬萬不能!”

中午,下班的時候,工人們熙熙攘攘地從工廠大門口流出來……

周世中、梁全山、班永順、小田夾在人流中,推著自行車往外走。因為丟瞭錢,梁全山一直是愁眉苦臉的。他緊走兩步,趕上周世中,說:“頭兒,下個班我請倆鐘頭假。”

周世中看看他,問:“錢還沒找著呢?”

老轉搖搖頭說:“三千哪,日他的!”

周世中安慰他說:“再找找,在傢裡,興許不會丟……”

老轉說:“都翻遍瞭。為這事,把老班兩口子也給得罪瞭,操!”

周世中說:“假不用請瞭,請假扣獎金。下個班倒後夜,想調休也行。”

老轉嘆口氣說:“傢賊難防啊!”

回到宿舍樓時,梁全山跟班永順一前一後上樓,可兩個人誰也不理誰,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進瞭“多傢灶”,還是誰也不理誰……

老轉進瞭傢門,見妻子崔玉娟仍在床上睡著。他輕輕地走到床前,瞇著眼,用審視的目光盯著妻子看……

崔玉娟翻瞭個身。這時,墻上的掛鐘“當當……”響瞭,被驚醒的崔玉娟朦朦朧朧看見床前站著個人,睜眼一看,是丈夫。她嘟噥說:“幹啥呢?嚇我一跳!”

老轉說:“你沒做飯?”

崔玉娟說:“面條換回來瞭,在案板上,你自己下吧。我瞌睡,頭有點暈。”

老轉看著她,問:“這一月你都是夜班?”

崔玉娟說:“可不。”

老轉又問:“都是通夜?”

崔玉娟翻瞭個身,把臉扭到瞭裡邊,說:“怎麼瞭?車間裡安排的,我有啥辦法!上個班,成天提心吊膽的,今兒說優化組合哩,明兒又定崗定編哩……”

老轉不問瞭,轉過身去,四下看著……

崔玉娟扭過頭,看瞭看他,又趕忙把臉扭過去瞭。

這時,女兒小芬推門走進來。她一邊放書包,一邊說:“爸,啥飯?”

老轉沒好氣地說:“面條。”

小芬噘著嘴說:“又是面條,我不吃面條。我想喝班伯伯傢的胡辣湯……”

老轉氣呼呼地說:“喝屁!”

女兒小芬嚇得不敢吭聲瞭。

“多傢灶”的廚房是三傢合用的,地方很小,很窄,並排放著三個爐子。靠裡是老轉在下面條,挨著是王大蘭,她也在下面條。兩人都半側著身子,自然不說話。因為地方太小,一動就蹭住身子瞭,所以兩人拿東西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碰瞭對方……

王大蘭明明看見梁傢的鍋淤瞭,也不吭聲……

這時,小田也端著面條走過來,一看,連聲說:“梁師傅,淤瞭,淤瞭……”

正在愣神兒的老轉低頭一看,趕忙往鍋裡添水。

小田笑著說:“呵,都是面條?”

兩人看著各自的鍋,都不應聲。

小田心裡高興,也不管人傢高興不高興,又哼起小曲來……哼瞭兩聲,又覺不對勁,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說:“梁師傅……”

老轉“嗯”瞭一聲。

小田又叫:“老班嫂子。”

王大蘭說:“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小田說:“都是面條,我看幹脆讓嫂子一鍋燴算瞭,嫂子做得有味。”

王大蘭不吭。

老轉也不應聲。

隻有勺子碰鍋沿的嚓嚓聲。

小田看看兩人,說:“這天晴得好好的,怎麼說陰就陰。”

老轉飯做好瞭,端上鍋,一聲不吭地走出去瞭。

王大蘭看他走瞭,氣嘟嘟地對小田說:“小田,你不知道,他丟瞭三千塊錢,正懷疑咱呢!”

小田詫異地問:“梁師傅丟瞭三千塊錢,我怎麼不知道?”

王大蘭一邊端著鍋往外走,一邊說:“哼,肚裡沒皮,不怕刀割!情叫他懷疑瞭。”

灶間隻剩下小田一個人瞭。他拍瞭拍腦袋,自言自語說:“我說不對勁呢……”

下午,在車間工具室裡,白占元正在整理量具和一些合金刀具……

兒子白小國一晃一晃地走瞭進來。他進來往白占元身後一站,說:“老爺子,給倆葉麻兒(錢)。”

白占元頭都沒抬,沒好氣地說:“你是趕著點兒來的,知道我今天發工資,是不是?”

