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在“多傢灶”三傢共用的一個水池旁,班永順、梁全山都站在水池邊刷牙、洗臉。那地方很窄,兩個人都側著身子,各自嘴裡糊著一層粘粘的白沫……
老班先洗完,可他在裡邊站著。老轉在外邊站,他想出來,卻又不想跟老轉說話,就一個勁地幹咳:“唔唔,唔唔。”
老轉洗完瞭,站在那兒,卻不走,就沒話找話說:“班師傅,明兒是後夜(班)吧?”
老班聽他這麼說,倒愣瞭。他們已好多天不說話瞭。猛一下不知該說什麼好,支支吾吾地說:“興,興是吧。”
老轉說:“我那臺20車有點小毛病,尾座偏,到時你幫著給校一下……”
就這麼幾句話,老班頭上出汗瞭,他很勉強地說:“行,行啊。還是讓白師傅幫著校吧,他校得準些。”
這時,老轉才說:“班師傅,我給你道個歉。那天,嗨……你們一傢都是實誠人,我不該瞎懷疑……”
老班的臉色立馬陰轉晴瞭,忙說:“沒啥,沒啥。那麼多錢,也不是小數,問問也是該的。錢找著瞭?”
老轉嘆瞭口氣:“找著瞭。”
老班說:“是放錯地方瞭吧?”
老轉說:“是,是放錯地方瞭。”
老班說:“找著就好。謝天謝地,咱是工人,也沒別的進項,掙個錢不容易……”
老轉說:“班師傅,你給嫂子說說,就說我對不住瞭,讓她生那麼大的氣……”
老班笑著說:“女人傢,麥秸火脾氣……”接著又故意說:“問問有啥?錢丟瞭,不能問問?你別理她。”
清晨,周世中推著自行車在棉紡二廠的門旁站著。
他是在等他的妻子黃秋霞。黃秋霞想跟他離婚,已經找他三趟瞭……
二廠也是女工多。門口處,下夜班的工人們一撥一撥地推車從廠裡走出來。女工們自然是鬧嚷嚷的。有的推著孩子,有的提著換衣服的小包,一湧而出……
黃秋霞跟著一群女工推著車子走出來。她雖然已經三十多歲瞭,但看上去仍然很漂亮,個子高高的,膚色是那種天然的細白,顯得不像三十多的女人。黃秋霞並沒有看見周世中,是跟她一塊的女工先看到的。她拍瞭拍秋霞,伸手一指,嘻嘻笑著說:“哎哎,你老頭兒來瞭。”眾女工也都跟著嘻嘻哈哈笑:“快,快,你老頭兒接你來瞭。”說著,一班女工騎上車子,招招手說:“秋霞,先走瞭。”
周世中也看見黃秋霞瞭,可他沒有走上去仍在路邊上站著……
黃秋霞也沒有迎上去,而是推著車子照直往前走……
周世中也推上車子往前走,兩人都不說話,默默地……
路上,不時有雙雙對對的男女騎車從他們身後越過,也有夫妻兩口帶孩子的,一路上又說又笑……
黃秋霞羨慕地瞥瞭一眼,心說:“看看人傢過的日子,看看咱過的日子……”
周世中的眼裡幻化出瞭十五年前的情景:那時他們還年輕,周世中和黃秋霞騎在一輛自行車上,也是這條馬路。那時,兩人也是又說又笑的……
兩人就這麼默默地走著。當他們推車來到一個較僻靜的路口時,在一個公共汽車的站牌下,黃秋霞站住瞭。她紮下車子,從兜裡掏出一隻手絹,墊在一塊水泥欄板上,默默地坐瞭下來。周世中看瞭她一眼,也停住車子,走過來,在離黃秋霞兩米遠的地方站住,身子靠在瞭站牌的廊柱上,從兜裡摸出一支煙,默默地點上……
片刻,黃秋霞說:“……他爺爺,好點嗎?”
周世中說:“還那樣。”
過瞭會兒,周世中問:“他姥姥……?”
黃秋霞望著遠處,說:“還那樣。”
周世中又說:“小虎上學?”
黃秋霞說:“你心裡還有孩子?”
王大蘭提著一籃子變蛋從外邊走回來。
剛一進門,班永順急忙上前接過來,說:“又不過節,你買這麼多變蛋幹啥?”
王大蘭看瞭看隔壁的梁全山傢,沒好氣地說:“叫你吃哩!”說著,跟老班一起進瞭屋。關上門後,她拽瞭一下老班,才說:“這是準備給徐廠長送的。房子的事,你一點心也不操!你看,100個變蛋,兩瓶酒,不知少不少?”
老班忙說:“先說好,要送你去,我可不去送……”
王大蘭說:“看把你嚇的,誰讓你去瞭?你去我還不放心哪,連句話也不會說……”
這時,老班說:“哎,我給你說,你可別再生人傢老梁的氣瞭。人傢老梁今兒個主動給咱道歉瞭……還專門叫我給你捎話,說對不起嫂子,一個勁兒陪不是……”
王大蘭高興地說:“真的?”
老班說:“可不真的。人傢老轉這人不賴……”
王大蘭又問:“那錢他找著瞭?”
老班說:“找著瞭。說是放錯地方瞭。人傢一找著,就馬上道歉,一再的說好話……”
王大蘭說:“看看,這凈瞎懷疑不是?”
老班說:“嗨,錢丟瞭,人傢問問也不錯嘛。再說,人傢也道瞭歉瞭。一塊住著,不能太生分瞭。特別是兩傢的孩子,這玩得好好的,你硬不讓……你看你那個脾氣。”
王大蘭想瞭想,說:“要說也是。他兩口子還打瞭一架……”
老班說:“趕明兒見他,他跟你說話,你可別不理人傢。你也說幾句好話,安慰安慰人傢。”
王大蘭說:“這還用你教?回頭給小芬端碗胡辣湯。那天她想喝,我沒吭聲……”
老班又說:“咱這房子快瞭,人傢的房子還沒影兒呢。人傢心裡啥味?”
