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上班(前夜班)的時間還不到,白占元就早早地來瞭。他是管刀具的,總是來得很早。這會兒,車間裡靜悄悄地,隻有他一個人。他打開砂輪機,開始給上班的工人們磨刀具……
砂輪機轟轟響著,一團一團一簇一簇的火花從砂輪機上飛出來,火花映著他那黑黑的佈滿皺紋的老臉。他的臉就是一個時代。
這時,車間調度走瞭進來。他上前關瞭砂輪機,而後叫道:“白師傅。”
白占元轉過臉來,怔怔地望著他……
車間調度說:“別忙瞭,廠長叫你呢。”
白占元問:“這會兒?”
車間調度說:“就現在。去吧。”
白占元恍然說:“是退休的事兒?不還差幾個月的嗎?”
車間調度說:“去吧。廠長說想找你談談,你去瞭就知道瞭。”
白占元放下手裡的刀具,惴惴不安地朝廠長辦公室走去。路上,他走得很慢,心裡像是壓瞭個秤砣……走上廠辦公樓,來到瞭廠長辦公室門前,他又站著愣瞭好一會兒,才去敲門。
剛敲瞭兩下,屋裡應聲說:“是白師傅吧?請進請進。”
廠長中等個子,穿著一身合體挺括的西裝,顯得精明幹練。他一見白占元進來,忙起身讓座,倒水,很熱情地說:“坐,坐。白師傅請坐。早就想去看你,一直沒抽出空來……”
白占元站在那兒,很拘束地望著廠長,說:“趙廠長,找我有事?”
廠長忙過來扶他坐下,說:“白師傅,你是咱廠的功臣,怎麼能讓您站著呢?坐下說,快坐下。”
白占元坐下來,望著廠長,心裡仍然七上八下的……
廠長也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來,接著說:“白師傅,身體怎麼樣?還好吧?”
白占元忙說:“還行。沒啥病兒。”
廠長鄭重地說:“白師傅,你是老同志瞭。是咱廠三十年的勞模。大傢都很敬重你。多少年來,你總是第一個來,最後一個走。三十年瞭,不容易呀!我雖然調來得晚一些,也聽不少同志講過。現在……”
白占元抬起頭,說:“廠長,是不是讓我退休?”
廠長擺擺手說:“是啊,是啊,你的年齡我知道……”
白占元很羞澀地說:“我、我、還差著幾個月呢……”
廠長說:“這我也清楚。論說,是該讓你休息瞭。辛辛苦苦幹瞭一輩子,也該讓你歇歇瞭。可是,我們都不舍得讓你走哇。廠裡研究多次,都下不瞭這個決心……”
白占元臉上抽動瞭一下,很痛苦地說:“廠長,你別說瞭,我明白瞭。我,我服從廠裡的決定,啥時叫我退,我……退。”
廠長說:“白師傅,你誤解我的意思瞭。廠裡不想讓你退。你是三十年的勞模,咱們廠就你一個保持瞭三十年勞模的榮譽。我們是想把你留下來,作為一個例外留下,我現在就是征求你個人的意見。看你……”
白占元臉上有瞭喜色,問:“真的?”
廠長點點頭,說:“有個很重要的工作,想交給你。這個工作責任重大,不知你願不願接受?”
白占元說:“你說吧,廠長,隻要是我能幹的……”
廠長說:“最近一個時期,廠裡不斷丟失東西。保衛上的幾個小年輕,吊兒郎當的,很不負責任。是不是內外勾結,目前還沒有證據。不過,據人反映,還有成車往外拉東西的事發生,這事正在調查……現在,是到瞭嚴格廠規廠紀的時候瞭。廠裡準備派你去看大門,當三個班的值班長。你看?”
白占元馬上說:“行啊。幹啥都行。”
廠長語重心長地說:“白師傅,廠裡這份傢業就交給你瞭,這是國傢財產,責任重大呀!必須嚴格出門證制度,嚴格登記制度。沒有出門證,任何人不能放行!不管是哪個廠長交待的,包括我在內,不見手續,一律不能往外拉東西!”
白占元站起身說:“廠長,你放心吧。”
在醫院病房裡,林曉玉頭上的傷已完全好瞭,腿上打的石膏也已經去掉瞭,隻是目前還不能下床走路。她半躺半坐地靠在床上,兩隻耳朵上塞著耳塞,正歪著頭聽音樂……
這時,小田提著打好的兩瓶開水走進來。這一段,小田是迷上林曉玉瞭,一有空他就往醫院跑,也不在乎同宿舍樓的人說什麼瞭。他把水瓶放在床頭櫃上,又忙著去倒痰盂。
林曉玉在床上直瞭直身子,說:“小田,你來你來。”
小田來到瞭床前,林曉玉又拉拉他說:“坐下嘛。”
小田有點扭捏地在床邊上坐下來。林曉玉說:“你聽過喜多郎的帶子嗎?”