白小國晃蕩著身子說:“看你說的,我是路過,來看看你……”

白占元轉過身來,看著他,說:“說話就好好說,身子晃什麼?啥樣子!”

白小國雙手一抱,說:“老爺子,你是看我哪兒都不順?渾身上下沒一個好零件。這零件是不是你給的?你沒把零件車好,能怨我嗎?好,好。我走我走,給倆葉麻兒(錢)我走。”

白占元訓道:“你不好好上班,整天遊手好閑的,又要錢幹什麼?”

白小國用戲謔的口氣說:“老爺子,這就是你的不對瞭。我沒埋怨你,你倒說起我來瞭。你要是有本事,給我安排個正正當當的好工作,我會不好好幹嗎?我們這一茬的同學,有銀行的,有稅務所的,有公安局的……我幹的啥?日他媽,是個翻沙工!人傢都有個好爹,是不是?都是當爹的,人傢是一輩子,你也是一輩子,人傢給兒子怎麼安排的,你是怎麼安排的?再說瞭,你要是個大款,也行啊,給我個三萬五萬的,我去做個生意,也不會比別人差吧?你說,老爺子,你也是當爹的,你愧不愧?”

白占元說:“翻沙工怎麼瞭?你爸是個工人,是老百姓,你也別想那麼高。咱是憑勞動吃飯的。不管幹啥,隻要踏踏實實的,都能幹好……”

白小國說:“跟你簡直沒法說話。這年頭,你不知道嗎?那鑄造上沒關系也不行。我沒幹嗎?先是讓上爐上(爐前工),爐上又叫上型上(造型工),後來又叫我去篩沙子。你說,這不是掂兌人嗎?造型幹瞭半月,那活兒能是好活兒?出來跟煤黑子似的。就這,非讓我去篩沙子。你說說,我好歹也是中學畢業,操,叫我去篩沙子!那篩沙子的凈是鄉下來的合同工……跟我一塊進廠的,有個哥們沒幾天就調辦公室去瞭。你猜為啥?他爹是工商所長!”

白占元說:“那是你不好好幹。無論到哪兒,不好好幹都不行……”

白小國擺著手說:“好,好,我不跟你較這個真兒。我跟你沒啥說頭。說瞭你也不懂。你還在五十年代蹲著呢,這已經是九十年代瞭,我跟你凈生閑氣!九十年代跟五十年代生什麼氣?犯不著,對不對?拿錢吧,拿錢吧,拿錢走人!”

白占元氣得好半天說不出話來:“你,你怎麼……上上禮拜才給瞭你二百……”

白小國說:“那是那,這是這,兩碼事。我買雙鞋。”

白占元說:“又買鞋?你買多少雙鞋瞭……”

白小國雙手一抱,說:“說句痛快話,你給不給?”

白占元沉著臉一聲不吭……

白小國說:“老爺子,我知道你臉面金貴。先說,我沒讓你丟過人吧?我可是沒讓你丟過人。你想不想丟人?你想丟人言一聲。跟我一塊進廠的,黃二柱,知道吧?他爹你也認識。頭前,進去瞭,一傢夥判瞭七年。你要是想丟人,我就叫你丟丟人。”

白占元不吭,背過臉去,從兜裡甩出一百元錢……

白小國說:“再給一張,再給一張,你沒進過大商店,你不知道九十年代的價格。”

白占元無奈,又甩出一張五十的,扔在地上……

白小國彎腰把錢撿起來,拍瞭拍,皮著臉說:“這是錢,錢是好東西,你怎麼能隨便亂扔呢?這不好啊。再說瞭,錢已經給瞭,你還生什麼氣?你這不是白生氣嗎?生氣凈傷自己的身體,你看,我一點也不生氣……”正說著,看白占元瞪著他,便說:“好好,我走瞭。”

白小國一走,白占元氣得一屁股墩坐在椅子上……

周世慧騎車在大街上走著,一邊走一邊註意路邊貼的“招聘廣告”。

忽然,一輛車子照著她直沖過來!嚇得她“哎呀”一聲,趕忙往路邊上讓……

可是,那輛自行車卻緊挨著她的車子停住瞭。她抬頭一看,見白小國雙手捏閘,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

周世慧說:“死小國,你嚇我一跳。”

白小國說:“世慧,你打扮得這麼漂亮,幹啥去?”

