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李素雲的丈夫魏書田回來瞭。
魏書田在外地的一傢工廠裡當供銷科長,人長得也精神,很有一些派頭的。他穿著西裝,雪白襯衣,打著領帶,手裡提著一隻皮箱,走路“嘎嘎”的。他人還沒有上樓,就聽見樓下有人打招呼說:“老魏回來瞭,魏科長回來瞭……”
李素雲聽到聲音,掀開門上掛的舊竹簾(竹簾上印著“一柴”的字樣),一半身子門裡,一半身子門外,似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外望著……
魏書田走上樓來,一邊走著,一邊還笑著應道:“噢,噢,回來瞭。”
住在隔壁的老白師傅走出來,也招呼說:“書田,可是有一陣子沒回來瞭。”
魏書田笑著“噢噢”瞭兩聲。李素雲悄沒聲地迎上前,從他手裡接著瞭箱子。魏書田趕忙給白占元掏煙,他平時對這些人是不大理的,這一次倒很熱情,一邊掏煙一邊說:“白師傅,來來,抽支好的。”
白占元往後欠著身子說:“不吸,不吸。快回去吧……”
魏書田一直往前遞:“接著,接著……”說著,又朝屋裡喊:“小國呢,來來,吸一支。”
白小國懶散地從屋裡走出來,伸瞭個懶腰,接過煙一看,說:“喲魏哥不簡單哪,吸‘大中華’瞭!”
魏書田笑著說:“是別人送的。”
白小國一指,說:“老爺子,聽明白瞭吧?看看人傢……”
白占元忙說:“書田剛回來,叫他回去歇吧……”說著,拽著白小國回屋去瞭。
魏書田走進傢門,李素雲早已打好瞭一盆洗臉水,擺在地上,見他過來瞭,忙又遞上毛巾,說:“你先洗洗吧。幾點的車?”
魏書田接過毛巾,一邊蹲下洗臉,一邊“噢”瞭一聲……
李素雲又匆匆走進廚房,拿著一個提兜走出來,說:“餓瞭吧?也不知道你要回來,我去買點……”
魏書田站起身,說:“算算,這麼晚瞭,別去瞭。”
李素雲遲疑瞭一下,說:“要不,我給你下碗雞蛋掛面吧?”
魏書田說:“不用瞭,我吃過瞭。”
李素雲問:“你不是剛下車嗎?”
魏書田支支吾吾地說:“……在車站吃瞭點。”
李素雲輕聲埋怨說:“回來瞭,還在街上吃?街上的飯不幹凈……”
魏書田不吭,徑直往沙發上坐下來,掏出煙,吸瞭兩口,問:“小軍呢?”
李素雲說:“在他姥姥那兒呢,那兒上學近。”
往下,魏書田就不說話瞭,隻是抽煙……
周傢,周世慧打扮得整整齊齊地從自己房間裡走出來,說:“哥,我走瞭。”
正在洗碗的周世中從廚房裡探出頭,說:“禮拜六晚上還上課?”
周世慧一邊走一邊搪塞說:“天天上。”
周世慧急急地出瞭門,又差點跟白小國撞上!白小國馬上說:“世慧,跳舞去吧?”
周世慧說:“我沒空。我,上課呢。”
白小國說:“遠不遠,我陪你去。”
周世慧緊走幾步,說:“忙你的去吧。”
白小國追著屁股說:“反正我也沒事……”
周世慧一邊“噔噔噔……”下樓,一邊說:“你可別跟著我。”
白小國不追瞭,他站在樓道裡,無趣地甩瞭甩手,剛要回去,這時卻聽到下邊有人喊他:“小國,小國!”
白小國低頭趴下一看,是跟他一塊打麻將的哥們兒小馬。忙問:“哥們兒,啥事?”
小馬手卷成筒筒狀,喊道:“下來吧,財神來瞭!”
白小國說:“啥?你說啥?”
小馬很內行地捏捏兩個指頭,做出數錢的動作,說:“快下來,快下來,有一註財。葉麻(錢),葉麻兒(錢)!”
夜裡,李素雲在房間裡鋪好瞭床,又把兩隻枕頭放好,而後,她走出來,輕聲說:“還不累?睡吧。”
魏書田站起來,走進裡間,沒有上床,卻又坐在瞭一張椅子上,仍是吸煙……
李素雲坐在床邊上,看瞭看他,嗔道:“還吸呢?”
魏書田把煙掐滅,吞吞吐吐地說:“素雲,有個事兒,我想……”
李素雲問:“啥事兒?”
魏書田說:“這些年,你看,我也不在傢,你一個人帶著孩子,苦瞭你瞭……”
李素雲笑著說:“還說呢,叫你調回來,你不調!”
魏書田說:“在那兒,我是科長。回來……”
李素雲說:“我也沒埋怨過你呀!”
魏書田轉彎抹角地說:“這麼跑跑跑的,也不是個事呀!”
李素雲說:“那你說咋辦?我調去?也不好調呀……”
魏書田抬起頭,看瞭看她,又低下頭,好久,他才說:“素雲,我看,咱倆離瞭算啦。”
李素雲原是在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床上的單子,這時,她的手突然停住瞭,身子一軟,忙靠著床欄,頭勾下去。停瞭很久,她問:“為啥?”
