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瞭。
車間裡的機床全都停瞭,大部分工人也都走瞭。隻有周世中一個人在默默地擦拭車床。他手裡抓著一塊擦佈,一點一點地擦著機床上的油垢,擦得很慢很細心,把機床擦得明鋥鋥的……
這時,已洗過手,換瞭衣服的老班、老轉、小田圍瞭過來,他們也沒有走,他們在等周世中,是想問一問廠長說瞭些什麼。
老班湊到周世中跟前,不放心地問:“世中,廠長到底咋說的?”
周世中一邊擦著機床,一邊說:“廠長沒說啥。”
班永順看著周世中的臉,又問:“你說說廠長到底是咋說的?咱可都是為他好哇!咱要不為他好……”
梁全山說:“世中,這事咱還真不能大意。你說呢?他隨便找個借口,都可以給咱小鞋穿!現在是廠長負責制,他是法人,啥事不是他說瞭算?”
小田年輕,說話自然氣沖些,他說:“他敢?他隻要敢報復,咱聯合起來告他!”
梁全山說:“咱又沒瞭證據,怎麼告他?再說瞭,他給你來個,各個擊破,這是軍事術語瞭,找個借口,先開除一個,叫你張嘴沒啥說……”
小田說:“不管他找啥借口,隻要敢開除咱一個,到時候咱們一塊走!”
梁全山說:“走?往哪兒走?現在辦調動可不容易瞭……”
班永順一下子慌瞭,不由地埋怨道:“你看看,這事兒弄的?算咋說呢?我說不去吧……”
梁全山說:“老班,你就別埋怨瞭?不都是為瞭你嗎!要叫我說,還不如那時候……當場捉住!日他的,那就有他的好看瞭!”
這時,周世中擦完瞭車床,他把擦佈往機床下一塞,說:“都放心吧,廠長真沒說啥。這個事兒,主意是我拿的,出瞭事兒,我一個人頂著!”說著,他扭身走出車間,到水管旁洗手去瞭。
班永順在後邊著急地說:“哎哎,世中,不再商量商量瞭?也不能讓你一個人頂缸啊!”
白天,小田又到醫院來瞭。這麼長的一段時間,他確實是被林曉玉迷住瞭,隻要一閉眼,眼前就是林曉玉的影子……
林曉玉呢,經過一段時間的練習,腿好多瞭,走路已不用人扶瞭,隻是還不能扔掉拐杖。所以小田每天都抽時間來陪她練習走路。在林蔭道上,林曉玉一邊走,一邊對小田說:“哎,你們廠長的事怎麼樣瞭?”
小田跟在她的身後,說:“還懸著呢。”
林曉玉說:“我看,廠長不會輕饒你們。”
小田說:“為什麼?”
林曉玉說:“這叫隱私,你懂嗎?你們觸動的是人傢的隱私。你懂得什麼叫隱私權嗎?在西方,隱私權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小田說:“啥隱私?這叫腐敗!”
林曉玉搖搖頭,說:“你們這些……”可她話說瞭半截,不往下說瞭,卻又改口說:“就算是腐敗,你們也沒有證據呀?到時候吃虧的還是你們……”
小田說:“他敢?他要是胡作非為,我們就敢聯合起來,集體告他!”
林曉玉一邊拄著拐往前走,一邊說:“我不過是為你們擔心罷瞭。再說,都什麼年代瞭?這樣的事也太多瞭……”
小田說:“這要看廠長的水平瞭。為公為私,按說他都不該計較。為公,他不該計較,因為我們是出於公心;為私,他更不應該計較,因為我們是為他著想,他才四十多歲,蠻可以幹得更輝煌些!他總不願意自己把自己搞臭吧?”
林曉玉說:“看不出,你還挺會分析呢。不過,有個最重要的因素你沒有註意,那就是廠長的心理……”
小田說:“他當然不高興瞭。這種事,他當然不希望有人知道瞭。可是,已經讓人知道瞭,他也沒有辦法……”
林曉玉說:“那就看是誰第一個說出去的,這個人就是他的最大的敵人!他會終生與他為敵……”
小田說:“他跟我們廠的一個副廠長有矛盾,這誰都知道。那個副廠長一直想當廠長……”
林曉玉說:“噢,這樣?要是這樣的話,他或許不會難為你們。不過,也難說。就像你剛才說的,就看他的素質和水平瞭……”說著,她停住步子,說:“我有點累瞭。回去吧?”
小田馬上說:“不行。今天得走一千步。”
林曉玉說:“哎呀,你真成我的監護人瞭!好吧,好吧……”
又走瞭幾步,林曉玉忽然吃吃地笑起來……
小田問:“你笑什麼?”
林曉玉說:“你知道我哥是怎麼評價你的嗎?”
小田不好意思地說:“你哥?你哥怎麼說?”