小田搖搖頭說:“沒有。喜多郎是誰?”
林曉玉笑笑說:“真是的,你連喜多郎都不知道?可見你沒欣賞過高品位的音樂。告訴你吧,喜多郎是個日本人,日本著名的音樂傢。我最喜歡聽他的帶子瞭……”說著,她取下耳機遞給小田:“你聽聽……”
小田戴上耳機聽瞭一會兒……
林曉玉問:“怎麼樣?不錯吧?”
小田取下耳機,好一會兒才說:“……嗯,有點蒼涼的感覺。”
林曉玉俏皮地說:“有那麼一點點意思,有。但不準確。你再聽,再聽……”
小田又戴上耳機,一邊聽一邊偷眼看手腕上的表,表針上的小紅箭一嗒一嗒走著……
林曉玉在一旁看著他。一會兒,就急不可待地問:“聽到瞭嗎?你聽到瞭嗎?”
小田戴著耳機,一邊聽,一邊不解地問:“什麼,聽到什麼?”
林曉玉說:“時間哪,時間。你沒聽出來嗎?最博大的是時間,最殘酷的也是時間,誰也無法穿越時間……”
小田卻猛地站起身,慌忙取下耳機,說:“哎呀,不好,我該走瞭,上班時間快到瞭!小玉,我走瞭,走瞭……”說著,放下耳機火急火燎地往外跑。
林曉玉很無趣地搖瞭搖頭……
夕陽照在高高的廠房上,照在高大的玻璃窗上,映出一片金燦燦的餘輝……
車間裡響著一片機床的轟鳴聲。上前夜班的工人們又開始瞭緊張的勞作。班永順站在一臺磨床前,正在操作磨床磨一個機件的外圓,突然聽見有人叫他……
他扭頭一看,隻見有個工人正在車間門外跟他擺手,這人一邊擺手一邊說:“老班,班師傅,徐廠長找你呢,快去吧。”
機床轟轟響著,老班沒有聽清,他兩手捂著耳朵,問:“啥事兒?”
旁邊開20車床的梁全山給他傳話說:“好事,副廠長叫你呢!”
班永順關瞭機器電源,用棉紗擦瞭擦手,喜滋滋地去瞭……
一個工人見老班走瞭,趕忙對梁全山說:“老班這傢夥,跟廠長拉上關系瞭!”
梁全山一邊忙著,一邊隨口應道:“這麼多年瞭,他也該分上房瞭。”
那人說:“回來叫他請客!”
傍晚,在廠職工食堂裡,工人們正在三五成群的趴在餐廳的飯桌上吃工作餐。廠裡新近規定,上夜班的工人可以吃一頓工作餐。食堂裡一時很熱鬧,有的在吃,有的吃過瞭在洗碗……
周世中,白占元,梁全山,小田,和老班他們圍在一個桌上吃飯。他們邊吃邊聊,隻有老班低著頭一聲不吭。
梁全山吃完瞭碗裡的飯,敲瞭敲碗說:“今天是怎麼瞭?有人有瞭喜事,咋連個屁也不放呢?是不打算請客瞭?”
於是,小田也起哄說:“對對,班師傅請客。房到手瞭,還不請客?”
另一個工人說:“請客!下瞭班就去,就這幾個人瞭,撮一頓!”
這麼一說,誰也沒想到,老班抬起頭,竟然滿臉是淚,他哭瞭!
一看他這樣,眾人都有些尷尬。梁全山說:“老班,不就是一頓飯嗎?不請算瞭,值得這樣?算瞭,算瞭!”
周世中看他臉色不對,忙問:“老班,到底怎麼瞭?”
班永順擦瞭擦臉上的淚,說:“不是我不想請客,那房子的事,吹瞭……”
梁全山說:“不會吧?今兒個,徐廠長不還找你嗎?”
班永順說:“就是他告訴我的,那套房子讓趙廠長占瞭。”
小田一拍桌子,說:“真是太不像話瞭!”
梁全山搖搖頭說:“地方上這事兒,嗨!定金都交過瞭……”
周世中說:“到底是咋回事,你說清楚。”
班永順說:“徐副廠長今天把我叫去,說房子讓廠長給占瞭。但是,名義上說是給市裡一個什麼人的,把房子換到瞭市裡。他說,其實是廠長的一個情人占瞭。繞這麼一個大彎,是為瞭遮人耳目,其實是讓廠長的情人住。他還說,廠長是金、金屋啥……”
小田馬上說:“金屋藏嬌!”
