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玉娟賣床單出師不利。
本來,頭一次,她是想讓梁全山幫她一塊去賣。可梁全山怕碰見熟人,就說:“你自己去吧,鍛煉鍛煉。”
崔玉娟很生氣,就說:“你一個男子大漢怕丟人,讓我去鍛煉鍛煉?我知道,反正不是你們廠的產品,說到天邊你也不會去。好,我就去!看誰能把我吃瞭?”
女兒小芬站在一旁,很懂事地說:“媽,我跟你一塊去吧?”
梁全山順水推舟說:“好,小芬去吧。跟你媽做個伴兒。”
於是,在這天上午,崔玉娟和女兒一塊用自行車推著一箱子毛巾、床單到大街上去賣……
她們來到一個熱鬧繁華的街口上,在路邊的梧桐樹上拴瞭一根繩子,把要賣的床單、毛巾一條條掛出來……
崔玉娟又拾來一塊磚頭,把事先寫好的一張有“出口轉內銷,降價處理”字樣的白紙壓在箱子上。而後兩人就站在路邊上,等人來買。
開初,她有點不好意思,站得遠遠的。過一會兒,見沒人問,就走得近前些,再近前些……見還沒人買,就壯著膽子小聲問過往的路人:“要床單不要?便宜呀。”
女兒小芬也學著她的樣子,跟著小聲說:“阿姨要毛巾不要?叔叔要床單不要?這是我媽媽廠裡生產的……”
聽女兒這麼一說,崔玉娟眼濕瞭,心一橫,大聲吆喝起來:“誰要床單,降價處理!出廠價……”
漸漸,有人圍上來瞭。有人上前看看,還有的拿起來摸摸……一邊看一邊問:“是純棉的?”
崔玉娟說:“保證純棉,是自己廠裡生產的……”
還沒等有人問價,就見兩個工商所的人走瞭過來。這倆人分開眾人,走上前來,很嚴肅地說:“是誰讓你在這兒賣的?”
崔玉娟忙說:“沒誰呀。怎麼,不讓賣呀?”
工商所的人看瞭看她說:“營業執照呢?拿出來看看。”
崔玉娟說:“啥執照?沒有執照。這是我們廠裡生產的,廠裡發不下來工資。”
工商所的人問:“你是哪個廠的?”
崔玉娟說:“棉織廠的。”
工商所的人說:“收起來吧,收起來吧。你這算是無照經營。明白嗎?也就是非法經營。按規定,我們可以罰款。不過,你這算是特殊情況,下不為例。收起來,不要再賣瞭。”
另一個年歲大些的人,很客氣地說:“你們棉織廠的情況我們知道。目前有些困難我們也理解。不過,你不能在這兒賣……”
崔玉娟說:“那你讓我上哪兒賣?”
那人說:“你要是長期賣,可以申請個執照,找個固定攤點,也不花多少錢。可你這是一次性的,過幾天廠裡效益好瞭,你就上班瞭。專門申請執照劃不來。可你要在這兒賣,影響不好。這兒人流量大,攤幾多,讓你賣,不讓別人賣,人傢會有意見。我看你還是走吧……”
崔玉娟看人傢很客氣,也沒罰她,就說:“好,好。我走,我不在這兒賣瞭。”說著,就去收床單,解繩子。
柴油機廠大門口,白小國晃晃悠悠地走進瞭傳達室……
白占元正坐在傳達室裡值班,看見他,就說:“你不好好在廠裡上班,跑這兒幹啥?”
白小國大咧咧地往桌子上一坐,說:“看看,老爺子,你看見我就沒好氣。我是誰呀?我是你兒子呀。你有多少個兒子呀?你就這麼一個兒子!一個兒子你還這樣對待他?合適不合適?”
白占元說:“你,不就是要錢嗎?才幾天,錢又花完瞭?”
白小國說:“你怎麼知道我是來要錢的?哎呀,我沒法跟你說,咱倆也說不到一塊。這叫代溝,懂嗎?我就不興幹點別的?”