林曉玉嗔道:“我不告訴你……”
幾天後,廠長把周世中約到瞭一個僻靜、幹靜的小酒館裡。
進瞭酒館的雅間,兩人坐下來後,廠長從手提包裡掂出瞭一瓶“五糧液”,他還故意在桌上頓瞭一下,說:“就這一瓶酒,你一半,我一半,誰也不讓誰!”
待幾個熱菜端上來之後,廠長又說:“這會兒,我不是廠長,你也不是我的下屬。這是兩個男人,男人對男人!今天咱們的談話,是兩個男人之間的談話,都不要客氣!”
周世中說:“好。”
廠長端起面前的滿滿一杯酒,一仰脖兒,喝瞭!
周世中也端起一杯酒喝瞭。喝瞭之後,高高舉起酒杯,倒過來亮瞭亮杯底。
廠長突然說:“告訴你,我年輕時很會打架,我當過知青。”
周世中說:“我也當過知青,在鄉下呆瞭五年。”
廠長說:“當年,二百斤重的麥包,這麼輕輕一甩,就扛上瞭,走半裡路,不帶喘的。”
周世中說:“那會兒,架子車下盤,我單手可以舉90下!上山拉煤兩千斤,一頓吃過七個蒸饃……”
廠長說:“那會兒,比扳手腕,我全隊第一……”
周世中說:“我現在也是全廠第一,不信可以試試。”
廠長喝瞭一杯酒,沉默瞭一會兒,突然轉瞭話題:“聽說,你離婚瞭?”
周世中看瞭看廠長,端起一杯酒,喝瞭。而後說:“是,我離婚瞭。”
廠長尖刻地說:“是你不要她瞭?還是她不要你瞭?”
周世中平靜地說:“是她不要我瞭。”
廠長點點頭說:“我明白瞭。”接著,廠長又問:“有孩子嗎?”
周世中說:“有。”
廠長說:“男孩兒?”
周世中說:“男孩兒。”
廠長說:“像你?”
周世中說:“像我。”
廠長忽地又轉瞭話題,他望瞭望周世中,說:“關於那套房子……我不想解釋。隨你怎麼想吧。我相信,自有公論。”
廠長的變化太快瞭,周世中沒有說話,他隻是望著廠長的眼睛……
廠長又說:“廠長也是人,大活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說著說著,他猛地站起,提高聲音,氣沖沖地說:“你以為我他媽的是臺機器嗎?我他媽的連臺機器都不如!機器還有個維修保養,我呢?我日日夜夜坐在那個辦公室裡,我他媽的到現在還是寢辦合一!連個鳥窩都沒有,連個熱呵飯都吃不上。”
周世中仍坐在那裡,紋絲不動。
廠長一激動,把酒碰灑瞭,他擦瞭擦身上,又坐下來說:“一個廠長,擔著兩千口子人,犧牲瞭多少東西!我真他媽的不想幹瞭!”
周世中冷靜地說:“報紙上說,擔任公職的人,必須有所犧牲。不然,他憑什麼當領導?”
廠長說:“我他媽的也犧牲得太多瞭!多少雙眼睛都盯著你?包括眼前的這一雙!還讓人活不讓瞭?告訴你,我連睡覺都是公事。夢裡全是他媽的公事!我就不能有點私事嗎?(廠長越說越氣,說著,又站瞭起來,拍著胸脯說)我可以拍著良心對你說,我讓她來,是有私心,可也有公心!你知道她是幹什麼的?她是省裡一傢銀行的信貸部主任!我他媽的是公事私辦,你知道嗎?我是想趁機會給咱們廠二期技改工程搞些貸款!你不但攪瞭我的私事,也攪瞭廠裡的公事!(廠長拍著桌子說)你知道不知道?”
周世中手裡端著一隻酒杯,仍然很平靜地說:“我不知道。”
廠長盯著周世中,惡狠狠地說:“我真想開除你。我有這個權力,你信不信?”
周世中默笑著說:“我信。”廠長慢慢又坐瞭下來,一連喝瞭三杯酒,沉默瞭一會兒,用回憶的語氣說:“我們七年沒有見面瞭。上大學的時候,我比她高兩屆。那時候,她真漂亮……”
廠長說著,又看瞭看周世中,喃喃地說:“我明確告訴你,我還會去找她。到省裡去找她。我非去找她不可。”
周世中說:“廠長,你要計較的話,我也沒有辦法。就像你說的,我也不想再解釋瞭。不過,這是我一個人的事,與別的人無關。”
廠長用嘲笑的口氣說:“呵,還挺仗義呢!”