周世慧說:“你管呢。”

白小國說:“世慧,你說話別那麼難聽。我也沒啥事,陪你走走……”

周世慧說:“一邊去吧。看瞭幾部港臺片,嘴也學涮瞭,還陪我走走?我沒你那麼閑。”說著,騎上車就走。

白小國騎車跟上去,說:“世慧,世慧,哎,晚上跳舞吧?‘藍天’,我請客。”

周世慧說:“我沒空。”

白小國仍皮著臉說:“不給面子,是不是?從小一塊長大的。”

周世慧說:“我確實有事。我先走瞭。”說著,越騎越快瞭。

白小國仍不生氣,騎著車子滑瞭一圈,說:“那好,拜拜瞭。”

周世慧來到“荷花大酒店”門前,猶豫瞭一會兒,最後才下決心走進去。她邊走邊在心裡囑咐自己:“別怕,別怕……”

在二樓一間掛有“總經理室”牌子的門前,周世慧鼓足勇氣,輕輕地敲瞭兩下門……

裡邊有人應道:“進來。”

周世慧推門走瞭進去,隻見迎面是一個巨大的寫字臺……經理室看上去佈置得富麗堂皇的。寫字臺後邊的皮椅上坐著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那就是這裡的總經理林凡。

林凡抬直頭來,問:“你是?”

周世慧說:“聽說,你們這招收鐘點工,是嗎?”

林凡看瞭看周世慧,忙說:“是啊,是啊。請問,小姐貴姓?”

周世慧老老實實地說:“我叫周世慧,是電子元件廠的工人。上常白班。聽說你們這裡晚上……”

林凡又用挑剔的目光打量著周世慧,而後說:“明白瞭。我們這裡是招收鐘點工。不過,我們用人是很嚴格的,當然,報酬也很高。每天隻工作四個小時。從晚上八點到十二點。工資一個月五百元,不低吧?還有呢,小費歸自己,一個月至少不低於工資,這樣的話,加起來至少一千元……怎麼樣?”

周世慧吃驚地說:“這麼多呀?那,都做哪些工作?”

林凡沉吟瞭一下,說:“這個嘛,工作是不累。也就是陪人跳個舞,送個咖啡、可樂什麼的,很輕松……主要得讓客人滿意。”

周世慧一聽,吞吞吐吐地說:“跳舞?我,我不想讓,讓廠裡知道……我傢裡有病人,經濟上有些困難,我能不能幹點別的。我,我也不會跳……”

林凡說:“不會可以學嘛。其實也很簡單,跟著節拍走就是瞭。你走幾步,走幾步我看看……”

周世慧不好意思地說:“走?怎麼走?”

林凡說:“隨便,你走到桌前,再走回去,就行瞭。”

周世慧羞澀地走瞭幾步……

林凡擺擺手說:“好瞭。如果願意的話,明天就可以來上班瞭。上班前,還要簽定一份合同,交一千元押金……”

周世慧說:“那,我再考慮考慮……”

傍晚,梁全山下班回來。一推門,見妻子崔玉娟已打扮得利利索索的,正準備出門呢。

崔玉娟一見他回來瞭,忙說:“飯在鍋裡呢。”

老轉“嗯”瞭一聲,沉著臉,也不說話,那目光就像審賊一樣……

崔玉娟挎上一個小包,躲著他的目光說:“我上班去瞭。”說著,匆匆出門去瞭。

老轉在屋裡坐著,耳朵卻諦聽著樓道裡的腳步聲……片刻,他突然站起身來,輕輕地開瞭門,貓著腰走出去,悄悄地趴在樓道裡,順著過道樓窗的縫隙往樓下看。他的目光一直盯著樓下那輛粉紅色的女式坤車,那是妻子崔玉娟的車……

這時,小田從屋裡走瞭出來。小田穿戴一新,看上去喜洋洋的,哼著小曲走下樓來。正好碰上老轉貓著腰偷偷往下看呢。小田一怔,說:“梁師傅,你這是……”

老轉有點尷尬,他慢慢直起身,伸直兩隻胳膊,做出下蹲的樣子,說:“沒事,沒事。”

小田心裡有事,也沒在意,又哼著小曲兒往前走。剛走到周傢門前,卻被周世慧攔住瞭。周世慧說:“小田,你上哪兒去?”