王大蘭說:“行瞭,行瞭,光替人傢想,也不替你自己想想?”
公共汽車站牌下,周世中和黃秋霞仍是一站一坐。隻是,黃秋霞說著說著哭瞭起來。
黃秋霞說:“世中,你是孝子。我知道你是個孝子。你爸有病,你媽有病,你傢離不開你。可你替我想過嗎?你還有個妹妹,我呢?我媽病在床上四年瞭,我哥不在傢,吃喝拉撒全是我一個人,我還要上班,還要帶孩子……”接著她喃喃地說:“這日子我過夠瞭,我一天也不想過瞭……”
周世中一聲不吭,隻是默默地抽煙……
黃秋霞悲傷地搖瞭搖頭,說:“想想,可憐不可憐?在傢連個說話的地方都沒有。結婚這麼多年瞭,連句私房話都沒地方說!上我傢,老人在床上躺著,老人心情不好,不能說;去你傢,更不能說,老人在床上躺著。特別是你媽,有病,看見咱倆到一塊,眼都是黑的!在屋裡坐不瞭三分鐘就叫你……有話也隻能站在大街上說。你說,這叫日子嗎?你有難處,我知道你有難處。可我呢?在廠裡,是三班倒,有好幾回,我媽把屎拉在床上,洗一回洗一回,沒頭沒尾的……你說,你替我想過嗎?你啥時候也能替我想想?不錯,剛結婚時,你接過我,也送過我……”說到這裡,黃秋霞頓瞭一下,腦海裡出現瞭小夫妻曾經恩愛的情景:秋天裡,兩人在河堤上相擁而行……但那回憶很快就像秋葉一樣,淡瞭,發黃瞭,萎縮瞭,而後像一陣風似地飄去瞭。黃秋霞接著說:“你媽疑心那麼重,越老疑心越重,她不敢看見我,一看見我就發脾氣,你還說我不去瞭……唉,我過的是什麼日子?過去,誰見我誰誇,現在,誰不說我瘦瞭,老多瞭……”
周世中背靠著站牌,默默聽著,仍是一言不發……
黃秋霞說:“多少次瞭,我想讓你幫我調調班,調成常白班,好照顧老人。可你不願求人。你一個大男人不願求人,讓我一個女人去求人傢。你知道人傢怎麼說?你知道人傢說什麼嗎?隻要我,隻要我答應人傢……你知道我是怎麼回答的嗎?我給瞭他一巴掌,哭著走瞭……”
黃秋霞說到這裡,周世中的拳頭越攥越緊,他狠狠地朝廊柱上捶瞭一下……
黃秋霞望著周世中,說:“你怎麼不說話?你為什麼不說話?你心裡有委屈你說呀?你苦,你有你的難處,這我都知道。可你是個男人,有你這樣的男人嗎?跟你這麼多年瞭,你讓我過過一天舒心的日子嗎?我不是那種不講理的女人,也不是光知道圖享受的女人,我隻想有個清靜的傢,有個可以靠一靠的肩膀,這些,你給過我嗎?一說就是你爸你媽的病……算啦,算啦。我說這些幹啥?真沒意思!”
這時,周世中抬起頭來,終於開口說:“想離,就離吧。”
黃秋霞剛要說什麼,一輛公共汽車開過來瞭。車停在瞭站牌下,有一群人從車上走下來……
黃秋霞怨怨地看瞭周世中一眼,站起身,推上車子就走……
“多傢灶”裡,王大蘭和顏悅色地對兩個孩子說:“去吧,去你梁叔叔傢寫作業吧。媽沒說不讓你們在一塊玩。好好玩吧,就是別碰人傢的東西……”
小水和振明拿著書包,高高興興地來到梁傢門前,一邊敲門,一邊喊:“小芬,小芬……”
片刻,門開瞭,卻隻開瞭一條小縫兒,梁傢的小芬用身子緊堵著門,小心地露出一張小臉,臉上竟帶著恐慌的神情:“幹啥?”
小水說:“小芬,咱一塊寫作業吧?”
梁小芬卻仍堵在門口,用大人的口氣說:“不行。爸說瞭,誰也不讓進來……”
小水和振明尷尬地站在那兒,回頭望著王大蘭……
王大蘭站在自傢門口,悻悻地說:“回來吧,回來吧!不讓算瞭……”等兩個孩子走回來,她罵道:“哼,啥東西?神一會兒,鬼一會兒,雞腸小肚的,虧著還當過兵呢!”
梁小芬站在自傢門口,閃著兩隻小眼睛,眼裡含著淚水,卻一聲不吭……
在馬路邊的電線桿下,黃秋霞對周世中說:“孩子歸你,我媽不答應;孩子歸我,你媽不答應。你說叫我怎麼辦?小虎在我這邊上學近,在你那邊上學遠,我主要是為孩子著想……你放心,孩子,孩子還讓姓你周傢的姓。你這邊老人多,經濟緊張,我不要你的錢。我隻要你說句話,你得有句話……”
周世中仍是緊繃著嘴,一句話也不說……
黃秋霞說:“我也不是沒替你想過。我知道老人喜歡孫子。可孩子上學怎麼辦?下學期就該考中學瞭……現在,兩傢的老人跟死敵一樣,你這邊,你媽罵我媽,我那邊,我媽罵你媽……再說,他姥姥一天不見小虎,就要死要活的……”接下去,黃秋霞自言自語說:“我太累瞭,我實在不想這麼活瞭……”
周世中緊咬著牙關,還是什麼也不說。可他的心在說:“變瞭,是心變瞭……”
黃秋霞頓瞭一下車子,含著淚說:“說瞭這麼半天,你連句話都沒有?那好,法庭上見吧!”說著,騎上車子走瞭。
周世中仍在電線桿下站著,他的目光註視著遠去的妻子,手慢慢地從衣兜裡伸出來,他手裡攥著的是一盒上海產的“永芳”……
在職工宿舍樓下,周世慧剛開瞭車鎖,就見小田一蹦一跳地從樓下走出來。他看見周世慧,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世慧,上哪兒去?”