白占元疑疑惑惑地說:“不會吧?”
一個工人馬上說:“怎麼不會?現在是誰變蠍子誰蟄人!”
周世中問:“那,徐廠長最後怎麼說?”
班永順苦著臉說:“徐廠長說,這事,他也無能為力。人傢是一把手。還說,要麼,把定金還退給我,要麼,他讓我去市裡告他……”
梁全山說:“這事,也沒個真憑實據,怎麼告?就是告也告不響啊。除非有真憑實據……”
班永順說:“徐廠長說,這種事隻有上頭來查,上頭隻要來人查,一查一個準。他還說,廠長的情人已經來瞭,這會兒就在那套房裡住著,一抓一個準……”
那個工人來勁瞭,說:“老班,上!找些工哥們,捉個狗日的!讓他光著屁股亮亮相!到時上頭一查,房子自然就歸你瞭。”
梁全山也激動起來,說:“這事行是行,必須計劃周密,不能跑風。我當過偵察兵,這事我有經驗。弄不好還壞事呢!有地址沒有?”
班永順看瞭看周圍,小聲說:“徐廠長給瞭我一張紙條,說是……”
小田忽然說:“哎,我聽說趙廠長跟徐廠長有矛盾……”
周世中看瞭看白占元,說:“老班,這事你先別急。該上班瞭,等下瞭班。咱好好合計合計再說。”
眾人都站起來瞭。這時,梁全山伸出一個指頭,小聲說:“保密,保密。這事暫時保密。”
上午,梁全山,小田和老班三個人在一棟公寓樓的拐角處蹲著。按梁全山的說法,他們是“偵察”來瞭。他們已“偵察”過一次瞭,這是第二次“偵察”。他們三人中,最熱心最激動的是梁全山,他一直盯著那棟樓。小田是有些好奇,也有些憤憤不平。隻有老班一個人苦喪著臉,他說不出心裡究竟是什麼滋味……
這時,公寓樓上走下來一位氣質高雅、儀態大方的女人。這女人有三十多歲的樣子,人長得高挑挑的,看上去很漂亮……
蹲在拐角的老轉第一個發現“目標”,他激動地回頭說:“出來瞭,出來瞭……”
接著,他又報告說:“就是她,就是她!”
老班伸頭看瞭看,又嚇得縮瞭回去,慌慌地說:“咋辦?咋辦……”
梁全山指揮說:“跟上去,跟上去嘛。看她上哪兒……”
老班連聲說:“這,這,這……”
梁全山發火瞭:“老班,這可是為你呀!到關鍵時刻瞭,你。算瞭,算瞭,我去吧,你也沒有經驗……”說著,急急地從拐角處推出一輛車子,說:“你倆回去報告,我跟著她,看她上哪兒……”
那女的騎車在前邊走,老轉在三十多米外悄悄跟著。跟著,跟著,他一不小心車子一歪一歪地撞在瞭電線桿上!他下車一看,褲子掛爛瞭,露著大腿,他沮喪地罵瞭一句。
小田又到醫院裡來瞭。現在林曉玉能下床瞭,小田每天都來扶她學走路。
在一個花壇後邊的林蔭道上,小田扶著拄拐杖的林曉玉,一步一步地走著……
小田一邊扶,一邊還鼓勵說:“堅持,堅持。不錯,不錯。醫生說必須堅持鍛煉……”
林曉玉累得出瞭一頭汗,很委屈地說:“這腿怎麼就不聽指揮呢?”
小田說:“走走就聽指揮瞭。隻要堅持。”
林曉玉說:“什麼邏輯?”
小田說:“生命在於運動嘛。”
林曉玉笑瞭,說:“喲,還有理論根據哪。你是哪個學校畢業的?”
小田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夜、夜大。”
林曉玉隨口取笑說:“原來是個雜牌軍……”
小田不吭瞭。
又走瞭幾步,林曉玉說:“怎麼,不高興瞭?開個玩笑嘛,你還當真哪?”
小田說:“我知道你上的是正規大學。”
林曉玉忙解釋說:“別生氣,我不是這個意思。”
看見前邊有個水泥椅,小田說:“累瞭吧?坐下歇會兒再走。”
林曉玉坐瞭下來,看小田仍然站著,說:“你也坐吧。”
小田說:“我不累。”
林曉玉說:“還生我的氣呢?對不起啦。”
小田說:“生什麼氣呢?我真的不累。”
林曉玉說:“你昨天沒來,傢裡有事嗎?”