小田支支吾吾地說:“不,不上哪兒……”

周世慧說:“有個事,你給參謀參謀吧?”

小田急著走,心不在焉地說:“啥事,改天吧。”

周世慧看他根本沒心聽她說,氣瞭,說:“沒事。叫你去看電影哩!”

小田看她生氣瞭,有點莫明其妙,說:“電影?啥電影?我……”

周世慧用嘲諷的口氣說:“英雄救美人唄。哼……”

小田的臉騰地紅瞭,說:“胡,胡說啥……”

周世慧猛地推瞭他一把,說:“去吧,去吧,趕緊上醫院去吧……”

小田不敢戀戰,一邊下樓,一邊說:“我,我,我回傢有事……”

這當兒,小芬背著書包走上樓來,碰上小田,忙說:“田叔叔好。”

小田一邊應著,“好好……”一邊急匆匆地跑下去瞭。

緊跟著,老轉也沖下樓來,見瞭女兒,也顧不上多說什麼,隻說“飯在鍋裡,你自己吃吧。”便急沖沖地跑下去瞭。

華燈初上,在燈光閃爍的馬路上,老轉飛快地蹬著車子。他的目光一直盯著前面那輛粉紅色的坤車。他看見妻子瞭,騎坤車肩上挎一小包的就是他的妻子崔玉娟。他不敢騎得太快,他怕妻子認出他來,隻悄悄地在後邊跟著。過瞭一片熱鬧的夜市,又連續過瞭兩個路口,突然前邊的紅燈亮瞭,他急忙剎住車子,目光仍緊盯著那輛坤車,可是,前邊的車子卻越聚越多……

過瞭一會兒,綠燈亮瞭,他趕忙加快速度往前追。可追著追著,他發現那粉紅坤車不見瞭……他停住車子,四下張望,猛然間,他看見那粉紅坤車子繞到瞭另一條路上!他心裡說:“不對,路線不對!這不是妻子上班的路。”於是,他加快速度沖上前去,飛快地騎到跟前,照“妻子”肩上用力拍瞭一掌:“下來吧,我跟你半天瞭!”

可是,當那女人驚詫地轉過身時,他一下子呆住瞭,那不是崔玉娟……

那姑娘停住車,氣憤地說:“你想幹什麼?”

老轉忙說:“對不起,對不起,我認錯人瞭。”

那姑娘罵道:“神經病!”然後,悻悻地騎車走瞭。

梁全山走後,梁傢就剩小芬一個瞭。吃過飯,她走出門來,對著班傢的門喊:“小水,小水,來我傢寫作業吧?”

班小水、班振明都在門口站著,想去,卻都一聲不吭……

小芬又說:“來吧,我爸不在傢,我媽也不在傢……”

王大蘭聽見瞭,馬上從屋裡走出來說:“敢?出出門,我打折你們的腿!都給我回來……”說著,硬把兩個孩子的頭從門口處按瞭回去。

小芬對王大蘭央求說:“嬸嬸,讓小水姐姐來吧,我傢沒人……”

王大蘭沒好氣地說:“沒人更不能去瞭,省得丟瞭東西訛人!”

小芬小聲說:“我一個人害怕……”

王大蘭說:“明光光的,怕啥怕?”說著,口氣又軟下來瞭:“你傢不是有彩電嗎,回去看電視吧。”說著,扭過身,把屋門關上瞭。

老轉仍在馬路上轉悠。

他跟著跟著,把妻子跟丟瞭,可心裡還是不甘心。就騎著車一條街一條街的胡亂找。在這條繁華的大街上,到處都是閃閃爍爍的霓虹燈,到處都是高檔飯店、舞廳、卡拉OK廳……那些光線是很壓迫人的。

他的目光在人群裡巡來巡去,既希望找到妻子,又害怕找到妻子……

終於,他來到瞭一個舞廳的門前。他把自行車紮在門旁,趴在一扇響著音樂的大玻璃窗往裡望。他看見瞭一對對在音樂聲裡翩翩起舞的男男女女……

在這一剎那間,他腦海裡出現瞭一個可怕的幻象:他的妻子崔玉娟正跟人抱著,含情脈脈地跳舞……於是,他臉上突然冒出瞭憤怒的神色!他幾步來到門前,抬腿剛要進,卻被一個穿旗袍的姑娘攔住瞭。姑娘說:“先生,對不起,請買票。”

他抬頭看瞭看,問:“一,一張票多少錢?”