周世慧說:“老頭兒想孫子瞭,讓我去接他。你呢?”
小田一邊推車一邊說:“我,看個人。”
周世慧說:“又是去醫院吧?”
小田臉一紅,說:“哪兒呀?回傢,我回傢。”
周世慧說:“又見面哪?這是第幾個瞭?”
小田說:“去去去,哪壺不開提哪壺。”說著,就要走。
周世慧說:“哎哎,別慌著走,我還有事問你呢。”
小田停住車子,說:“啥事,你說吧。”
周世慧說:“你給我參謀參謀。有個地方,一月一千元,你說我去不去?”
小田吃驚地說:“那麼多呀?你辭職瞭?”
周世慧說:“沒有。是鐘點工。不影響上班……”
小田搖搖頭說:“有這好事兒?我看……這裡邊有問題。”
周世慧問:“有啥問題?”
小田想瞭想,沒想出眉目來,就隨口說:“你想去就去唄。”
周世慧看他心不在焉,氣瞭,說:“走吧,走吧,魂兒都讓人勾跑瞭!”
小田騎上車子,說:“那回頭說吧,回頭再說。”
小田確實去瞭醫院。這一段,他不由地要往醫院跑。
這會兒,小田正坐在醫院病房裡,為受傷的林曉玉削蘋果呢……
這是一間收費較高的單間病房,房間裡隻住瞭兩個病人。林曉玉頭上的傷已經好瞭,隻是腿上還打著石膏,不能動。她靠著被子半躺半坐,支使小田說:“把鏡子給我,在抽屜裡。”
小田放下蘋果,拉開抽屜,從裡邊拿出一個小圓鏡子遞給林曉玉。林曉玉接過鏡子,在臉上照瞭一會兒,又說:“把梳子給我……”
小田再次放下削瞭一半的蘋果,把梳子遞給林曉玉;林曉玉接過梳子,又對著鏡子在頭發上梳瞭幾下,左看看,右看看,問:“我是不是很難看?”
小田說:“不難看,一點也不難看。”
躺在另一張病床上的胖女人羨慕地說:“看人傢這小兩口……”
小田臉一紅,忙解釋說:“不、不、不是……”
林曉玉看瞭看臉紅的小田,笑著說:“我還沒臉紅呢,你紅什麼?”她又笑著對另一張病床上的女人說:“人傢是我的大恩人!”
小田低下頭,把削好的蘋果遞給林曉玉,說:“吃吧!”
林曉玉說:“你吃,要不你咬一口,你咬一口我再吃……”說著又把蘋果送到小田的嘴前。
小田沒敢咬,他的頭一直向後仰著。林曉玉笑瞭。
這時,躺在另一張病床上的胖女人伸手晃瞭晃桌上的水瓶,坐起身子說:“該打水瞭。”
小田忙站起來,說:“我去,我去。”說著,慌忙提起兩個水瓶,一溜煙地跑出去瞭。
那坐起來的胖女人對林曉玉說:“你真是個有福人哪!上瞭大學,又攤上這麼好的小夥子……”
林曉玉勾勾頭,笑瞭笑,不在意地說:“是嗎?”
周世慧在離學校不遠的馬路邊上接到瞭小侄兒周小虎。
小虎十二歲瞭,正上小學六年級。他背著書包,一邊走,一邊對姑姑說:“姑,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可不能對人說……”
周世慧說:“什麼秘密?你說吧。”
小虎湊進周世慧,小聲說:“我媽我爸要離婚瞭。”
周世慧一驚,問:“誰說的?你怎麼知道?”
小虎說:“姥姥說的。姥姥還說我爸不是東西,不讓我理他。姥姥還說離瞭婚就讓我改姓,我說我不改姓……”
周世慧說:“你姥姥才不是東西呢!”接著,她又問:“小虎,那你同意不同意你爸你媽離婚?”
小虎說:“管他們呢,離就離唄,反正他們也不在一塊過。”,過瞭一會兒,小虎又說:“姑,報上說,現在離婚率特高。”
周世慧說:“真是個傻孩子!跟姑姑說,萬一要是你媽跟你爸離婚,你跟誰?”
小虎晃著頭,想瞭想說:“我誰也不想跟。我喜歡姑姑,也喜歡林叔叔,跟誰都行。”
周世慧警覺地問:“林叔叔,哪兒來的林叔叔?”
小虎說:“林叔叔可神氣瞭。有汽車,還有大哥大,可有錢瞭!他還給我買瞭一臺電子遊戲機,四百多塊呢!”
周世慧問:“那林叔叔是幹什麼的?”
小虎不耐煩瞭,用大人的口氣說:“查戶口啊?算瞭,算瞭,不給你說瞭。”
周世慧說:“這孩子!”
周小虎手一甩一甩的,頭前走瞭。
周世慧趕上去,說:“站住,小虎,你說,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小虎扭過頭,伸出手說:“姑姑,給我十塊錢。”
周世慧一邊掏兜一邊問:“吃羊肉串哪?”
小虎說:“給我十塊錢,我保準站在你這邊。”
周世慧說:“這孩子,光有前(錢)心!”
周世中從外邊回來瞭。妻子要離婚,他心裡很不好受,默默地順著樓梯往上走。在樓梯的拐彎處,正好碰上李素雲出來倒垃圾。看見他,李素雲關切地問:“見秋霞瞭嗎?”
周世中說:“見瞭。”
李素雲問:“那,你倆?”
周世木然地走著,又上兩個臺階,說:“明天開庭。”
周世中上樓去瞭。李素雲手裡拿著個小鐵簸箕,站在那兒愣瞭一會兒,返身上樓,把簸箕放在門口,想瞭想,又朝白占元傢走去。
她進瞭白占元傢,焦急地說:“白師傅,你勸勸世中,他兩口鬧離婚呢!”
白占元問:“真的?”
李素雲說:“可不,都鬧到法院去瞭。明天開庭呢!”