周世中不吭。
廠長又喝瞭一杯酒,停瞭很久,才說:“告訴你,她來信瞭。”
周世中仍然一聲不吭……
廠長突然說:“這酒到這會兒才喝出味來。喝呀,你怎麼不喝?這酒可不是受的什麼賄,這酒是她送給我的……”接著,廠長又說:“我明白,我什麼都明白。我知道你們是為我好。謝謝,謝謝瞭。老弟,關上門說,那天我不該對你發那麼大的火,多多原諒吧。”
周世中說:“廠長,你也放心,那些破事兒,我們不會亂說……”
廠長意味深長地望著周世中,搖晃地站起身來,說:“不喝瞭,不喝瞭,醉瞭!醉瞭醉瞭醉瞭……”
周世中也站起身來,說:“我沒醉。”
清晨,在醫院後邊的小河邊上,小田又在陪林曉玉練習走路……
周圍有許多出來晨練的老人。這是一些想拉住時間、逃離死亡的人。
兩人走過他們,在人少一些的地方,小田說:“歇歇吧,今天走瞭一千步瞭。”
林曉玉心情很好,說道:“我還能走。”
小田說:“那好,再走一百步。”說著,他跑到前邊的約有三十多米遠的一棵樹下,高聲說:“來吧,走到這裡為止。”
林曉玉又走起來,開始有點慢,漸漸,漸漸,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走著走著,突然,她一丟拐杖,跑瞭起來……
林曉玉一邊跑,一邊激動地高聲喊:“我好瞭!我要出院瞭,我要飛瞭。”喊著,她飛跑到小田的面前,一把抱住他,猛地在他的臉上親瞭一下……
這天上午,柴油機廠召開全廠職工大會。
在廠職工俱樂部的大廳裡,黑壓壓地坐著兩千多名工人。主席臺上坐的是一些廠級領導……
廠長首先講話。他先講瞭廠裡上半年的生產情況,又講瞭下半年的工作任務……而後,他突然站瞭起來,越過主席臺,徑直走到瞭臺子的前邊,手裡晃晃地舉著一個鑰匙串……
這時,一個分管音響的人也趕忙追到臺子前邊,慌忙把一個高架麥克風移到臺前……
廠長高舉著那個鑰匙串說:“……下面,我說幾句題外話。大傢看見瞭嗎?這是鑰匙,就是這個小小的鑰匙,在咱們廠引起瞭一場風波。首先,我要說,我老老實實地說,我並不想得罪某些部門,我們廠很需要社會上某些部門某些人的支持。(說著,他突然提高瞭聲音)但是,現在我要得罪他們一次,為我們的工人得罪他們一次,我想,值得!有個情況我必須給大傢說清楚。有人說,有這麼一套房子,廠裡已經分給班永順同志瞭。其實,並沒有這回事。我站在這兒,當著全廠職工的面,當著廠分房領導小組全體同志的面,(說著,他微微側身,用手掃瞭一下坐在主席臺上的列位廠級領導)我說,廠裡沒有這樣決定,廠裡確實沒有把房子分給班永順同志。(說到這兒,他又有意停頓瞭一下)個別人私下許願,那是他的事……關於這套房子,有許多謠傳,今天,咱就不多說瞭。但我要明確一點,最初,這套房子,原是要分給我的,我拒絕瞭。原因,我剛才已經說過瞭,不再重復!”
下邊,會場上出現瞭亂哄哄的議論聲……
坐在班永順身邊的梁全山說:“老班,老班,聽見瞭嗎?操,他說沒有分給你?”
班永順的頭勾下來,臉上即刻出現瞭痛苦的表情……
臺上,廠長晃著那個鑰匙串,高聲說:“……但是,我現在決定,把這套房子分給班永順同志!”
忽一下,會場上立時靜瞭……
廠長說:“大傢要問為什麼?告訴大傢,是因為胡辣湯!大傢都知道,班永順的妻子是從農村來的。他們已分居很多年,妻子沒有工作,還帶著兩個孩子,孩子大瞭,可四口人仍然睡在一張床上!大傢也都知道,班永順的妻子如今在街頭上賣胡辣湯。我想,在座的很多人都喝過他的胡辣湯吧?(說到這裡,廠長又停頓瞭一下,聲音略略放低,帶著沙啞和傷感)……我每次走到街口上,大嫂,也就是班永順同志的妻子,都要讓我喝她的胡辣湯。她拉住我,把湯盛上,雙手捧到我面前……可我沒有喝過,一次也沒有。不是不想喝,是不敢喝。不敢喝呀同志們!我知道,她不收我的錢,她決不會收我的錢。每天每天……隻要我一走到那裡,她就非讓我喝……(說到這裡,廠長從兜裡掏出一隻手絹擦瞭擦眼,他掉淚瞭!)我心裡很難過。我知道,她是有求於我呀!因為,我是廠長……”
廠長的話,時高時低,一下子把會場上的氣氛調動起來瞭。把人的心都說動瞭,有人跟著也掉下淚來……
臺下坐著的班永順,雙手捂著臉,淚流滿面……
廠長再次揚瞭揚手裡的那個鑰匙串,高聲說:“所以,我決定,把房子分給班永順同志。請班永順同志到臺上來!”
臺下響起瞭一片掌聲!工人們全都“唰”地轉過臉來,四下打聽,尋找後邊坐著的班永順……
在後排座位上,眾人亂嚷嚷地喊著,把老班往前邊推:“去呀,快去呀!”