魏書田說:“你看,我是管供銷的,天南海北跑,也顧不瞭傢……”
李素雲醒過神來,定定地望著魏書田,一字一頓地說:“你是回來離婚的?”
魏書田又點上一支煙,焦躁地說:“我這不是跟你商量嗎?”
李素雲仍說:“鬧瞭半天,你是回來離婚的?”
魏書田說:“隨你說吧。反正……”
李素雲怔怔地恨恨地自言自語地說:“你是回來離婚的……”
魏書田一下子惱瞭,說:“我就是回來離婚的。”
李素雲說:“你是當科長燒的瞭,你是跑供銷跑花眼瞭!”
魏書田說:“你說啥是啥。”
李素雲問:“我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嗎?”
魏書田說:“是,是我對不起你,行瞭吧?”
李素雲氣恨恨地說:“你不是人!”
魏書田說:“隨你說。我就不是人,反正我不是人瞭……”
慢慢,李素雲眼裡有瞭淚。她眼前出現瞭許多紛亂的鏡頭:她挺著大肚子上班的情景……她躺在醫院裡獨自一個人生孩子的情景……風天、雨天、雪天裡,在擁擠的自行車人流裡,她推著小孩車上班的情景……那時候,男人都不在傢,是她獨自一個人管著老人、養著孩子。可男人回來卻要離婚!
李素雲咬著牙說:“我不離。”
魏書田說:“事到這一步瞭,你不離也得離!”
李素雲追問說:“事到哪一步瞭?你計劃好瞭,是不是?你外邊有頭瞭,是不是?”
魏書田說:“你別管有頭兒沒頭兒,反正得離。我這回是豁出來瞭……”
李素雲堅持說:“我就是不離!”
魏書田站起身來,逼視著李素雲,上去一把揪住她的頭發,惡狠狠地說:“你敢不離?”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周世中在車間班前會上分派活兒。他說:“……20上抓緊點;50上外活兒,12根長軸,精度要求很高,多註意點。其他照舊。”說著,他看瞭看李素雲,他看李素雲的神色不好,十分憔悴。一夜之間,就像換瞭一個人一樣:眼眶腫著,腦門上還有傷……便問:“素雲,你是不是病瞭?病瞭就上醫院看看!”
李素雲說:“沒事,我沒事。”
周世中看她這樣,也不好再說什麼,就說:“那好,上班吧。”
工人們紛紛走上自己的崗位……車間裡,機器又轟轟地響起來瞭。隻有李素雲還怔怔地在原地站著,手裡拿著檢驗工件用的遊標千分尺……
周世中站在自己的20車前,剛要開機,卻停住瞭。他轉身又走到李素雲跟前,關切地問:“素雲,你……”
李素雲笑著掩飾說:“我沒事,真沒事。昨個兒不小心碰到門框上瞭……真的。書田還非送我上醫院,我沒去。一點點傷,他凈大驚小怪……”
周世中望著她,說:“沒事就好。”
李素雲說:“你忙吧。我驗活兒去瞭……”說著,趕快扭身走瞭。
中午,在一傢街頭的小飯館裡,小馬拉著白小國跟一個鄉鎮企業的老胡在喝酒……
小馬端著酒杯,對老胡吹噓說:“老胡,你不是想弄合金刀頭嗎?這回你可是找對人瞭,找到傢瞭!你不信是不是?告訴你,小國他爸,咱那老爺子,你知道是幹什麼的?人傢是有名的刀具大王!他指頭縫兒裡漏漏,就夠你這村辦企業使一陣子瞭!”
老胡忙說:“那是,那是。咱,咱隻要些廢的,人傢大廠打下來的。好的哪兒都有,咱用不起不是……”
小馬說:“那就更好說瞭……”說著,指指白小國:“叫他自己說。”
白小國說:“我那老爺子,是個僵化。當瞭三十年的勞模。你們知道他這勞模是咋當的?說出來我都嫌丟人。是撿廢料撿出來的。人傢沒上班,他先上班;人傢都下班瞭,他不下班,成天在廠裡泡著。幹啥呢?撿人傢丟的廢料呢!刀頭啦,扳手啦,螺絲啦,年年撿,撿一堆一堆,你們去他廠裡看看就知道瞭,撿到現在拾瞭一屋子獎狀。凈紙!”
老胡馬上說:“太好瞭,太好瞭。這些廢物,擱大廠,看不眼裡,放咱村辦企業,就是寶瞭!來來,白老弟,我敬你一杯,這事就全拜托老弟你瞭!”
三人碰瞭杯。白小國說:“好說,好說。小事一樁。”
老胡說:“你們放心,這事決不會白麻煩二位老弟。你們給聯系聯系,隻要便宜,咱買。”
小馬說:“老胡,你也是成天在外邊跑的,這事兒你可白脖兒瞭!買?上哪兒買呀?!大廠的東西,那是國傢的,入地不入人!”
老胡問:“那,你說……”
小馬說:“就讓小國給你弄,絕對的便宜!”
老胡愣瞭愣說:“能,能弄出來?”