白占元嘆口氣說:“唉,世中也難哪!顧瞭這頭,顧不瞭那頭……”
李素雲說:“你勸勸他吧,他心裡肯定不好受……”
白占元說:“待會兒,我把他叫過來,一塊說說。”
周世中推開傢門,他怔住瞭。
隻見母親餘秀英正正板板地在屋裡坐著,癱瘓瞭的父親也被扶瞭出來,也正正板板地在一把舊藤椅上坐著,屋裡的氣氛十分嚴肅。
一看見他,母親說:“世中,你坐下。今天,咱們開個傢庭會。”說著,又對在廚房裡忙活的女兒說:“世慧,你也過來。”
周世中沒再說什麼,他一聲不吭地坐瞭下來。
周世慧也從廚房裡走出來,坐下瞭。母親精神上有些毛病,在傢裡一般沒人拗她的話,她說什麼就是什麼。除瞭女兒世慧,有時會頂她兩句。
餘秀英很嚴肅地咳嗽瞭一聲,說:“咱們先憶苦思甜。從你爺爺那輩說起,你爺爺十三歲進城當學徒,幹的是牛馬活,吃的是糠菜餅……咱們傢是三代工人,三代血統工人。今天呢,咱們開個傢庭會……”接著,她清瞭清喉嚨,高聲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毛主席又教導我們說:‘凡屬思想性質的問題,凡屬人民內部的問題,隻能用民主的方法去解決,隻能用討論的方法、批評的方法、說服教育的方法去解決。’”
這時,周世慧叫瞭一聲:“媽,少背點吧。你也不能老這樣。”
餘秀英瞪瞭女兒一眼,說:“你別插嘴。是你主持會,還是我主持會?你連主席的話都不想聽瞭?我們那時候……”接著她又背誦道:“我再加一段,毛主席說:‘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就先背這幾段吧。下邊本該你爸說瞭,你爸嘴說不成句,就免瞭。往下咱說主要問題:世中,你說說,你那花心媳婦到底是怎麼回事?哪兒有這樣的媳婦,兩年瞭,不踩咱傢的門?這像話嗎?我就知道這裡邊有問題!一說都是她娘,她娘是個掩護。事情壞就壞在她娘身上……”
此刻,癱瘓瞭的老周師傅像是被觸動瞭什麼,他眼裡流出瞭兩行熱淚,焦急地用不成句的話說:“達達,啊達達,啊達達達達達,達達,達達達達。”(大意是,是我把孩子們拖累瞭,我不如死瞭,我要死瞭,也不會拖累你們瞭。)……說著,嘴角處流出瞭長長的口涎周世中忙說:“爸,你看你,這跟你有啥關系……”接著又對周世慧說:“去給爸拿條毛巾……”
周世慧站起來,從裡邊拿出一條擰幹瞭的毛巾,走上來給老周師傅擦瞭擦臉。一邊擦一邊說:“爸,你又哭瞭,真是的……”
餘秀英看看老伴,說:“你這是幹啥?你去死吧!毛主席說,‘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我看,你死瞭比那鴻毛還輕!動不動就說死,叫孩子們怎麼辦?”
周世慧也說:“爸,你好好的,心寬一些,也叫我哥少操點心。”
老周師傅又“達達……”瞭一遍,意思仍然是這病太拖累人瞭……
周世中說:“這事跟你沒一點關系。你別跟著操心瞭……”又對母親說:“媽,秋霞的事,你也別管瞭……”
餘秀英說:“這話是咋說的?我不管誰管?一說都是不讓我管,你到底咋想的?你說說……”
周世中又不吭瞭。
餘秀英說:“我看她是心花瞭。早先還看著怪穩重,慢慢這人就變瞭。你沒看外頭,那舞廳裡,凈是摟著抱著的,成天蓬嚓嚓,蓬嚓嚓,能不影響她?那飯館裡一桌幾百,一桌幾百,還有這廳那廳的,能不影響她?咱是工人傢庭,也沒錢讓她去蓬嚓嚓,她能不變心?再說她娘,那是個啥人?凈出壞主意!見錢眼開。我看,保不定是外頭有瞭……”
周世中還是不說話。
餘秀英又說:“這種女人,這種傢庭,哼!世中,你說說……”
周世中終於說:“她也有她的難處……”
周世慧說:“哥,你早該註意點瞭。聽小虎說,有個姓林的,經常去找我嫂子。還給小虎買遊戲機……”
餘秀英說:“看看,看看,這人有問題瞭吧?關鍵是她娘!那是個啥人!她閨女有男人有啥的,她也讓野男人往傢裡去?見瞭面,我非罵她不可……世中,你表個態,你到底是個啥意思?”
周世中說:“攔住人也攔不住心,離就離吧。”
餘秀英說:“唉,毛主席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去吧。我看,離就離,咱也不能怕她。心既然走瞭,這會兒你就是給她下跪,怕是也拉不回來瞭。離就跟她離!可有一條,虎子是咱傢的人,孩子不能給她!”
一說到孫子,老周師傅又掉淚瞭……
周世慧說:“小虎說瞭,他哪邊也不站……”
餘秀英說:“聽聽,聽聽,她安的啥心?她那鱉孫姥姥沒少在孩子跟前挑唆!要不,孩子會這麼說?開初說,一星期叫來一回,慢慢,慢慢就不讓孩子過來瞭。這傢人,壞透瞭……說一千道一萬,孩子是咱的,不能斷給她!”