小田說:“傢裡沒啥。”停瞭一會兒,他說:“廠裡有點事。”
林曉玉問:“加班瞭?”
小田忍不住,說:“告訴你吧,我們廠長搞瞭個情人……”
林曉玉笑著說:“呵,你們廠長還挺浪漫!”
小田憤憤不平地說:“太不像話瞭!他把本來要分給我們車間一個工人的房子搶占瞭,搞金屋藏嬌……我們已調查好瞭,準備告他哪。”
林曉玉不以為然地說:“廠長有個情人算什麼?你這觀念也太落後瞭。”
小田說:“他這是腐敗,是不正之風,是……”
林曉玉說:“人傢有個情人,礙你什麼事?我希望你別管這件事……”
小田問:“怎麼瞭?”
林曉玉說:“都什麼年代瞭?人應該有更多的理解嘛。別動不動的就幹涉人傢……”
小田悶瞭一會兒,生氣地說:“你的觀念新……”
林曉玉趕忙用英語說:“SORRY(對不起),SORRY(對不起)。”
此刻,李素雲傢裡,正在開一個很秘密的會議。
門是關著的,窗簾是拉著的,屋裡坐著的幾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十分嚴肅……
梁全山很興奮地對眾人說:“這可是有證據瞭,實實在在的證據。那個地方我們已經偵察清楚瞭。廠長去瞭兩次。一次是一個多鐘頭;一次是三個鐘頭,好傢夥,小半天瞭!每次都是廠長先下來,隔十分鐘後,那女的才出來。一捉一個準!”
李素雲說:“我也側面打聽瞭,那女的好像叫馮茜,說是市裡一個什麼人的妹妹。”
這時,小田站在門外敲門,李素雲緊張地問:“誰呀?”
小田說:“是我,小田。”
李素雲這才把門開瞭,說:“快進來吧。”
小田小聲問:“怎麼樣?”
李素雲說:“正商量呢。”
小田進來後,本想說點什麼,一看他們都很嚴肅,也就悄悄地坐下瞭。
李素雲問大傢:“喝水不喝?”
班永順說:“不喝,不喝,光尿……”
這話說得粗。小田想笑,看看沒人笑,也不敢笑瞭……
白占元說:“我看,廠長這人不賴。我也不是替他說話。他幹這事確實不該。可咱廠先後換瞭四任廠長瞭,這麼一弄……”
周世中說:“師傅說得也有道理。凡事要想得周全些。這些年,自趙廠長來瞭以後,廠裡效益不錯,工資沒說的,獎金月月發。別的廠,咱們大傢也都知道……要是咱不考慮後果,這麼一鬧騰,就把廠長弄臭瞭,人一臭,也就毀瞭,沒法再在這兒幹瞭。兩千多人的廠子,折騰來折騰去,廠子也就毀瞭……”
李素雲接著說:“我也聽說趙廠長跟徐廠長有矛盾。原來徐是第一副廠長,想當廠長沒當上,可廠長來瞭之後卻讓他去管後勤雜務,把他的權力收瞭不少,徐廠長很不滿意,一直在暗裡跟他鬥。還有人說,徐廠長這人特愛占便宜。我看,咱也不能光聽徐廠長的。這有點借……”
小田馬上說:“借刀殺人,三十六計其中之一計。”
梁全山說:“看看,看看,說著說著,一會兒風向可變瞭。地方上這事兒,真不好說,討論來討論去的……”說著,他搖搖頭,“哼”瞭一聲:“要擱部隊,一個命令下來,說幹就幹,沒那麼多窮講究。事情都到瞭這份上瞭,你們又想打退堂鼓?怕瞭吧?怕廠長報復,是不是?老班,這可是你惹的事,你說,你要說算,咱就算!”
班永順說:“誰,誰怕瞭?這,這不是……正商量嗎。”
白占元說:“不是怕。你說,倘為這套房子,弄得廠長人不人鬼不鬼的,他還有臉在廠裡幹嗎?”
小田看看眾人,猶猶豫豫地說:“有人說,現在這社會,當官的有個把情人也不算啥……”
白占元馬上說:“這叫啥話!那是胡來!”
李素雲接著說:“就是,都成流氓瞭,那叫啥社會!”
梁全山說:“看看,都說不怕,又都說不對。事到節骨眼上瞭,又都這這那那的。這不是腐敗這是啥?明明顯顯的腐敗!上頭提倡反腐倡廉,對不對?論說廠長對我個人也沒什麼,月月發工資,發獎金,有些廠子還發不瞭工資呢。我也覺得廠長不錯。可這是原則問題!”