小馬笑著說:“告訴你吧,小國他老爺子,這會兒是看大門的。快退瞭,廠裡讓他看大門。你說,小國要弄,還不是一句話?”
白小國故作姿態地笑笑,也不說話……
老胡一下子像是明白瞭,忙站起身,把酒給兩人倒上,說:“哎呀呀,這我還得請客,還得請客!白老弟,你情弄瞭,有多少,我要多少!”
小馬說:“先說好,老胡,咱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先小人後君子。”
老胡說:“那自然。情放心瞭,晚上我再請一頓!夠意思吧?”
白小國說:“叫我說,酒別喝瞭。晚上還是跳舞吧?”
老胡馬上說:“行,跳舞也行。我請,我請。”
白小國與小馬相視一笑,說:“好,這事兒就說定瞭。”
晚上,他們一行三人來到瞭“荷花大酒店”門前……
一踏進舞廳的門,白小國悄聲問身旁的小馬:“哥們兒,大間小間?”
小馬指瞭指走在前邊的老胡,小聲說:“包間,上包間。這人是個土財主,咱黑他一下,不黑白不黑!你別管瞭,我安排。”
“荷花”是一個較豪華的高檔飯店。舞廳的檔次自然也高。舞廳裡有酒吧,樂隊,鐳射,卡拉OK,看上去五光十色,閃閃爍爍……
這時,有服務小姐迎上來,彬彬有禮地說:“先生,請問……”
小馬很大氣地手一揮,說:“包間!”
服務小姐點點頭,手一伸,說:“請吧……”說著,頭前帶路,把他們領進瞭一個門上寫有“玫瑰園”的雅間……待他們三人在沙發上坐下來,服務小姐又問:“先生,要‘花籃’嗎?”
小馬看瞭看老胡,老胡不解其意,怕花錢太多,馬上說:“不要,我不要。”
小馬就說:“兩個。”
服務小姐再次點點頭,微微示禮,退出去瞭。人一走,老胡馬上問:“花籃?啥花籃?”
小馬笑著說:“老胡,今兒讓你開開眼……”
片刻,一位服務小姐推門進來,她手裡托著一個盤子,盤子裡放著幾種高檔的飲料……她把飲料放在三人面前的茶幾上,說:“這是我們老板特意奉送的。”
小馬說:“謝謝啦。”
白小國說:“好,好,放下吧。”
老胡四下瞅著說:“花籃呢?”
白小國與小馬二人哈哈大笑……
過瞭一會兒,門又開瞭,這次走進來的是兩個姑娘。
小馬一見“花籃”來瞭,馬上說:“來來。坐吧,坐吧……”
可是,來的兩個姑娘中,一個剛要坐下,另一個卻又慌忙退出去瞭……
白小國一眼就看出,那姑娘竟然是周世慧!他忙嘻皮笑臉地追上去說:“世慧,別走哇。原來你是在這兒上課呢!”
周世慧轉身急走,可白小國一把拉住她說:“世慧,怎麼瞭?人傢的錢是錢,你哥哥的錢就不是錢瞭?”
周世慧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隻好小聲央求說:“小國哥,我可以陪你跳。但有一樣……”
白小國說:“說說,說。”
周世慧說:“不準告訴我哥。也不能跟咱樓上的任何人說……”
白小國笑著說:“好好,保密。我給你保密。行瞭吧?”說著,上前抱住周世慧,就扭瞭起來……周世慧說:“走,咱到外邊去跳。”說著,拽上白小國朝門外走去。
這時,坐在沙發上傻看的老胡慌瞭,忙低聲對小馬說:“老天,這就是‘花籃’?得多少錢呢?”
小馬拍拍他說:“放心,老胡。白小國不會虧你……”說著,扭過臉來,對另一個“花籃”說:“來來來,坐哥哥腿上……”
在外邊的大舞廳裡,周世慧一邊跟白小國跳舞,一邊低聲央求說:“小國哥,我是臨時來幹兩天,臨時的。你可千萬千萬別告訴我哥。你知道,我爸爸癱瘓瞭,我媽也有病,我傢經濟困難,負擔太重瞭……你千萬幫我這一回!別告訴我哥,我會記你一輩子好處……”
白小國說:“好,好,你放心吧,我不說。保證不說。”
三天瞭,魏書田一直在鬧著要離婚……
這天,魏書田竟然鬧到廠裡來瞭。他來之前在傢喝瞭點酒,兩眼喝得紅紅的。一進車間門,他就抹著腰喊:“李素雲,你給我出來!你出來不出來?”他一邊喊,一邊捋胳膊挽袖地往裡走……
機床轟隆隆響著……正在上班的工人們一個個抬起頭來,紛紛往這邊看……
魏書田在車間裡四下走著,一邊走一邊大聲喊:“李素雲,你出來不出來?你藏老鼠洞裡瞭?”
這時,正在檢驗工件的李素雲聽見喊聲,抬頭一看,又氣又羞。慌忙跑過來,推著他說:“你幹啥你?你跑這兒鬧啥?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有話回去再說……”
魏書田卻一把揪住她的頭發,喝道:“走,跟我回去!你回去不回去?”
這會兒,工人們亂紛紛地圍過來瞭。
有的說:“這是幹啥呢?這是幹啥呢?”