周世慧說:“哥,要不,我去給嫂子說說,你搬她傢住。這邊有我照管……”
餘秀英瞪瞭女兒一眼說:“不能妥協。弄到這一步瞭,咱決不低頭!再說,你哥走瞭,你爸一會兒翻身兒哩,一會兒穿衣服哩,你能弄得動他?”接著,她又嘆口氣說:“唉,要不是傢裡這一攤子,憑你哥的能力,車間主任早當上瞭。”
周世中站起身來,說:“爸,媽,這事我自己處理。你們就別操心瞭。”說著,又看看周世慧,說:“你好好上你的班,我的事,你別亂插手。”說瞭,他走過去,攙起父親,慢慢朝裡屋走去……
餘秀英說:“哎哎,這會還沒開完呢……”
下午,在老工人白占元傢裡,白占元和周世中在一對簡易沙發上坐著。沙發中間有一個木制小茶幾,茶幾上放著一碟花生,一瓶白酒,兩隻酒杯,兩雙筷子。周世中默默地用牙咬開酒瓶,先給師傅倒瞭一杯,而後又給自己倒瞭一杯……
白占元默默地喝瞭一盅,周世中又給他倒上,兩人都不說話,隻默默喝酒。喝一杯,倒一杯,喝瞭,再倒,屋子裡隻有“吱兒吱兒”的喝酒聲。
片刻,白占元捏起一粒花生米,說:“沒菜。”
周世中看瞭看屋裡,說:“小國呢?”
白占元又抿瞭一盅酒,酒辣,他咂瞭咂嘴,悶悶地說:“狼羔子,一夜沒回來。”
周世中說:“興許是加班。”
白占元說:“他加個屁!”說著,用腳踢瞭踢茶幾下邊,說:“你瞅瞅,昨兒個,扔給我雙鞋……”
周世中低頭看瞭看,見茶幾下邊放著一雙七八成新的皮鞋……
白占元說:“這鞋他嫌賴。沒穿幾天,不要瞭,扔給我瞭。我一輩子沒穿過皮鞋。一輩子瞭,我從來沒有穿過皮鞋……”
周世中又把酒給師傅倒上……
白占元又把酒倒進肚裡,咂咂嘴,吐口辣氣……停瞭一會兒,說:“你知道小國有多少皮鞋嗎?你來看看……”說著,站起身,推開兒子的房門,屋子裡立時顯出瞭另一種氣息,影星的大劇照看上去很刺眼……白占元用手指瞭指床邊說:“世中,你看,你看看。”
周世中也站起身,跟師傅來到門前,看見床邊的鞋架上一拉溜擺著二十幾雙各種樣式的皮鞋……
周世中皺瞭皺眉頭,說:“師傅,有鞋穿就是瞭,買這麼多幹什麼?”
白占元嘆瞭口氣,說:“是呀,我也是這麼說。咱是工人,用著這麼講究嗎?咱又不是……嗨,你說你的,可人傢不聽,非要買。我又不能不讓他買……”
周世中不解地望著師傅,不明白他話裡的意思。
白占元說:“喝瞭兩口酒,我也不瞞你。我要是不讓他買,你猜他怎麼說?”
周世中仍望著師傅:“他?”
白占元說:“人傢說瞭,你還沒丟過人。你想不想丟人?我隨時都可以叫你丟丟人!還說,誰誰傢的兒子判瞭幾年,誰誰傢的兒子被抓瞭……我要不給錢,他真敢去偷人傢……”
周世中一聽,氣得兩眼冒火,兩隻手握得“叭叭”響,說:“這孩子,真不像話!”
白占元看瞭看墻上貼的那些獎狀,傷心地說:“我這是花錢買臉呢!一輩子瞭,人不就是活個臉嗎?興許哪一天,這臉就不是臉瞭。”
周世中說:“師傅,你別生氣,我說說他。”白占元又回身坐在沙發上,嘆瞭口氣,說:“不該給你說這些。其實,傢傢都有本難念的經。不說瞭,喝酒。就是沒菜……”
這時,李素雲端著一盤黃瓜一盤雞蛋走進來。白占元忙說:“說沒菜,菜就來瞭。素雲,凈叫你……”
李素雲把菜放在茶幾上,說:“也沒弄啥。拍瞭個黃瓜,現成的。”
白占元說:“你也坐吧,我去給你拿雙筷子……”
李素雲忙攔住說:“你們喝,別管我。我又不會喝酒……”說著,隨手拿起一個小方凳,在兩人的對面坐下來。
白占元喝瞭口酒,說:“世中啊,聽說,有那事兒?”
周世中也喝瞭一杯酒,默默地點瞭點頭。
白占元說:“非離不可嗎?孩子都那麼大瞭。”
周世中望著門外,遠處是高高矗立的煙囪……很久,他回過頭來,說:“人傢不願跟咱過瞭,她要走,就讓她走吧。咱不能老拖著人傢不是?”
白占元說:“說起來,你這邊負擔就是重。可這人活著,不就是要擔點什麼的嗎?要不,我跟素雲再去找秋霞說說?我看她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周世中說:“別,師傅,恁別去。”
李素雲說:“我也是女人。我替女人說句話,也不能全怪秋霞。那天,她給我說瞭好多好多,說著說著哭起來瞭……”
周世中木然地說:“我不怪她。”
白占元勸道:“世中啊,叫我說,能不離,還是不離吧。那車床車出來的標準件,還會差個一絲兩絲呢,何況是人?該低頭的,就低低頭,夫妻之間,也沒啥不能說的。還是再說說吧……”
李素雲忙說:“白師傅說得對。世中,你再去找找秋霞。跟她好好談談。興許她就回心轉意瞭……”
周世中沉默瞭一會兒,突然轉瞭話題,說:“師傅,廠長沒找你吧?”
白占元說:“沒有。有啥事兒?”
周世中說:“沒有就算瞭。他說他想找你談談。”接著,他又對李素雲說:“這一段質量上沒啥問題吧?”
李素雲說:“還有廢品。”
周世中說:“質量上你再卡嚴點。廢品少瞭,攤到大夥頭上,也多拿幾個獎金。”
李素雲看瞭看周世中,又把話題拉瞭回來,說:“你就不能再找找秋霞?”
白占元自言自語地說:“錢這東西,跟酒一樣,燒人哪!”
“多傢灶”裡,王大蘭趴在梁全山傢的門上悄悄地聽瞭一會兒,自言自語地說:“這傢沒人哪。傢裡咋會有動靜呢?”說著,又回到自傢門前,朝屋裡喊道:“老班,剛才老轉不是帶著小芬出去瞭嗎?”