班永順慢慢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在眾人的註目下,佝著腰,很狼狽地向臺上走去……
可是,上臺之後,班永順卻沒有去接那串鑰匙。班永順手腳失措地站在廠長面前,像個做瞭錯事的孩子一樣,慌亂地說:“不,不,你別,廠長。廠裡的心意我領瞭。別,別為我……我,我可以等,我還能等,我不要……”
廠長掂著鑰匙,說:“收下吧,班永順同志。”
班永順說:“別,廠長,可別。這,我承受不起。我就是住瞭,心裡也不安,我等吧,我等。”
廠長拍瞭拍班永順,說:“多好的同志呀!”說著,又把臉轉向臺下,對下面的工人們說:“班永順同志執意不要,他是為廠裡著想啊!那麼,怎麼辦呢?”他停下來,撓撓頭,思考瞭一下,說:“那麼,我就代表全廠,謝謝班永順同志瞭!”
說著,廠長彎下腰來,對著班永順鞠瞭一躬。班永順也慌忙彎腰給他鞠躬。
廠長又對著臺下說:“班永順同志表態瞭,廠長怎麼辦?大傢說,廠長該怎麼辦?”
下邊有工人吆喝說:“廠長也表個態!”
廠長說:“……這叫逼上梁山哪!好吧,沖著班永順同志,我也表個態:三年?不不不,還是保險一點,咱保險一點,五年,五年之內吧,要讓全廠職工都住上像樣的、寬敞的房子!”
一片熱烈的掌聲!
廠長接著說:“請大傢記住今天這個日子。如果到瞭那一天,我說的話沒有兌現,有一個職工沒住上,我將引咎辭職!從這個臺子上滾下去!”
又是一片經久不息的、更為熱烈的掌聲!
掌聲過後,廠長笑著說:“下邊,有個小事,我請大傢幫個忙。下瞭班,方便的時候,空閑的時候,不想做飯的時候,請同志們代我嘗嘗嫂子的胡辣湯……”
“哄”一聲,人們都笑瞭。
廠長頓瞭一下,伸出手來,高聲說:“但是,一定要付錢!”
散會後,工人們回到車間裡,仍在議論廠長的講話。他們三五人圍在一起,一個個激動不已……
梁全山點著老班的鼻子說:“老班呀,老班,你說你傻不傻?鑰匙眼看到手瞭,操,你不要!你是真不想要還是假不想要?凈裝熊!”
小田說:“廠長真不簡單哪!那話說的,蓋帽兒瞭!可以說是三箭齊發!”
白占元說:“真是當廠長的,聽聽人傢那講話,多有水平!”
李素雲說:“就是。都把我說掉淚瞭……”
有的工人湊過來說:“老班也是,幾句好話,房都不要瞭,那是一套房啊!”
這會兒瞭,班永順的臉仍是紅撲撲的,他說:“廠長這麼抬舉咱,咱咋說呢?咱還好意思要嗎?”
梁全山說:“弄瞭半天,這不是白忙活瞭嗎?”
李素雲說:“也不是白忙活,廠長發話瞭,五年叫大傢都住上……”
梁全山說:“那,也是說說,還在雲彩眼兒裡呢……”
周世中看瞭眾人一眼,說:“要叫我說,老班,那房,你該要……”
班永順張口結舌地說:“那、那、那、那、那……嗨,吐口唾沫,咱也不能再舔起來呀……”
小田說:“班師傅,你看徐廠長的臉瞭嗎?他在臺上坐著,臉一紅一白的,要多難受有多難受!以後啊,可別讓他再喝你傢的胡辣湯瞭,他凈騙人!”
眾人都笑瞭……
林曉玉出院瞭。
出院這天,本來,她哥哥林凡要派車來接的。可林曉玉沒等車來,就和小田一塊,悄悄地打“的士”走瞭……
臨上車時,小田說:“還是等等你哥吧,他說要派車來……”
林曉玉說:“你別管,我罰他呢!罰他空跑一趟,誰讓他不常來看我……”
下瞭車,林曉玉領著小田來到瞭一棟豪華漂亮的公寓樓前。小田望望那樓問:“這就是你傢呀?”
林曉玉含含糊糊地說:“差不多是吧。暫時是。”
小田還想問什麼,林曉玉一揚頭發,俏皮地說:“別調查瞭,上去吧。”
兩人走上樓來,進瞭門,小田一下怔住瞭:太豪華!這是一套裝修過的三室一廳的房子。廳很大,雙陽臺,屋子裡擺滿瞭各種高檔、豪華的組合式傢具;電視、冰箱、電話、音響……一切的一切應有盡有!
林曉玉很隨便地說:“坐啊,愣著幹什麼?”