有的說:“再有理也不能打人哪!這也太不像話瞭!”
有認識他的,勸道:“老魏,魏科長,有話慢慢說嘛……”
有的說:“怎麼還攆到廠裡來瞭?這正上班呢……”
魏書田卻張狂著說:“不行!誰說也不行。她得跟我回去!現在就得給我回去……”
李素雲一邊躲閃著,一邊還流著淚說:“你們別理他,他是喝多瞭……”
魏書田卻說:“誰喝多瞭?別說二兩酒,八兩也不醉!老子是幹供銷的……”
這時,廠長領著保衛科的人趕來瞭。廠長往人群中一站,高聲說:“都上班去,誰圍觀扣他當月獎金!”
就這麼一句話,工人們紛紛回到崗位上去瞭……
廠長站在那兒,看瞭魏書田一眼,冷冷說:“傢務事回傢解決,不要鬧到廠裡來!誰再鬧事,我讓保衛科把他抓起來……”說完,廠長扭頭走瞭。
這會兒,一直沒有吭聲的周世中走上前去,拽住魏書田說:“老魏,走走,有話咱哥倆兒說說……”說著,強拉著把魏書田拽出去瞭。
兩人來到車間後邊的廢料堆前,周世中掏出一支煙,遞過去,兩人都把煙點上,默默地吸著……
周世中勸道:“老魏,不是我說你,你過頭瞭。再咋也不能鬧到廠裡來呀?”
魏書田吸著煙,低頭不吭……
周世中又說:“你一個大男人,能這麼鬧嗎?我說句實話,素雲是個好女人。你輕易不回來,人傢給你帶著孩子,替你照看著傢,一個女同志,這就很不容易瞭。你別不知足……”
魏書田斜斜眼,看看周世中,耍無賴說:“你說她好?你還說她好?幹脆,你跟她過算瞭……”
周世中的臉慢慢繃緊瞭,冷冷地說:“老魏,你這話是怎麼說的?你怎麼能這樣說?”
魏書田沒有註意周世中的臉色,又說:“真的呀,真的。我白送給你,再搭五千塊錢,隻要她跟我……”
他的話還沒說完,周世中一拳揍在瞭他的臉上!魏書田踉踉蹌蹌地退瞭好幾步,平身摔在瞭地上……
魏書田又慢慢從地上爬起來,伸手一摸,鼻子上有血,他高叫一聲:“好啊,你敢打老子?”說著,猛地撲瞭過來……
周世中站在那兒,揚起手,又狠狠地給瞭他一拳!
魏書田又迎面摔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瞭……
周世中冷冷地看瞭他一眼,拍拍手,掂上上班用的手套,扭頭走瞭。
白占元傢。白小國正振振有詞地給他父親“上課”呢……
白小國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一邊走一邊對老父親說:“老爺子,你說你這一輩子,好煙沒吸過,好酒沒喝過,好菜沒吃過,你虧不虧?你這也叫個活?”
白占元在沙發上坐著,手裡捏著一根針,正戴著老花鏡補襪子,憑他說什麼,也不理他……
白小國又指著墻上貼的那些獎狀說:“……說起來也是一輩子瞭,你這一輩子都弄瞭些啥?就、就就……那些破紙?你說,叫你自己說,要那些紙有用沒有?既不當吃也不當喝,一點用都沒有!你看人傢,你看看人傢,人傢都能鬧個十萬元戶,百萬元戶啥的,那也可說一說,是不是?你呢?弄那些破紙,那些個紙,說不好聽點,擦、擦屁股都嫌……”
白占元實在聽不下去瞭,一拍桌子:“你說啥?混蛋!”
白小國兩隻手一張,說:“好好,我混蛋,就算我混蛋。我從小就混蛋。打小,沒娘……長兩歲,人傢都上幼兒園瞭,你把我一個人鎖到屋裡……上學瞭,人傢有門路的,都把孩子送重點學校,咱上的是普通學校……上中學,人傢的孩子分考不夠瞭,傢裡有權的,說句話,就上瞭;傢裡有錢的,送送,也上瞭。我呢?我能不混蛋嗎?我敢不混蛋嗎?我不混蛋我幹什麼?”
白占元氣得臉都白瞭,嘴唇哆哆嗦嗦地說:“小國,你爸是個工人,也沒啥本事,可你爸一輩子正正當當地做人,沒讓人說過啥。對你,你爸也算是對得起瞭,你爸一月就那麼多工資,可你看看你穿的,你吃的,還不知足嗎?啥叫好哪?啥叫享福哪?成天啥也不幹,遊手好閑的,光知道吃吃喝喝就是享福?說你小的時候,不假,你媽死得早,叫你受瞭點委屈。可你爸既得上班又得帶你,能是容易的嗎?你說你這也不如意,那也不如意,你都沒說說,你上課不好好學,回回開傢長會讓你爸替你去給老師陪不是;你沒說說,你砸壞瞭學校多少塊玻璃?叫你爸去賠瞭人傢多少錢?你沒說說,為瞭能讓你繼續在學校上學,你爸差點給人傢校長跪下……這能都怨你爸?啥都怨你爸?”