班永順在屋裡應道:“是呀。”
王大蘭站在門前,愣愣地說:“這,玉娟上班瞭。屋裡咋聽著有動靜呢?奇怪……”
老班探探頭說:“人傢的事,你別管。”
王大蘭說:“不管就不管。反正,這傢人的事也不能粘。神一會兒,鬼一會兒的。你還說他道歉瞭,道個屁哩歉!孩子去瞭,硬是不讓進門!”
老班問:“真的?”
王大蘭說:“可不真的。”
老班迷糊瞭,說:“那是怎麼瞭?說得好好的。”
王大蘭說:“管他呢。他不讓進門,她孩子來瞭,咱也不讓她進門。你給我個初一,我給你個十五……”
夜裡,玩瞭一天的小虎躺在床上睡著瞭。
周世中默默地坐在床前,望著熟睡中的兒子……
片刻,他又站起身來,走到床頭,身子俯下去,趴在兒子的臉前,仍是目不轉睛地望著兒子。夜靜瞭,他的呼吸粗,他盡量屏住氣息,也不敢動,怕驚醒瞭兒子……
小虎在睡夢中翻瞭個身,還說夢話:“幹啥呢?你幹啥呢?不理你!”說著把頭轉過去瞭。他也跟著把身子轉過去,默默地望著兒子。
這時,周世慧輕輕推開門,輕聲問:“哥,小虎睡著瞭?”
周世中說:“睡著瞭。你去睡吧。”
周世慧說:“你不是後夜(班)嗎?”
周世中說:“沒事。你睡吧。”
周世慧回自己的房間去瞭。周世中又給兒子掖瞭掖被子。而後輕輕地開瞭門,身子退出來後,又輕輕地關上門,悄悄地走瞭出去。
周世中來到樓梯拐彎處,獨自一人坐瞭下來。他摸瞭摸身上,沒有帶煙。就兩手捧頭,默然地坐著。屁股下的水泥臺階很涼,可他心裡很熱……
片刻,他身後傳來瞭輕微的腳步聲。他以為是妹妹周世慧。可他沒有動,也不想動。
然而,出現在樓梯口的卻是李素雲。李素雲披著外衣,在樓梯口站著……
過瞭會兒,李素雲說:“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上我那兒坐會兒吧?”
周世中抬起頭,側過臉來,望著李素雲。他眼裡分明有話。他的眼睛在說:“我真想找個地方哭一場!可我沒地方哭。回傢,有老人,不能哭;上班,更不能哭;路上,也不能哭;我連個哭的地方都沒有(這是藏在心靈深處的話外音)……”
李素雲慢慢走下來,走到他的身邊,輕輕說:“地上太涼。上我那兒坐會兒吧……”可她心裡也有話,她的心說:“你哭吧,上我那兒哭吧……”
可是,周世中站起身來,卻搖搖頭說:“後夜班,睡吧。”說著,又一步一步走上樓去瞭。
李素雲站瞭一會兒,也回房去瞭。
第二天上午,在掛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的民事法庭上,前面分別坐著審判員、助理審判員和書記員。下邊坐的是黃秋霞和周世中。周世中是下夜班後匆匆趕來的,眼裡佈滿瞭血絲,看上去十分疲倦。
黃秋霞正在陳述離婚的理由:“……我們結婚十五年瞭。十五年來,可以說,大部分時間過的是分居生活。這主要有兩方面的原因:一個是經濟原因,一個是傢庭原因。先是我母親有病,需要人照顧;後來是他父親,還有他的母親(他的母親精神上有毛病)。兩傢都有癱瘓在床的病人。兩傢都需要人照顧。我們都是工人,經濟上不寬餘,也請不起幫著護理老人的保姆。所以,隻能分開生活,各自照料各自的老人。說到感情,過去,也不能說沒有。可分開的時間太長瞭,特別是最近幾年,可以說,我們很少見面。這主要是因為他的母親。我說過瞭,他母親有間歇性的精神病,脾氣很古怪。這兩年,她對我有成見,我一去,她就含沙射影地罵我,所以……孩子基本上是跟我生活。一直是我帶孩子,刮風下雨,都是我一個人。那時候,他父親正躺在醫院裡……我太累瞭。也麻木瞭。我有男人,可跟沒男人一樣,沒什麼區別。這些年,我沒有過過一天舒心的日子。我不想這麼過下去瞭……”說著,她掉淚瞭。
審判員揚起臉,望著周世中說:“周世中,你談談吧?”
周世中抬起頭來,沉吟瞭一會兒,說:“……我同意,同意離婚。”
審判員說:“結婚十五年瞭。應該說,還是有一定感情基礎的。生活上有困難可以克服嘛。我勸你們還是再好好考慮考慮……”
黃秋霞說:“結婚十五年不錯。可分居的時間太長瞭,是鐵也生銹瞭……”
審判員問:“孩子呢?孩子多大瞭?”
黃秋霞說:“孩子十二歲瞭。”
審判員問:“叫什麼名字?上學瞭沒有?”
黃秋霞說:“叫周小虎,上小學六年級。”
審判員說:“孩子這麼大瞭,你們考慮過沒有?孩子將來跟誰?孩子心理上會不會受到傷害?”
黃秋霞說:“孩子跟我,孩子一直是跟我。你叫他自己說說!”
審判員說:“孩子十二歲瞭,有一定的理解能力瞭,如果你們一定要離,恐怕還要聽聽孩子的意見……”
黃秋霞立即從兜裡掏出一盤錄音帶,說:“孩子上學去瞭。不能耽誤孩子的功課。我這兒有一盤錄音帶,上邊有孩子的錄音……”
這時,周世中一下子怔住瞭,他吃驚地望著黃秋霞,他沒有想到女人還會有這一手!他心裡說:“女人變瞭,確實變瞭,變得真快!”
審判員看瞭看黃秋霞,遲疑瞭一下,說:“那好,聽聽吧!”說著,看瞭一眼做記錄的書記員。書記員從臺上走下來,接過瞭那盤錄音帶。而後,她走回來,打開桌上放的錄音機,把錄音帶放進去,按下按鍵,立時,錄音機裡傳出瞭小虎和黃秋霞的聲音:
(黃秋霞說:“小虎,我問你,媽媽和爸爸離婚瞭,你跟誰?”)