小田說:“我看梁師傅說得對。”
白占元生氣瞭,說:“照你們這麼說,非得把廠長弄臭?非得讓廠裡發不下來工資?非得讓再換一任廠長?要是這樣弄,想幹你們幹吧,我不幹!”
梁全山馬上說:“師傅,我可沒這麼說。我也沒想把廠長弄臭,讓廠裡發不下來工資。這都是老班的事……”
班永順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苦愁著臉說:“那,那,這事就算瞭?”
梁全山沒好氣地說:“事是你鬧起來的,這會兒你又說算瞭……”
小田說:“我看,就是咱們不管,那徐廠長也不會饒他。情看瞭,這事非鬧起來不可……”
班永順說:“就是。徐廠長給好幾個人都說瞭。他還說,讓我跟管理上的一些人多聯系聯系,互相通通氣……”
梁全山說:“對呀!咱不管,有人管;咱不告,有人告!徐廠長手下有一撥人呢!看吧,這事早晚會鬧起來!老班,這樣,你說窩囊不窩囊?”
一時,眾人都沉默瞭,誰也不說話……
這時,樓道裡突然傳來瞭哭鬧聲!眾人忙跑出來,一看,見王大蘭正在打兒子呢……
幾天來,王大蘭一直憋著一肚子火。禮沒少送,胡辣湯也讓人喝瞭兩年,房子眼看到手瞭,盼著盼著卻盼來瞭一場空!她心裡的氣沒處撒,就打孩子!她一邊揪著小振明用掃帚沒命地抽他,一邊喝道:“跪下!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
小振明一邊哭一邊手捂著屁股跪下瞭……
眾人圍上來,忙拉住說:“咋回事?打孩子幹啥?”
王大蘭氣嘟嘟地說:“打?打還是輕的。不爭氣,在學校裡考試考得一塌糊塗!將來還跟他爸那樣,窩囊一輩子!”
班永順急瞭,反反復復說:“你打孩子幹什麼?有氣往我身上撒,你打孩子幹什麼?”
李素雲上前把孩子拉起來,說:“這回沒考好,下回考好就是瞭。”接著,又問孩子說:“振明,給阿姨說,考瞭多少分?”
小振明哭著說:“99。”
李素雲又問:“那一門呢?”
小振明擦著淚眼說:“也是99。”
李素雲詫異瞭,說:“嫂子,你是瘋瞭?考這麼好的成績,你還打孩子?”
王大蘭說:“99分算啥?給他定的是考第一,他咋沒考第一?前頭雙百分的有六七個呢!素雲,你想想,咱是工人傢庭,沒後門沒啥的,不自己考第一,將來能上大學嗎?考不上大學,還不是跟他爸一樣。”說著說著,竟掉淚瞭。
眾人都說:“算瞭,算瞭,考這麼好的成績,誇都誇不及,你還打?多爭氣的孩子呀!惡氣沒處撒,也不能拿孩子出氣呀……”
王大蘭心裡疼孩子,嘴上卻說:“打?下回考不好,就別回來!”
孩子回屋去瞭。王大蘭也回屋去瞭。眾人又返回李素雲傢,重新坐下來,一個個悵悵的……
一直沒有開口的周世中,這會兒說話瞭。他說:“大傢都說瞭,我也說兩句。我看這個事,咱們得管。老班的事,就是大傢的事。不是管不管的問題,是怎麼管,咱們得有個萬全之策。目的隻有一個,是把該分給老班的房子給爭回來。然後才是其他……”
這麼一說,老班眼亮瞭,眾人的眼也都亮瞭。
王大蘭回到屋裡,看瞭看兒子,仍是很嚴厲地說:“把褲子扒下來!”
小振明怯怯地望著媽媽,哭著說:“媽,你別打我瞭,我改,我下回一定考100分……”
王大蘭心一軟,低聲說:“媽不是打你。把褲子扒下來,讓媽看看……”說著,王大蘭俯下身去,把兒子的褲子扒下來,心疼地看著,見兒子屁股上一片紅腫。她的眼濕瞭,問:“疼不疼?”
小振明抽泣瞭兩聲,沒有吭聲……
王大蘭流著淚說:“都是媽不好,媽不該打你……”說著,竟揚起手,“啪啪”地扇起自己的臉來!一邊打一邊哭著說:“孩子,都是你爸媽沒本事呀!房子小,孩子連個學習的地方都沒有。要怪,就怪你爸媽吧……”
小振明忙抓住媽媽的手,哭著說:“媽,你別打瞭,別打瞭,我下回一定考全校第一……”
王大蘭抱住孩子說:“好孩子!”