白小國說:“看看,我一說你又不高興瞭。我怨你瞭?我沒敢怨你呀。我是給你說這個道理。你不是老說憑勞動吃飯嗎?憑勞動不假,可你這勞動啥價,人傢那勞動啥價?人傢動動喉嚨就是一萬兩萬,你呢?哎呀,天都到瞭這般時候瞭,你咋就不開竅哪!我是說,你隻要想掙錢,也不是沒有門路……”
白占元氣憤地說:“啥門路?去偷人傢?”
正說著,恰好周世中從門前經過,聽見師傅發脾氣,走進來說:“小國,又惹師傅生氣瞭?”
白小國說:“我敢嗎?攤上這麼好的爹,要啥有啥,吃穿不愁……你說,我巴結還來不及呢!光看看這些獎狀,哪一張拿出去不換輛桑塔納!”
周世中點著他說:“小國,師傅拉巴你這麼大,不容易!你得走正路。你看看,你趴床下頭看看,光皮鞋都有二十多雙!你說你,還有啥不滿意的?我給你說,你要再惹師傅生氣,小心我揍你。”
白小國看瞭周世中一眼,油嘴滑舌地說:“世中哥,別說你想揍我,是個人都能揍我。叫我說,你幹脆把我消滅瞭算瞭,也省得糟蹋人民的糧食。反正我也覺著這活著沒多大意思……”
白占元說:“世中,你別理他。”
周世中說:“小國,人是自己活的,路是自己走的。有意思沒意思也靠各自的……”
沒等周世中說完,白小國便點著頭說:“對,對對。哥哥教訓得對。路是自己走的。這雞有雞道,鴨有鴨道,像你傢世慧,那路走得多正!也就是陪人傢坐坐,跳跳舞,那錢掙得……”
周世中的臉色立時就變瞭……
白占元忙說:“世中,你別聽他胡咧咧。世慧不是那種人!”
白小國一看周世中臉都變瞭,也急忙改口說:“我說啥瞭?我啥也沒說呀?”
周世中匆匆回到傢裡,一進門就問:“媽,世慧呢?”
餘秀英說:“不是上班瞭?她常白班。”
周世中說:“你看看表,現在幾點瞭?”
餘秀英說:“那,是上課去瞭?”
周世中看看母親,一跺腳,“嗨”瞭一聲……
餘秀英急急地問:“出事瞭?出啥事瞭?咱馬上開傢庭會……”
周世中怕母親急出病來,沒再說什麼,又匆匆走出去瞭。
夜裡,在廠大門口處,周世中又推著自行車匆匆走出來。
看大門的白占元攔住他說:“世中,你這是……”
周世中說:“師傅,我請瞭兩個鐘頭的假……”
白占元看看他,安慰說:“你別聽小國的,他嘴裡沒實話。世慧不會……”
周世中沒吭聲,隻默默地點點頭,騎上車子出去瞭……大街上,到處是紅紅綠綠的燈光,五光十色的廣告牌,到處都是喧鬧的顏色……周世中騎車在一片喧鬧中穿行,他不時在舞廳、卡拉OK廳門前停住,四下裡探望,期望著能找到周世慧的身影……
最後,周世中來到瞭“荷花大酒店”門前,他推車站在門前遲疑瞭片刻,聽見裡邊有音樂時,這才紮下車子,大步向裡走去。
大酒店的舞廳門前,他被一位服務小姐攔住瞭,小姐微微示禮,問:“先生,請問要雅間嗎?”
周世中不明白,問:“什麼?什麼雅間?”
服務小姐看他是沒來過的,便解釋說:“如果是訂包間的話,你可以進去,否則,請您買票。”
周世中問:“多少錢?”
服務小姐說:“門票十元。其他另算。”
周世中愣瞭一下,問:“我找個人,行嗎?”
服務小姐看看他,又問:“你有優待卡嗎?”
周世中搖搖頭說:“沒有。”
服務小姐說:“那就對不起瞭……”
周世中回身走瞭兩步,又重新折回來,低聲問:“你們這兒,有沒有一個叫周世慧的?”
服務小姐再次看瞭看他,遲疑瞭一下,吞吞吐吐地說:“我……不知道。老板有規定……”
聽她這麼一說,周世中倒站住瞭,他從兜裡摸出十塊錢,往門口的桌上一放,急急地朝裡走去……
舞廳裡燈光很暗,鐳射的光點像黑夜裡的小魚兒一樣在扭動的人身上遊來遊去;雙雙對對的舞男舞女們正在音樂聲中沉醉著……
周世中走進來,在黑暗中立瞭一會兒,而後四下尋去,見一切都在扭動,一切都是花嗒嗒的……他從一對對人前走過,看來看去,也沒有找到周世慧。當他就要離開的時候,突然又發現有一個人影很像。他疾步走上前去,剛要去拉,仔細一看,卻又不是……
接著,周世中又看見服務小姐手捧托盤從一個個雅間裡進進出出……他也跟著推開一個個雅間的門,看看,沒有;再看,還沒有;當他推開第三個雅間的門時,一下子怔住瞭……
這個卡拉OK房間裡有兩男兩女,一個姑娘依偎在男人的身邊唱歌;另一個姑娘正跟人抱著跳舞,而跟人跳舞的正是周世慧!