小田四處打量著,“噢”瞭一聲,仍然沒有坐……
林曉玉把頭上的發卡去掉,頓時,一頭烏發像瀑佈似地垂下來……她揉瞭揉頭發,說:“你坐吧。我先洗個澡。三個多月沒洗瞭,身上都臭瞭……”說著,她一邊往臥室走,一邊又說:“想喝什麼,冰箱裡有,你自己拿吧。”
小田在軟軟的羊皮沙發上坐下來,看看這裡,又看看那裡,身上陡然產生瞭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這時,桌上的電話:叮鈴鈴……響瞭。小田站起身,不知該不該去接。他愣瞭一會兒,朝洗浴間喊瞭一聲:“哎,電話。”
先是有嘩嘩的水聲傳過來,接著是林曉玉的聲音,她說:“我哥。別理他。讓他急急。”
小田說:“這,不大好吧?”說著,剛要去接,電話又不響瞭。
房間裡隻剩下瞭撩人的水聲。小田很拘束地在那兒坐著,聽著那“嘩啦、嘩啦”的水聲,他頭上冒汗瞭。他勾下頭,心裡說:別看,你別看!可他還是忍不住抬頭看瞭:透過沾滿水汽的玻璃門,他看見瞭一個模模糊糊的白皙的身影……
待林曉玉洗完,再次從房間裡走出來的時候,小田簡直有點認不出來瞭!她像是換瞭一個人一樣。她穿著飄飄的半透明的絲織白裙,亭亭玉立,在小田眼裡,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樣……
林曉玉站在小田面前,身子轉瞭一圈,大方地說:“我漂亮嗎?”
小田有點窘,想看她,又不敢看,呆呆地說:“漂亮。”
林曉玉笑著說:“底氣不足哇!”
小田忙說:“漂亮。真的。”
林曉玉說:“看你頭上的汗。你怎麼不開空調?”說著,走過去開瞭空調。這時,電話鈴又響瞭,她走過去,拿起電話,聽瞭一會兒,撒嬌說:“哥,我罰你,我就是要罰你。對,我就是要讓你空跑一趟。忙,你當然忙瞭……我知道我知道。你別羅嗦瞭,我知道啦。好,好,你派人送來吧。不要那麼多,精一點……好,多少?好吧。快一點,我都餓瞭……”
天熱瞭。
傍晚,在“多傢灶”三傢合用的廚房裡,彌漫著一股嗆人的油煙味……
崔玉娟、王大蘭分別在自傢的灶前炒菜。兩人都是一身的汗,像是水洗瞭一樣……
王大蘭一邊炒菜一邊說:“這兩天,怎麼沒見小田?”
崔玉娟說:“你不知道?小田談對象瞭。聽老梁說,就是他們送醫院的那個姑娘,還是大學生呢!”
王大蘭說:“喲,小田還怪有福哪!找瞭個這麼好的對象。長得啥樣?”
崔玉娟說:“老梁說,高挑挑兒的,可漂亮瞭。”
王大蘭說:“這回救人可救到傢瞭。”
崔玉娟說:“可不,小田都迷瞭!成天在醫院泡著……”
王大蘭說:“你們廠這一段怎麼樣?工資發下來瞭吧?”
崔玉娟說:“發啥?發瞭兩箱子床單,讓自己去賣呢。”
王大蘭說:“真是的……”
在那棟豪華公寓樓裡,一個穿(印有“荷花大酒店”字樣)白色制服的年輕人走上樓來。他手裡提著一個大食品盒,胳肢窩裡還夾著一個紙包……
年輕人在三樓的一個門前停住,敲瞭敲門。林曉玉即刻出現在門前。那年輕人問:“是林小姐吧?”
林曉玉點瞭點頭。
那年輕人說:“這是總經理讓送來的。”
林曉玉說:“謝謝。進來吧。”
那年輕人走進來,把食品盒放下,打開盒子,裡邊是幾樣熱氣騰騰的菜肴……而後,他把一個紙包放在桌上,看瞭看林曉玉,說:“這是……”
林曉玉含蓄地說:“放下吧,我知道瞭。”
那年輕人很知趣地後退一步,說:“那我走瞭。”說著,轉身退出門去。
這會兒,林曉玉成瞭一隻歡快的飛來飛去的小鳥。她在屋裡一趟趟地跑來跑去,像變魔術似的擺上酒、小碗、小碟、小勺、筷子……最後,她又拿出瞭四支紅蠟燭,一一點上;接著,“啪”的一下,她把燈關上瞭,屋裡立時出現瞭紅色的朦朧……
接著,她又把音響打開,一曲“多瑙河之波”像流水一樣瀉出來……
小田沉浸在音樂聲中,在紅紅的燭光裡,看著桌上的精美的菜肴,一時像傻瞭一樣。他心裡說:“還有這樣的日子?”
到瞭這時候,林曉玉才款款地走到小田跟前,微微欠身,俏皮地說:“請吧,王子。”
小田站起身,不好意思地說:“我可不是王子。我是個下裡巴人。”
林曉玉說:“是你救瞭我。在我眼裡,此刻,你就是我的王子。”
小田說:“也不是我一個人,好幾個人呢!”