姑娘很有禮貌地說:“十元。”

老轉摸瞭摸兜,卻又把手縮回來瞭。他搖瞭搖頭,扭身走瞭。

再走,老轉就很猶豫。走走停停……當他又來到一個卡拉OK廳門前時,他又遲疑著站住瞭。他看見玻璃窗裡晃晃著男男女女的倩影,覺得有一個很像崔玉娟,再看又覺得不大像……最後,他下決心,從兜裡摸出十塊錢,捏在手裡,大步向門口走去……

剛要進,又被一個穿白色禮服的小夥子攔住瞭:“請買票。”

老轉昂昂地亮出瞭手裡的十塊錢,那小夥子隻瞥瞭一眼,說:“門票三十。”

老轉很吃驚地問:“多少?”

那小夥子淡淡地說:“三十。”

老轉說:“瘋瞭?”

那小夥子斜他一眼,冷冷說:“怎麼說話的?你才瘋瞭……”接著,用近乎調侃的語氣說:“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這是喝起‘人頭馬’的人才進的地方。”

老轉不明白,說:“馬?什麼馬?”

那小夥子不耐煩地說:“去吧,去吧,一邊去吧……”

老轉憋瞭一肚子火,扭頭就走,一邊走,一邊氣呼呼地說:“……操,瘋瞭,這人瘋瞭?!瘋瞭瘋瞭瘋瞭,敢要30!”走出四五米遠,他又扭回頭來,喊道:“神氣什麼?老子當過偵察兵!”

夜漸深瞭。

梁傢還是隻有女兒小芬一個在傢。她已經蜷在破沙發上睡著瞭……

電視機還開著,熒幕上,是一片白茫茫的雪花……

隔壁的班傢,一張大床上擠擠地躺著四口人。兩個孩子已經睡著瞭。老班和王大蘭躺在床上說話……

王大蘭說:“房子的事,有消息嗎?”

老班說:“定金都交過瞭。興許快瞭?”

王大蘭說:“也不能太實受瞭,叫我說,該送還得送送。”

老班說:“要送禮你去送,我可不去。徐廠長都說瞭,頭一個就是咱,早早晚晚的事……還送啥?”

王大蘭說:“就你臉皮金貴?你看看,這三傢住一塊,丟個東西都讓人懷疑咱,孩子連門都不敢出……”

老班說:“他也是問問,又沒說是咱……”

王大蘭說:“還沒說呢?都快指到鼻子上瞭……”

老班說:“錢丟瞭,不是小數,人傢問問也不錯。”

王大蘭點著老班的頭說:“你呀你呀,生就的死鱉!”

當梁全山來到第二棉紡廠門前時,已是夜半瞭。

他在馬路上轉瞭很久,最後才想起來,應該去玉娟的廠裡看一看,如果她在廠裡上班,那麼,一切懷疑都煙消雲散瞭。如果,那麼……

他疑慮重重地跨進廠門。這時,看大門的老頭從傳達室裡走出來,問:“你找誰?”

老轉說:“師傅,我找崔玉娟,她是我愛人……”

老頭“噢”瞭一聲,撓撓頭說:“噢,玉娟,怕是……你去車間裡看看吧。”

走進廠院,聽見瞭織機的轟鳴聲,老轉心裡反倒松瞭一口氣,心說:“玉娟肯定在班上,謝天謝地……”

走進車間,一看,巨大的車間裡,一半燈亮著,另一半卻暗著。隻有一半織機開著。看機的女工正忙碌著……

老轉走上前去,對一個帶班的女工問道:“崔玉娟在不在?”

那女工看瞭看他,說:“你是……玉娟的愛人吧?”