星期天的傍晚,在一個十字路口的電線桿旁,早已做好準備的工人們陸陸續續到齊瞭……
周世中看看眾人,說:“齊瞭吧?咱們到時候,看情況行事。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別說。一個目的……”
李素雲猶猶豫豫地說:“我就不去瞭吧?我跟著,不大合適……”
周世中說:“去吧。有個女同志跟著,好說話……”
於是,眾人騎上車子,朝著那棟公寓樓走去。到瞭地方,臨上樓的時候,小田提醒說:“三樓,別弄錯瞭,是三樓右首……”
他們六個人往樓上走去。剛走瞭兩三級臺階,班永順心慌起來,說:“我這腿、這腿,怎麼發軟呢?”
梁全山說:“這人,到地方瞭,又屙稀屎瞭!”
周世中扭頭看瞭看他,說:“要不,老班,你在下邊等著吧。”
班永順吞吞吐吐地,想說什麼,又不好意思:“腿,就是這腿……那,就,我一個兒?”
周世中說:“讓小田在下邊陪著你。小田,你也留下吧,咱又不是去跟人打架……”
小田說:“好,好。我陪班師傅。你們去吧。梁師傅知道地方。”
四個人來到三樓,喘瞭口氣。梁全山說:“就是這兒。敲吧!”說著,就要上前敲門。
周世中攔住他說:“你別敲,讓素雲敲。”
李素雲看瞭看他們,遲疑瞭一下,上前輕輕地敲瞭兩下門……
門開瞭。那個名叫馮茜,穿戴十分講究,很有些傲氣的女人出現在門口處。她僅是略微怔瞭一下,問:“你們找誰?”
李素雲想說,但一時又不知說什麼好,隻說:“我們……”
周世中接著說:“我們是柴油機廠的工人……”
馮茜疑惑地“噢”瞭一聲,卻仍是很大方、很鎮靜地問:“找我?”
周世中點瞭點頭。
馮茜雙手抱膀,眼裡出現瞭一絲警覺,問:“有事嗎?”
周世中說:“我們想跟你談談……”
馮茜眼裡漸漸出現瞭敵意,冷冷地說:“談什麼?我並不認識你們……”
周世中仍然說:“我們能不能坐下來談談?”
馮茜一句話也不說,隻是冷冷地望著這些不速之客……
周世中指指白占元,鄭重地說:“這是我們廠的老工人,三十年的勞動模范。(接著,他又指指李素雲)這是我們廠的工會委員,車間質量檢驗員。(而後,他又指指梁全山)這位是轉業軍人,也是廠裡的生產骨幹。至於我,是二車間的車工班班長,我叫周世中。我們幾個人來,是想代表全廠職工跟你談談……”
馮茜眼睛裡仍存有敵意。她遲疑瞭一下,但還是大大方方地把門打開,說:“那就請吧……”說著,身子一扭,頭前走進去瞭。
幾個人進得門來,愣愣地站在那兒。馮茜一指沙發,淡淡說:“坐吧,隨便坐吧!”
幾個人互相看看,依次坐瞭下來。接著是一片沉默。梁全山忍不住瞭,首先發問說:“請問,怎麼稱呼?”
馮茜看瞭看他,用半嘲弄的口氣說:“有這個必要嗎?你們不是想談嗎?說吧。”
梁全山很不滿意地“哼”瞭一聲,剛想發作,李素雲趕忙扯扯他的衣裳角,梁全山不再吭瞭。
周世中說:“同志,我不知道怎麼稱呼,就姑且稱你為同志吧。我們這次來,是有點突然瞭。有冒犯的地方,還請你原諒。我們知道,你跟我們廠長很熟……”
馮茜馬上反問道:“熟又怎麼樣?這跟你們有什麼關系?”
周世中並不理會她的語氣,接著說:“熟,說明你瞭解他的情況。可有些情況,你還不一定瞭解……你聽我說。在趙雲峰廠長沒來之前,我們廠已先後換過四任廠長,四任廠長都沒能把廠搞好。自從趙廠長來瞭以後,我們廠裡的情況才有瞭好轉。我要告訴你的是,我們的廠長是個好廠長,他才來瞭四年,四年就把廠裡的局面打開瞭。現在廠裡的效益很好,獎金也不少。因此,我們都不希望我們的廠長出什麼事情……”
聽著聽著,馮茜的臉色變瞭。她關切地問:“他出什麼事情瞭?”