白占元說:“我看你這幾天一直在這兒晃,你到底有啥事兒?”
白小國說:“沒事。沒事就不能來看看你?”
白占元說:“廠裡有制度。你好好去你們廠上你的班,別動不動就往我這兒跑。”
白小國說:“給我鑰匙。”
白占元說:“要我的鑰匙幹啥?你的鑰匙呢?”
白小國說:“忘傢瞭。”
白占元說:“你看你,幹啥都丟三拉四的……”說著,從褲腰上摸出一串鑰匙來。
白小國接過來,擺放在手裡,“嘩啦”瞭兩下,指著其中一把鑰匙問:“這把是門上的吧?”
白占元指指說:“是那把。這把是廢品箱上的。那把!”說著,就要給他往下取……
白小國一把抓過來,說:“別麻煩瞭。一會兒我給你送過來……”
白占元“哎,哎”瞭兩聲,可白小國已經走瞭……
半上午的時候,在另一條大街上。崔玉娟又開始賣瞭……
仍是在路邊樹上掛一條繩子,仍是那個“出口轉內銷,降價處理”的紙廣告……娘倆站瞭很久,就是沒人買……
崔玉娟怕女兒受不瞭,問:“小芬,你餓不餓?”
小芬說:“不餓。”
崔玉娟又問:“渴不渴?”
小芬咂咂嘴,猶豫瞭一下,說:“不渴。”
崔玉娟撫摸著女兒的頭說:“跟媽出來受罪瞭。要不,我給你買瓶汽水吧?”
小芬搖搖頭,說:“不。一件還沒賣呢,等賣瞭再說吧!”
這時,又有一個稅務所的人走瞭過來。他走到跟前,問:“你的稅務登記證呢?拿出來我看看。”
崔玉娟說:“沒有。”
那人說:“是臨時性的?”
崔玉娟說:“是。廠裡……”
那人說:“臨時性的,交五塊錢。”
崔玉娟說:“我一件都沒賣,哪來的錢?”
那人說:“你看,你沒有辦證,也沒有執照。叫你交五塊錢,就已經是照顧你瞭。五塊錢算啥?”
崔玉娟說:“我是棉織廠的工人。廠裡產品積壓,賣不出去,也發不下來工資,分瞭些床單,你說叫我咋辦?”
那人看瞭看她說:“噢,噢噢。你是棉織廠的。我妹妹也是棉織廠的。你們廠的情況我知道。這樣吧,作為特殊情況,稅可以免。但你不能在這兒賣……”
崔玉娟說:“你看,我都換瞭好幾個地方瞭,到這兒這兒不讓;到那兒那兒不讓……”
那人說:“在這兒賣必須上稅,誰也不能特殊。這樣吧,我給你介紹個地方,你到五一廣場去,那兒有個星期天市場,是市裡特批免稅的。我妹妹就在那兒賣。你去那兒,保證不會有人找你的麻煩瞭……”
崔玉娟驚喜地問:“真的?”
那人說:“我騙你幹啥?快去吧!”那人說著,也幫著崔玉娟收拾起來。
白小國在街口處配鑰匙。
街口上配鑰匙的有好幾個攤兒。他先找那位年歲大的。對他說:“老頭配把鑰匙。”
說著,他拿出一串鑰匙,指著其中的一把說:“就配這一把。多少錢?”
那老頭翻眼看看他說:“五十塊。”
白小國馬上說:“你劫路去吧!”
老頭笑瞭,說:“我不給你配,我也不掙這錢。”
白小國說:“你這是啥意思?”