(小虎說:“媽媽,報紙上說,現在離婚率特高……”)
(黃秋霞說:“別打岔!你說,你願意跟誰?”)
(小虎說:“我能姓周不能?姥姥說,不讓我姓周瞭。我不姓周瞭吧?我們班有個張曉,他爸和他媽離婚瞭。他就改成李曉瞭……”)
(黃秋霞說:“你能。你還是周小虎。”)
(小虎說:“那我就跟媽媽吧。反正……”)
(黃秋霞說:“你再說一遍,大聲點。”)
(小虎大聲說:“我跟媽媽!”)
錄音放完瞭,法庭上一片沉寂。審判員跟助理審判員小聲嘀咕瞭幾句……接著,審判員問:“周世中,你的意見呢?”
周世中說:“我隻有一個要求。老人年紀大瞭,我希望每星期能讓老人見孩子一面。其餘的,都隨她。”
審判員說:“可以,我看可以。這要求不過分。雙方都有撫養孩子的權利和義務。雙方都要管。”
在廠區大道的街角上,王大蘭正在賣胡辣湯。她站在湯鍋前,手裡拿著勺子,一邊給人盛湯,一邊收錢……
在湯鍋周圍擺著一圈簡易的小桌小凳,有幾個工人在桌旁喝湯。一個喝過湯的工人站起來,一邊交錢一邊說:“這湯味不賴……”
王大蘭笑著說:“下回還來。”
班永順蹲在一旁的水桶前涮碗……
王大蘭說:“你聽說瞭沒有?”
老班抬起頭問:“聽說啥?”
王大蘭說:“世中那口子鬧離婚哩,都上法院瞭。”
老班說:“別瞎說。世中在班上一聲都沒吭,會去離婚?昨晚還正上後夜班呢,女人傢聽說風就是雨……”
王大蘭說:“你別不信。這事,人傢會給你說?”
區法院門口,已辦完離婚手續的黃秋霞和周世中一前一後從門裡走出來。兩人各自推著自行車,悵悵的,誰也不說話。
到瞭門外,走著走著,黃秋霞站住瞭,她扭過頭來,看瞭看身後的周世中,說:“十五年瞭,去吃頓飯吧?”
周世中沒有說話,也沒馬上騎車走……
10號職工宿舍樓上,賣完胡辣湯的王大蘭擔著兩隻空桶走上樓來。她跨進“多傢灶”,像是又聽見瞭什麼動靜似的,急急地湊到梁傢門前,嘴裡念著說:“別是賊吧?”她在門上拍瞭兩下,喊道:“有人嗎?誰在傢呢?”
再聽聽,屋裡又沒聲瞭。王大蘭說:“這一傢,真是出鬼瞭。”
大街上,車來人往,到處都熙熙攘攘的,一片喧鬧。街道兩旁,到處都是商店,到處都是眩目的顏色,顏色把日子染出瞭叫人焦心的躁氣。玻璃窗裡掛滿瞭各種各樣的漂亮時裝,那些時裝似乎不是讓人穿的,而是在穿人……
黃秋霞,周世中各自推車在馬路上走著。他們走過瞭一個個高檔的餐館,最後在一個較為幹凈的小飯館門前停住瞭。黃秋霞說:“就在這兒吧,這兒靜。”
兩人放好車子,走進飯館,在屋角處的一個圓桌旁坐瞭下來。
又是很長時間的沉默……
菜端上來瞭,可兩人誰也沒有動筷子。就這麼默默地坐著,窗外是熱鬧非凡的大街……
這時,周世中慢慢從兜裡掏出那盒“永芳”,說:“還是給你吧……”
此刻,黃秋霞臉上的表情非常復雜。她望著那盒“永芳”,苦笑瞭一下,說:“你還知道我喜歡用‘永芳’?”說著,她拿起那個被汗手浸濕瞭的盒子,看瞭看說:“結婚的時候,你給我買過一盒‘永芳’。那時候,‘永芳’才五塊多錢,我舍不得買,覺得太貴瞭!隻用兩毛五一包的雪花膏。那時,我多想有盒‘永芳’啊!現在‘永芳’漲到十七塊五一盒瞭……不過,我現在不用‘永芳’瞭,我用‘玉蘭油’。可我還是很高興,你還記得我喜歡‘永芳’……”
黃秋霞先拿著筷子,說:“吃吧,我知道你餓瞭……”
周世中把酒給兩人都倒上……
黃秋霞端起酒杯,看瞭看窗外,說:“你知道我最害怕什麼嗎?我過去最喜歡逛商場,現在我最怕逛商場,特別是大商場。你知道我是怕什麼?我怕那些東西。那些擺在商場裡的東西。東西真多,真好,把眼都給映花瞭,可價錢真貴!那麼多的東西,那麼好的東西,擺在那兒,簡直能把人吃瞭!我不敢看,甚至不敢上街。我真怕那些東西,那些衣服,那些標著的價錢!那些……就像刀子一樣,一刀一刀割你!我實在是受不瞭!怎麼會是這樣哪?日子怎麼突然就變成這樣瞭?有一天,我上街,無意間看見瞭一件衣服,那衣服真好,真好,真是好!我對自己說,快走,快走,你快走!可是,不知怎麼的,我還想再看一眼,可看這一眼看出事來瞭,那賣衣服的小姑娘一下拉住我不讓走瞭。她說,‘大姐,這衣服就適合你穿,你的膚色白,太適合你瞭!哎呀,你試一下,你試一下嘛,不要緊的。’我一看,那標價800塊!一下子就把我嚇住瞭,我說不不不,我不要。說著,我趕忙就走。她拉住我說:‘這衣服真是適合你,我價錢給你減一半,400塊,怎麼樣?’那時,我就像小偷一樣,我還是說不不不,我趕快走,我得走。可這姑娘就是不讓我走。她硬拉住我,說‘大姐,我不騙你,這衣服確實適合你穿,我今天破個例,賠錢賣給你,我是真心想讓你穿,你穿著漂亮,200塊,怎麼樣?’那時候,我哭瞭,不知怎的,我就流出瞭眼淚,我心裡說:‘老天爺呀,你讓我走吧……’”
周世中說:“這些年,虧瞭你瞭。我,對不起你……”
黃秋霞說:“世中,我知道你做人太正,耿直。可是光耿直有什麼用呢?你,難道就沒想過別的嗎?”