周世中說:“暫時還沒有。但是……”
白占元接著說:“姑娘,我們沒有惡意。我們廠長人不錯,我們是為他擔心……”
馮茜急急地說:“經濟上他不會出事的,他說過……”
樓下,班永順和小田在樓房拐角處坐著。班永順心裡有點怕,也有點急,他一會兒站起來看看,停一會兒,又站起來望望,心急火燎地說:“不會出啥事吧?咱上去看看吧?”
小田看看他,笑著說:“看你慌的?這麼大歲數瞭,還沉不住氣?”
班永順隻好又重新坐下,嘴裡嘟噥說:“你看這事鬧的!”
樓上,周世中仍在苦口婆心地說:“……這套房子的大概情況就是這樣。至於你跟廠長個人的事,我們無權幹涉,也不想幹涉。我們隻是希望我們的廠長不出事。我們不願讓廠長出事。更不願因為這個事鬧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把廠長給毀瞭。我們是工人,是憑勞動生活的,我們不希望廠裡亂。更不希望看著一個能幹的廠長被毀。這都是真心話。有些情況,你可能還不知道。我們廠裡的一位副廠長跟廠長有矛盾,你現在住這套房的地址,就是他提供的。很有一些人想通過這件事把廠長搞臭搞垮……所以,我們來找你,是想讓你幫我們一個忙,請你幫幫我們吧……”
馮茜一下子變瞭態度,她望著一張張工人的臉,她在認真地讀這些臉:那臉是真誠的,每張臉上都寫著真誠……她在屋子裡來來回回地走著,片刻,她停下來,問:“這事,他知道嗎?”
周世中搖搖頭,說:“目前還不知道。”
馮茜又在屋裡走瞭幾步,咬著嘴唇沉思瞭一會兒說:“我相信你們的誠意。謝謝你們。我,我叫馮茜……”
周世中說:“馮茜,你要是真心為我們廠長好,就……”
馮茜回過身來,望著周世中;周世中卻望著李素雲,李素雲慢慢從兜裡掏出瞭一張火車票,默默地放在面前的茶幾上……
馮茜望著那張火車票,在屋裡又來來回回地走瞭幾步,在窗前停下來,手捧著下巴默思瞭片刻,終於輕聲說:“我明白瞭。”可是,她眼裡仍晃著一絲的遊移,目光不時地瞥一眼桌上的電話。
周世中說:“這事,我們沒讓廠長知道,也不想讓廠長為這事分心。隻要你一離開這裡,一切都煙消雲散瞭。你考慮考慮吧。”說著,他站起身,對眾人說:“我們走吧。”
幾個人默默地走出來。臨出門時,白占元又很懇切地對馮茜說:“姑娘,你幫幫我們廠長吧……”
馮茜不語。
幾個人下樓後,班永順急忙迎上前問:“怎麼樣?怎麼樣?沒出啥事吧?”
小田也問:“她答應瞭嗎?”
然而,誰也沒有回答……
白占元嘆口氣說:“這女的不賴,還算通情達理……”
李素雲說:“這心裡還怪不是味呢……”
梁全山說:“哎呀,世中,我算是服你瞭!平時像個悶葫蘆,這一說起來還一套一套的……”
班永順聽不明白這些話裡的意思,著急地說:“到底咋樣?你看,都不說……”
這時,誰也不說話,都默默地朝樓上看,看著樓上的燈光。透過燈光,透過窗簾,他們隱隱約約地看到瞭一個女人的身影,那影兒在窗前不停地晃來晃去……
是的,那是馮茜。她幾次走到電話機前,想打電話;可到最後,她還是沒有打……
凌晨五時,天蒙蒙亮的時候,在火車站的月臺上,站著周世中、白占元、李素雲、班永順等人。他們是來為廠長的“情人”送行的……
周世中把一隻皮箱遞給馮茜,說:“謝謝你。”
馮茜說:“不,應該謝謝你們。”
白占元說:“姑娘,啥時回來,到傢裡坐坐,我們都歡迎你。”
李素雲說:“再回來,住我傢……”
馮茜含著淚說:“謝謝,謝謝師傅們。”
馮茜走瞭幾步,臨上車前,又轉過身來,對周世中說:“請轉告你們廠長,就說我走瞭。”
眾人停住步子,目送她上瞭火車……
又上班的時候,在機床轟鳴的車間裡,班永順和梁全山一前一後來到周世中的機床前……
梁全山說:“剛才,我看見廠長瞭,廠長臉黑著,不對呀……”
班永順說:“我也看見瞭。他臉陰沉沉的,一句話也不說……”
周世中正在修車床,他回頭看瞭兩人一眼,沒有回話。隻說:“扳手。”
班永順忙把扳手遞上,又小心翼翼地問:“世中,你看他會不會報復咱?”