林曉玉說:“行瞭,行瞭。別謙虛瞭。請吧。”
兩人在擺滿菜肴的桌前坐下來。林曉玉端起高腳玻璃酒杯,說:“怎麼樣?還有點情調吧?”
小田說:“太好瞭!”
林曉玉說:“來,幹杯!為你幹杯,也為我幹杯。”說著,端著杯子跟小田碰瞭一下。
小田說:“為你的康復幹杯。”
林曉玉喝瞭點酒(葡萄酒),說:“謝謝。”接著,她又大方地往小田身邊挪瞭挪,說:“看來,咱們有緣,來,咱喝杯‘交杯酒’吧。”
小田不由地臉紅瞭,吞吞吐吐地說:“你、你哥、同……意嗎?”
林曉玉說:“喝杯酒跟他有啥關系?”說著,舉起杯子,胳膊穿過小田端杯的手,舉到瞭小田的嘴邊;小田也笨拙地把胳膊穿過她的胳膊,把杯子舉到瞭林曉玉嘴前,兩人在紅色燭光下,親密地喝瞭“交杯酒”……
喝瞭酒之後,小田紅著臉想說什麼,林曉玉把一個指頭放在嘴邊,小聲說:“別說話。什麼也別說。吃菜,我早就餓瞭。”
夜裡,班永順室,在那張擁擠的大床上,孩子們已經睡著瞭。老班兩口在床上躺著,都大掙著兩眼,在小聲說話……
王大蘭說:“廠長真是那麼說的?”
老班說:“可不。不都跟你學瞭嗎?”
王大蘭說:“廠長真會說話。光往人心窩裡說。”
班永順說:“當著全廠人,你說,咱還有啥說的?”
王大蘭說:“咱也好哄,幾句好話,就把咱哄住瞭。”
班永順說:“看你說的,當著全廠人,廠長表過態瞭,他會空口說白話?”
王大蘭說:“那也難說。那姓徐的,不也是廠長?喝瞭咱兩年胡辣湯,說得多好聽,有一套也是咱的,給瞭嗎?”
班永順說:“他是副廠長。廠長跟他不一樣。廠長人好,水平也高。”
王大蘭說:“算瞭,算瞭,不跟你說瞭。廠長那話,就是怪暖人……哎,跟著你,窩囊一輩子……”
班永順說:“窩囊就窩囊吧。咱是工人,又不是啥大人物。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這已經不錯瞭。有些廠,工資都發不下來……”
王大蘭說:“到咱振明,非讓他上大學不可,砸鍋賣鐵也得供孩子上大學!”
班永順說:“上,讓他上。行瞭吧?”
王大蘭說:“上那好大學,一流大學。”
班永順說:“一流就一流,隻要他能考上。”
王大蘭說:“那博士也得上。將來出大國!掙大錢!當大官!反正幹啥事都不求人……”
班永順說:“別想那麼多,到時候,咱也老瞭……”
王大蘭說:“老瞭?老瞭怕啥?到時候,孩子把你接去!孩子有錢有權,情跟著享福瞭……不是愁房子嗎?到時候,孩子給你美國蓋一套,日本蓋一套,香港蓋一套,上海蓋一套,北京蓋一套,想住哪兒住哪兒……房間大大的,床大大的,叫你老東西情滾瞭,從東頭軲轆到西頭,永掉不下來,叫你再也不說掉床的事瞭……”
班永順說:“恁好?恁好我也不去。你去吧,到時候你情去瞭。我一個人在傢……”
王大蘭說:“你在傢你在傢,誰稀罕你去?”
隔墻,梁全山傢,女兒小芬睡著瞭。
也是兩口子躺在床上,大睜著兩眼,眉宇間彌漫著一個“愁”字……
離床不遠處,堆著崔玉娟三個月的“工資”,那是一箱一箱的床單和毛巾。
梁全山說:“你這是咋搞的?工資不發,弄回來幾箱這東西!你們廠凈生產些劣質產品……”
崔玉娟說:“你就不會幫我推銷推銷?人傢的男人……”
梁全山沒好氣地說:“咋推銷,叫我也去站街口上?”
崔玉娟說:“站街口上怎麼瞭?你不是人?”
梁全山說:“我不去!一個大男人,站街口上,見人說:要不要?要不要?那啥樣子?”
崔玉娟說:“你不總吹你戰友多嗎,找那些戰友問問不行?”
梁全山說:“虧你想得出來?!我見人傢怎麼說?多日不見,一見面,我說我賣床單來瞭……”
崔玉娟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說怎麼辦?”
梁全山說:“實在不行,你娘傢,親戚傢……一傢送幾條。”
崔玉娟說:“上千塊呢,咱送得起嗎?”