周世中不吭。
黃秋霞說:“世中,你把什麼都憋在心裡,該說的話你也不說……我知道你身上背著兩個老人,也夠難為你瞭。可是……”
過瞭片刻,黃秋霞突然說:“有煙嗎?給我一支。”
周世中看著她,說:“你也抽煙瞭?”
黃秋霞說:“我媽在床上躺著,成天陪著一個半死的人……悶瞭,也抽一支。”
周世中默默地把煙遞過去,說:“還是不吸好。”
黃秋霞接過煙,點上,吸瞭幾口,說:“原先,我以為你會揍我,你會狠狠地打我一頓。那樣,我心裡會好受些……記得結婚前,在馬道街,有幾個小流氓攔住我,你上去把他們揍得唏哩嘩啦的!那時候……”
傍晚,“多傢灶”裡,一群人鬧嚷嚷地圍在梁全山傢門前……
這些人全是王大蘭叫來的。王大蘭對眾人說:“……他傢沒人。可我確實聽見裡邊有動靜,怕是小偷!我叫大夥來,是叫大夥做個證。省得老轉回來起疑心!”
白占元,李素雲,白小國,周世慧,老班,小田等人都在“多傢灶”門裡站著。一時屋子裡亂嚷嚷的!
李素雲說:“老梁接小芬去瞭,這……”
白小國說:“砸,把門砸開!”
王大蘭說:“眾人是證人!要進大夥一塊……”
白小國上前,李素雲想拉沒拉住,他一腳就把門給踹開瞭!
眾人湧上前去,一看,全都怔住瞭:隻見崔玉娟在屋裡端坐著,雙手背在後邊,整個身子被捆在一張椅子上!她面前是一張圓桌,桌上還攤著一片麻將牌……
眾人呆呆地站在那兒,一個個張口結舌:“這,這,這?”
崔玉娟看見眾人,一下子羞得無地自容!竟嗚嗚地哭起來瞭……
愣過神來,眾人都氣憤地說:“怎麼能這樣?這,這也太不像話瞭!”
李素雲氣得臉都白瞭,說:“這個老轉,虧他還當過兵,咋這麼狠?把人捆成這樣?自己打麻將,還捆人!”
王大蘭高聲說:“大妹子,傻妹子呀!你怎麼不喊呢?你喊哪!”
說著,李素雲沖進屋去,急急地給崔玉娟解繩子……
眾人也跟著圍進來,亂嚷嚷地問:“咋回事?到底是咋回事?”
可是,崔玉娟光哭,就是不說話……
王大蘭故意扇風說:“看看,看看把人嚇的,連說都不敢說瞭!你說,你隻管說,有這麼多人給你作主,你還怕什麼!”
這時,梁全山領著小芬走上樓來。他聽見門裡鬧嚷嚷的,緊走幾步,一看,卻又站住瞭。小芬哭著跑進屋,一下子抱住瞭崔玉娟……
眾人一見梁全山回來瞭,又亂紛紛地把他圍起來:
王大蘭跳起來,指頭點到梁全山的臉上,說:“你這個老轉,不是我說你。你打人,你打人!你怎麼這樣折磨人?打瞭還捆,太不像話瞭!”
李素雲也說:“梁師傅,你怎麼能這樣?你也下得去手?”
周世慧說:“打人犯法,你知道不知道?”
白占元狠狠地瞪著梁全山,說:“你是咋搞的?”
梁全山覺得實在太丟人瞭!他一跺腳,“嗨”瞭一聲,像是有口難言……好半天才說:“師傅,你,你叫她自己說吧……”
王大蘭說:“說就說!玉娟,你說。別怕!有這麼多人,看他能吃瞭你!”
眾人也說:“說,你說……”
崔玉娟哭著說:“不怪他。是我,是我讓他捆的……”
王大蘭說:“看看,把人折磨成啥瞭?當著這麼多人還不敢說!”
白占元說:“全山,你說,到底因為啥?虧你還是個黨員!”
梁全山急瞭,一跺腳,說:“師傅,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丟人瞭!她,她一個多月沒上班瞭。你們知道她成天去幹啥?她天天夜裡去打麻將!她去賭博!”……說著,又看看王大蘭,說:“嫂子,你知道丟那三千塊錢哪兒去瞭?她拿去賭瞭!她,嗨,我都沒法說!她還上她娘傢借瞭一千,統統輸光!”
一下子,眾人全都不吭瞭……
王大蘭一怔,急忙改口說:“那好好的班,咋不上呢?”
梁全山“哼”瞭一聲,說:“優化組合,給組合掉瞭唄!”
李素雲說:“那,錯是錯瞭,你也不能捆人哪?”
周世慧說:“就是呀,你也不能捆人哪?”
這時,崔玉娟哭著說:“不怨他。是我讓他捆的。真是我讓他捆的。我,我管不住自己瞭,讓他捆我幾天,好把那打麻將的勁別過來……”
這麼一說,眾人都沉默瞭……
王大蘭一激動,說:“妹子,咱錯瞭,咱改。打麻將的多瞭,這也沒啥丟人的。誰能不犯個錯?老轉,這話一說明,心裡就沒啥瞭。要是不嫌棄,趕明讓玉娟跟我去賣胡辣湯吧,半年,我讓她把錢再掙回來!等廠裡啥時效益好瞭,咱再回去,不耽誤工作……”
白占元看瞭看梁全山,說:“算啦,算啦。都回去吧。”
眾人安慰瞭幾句,都從門裡走出來……
這時,隻見周世中牽著兒子小虎,一步一步地走上樓來。人們又站住瞭,默默地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