老轉說:“是,玉娟?”

那女工說:“你不知道?”

老轉說:“知道什麼?”

那女工吞吞吐吐地說:“前段,廠裡效益不大好。隻開半班。車間裡搞優化組合,就……”

老轉像被雷擊瞭似的,好一會兒才問:“多久瞭?”

那女工說:“一,一個多月瞭吧?玉娟一個多月都沒來上班瞭。”

老轉再沒說什麼,隻覺頭懵懵的,扭頭就走……

那女工忙追上去,拽住他說:“錯瞭,你走錯瞭……”

星期天的早晨,周世中又扶著父親出來學走路瞭。

退休的老周師傅已病癱多年瞭。為他的病,廠裡花瞭很多錢,傢裡也花瞭很多錢,但仍然沒有治好。周世中沒有辦法,就自學瞭針炙(也跟一位老中醫學過一段)。每隔幾天就給父親針炙一次。現在他也敢紮頭針瞭。讓父親帶針學走路就是他跟那位老中醫學的。

這會兒,周世中一手端著電療盒,一手扶著父親,正一步一步很緩慢地在樓下空地上走著……

老周已失語幾年瞭,這會兒仍然口齒不清。他頭上紮滿瞭針,像個孩子似的,在兒子的攙扶下,一點一點地學走步……

走瞭一會兒,周世中已累得滿頭大汗,可他卻笑著說:“不錯,不錯,今天能走五十步瞭。”

這時,崔玉娟騎車回來瞭。她把車子一紮,走過來說:“老周師傅好點瞭吧?”

周世中忙對父親說:“爸,問候你呢。”

老周師傅嗚嗚呀呀地說:“噢,噢噢達(好點的意思)。”

崔玉娟安慰說:“會好的。你看世中多有耐心,要擱別人,怕早煩瞭……”

周世中說:“也是沒法兒,不能老花公傢的錢。”

崔玉娟走上樓來,一推傢門,不由地愣住瞭!隻見梁全山正沖著門在屋裡坐著,兩眼熬得血紅,臉繃得像是要殺人……

崔玉娟進門來小心翼翼地問:“你,怎麼瞭?”

老轉沉著臉,問:“你上哪兒去瞭?”

崔玉娟有點慌,慢慢取下肩上的小包,說:“我,上班去瞭呀。”

老轉目光逼視著她:“說吧,到底上哪兒去瞭?”

崔玉娟說:“你,你,你是怎麼瞭?不是告訴你瞭?不信,你去問問……”

老轉猛地一拍桌子,厲聲說:“說實話!到底上哪兒去瞭?我給你說,我可是當過偵察兵,早偵察得一清二楚瞭!”

崔玉娟望著他,身子一下子軟瞭,她小聲說:“你別嚷,你別嚷好不好?你聽我說……”

老轉馬上放低聲音,說:“好,給你個機會。你說吧……”說著,轉過臉去,招呼女兒說:“小芬,過來過來,你做記錄。”

女兒小芬手裡掂著一張紙,一支筆,怯生生地從床後磨瞭出來……

老轉指著一張吃飯的小圓桌對小芬說:“她坐哪兒,你就坐哪兒記。她說一句,你記一句。”

崔玉娟一看這陣勢,忙央求說:“你,你這是幹啥?當著孩子的面……”

老轉說:“怎麼瞭?孩子也是傢庭一員嘛。讓她知道知道也好……”

崔玉娟眼裡的淚下來瞭。她流著淚,說:“老梁,我都告訴你,我都告訴你還不行嗎?別當著孩子,你別當著孩子……”

老轉說:“孩子怎麼瞭?孩子也不小瞭,傢裡發生的事,也該讓她知道知道。是好事,讓她向你學習;是壞事,讓她引以為戒!”

這時,小芬哭叫道:“媽媽……”

老轉黑著臉說:“哭什麼,你哭什麼?開個傢庭會,哭什麼?好好記!”