周世中幾步沖上前去,一把抓住妹妹的胳膊,上去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這一巴掌打得太猛,太重,一下子把周世慧扇倒在地上……
包間裡立時亂瞭!那唱歌的姑娘“哇”地一聲驚叫起來……接著,兩個男人也跳將起來,張牙舞爪地罵道:“幹什麼?媽的,想找死哪!”
外邊舞廳裡的人也都圍過來瞭,酒店的保安人員也跟著湧過來……
周世中誰也不看,隻默默地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周世慧,低聲吼道:“跟我走!”
這時,酒店的保安人員圍住周世中說:“幹什麼?幹什麼?想鬧事兒嗎?”
周世慧急忙上前,流著淚說:“別,你們別,這是……我哥。”
周世中誰也不理,也不說話,拽上周世慧就往門外走……
包間裡的兩個男人嚷道:“操!讓你們老板來,老子掏瞭錢瞭!老子掏錢也不是來受氣的!”
周世慧跟哥哥走到樓梯口,卻站住瞭。她流著淚說:“哥,我得給老板說一聲,他那兒還押著咱八百塊錢呢……”
周世中冷冷地說:“老板在哪兒?”
周世慧說:“樓上。”
周世慧二話不說,又拽著周世慧朝樓上走去。上瞭樓,在一個掛有“總經理室”字樣的門前,周世中“咚”一下把門撞開,拽著妹妹闖瞭進去,出口就說:“說,你不幹瞭!”
話剛落音,周世中卻像是遭瞭雷擊一樣,一下定住瞭!他看見,就在這間豪華的總經理室裡,就在那隻高檔的真皮沙發上,就在他的眼前,坐著他的前妻黃秋霞!她跟那個老板同坐在一張沙發上……
林凡怔瞭怔,立刻站起來,發脾氣說:“幹什麼?出去!”
黃秋霞也怔瞭一下,趕忙站起身說:“世慧,你怎麼在這兒?”
林凡的眼珠轉瞭轉,馬上說:“你們認識?”猛然間,他又笑瞭,說:“噢,噢噢,是老同學呀,失禮失禮……”說著,忙伸出手來。
周世中臉上的肉痛苦地抽動瞭一下,冷冷地說:“告訴他,咱不幹瞭。”
林凡的手慢慢縮瞭回去,仍笑著說:“不認識瞭?我是林大飛呀。咱們是小學同學,一個學校出來的。健忘,健忘。我跟秋霞是一塊的下鄉知青,也是共過患難的……”
黃秋霞拉住周世慧說:“世慧,你……”
周世慧甩掉她的手,扭過臉來,說:“老板,把押金退給我吧。”
林凡走到“老板臺”後,在皮轉椅上坐下來,說:“押金麼,本來是不退的。好,這樣吧,看在老同學和秋霞的面子上,我退給你。噢,對瞭,老同學還救過我的妹妹,這樣吧……”說著,他拉開抽屜,從裡邊拿出一疊錢來,往桌上一放,說:“這是三千,拿去吧。”
周世慧剛要伸手,被周世中一把攔住瞭,他走上前去,默默地從那疊錢裡抽出瞭八張,而後說:“走!”
黃秋霞追出門來,叫瞭一聲:“世中……”可是,她聽到的卻是一串急促的腳步聲。
這時,林凡也從屋裡走瞭出來,他上前摟住黃秋霞,拍拍她,小聲說:“算瞭,算瞭。”
夜裡,在寬寬的馬路上,周世中推車在前邊走,周世慧在後邊跟著。周世中大步急走,走得很快,周世慧怎麼也趕不上他……
周世慧一邊走,一邊小聲叫著:“哥,哥……”
周世中卻不理她……
在這條街的拐口處,周世慧緊走幾步,抓住車把,說:“哥,我知道我不該來。我是看你太苦瞭,太累瞭,我,我是想掙點錢,幫幫你……”
周世中黑苦著臉,一字一頓地說:“你走吧,我沒有你這個妹妹。”
周世慧說:“哥,我知道你心裡難受,你打我吧……”
周世中仍是不理她,隻管往前走。走著走著,在一個沒人的地方,周世中慢慢停下來,突然扭回頭,對著周世慧吼道:“你啥錢都掙?你啥錢都敢掙?你還要臉不要?你不要,爸要不要?媽要不要?他們都是工人,他們幹瞭一輩子,他們一輩子幹幹凈凈!你……”
周世慧哭著說:“哥,我錯瞭。你,你原諒我這一次。我不去瞭,我再也不去瞭……”
沉默瞭一會兒,周世中放低聲音說:“小慧,你大瞭,論說,哥哥不該打你。哥哥是傢中的老大,傢裡的事,是哥該承當的。這些年,傢裡負擔重,也拖累你不少。哥哥也想讓你吃得好一些,穿得好一些。你是大姑娘瞭,走出去也該是體體面面的,也該有幾身像樣的衣服。有時候,你哥哥看見別的姑娘在街上走,一個個穿得花枝招展的,哥哥的心裡就覺得有愧,就覺得對不起你,哥哥就你這一個妹妹,不能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哥哥這心裡就像針紮一樣難受!可你……”
周世慧哭著撲到哥哥的懷裡,嗚咽著說:“哥,你別說瞭,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當兄妹二人回到傢裡的時候,一推門,卻見母親餘秀英把一塊紅佈掛在桌子上方的墻壁上,那塊紅佈上掛滿瞭各種各樣的毛主席像章。她一個人站在像章前,高舉著右手,正在祝願呢……
餘秀英嘴裡念念有詞地說:“……讓我們敬祝偉大導師,偉大領袖,偉大統帥,偉大舵手,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周世慧一看這情形,忙小聲說:“媽又犯病瞭。”
周世慧忙上去扶住她,餘秀英一下子把她甩開,說:“幹啥呢?還不快點‘請示’……”
周世慧說:“好,好,我請示,我請示……”說著,看瞭身後的哥哥一眼,也跟著舉起右手,嘴裡念道:“……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餘秀英喊道:“世中,你呢?”