老頭說:“沒啥意思。”
白小國氣呼呼地說:“還有不願掙錢的?”說著往另一個攤兒前走去。一邊走一邊說:“你看著吧,有掙錢的。”
李素雲跟魏書田離婚瞭。兩人是“和平”離婚的。他們說好瞭,先離婚,三個月後再復婚。
兩人出門時和和氣氣的,一同往民政局的婚姻登記處去。他們打算悄悄地把手續辦瞭,不讓任何人知道。
出門時,被王大蘭瞅見瞭。王大蘭見兩人一塊走著,和顏悅色的。就跑去對周世中說:“素雲她兩口子和好瞭!”
……當一切手續辦完,兩人又一同走出婚姻登記處的時候,李素雲的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她有一種預感,仿佛是感覺到瞭什麼……
魏書田忙說:“素雲,你放心。少則仨月,多則五個月,我一定回來。”
李素雲看看他說:“你不是說三個月嗎?”
魏書田說:“三個月,三個月我一定回來。”
李素雲說:“你不去看看孩子?”
魏書田說:“行,行,去看看小軍,也順便看看孩子他姥姥……”
李素雲說:“這事兒……”
魏書田馬上說:“對,這事兒別給老人說,說瞭凈讓老人操心。反正是你我心裡有數……”
李素雲說:“我有啥數兒?還不是你幹的好事?”
魏書田說:“唉,都是我不好……”
李素雲說:“那錢,你還是帶回去吧。不管怎麼說,人傢還是個姑娘。是你對不起人傢。她要是……你就把錢給她。”
魏書田說:“她有錢,她有的是錢。”
李素雲說:“她有錢是她的。你……”
魏書田說:“好,好。就按你說的。”
李素雲一邊走,一邊說:“沒想到,離婚這麼容易……”
魏書田下意識地接口說:“容易啥?我托瞭熟人,塞瞭一千塊錢……”
李素雲站住瞭,吃驚地看著他:“你……”
魏書田自知失口,忙掩飾說:“素雲,我也是沒辦法呀,這都是逼出來的。是假離呀,咱是假離呀……”
李素雲喃喃地說:“我說呢,問也不問,就說那麼幾句話……”
魏書田說:“現在離婚的多,手續都簡化瞭……”接著突然一指,說:“哎,咱給他姥姥買個蛋糕吧?”
傍晚,梁全山下班回來,見傢裡還沒人。就騎著自行車出來接她們。
他騎著自行車從東邊騎到西邊,又從西邊找到東邊,還是沒看見人影兒。他焦急地自言自語說:“怎麼還不回來?出啥事瞭?”
一直到街燈亮瞭的時候,他才看見瞭娘倆兒的身影兒……他騎車趕過去,問:“怎麼到現在才回來?”
崔玉娟和女兒都是一臉汗污,一臉疲憊,話都懶得說……
梁全山又問:“賣出去瞭嗎?”
崔玉娟沒有吭聲。女兒小芬揉著小臉,說:“才賣出去一條。”
梁全山說:“一條也行。一條單子不就二十多塊嗎?”
崔玉娟愁著臉說:“跑瞭一天,一條也沒賣出去。天快黑的時候,一個老太太來收衛生費,說一個攤位五毛錢。我說貨沒賣出去。收衛生費的老太太可憐我,才買瞭一條毛巾。毛巾三塊錢一條,我說收兩塊五,那五毛錢交衛生費,老太太還非給三塊不可……”
梁全山一聽,說:“算瞭,算瞭。別再出去賣瞭。你看看,折騰得一傢人不安生!”
崔玉娟說:“唉,小芬也跟著受罪。孩子看沒賣錢,連瓶汽水都不舍得喝。看見人傢孩子喝飲料,她眼巴巴的……”
梁全山批評說:“喝嘛!人傢喝得起,咱也喝得起!你呀,不會給小芬買罐‘健力寶’?”