小芬不敢哭瞭,手裡捏著筆,小大人似的,目不轉睛地望著媽媽……

崔玉娟哭著說:“老梁,我求你瞭,別這樣,別讓孩子,我……”

老轉不耐煩地說:“我不是說過瞭嗎?你還羅嗦什麼?讓孩子受受教育有什麼不好?說吧說吧,你說吧……”

崔玉娟淚流滿面:“我,我不知道怎麼說,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有一個多月瞭……一個多月前,廠裡效益不好,產品賣不出去,工資發不下來。廠裡就說要搞優化組合。消息一傳出來,我,每天都戰戰兢兢的,我是怕被組合掉瞭。那一段,我真是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別人去給車間主任送禮,我也去送瞭。主任說得好好的,說沒事,可我還是怕,也不知道是怕什麼。果然,車間主任說沒事,可她自己卻被廠裡聘掉瞭……我,每天上班都是提心吊膽的,生怕出錯,可不知怎麼搞的,越怕越出錯,機上老是出現斷頭……”

老轉說:“別強調那麼多理由,揀主要的說。”

崔玉娟說:“開始是三班開兩班,後來又開一班。我機上斷頭太多,我……就被組掉瞭。廠長在大會上說,讓八仙過海,各顯其能……”

老轉諷刺說:“這麼說,你是顯‘能’去瞭?是不是?說說吧,你都開創瞭什麼新局面?”

崔玉娟勾下頭,說:“組掉瞭,我也覺得沒臉見人。廠裡說,組掉的人,可以出去推銷產品,推銷出去發工資,推銷不出去不發工資……”

老轉立馬說:“打住,打住。噢,你說你是推銷產品去瞭?你給我說說,啥產品夜裡推銷?”

這時,小芬問:“爸,推銷的‘銷’字怎麼寫?”

老轉說:“別打岔,不會寫先空著!”

崔玉娟說:“頭幾天,我也是想出去推銷的。可猛一下不讓上班,心裡沒抓沒撓的,不知怎麼才好。我就去瞭過去一個居民院的同學傢……”

老轉說:“都一個多月不上班瞭,你為啥不告訴我?說吧,往下說吧。”

崔玉娟說:“頭兩天,是張不開嘴。有一天夜裡,我想說,推瞭推你,你睡著瞭。”

老轉說:“你別繞那麼多圈子,到底幹啥去瞭?”

崔玉娟吞吞吐吐地說:“心裡煩躁,開初,也是小玩,後來……”

老轉說:“什麼大玩小玩,你說清楚?”

崔玉娟說:“我第一次去她傢,正趕上她傢打麻將,非讓,玩玩……”

老轉看著妻子,連著“噢”瞭兩聲,繼而慢慢地站起身來,目光逼視著她問:“那三千塊錢,是不是你拿瞭?我早就懷疑瞭,果不其然!錢好好地在抽屜裡放著會丟?出鬼瞭!”

崔玉娟哭著說:“開始也沒想……心裡悶,小玩玩。頭幾天贏瞭幾十塊錢,這玩著玩著,我也不當自己的傢瞭……我沒想動那錢,那錢是咱一點一點積攢的,真的,我沒想動。頭回輸,我是回娘傢借的錢,我借瞭一千,隻是想把本錢扳回來,扳回本來我就不幹瞭。誰知越翻……”

老轉惡狠狠地說:“我問那三千塊錢是不是你拿瞭?”

崔玉娟嗚嗚地大哭起來……

老轉氣瘋瞭,揚起手,狠狠地扇瞭崔玉娟一耳光!罵道:“你,你他媽的!”

小芬馬上哭著跑過來,撲到瞭媽媽懷裡……

老轉一時暴跳如雷!他抓起桌上的一隻碗摔在瞭地上!語無倫次地說:“你,你你,我,我,還去找人傢老班傢……你叫我這臉往哪兒放?”

聽到摔東西的聲音,小田忙從屋裡走出來,敲瞭敲梁傢的門,問:“梁師傅,怎麼瞭?”

老轉把門拉開一道縫兒,走出來又反手把門關上,說:“沒事,沒事……碗掉地上瞭。”

小田“噢”瞭一聲,遲疑瞭一下,扭頭又回屋去瞭。

對面的班傢,門也開瞭一條小縫兒,王大蘭趴在門縫兒上,一邊往外看,一邊小聲說:“打起來瞭,那傢打起來瞭!”

老班馬上說:“我去勸勸。”

王大蘭門一關,身子往門上一靠,說:“別去,誰也不能去!”

《底色(平平常常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