周世中也跟著說:“我請示……”說著,也舉起右手,低聲念道:“萬壽無疆……”
餘秀英兩眼放射著病態的光,她轉過身來,像訓練中學生一樣對兩人說:“站好,站好!”
周世慧趕忙跟周世中站成一排……
餘秀英一揚頭發,說:“報數!”
周世中和周世慧嘴裡開始念:“一、二、三……”一直喊到瞭四十五……
這時,餘秀英才說:“好瞭。你們坐下吧。下邊開會……”
周世慧趁母親轉身的空兒,趕忙端來瞭開水和藥,說:“媽,先吃藥吧。”
餘秀英瞪她一眼,說:“是開會重要還是吃藥重要?”
周世慧說:“開會重要。吃瞭藥……”
餘秀英一推,說:“拿一邊去!開會。”
周世慧隻好把藥放在桌上,搬個凳子坐下,小聲對哥哥說:“哥,你歇吧,我招呼媽……”
餘秀英發脾氣說:“都給我坐下,誰也不能逃!”周世中也默默地坐下來,說:“我不走。”
於是餘秀英又開始背誦瞭:“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毛主席又教導我們說,我們主張自力更生,我們希望有外援,但是我們不能依賴它。毛主席還說,工人階級最有遠見,最大公無私,最富於革命的徹底性。整個革命歷史證明,沒有工人階級的領導,革命就要失敗,有瞭工人階級的領導,革命就……”
趁著餘秀英背誦時,周世慧悄悄地把一個小針盒遞給哥哥。周世中接過來,在裡邊取出一根針,小心翼翼地紮在瞭母親的一個穴位上……
餘秀英怔瞭一下,扭過頭問:“幹啥呢?”
周世慧及時地把藥送到她面前,說:“該吃藥瞭。”
餘秀英怔怔地說:“該吃藥瞭?”
這時,兩兄妹一個端水,一個送藥,勸著哄著給母親把藥灌瞭下去……
李素雲傢,仍然是一種僵持的局面……
飯在桌上擺著,早已涼瞭,卻沒人去吃。李素雲沉臉在沙發上坐著;魏書田卻像關在籠子裡的狼一樣,焦躁地在屋裡走來走去……他走幾步,停下來,再走幾步,又停下來,來來回回的,最後,他站在李素雲的面前,厲聲問:“你說,你離不離?”
李素雲沒應聲,卻猛地站起身來,快步朝臥室走去,隻聽“嘭”的一聲,臥室的門關上瞭……
魏書田又追到臥室門前,一腳把門踢開,咬著牙說:“你說,你到底離不離?”
李素雲仍不理他。她又匆匆地從臥室裡走出來,端起桌上的飯,一碗一碗地往廚房端,頓時,廚房裡響起瞭一片“乒乒叭叭”的碗聲……
魏書田又再次追到廚房,還是那一句話:“你離不離?你要同意離,我給你一萬塊錢,行瞭吧?”
李素雲緊繃著嘴,就是不吭……
魏書田又說:“兩萬!兩萬行瞭吧?”
李素雲終於說:“你死瞭那份心吧。我就是不跟你離,你打死我我也不離!”
魏書田急瞭,說:“你不離是不是?”說著,四下瞅瞅,抓起一隻碗,“嘭”一下摔在地上!接著又問一句:“你不離是不是?”又抓起炒鍋“叭”一下摔在地上!
這時,門外傳來瞭白占元的聲音:“素雲,沒啥事兒吧?”
李素雲忙走到門口,對著外邊說:“沒事兒。師傅。”
外邊沒有聲音瞭。李素雲又重新回到臥室,身子一歪,躺在瞭床上。這時,她眼裡的淚流出來瞭……
魏書田在廚房裡立瞭一會兒,再次追到臥室來,愣愣地站瞭一會兒,突然,隻聽“撲咚”一聲,他竟然在床前跪下瞭……
魏書田跪著說:“素雲,我知道你是好人,一百層的好人。我打你你不還手,我罵你,你不還口。我還,還這樣逼你,你說我是人嗎?我不是人哪!”說著,竟輪起雙手,“叭叭……”地扇起自己的臉來!