梁全山埋怨說:“哼,你要是不去賭……”
他這麼一說。崔玉娟又流淚瞭,她嗚咽著說:“你叫我丟人丟得還不夠嗎?你還想怎麼著?我不是改瞭嗎?你還是老說老說?”……哭著,她忽地坐起來說:“我不好,我丟人,我自作自受!我也沒指望你幫我啥……真不行,我賣,我自己上街賣……”
梁全山繃著臉,一句話也不說……
飯後,在悠揚的音樂聲中,林曉玉非要拉小田跳舞……
小田往後欠著身子,很尷尬地說:“不會,不會,我不會……”
林曉玉拉住他說:“我教你。好學,就‘一步搖’。”說著,抱住小田,雙雙在廳裡跳瞭起來。
小田沒跳過舞,顯得有些笨拙僵硬……他很勉強地抱著林曉玉“搖”瞭一會兒,汗就下來瞭。當他們“搖”到臥室門前的時候,小田實在忍不住瞭,松開手說:“天晚瞭,我回去吧。”
林曉玉看瞭他一眼,也松開手,嗔怪地說:“你呀,好瞭,好瞭,我不難為你瞭……”說著,她推開臥室的門,硬把小田拉進房去,說:“你先坐下,我有話給你說……”說完,便輕盈地走出去瞭。
小田坐在房間裡,望著那張豪華的席夢思軟床,望著那彌漫著粉紅色情調的窗簾,望著這些雅致的沙發圈椅,不由浮想聯翩,心怦怦地跳著……
片刻,林曉玉端著一隻盤子走瞭進來,盤子上放著一杯咖啡,還有一個紙包……
林曉玉把盤子放在小田面前的小幾上,說:“喝杯咖啡吧……”而後,身子往後一仰,順勢躺在瞭床上……
小田雙手捧著那杯咖啡,一時臉紅得很厲害,連呼吸都粗瞭……
林曉玉稍稍躺瞭一會兒,又坐起來,盤腿坐在床上,望望小田,好久,才說:“小田,你把那個紙包打開。”
小田放下手裡的咖啡杯,不解地伸手打開瞭那個紙包,隻見紙包裡包的是厚厚的一疊百元大鈔。小田看看錢,又抬頭望著林曉玉……
林曉玉說:“小田,我不想騙你。我必須告訴你。過些天,我就要走瞭,到南方去。這一走,也許……就不再回來瞭。你救過我的命,我非常非常地感謝你。我,怎麼說呢,我也確實喜歡你。但咱們,是不可能的……”
小田一下子懵瞭!他心裡“轟”的一下,像是什麼塌瞭似的!他木木地坐在那裡,手下意識地去抓那杯咖啡,那杯咖啡好像成瞭他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此刻,林曉玉並未註意到他的神情,仍然說:“我哥說,他要送你一樣東西……茶盤上的,就是。他說這一萬塊錢,是個意思。可我想再送你一樣東西。我必須送你一樣東西。那是你最想要的東西。我隻能給你這些瞭……我身上有你輸的血,我不想欠你太多的債。但是,我必須說明,過瞭今夜,咱們就兩清瞭。來吧……”
小田像是一下被擊毀瞭!他緩慢地站起身來,手裡的咖啡杯“砰”一下碎在瞭地上……他萬分痛苦地看瞭看茶幾上放的那一萬塊錢,又看瞭看半裸的林曉玉,用帶血的聲音吼道:“為什麼?這是為什麼?”片刻,他狠狠地拍瞭一下頭:“我明白瞭。我是工人。因為我是一個工人!你們看不起工人!”
林曉玉慌亂地坐起來,說:“不,不,對不起。我沒想傷害你。我不是有心要傷害你……”
小田抓起那一萬塊錢,憤怒地拍瞭幾下,說:“這是什麼?這是我賣血的錢?一萬,不少啊!是啊,血可以賣,什麼都可以賣?”他抓住那一萬塊錢,手一揚,“唰”地扔瞭出去!立時,房間裡像下瞭雪一樣,空中飛舞的全是錢……
林曉玉驚懼地從床上爬下來,撲到小田跟前,流著淚說:“對不起,我知道你不是……”
小田一把把林曉玉甩開!最後看瞭她一眼,大步朝門外走去。走到門口,他又轉過身來,大聲說:“告訴你,老子就是個工人!地地道道的工人!”說完,“啪”的一聲巨響,門關上瞭……
這時,電話鈴又響瞭,不停地響,卻沒人去接……
林曉玉頹然地在地上坐著,她周圍的地上,全是錢,嶄新的錢……
夜深瞭,小田踉踉蹌蹌地從一個小酒館裡走出來,他已經喝得爛醉……
他一邊搖搖晃晃地在街上走,一邊擂著胸大聲喊:“……工人!老子就是工人!你有什麼瞭不起?”……他一邊走,一邊碰上人就問,用手點著人問:“你說,你是工人不是?你是不是?不是?不是你滾……你說,你給我說,工人怎麼瞭?你看不起工人?你敢看不起工人……”嚇得路人看見他都四下躲著走……
當他搖搖晃晃地來到一個比較熱鬧繁華的十字路口時,小田就像是瘋瞭一樣,他一邊走,一邊端著“機關槍”(手比劃著)向人掃射!他向穿著漂亮的女人們“掃射”!向商店櫥窗裡陳列的女式服裝“掃射”!向服裝攤前的女模特“掃射”!向舞廳門前穿著華麗的服務小姐“掃射”!向騎著摩托路過的女人“掃射”!他嘴裡不停地喊著:
“嗒嗒嗒,嗒嗒嗒……”
“嗒嗒,嗒嗒嗒嗒嗒……”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路人都說,這人瘋瞭!這是個瘋子,瘋子……
最後,他站在路的正中間,高聲喊道:“工人!老子是工人……走吧!都走吧……工人!老子就是工人……走吧!滾,都滾……”喊著,又端著“機關槍”朝著一根電線桿沖瞭過去……他一下子栽倒瞭!倒在地上的時候,嘴裡仍念著:“工人,工人……”
在他倒下後,路人們這才敢圍過來看他。他周圍圍瞭一群人……有人說,別看瞭,別看瞭,他是喝醉瞭……
這時候,周世慧剛好從這裡路過,她上前一看,竟然是小田!她趕忙擠進人群,過去把他扶瞭起來,關切地說:“小田,你是怎麼瞭?”