周世中又說:“螺絲刀。”
班永順又把螺絲刀遞給他,說:“他不會報復咱吧?”
周世中擰瞭擰螺絲,轉過臉來,說:“你們忙去吧。待會兒,我找廠長說。出瞭事,我擔著。”
班永順說:“這,也不能光讓你一個人背黑鍋呀?要去,咱一塊去!要不,咱再商量商量?”
周世中說:“我一個人去。”
傍晚,吃夜班飯的時候,周世中敲開瞭廠長辦公室的門。
廠長一見是周世中,很熱情地說:“來來,周師傅,坐。”
待周世中在沙發上坐下來,廠長隨口問:“車間裡生產情況怎麼樣?工人們有啥反映沒有?”
周世中說:“生產上沒啥問題。說到工人的反映,實事求是地說,都認為廠長幹得不錯,廠裡效益上去瞭,月月有獎金……”
廠長聽瞭哈哈大笑說:“周師傅,你呀你呀,別凈說好聽的。我知道,個別人意見也不少……”說著,心裡雖然高興,卻撓撓頭說:“我也難哪……”
周世中望著廠長,嘴動瞭動,似乎在選擇合適的話。這情形一眼就被廠長看出來瞭,他馬上問:“有什麼事嗎?”
周世中說:“有個事。”
廠長說:“你說你說,別吞吞吐吐的。”
周世中看瞭廠長一眼,說:“那個叫馮茜的女人,她走瞭……”
廠長一下子呆住瞭!他怔怔地望著周世中,像是突然挨瞭一悶棍似的:“什、什麼?你、你說什麼?”
周世中重復說:“那個叫馮茜的,她走瞭。坐火車走瞭。”
廠長盯著周世中看瞭很長時間。他的臉色在急劇地發生著變化,一剎那間他臉上風雲變幻……他在猜測、懷疑、惴度,他想知道周世中都知道什麼?范圍有多大?將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他還有些窘迫,有當場被人捉住的感覺,有被人出賣的感覺,一時可謂百感交集!他看著周世中,眼裡漸漸聚集著敵意,那敵意越來越多,越來越明顯!他慢慢地欠起身子,目光像刀子一樣刮在周世中的臉上……
周世中迎著廠長的目光,說:“廠長,這件事你做得不對。你不該這樣做。你要知道,我們車間的班永順,等這套房子已等瞭很多年瞭。他傢四口人,至今還住在‘多傢灶’裡,四口人睡在一張床上,孩子寫作業都沒地方……這套房子既然廠裡已經分給班永順瞭,你就不該把房子弄走,更不該……”
廠長慢慢地鎮定下來,他很平靜地望著周世中,冷冷地說:“是你把馮茜攆走的?”
周世中說:“不是攆走的,是勸走的。我們給她買瞭火車票,把她送上瞭火車……”
廠長猛地站起身,一拍桌子,厲聲說:“我要開除你!我開除你!”
周世中望著發怒的廠長,一聲不吭……
廠長氣得說話也語無倫次瞭,他又連著說瞭兩遍:“我,我開除你!我開除你……”可他的聲音卻慢慢低下來瞭,身子又緩緩地落在瞭椅子上……片刻,待他重新平靜下來,才說:“誰告訴你的,說有套房子分給班永順瞭?”
周世中說:“管後勤的副廠長親口給老班說的。而且不止一次……”
廠長突然笑瞭。他笑著說:“噢,還有這樣的事?”說著,他停頓瞭一下,又說:“即使是這樣,廠裡也有權改變,這是廠裡決定的事情,我是廠長!”
周世中冷冷地、一字一頓地說:“你,是、有、這、個、權、力。”
廠長用嘲諷的語氣說:“周世中,過去,我覺得你是個實在人。沒想到,你不簡單哪!你還有這方面的‘才幹’!”
周世中語重心長地說:“廠長,不管你怎麼看我,我還是要說。我們不希望這件事鬧得滿城風雨,沸沸揚揚,我們也不希望為這件事把一個廠長給毀瞭。一個工廠能有一個好廠長不容易,我們是不願看著廠長垮臺才這樣做的。廠長垮瞭,對我們工人沒有任何好處!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才把那位……勸走的。廠長,說實話在這方面,你不如她。她是一個通情達理的女人。把她送上火車時,她說瞭很多感謝的話。她是真心為你好,才走的……”
廠長側過身子,望著窗外,好久好久之後,他才一字一頓地說:“即使是這樣,我、也、要、開、除、你!”
周世中最後看瞭廠長一眼,慢慢地站起身,扭身走出去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