李素雲怔瞭一下,慢慢坐起身來,默默地望著他……
魏書田哭著說:“……可我,我也是沒有辦法呀!我是走投無路,才狠著心這樣的呀!要是有一點辦法,我也下不瞭這狠心哪……”說著哭著,還不停地揪住自己的頭發,往床上撞!
李素雲說:“你說吧,你起來說,到底是因為啥?”
魏書田仍跪著說:“我沒臉起來,也沒臉給你說……”
李素雲說:“你說吧。事到這一步瞭,還有啥不能說的?”
魏書田發誓賭咒說:“我要說一句瞎話我不是人!這事說起來有好幾年瞭。那時候廠裡剛剛實行聘任制,廠長聘我當瞭供銷科長,你說我能不好好幹嗎?搞供銷的,頭一個難關就是要債。我們那個廠,外邊欠債上千萬,就是收不回來,廠裡新項目沒法開展。廠長讓我半年收回所有欠款……你說我憑啥哪?出去要帳是容易的嗎?我是啥苦都吃過,啥罪都受過,還讓人傢打過。有一回,帳沒要回來,還讓人打瞭一頓!”
李素雲心動瞭,說:“你坐起來說吧……”
魏書田仍是跪著說:“沒有辦法,我就組織瞭一個‘攻關小組’。兩人一班,每班都有男有女,不瞞你說,女的都找的是年輕漂亮的,會喝酒的。這事也是逼出來的。去要債,跟孫子似的,你說跳舞就陪你跳,你說喝酒,就陪你喝。目的隻有一個,把欠款收回來。這麼一弄,確實管用,帳收回來不少。可是,成天在外山南海北地跑,兩人軲轆一塊,有受罪的時候,也有享福的時候,這時間一長,說句打嘴話,能沒一點情意嗎?我不騙你,事到這一步瞭,我不能騙你。開初的時候,我也沒這個心。我有傢有口的,還是科長,我能有這個心嗎?再說,人傢年輕,我三四十的人瞭……唉,有一回,我病在瞭上海,高燒三天,又吐又瀉的,全是她一個人照顧的。人傢一個大姑娘傢,咱這心裡……病好以後,我想,得謝謝人傢呀,就,就上街給她買瞭條裙子。你說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買這條裙子。那天晚上,她就穿著這條裙子來到瞭我的房間。可她,她,裙子裡邊沒穿那個……我不是人哪!我真不是人哪!素雲,我對不起你……”
李素雲木然地坐在那裡,淚緩緩流下來……她眼前出現瞭與兒子對話的情景:
(兒子問:“媽媽,我爸怎麼老不回來呀?”)
(李素雲說:“你爸忙。你爸當供銷科長,經常出差。”)
(兒子問:“我爸怎麼不給我買‘變形金剛’?人傢都有‘變形金鋼’……”)
(李素雲說:“你爸回來,讓他給你買。”)
(兒子說:“我要上海的,上海的好。”)
(李素雲說:“那還不容易?你爸常去上海。”)
(兒子說:“可他沒給我買過一次……”)
魏書田說:“往下,我就沒法說瞭,我也沒臉說瞭。反正,反正是狗皮襪子。跑供銷的,你也知道,成年在外,也沒人管。外頭,錢燒人,花花草草的也燒人哪!可這女的,我並不多喜歡她。說心裡話,雖說她年輕,可太那個瞭,見人都給人傢使媚眼兒,出去,那些廠長經理們全都圍著她轉。廠裡的帳有一半是她要回來的。打從去年,她就鬧著要跟我結婚。我一直拖著,拖到今年,實在拖不過去瞭,我才……”
李素雲問:“你說那女的叫啥名字?”
魏書田吞吞吐吐地說:“叫,叫,叫婷。”
李素雲說:“我去見見她。”
魏書田說:“你別,你可別,你千萬別去!”說著,又是哭又是扇自己的臉!“素雲,你要不信,我把心扒出來叫你看看。我確實沒心跟她結婚。她狠著呢,她都快把我給逼死瞭!她夜夜去我房裡,嚇得我心驚肉跳的。現在,她,她又說她懷孕瞭,要不跟她結婚,她就要告我強奸她!她是啥事都幹得出來,我實在是走投無路啊!”
李素雲說:“那你想怎麼辦?離?”
魏書田說:“我也沒想真離,咱還有孩子。我是想,咱先……假,假離,幾個月。等那邊的事捂住瞭,咱再復婚。你知道,我們魏傢三代單傳,你想,我會舍下孩子嗎?”
李素雲的臉像紙一樣白……好一會兒,她說:“你是真心?”
魏書田馬上從兜裡掏出筆來,又慌忙從下邊的衣兜裡摸出一張空白發票,說:“素雲,你要不信,我給你寫個字據。我把咱是假離婚這事都寫到紙上,到時候,我要是不回來復婚,你拿著這個字據去告我,判我十年!”
李素雲說:“我也不是非要……我是可憐孩子。”說著,淚又下來瞭。
魏書田就那麼跪著,匆匆寫瞭一個“字據”,而後,他怕李素雲不相信,又咬破中指,在上邊蓋瞭一個血紅的手印……
魏書田說:“素雲,這回你放心瞭吧?這是我的手印,我都寫上瞭,三個月,我一定回來!”
李素雲呆呆地望著放在面前的“血字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