小田嘴裡喃喃地說:“你是工人……”
周世慧說:“看你醉的?”
周世慧想把他扶起來,可他站不住瞭,扶起來摔倒瞭……再扶,又摔倒瞭……周世慧沒有辦法,隻好架著、拖著、拽著他往前走……
第二天,車間班前點名的時候,點到小田時,卻沒人應……
這時,班永順說:“他可能是病瞭。昨天夜裡,聽他吐得一灘一灘的……”
班長周世中說:“下午通知他,超過半天,扣一月獎金。上班吧……”
然而,中午的時候,小田的房門仍然緊閉著……
周世慧過來看他,拍瞭拍門,卻沒有人應。便問:“小田沒事吧?”
正在廚房裡做飯的崔玉娟探出頭來,問:“小田怎麼瞭?”
周世慧說:“昨天夜裡他喝醉瞭,可嚇人瞭!橫躺在大馬路上,滾瞭一身土……”
崔玉娟說:“這就怪瞭,小田平時不怎麼喝酒啊?”
這時,王大蘭從屋裡走出來,說:“昨天夜裡,你沒聽見?吐得哇哇的……”
崔玉娟說:“那是為啥……噢,想起來瞭,八成是失戀瞭!”
王大蘭忙說:“興,保準是!那一段,迷瞭!成天往醫院跑,人也救瞭,血也輸瞭,八成,人傢最後不要他瞭……”
周世慧慌瞭,說:“他不會出啥事吧?”
這麼一說,三個人都有點著急,她們一同湊到門前,一起叫:“小田,小田!”
屋裡還是沒人應……
周世慧用力一撞,把門推開瞭一條縫兒,隻見小田在地上躺著,兩隻腳頂著門,一副昏迷不醒的樣子……
王大蘭一著急,喊起來瞭:“來人哪,小田不行瞭……”
這一喊,眾人都從屋子裡跑出來瞭,大傢七手八腳的,抬起小田,就往醫院送……
周世慧一見小田成瞭這個樣子,氣憤地說:“太不像話瞭!把人弄成這個樣子,我去找她!”說著,氣沖沖地跑瞭下去。
周世中喊道:“世慧,你幹什麼?”
周世慧一邊推車一邊說:“你別管!”
在那棟豪華公寓樓裡,周世慧站在林曉玉的門前,正在“咚咚”地敲門!
林曉玉把門開瞭,剛問瞭一聲:“你找誰?”
周世慧氣沖沖地說:“就找你!”
林曉玉不解地問:“找我?”
周世慧說:“血給你們輸瞭,人也救瞭,你為什麼還要這樣折磨他?”
林曉玉吃驚地問:“是小田?”
周世慧說:“不是他是誰?你還折磨過誰?”
林曉玉羞愧地低下瞭頭,片刻,她問:“他在哪兒?”
周世慧說:“醫院裡……”
林曉玉沉默瞭一會兒,說:“我,我去看看他。我現在就去……”
當林曉玉趕到醫院急救室的時候,小田經過灌腸急救,已經醒過來瞭。他在病床上躺著,護士正在給他輸液……
林曉玉來到病床前,想說什麼,可又無話可說……
小田睜開眼來,看瞭看她,輕輕地說:“你,走吧。”
林曉玉看看圍在四周的工人們,她看到的全是鄙視的目光……她後退瞭一步,手剛伸向挎包,卻又慢慢地縮瞭回來。她知道,已經無法挽救瞭,她已失卻很多很多……
小田說:“謝謝,你使我重新認識瞭自己。走吧……”
林曉玉流著淚說瞭一聲:“對不起……”扭身跑出去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