小芬大人似地說:“媽,你們廠以後別再生產這劣質產品瞭,人傢光看看,就是不要……”
崔玉娟說:“就是。這出來一賣,我才知道,我們廠的產品怪不道會積壓,不光是質量不好,花色也俗……”
梁全山說:“好瞭,好瞭,趕快回傢吧。地方上這事兒……”
夜半時分,在柴油機廠院內的一個墻角處,晃著一個黑黢黢的人影兒……
這個人就是白小國。他四下看看,一甩手,把一個明鋥鋥的東西從墻上扔瞭出去。一邊扔還一邊說:“接住,這是個500的遊標卡尺……”
墻外的小馬說:“好傢夥,值七百多塊呢!”
接著,白小國又接二連三的往外扔東西,有鉗子、扳手、千分表、角尺……
墻外的小馬說:“喂,哥們兒,你快點。咱這叫星期天遊擊隊,打一槍換一個地方……”
白小國一邊扔著,一邊埋怨說:“去你們廠那次,也沒弄住啥……”
小馬說:“時候不對……咋沒?白鋼刀,十幾把哪……哎哎,你快點,快點快點!來人啦!”
白小國一聽來人瞭,也慌瞭,忙說:“還有一包刀頭呢?這傢夥死沉,扔不動……”
小馬在墻外說:“來人瞭,真來人瞭!我得趕緊走。”
白小國說:“那這刀頭……”
小馬說:“刀頭從大門口背出去算瞭。你老爺子值班,你怕啥?我走瞭,我得走瞭,還是老地方見。”
墻外果然有瞭腳步聲……
白小國在地上蹲瞭一會兒,而後,他站起身來,遲疑瞭片刻,朝遠處的大門口看瞭一眼,背起那個沉甸甸的工具包,朝大門口走去……
可是,他剛走幾步,就見有手電光照過來,跟著是一聲斷喝:“誰?站住!”
白小國一聽是父親的聲音,就徑直迎上去,說:“爸,是我,我是小國。”
白占元一怔,手抖抖地晃著手電筒,說:“你?半夜三更,跑廠裡來幹啥?”
白小國卻隻管往傳達室走,一邊走一邊說:“當然有事瞭。沒事我會來?”
白小國大模大樣地進瞭傳達室。白占元愣瞭愣,也跟瞭進來……
白占元看瞭看扔在地上的工具包,吃驚地問:“這裡邊裝的是啥”?
白小國嘻皮笑臉地說:“老爺子,我這是辦好事呢,你知道吧,一個鄉鎮企業的朋友,托我給他搞點廢刀具。你說,我能不盡這個義務嗎?”
白占元望著他,臉色漸漸黑下來,心也沉重起來,說:“你,深更半夜辦好事?你竟然來廠裡偷?”
白小國說:“老爺子,這叫偷嗎?都是些大廠不用的東西,說不中聽話,都是你撿的廢刀具,用過的刀具。扔不是扔瞭,給那些村辦企業,不多多少少換倆錢?也省得你說我老問你要錢。這叫廢物利用。”
白占元厲聲說:“你趕緊給我送回去!從哪兒偷的,還送到哪兒。然後,然後跟我去自首……”
白小國雙手抱膀兒,從容地說:“老爺子,這就是你的不是瞭。現在啥年月瞭?你怎麼還這麼古板?你說啥叫公?啥叫私?現在都他娘的承包瞭,那啥合資企業,獨資企業,算不算資本傢辦的?拿資本傢點東西算啥?我知道你是為國傢。可這會兒哪兒還有國傢的?都他媽的是私人的瞭!你想想,廠長是法人,啥都是廠長說瞭算。廠長說賣機器就賣機器,廠長說買小車兒就買小車兒,這這能算是國傢的?我們廠,廠長一上任就買輛‘奧迪’,二十多萬,他花的是誰的錢?小馬那廠,辦個公司,一傢夥賠一百多萬,說是交學費瞭,交誰的學費?這不都是工人幹出來的。工人不能拿,他們寫個條兒,想怎麼拿怎麼拿。老爺子你別迷瞭!”
白占元說:“我不聽你胡扯!馬上送回去!公傢的東西,就是公傢的東西。一根草都不能摸!”
白小國說:“我不送。你報警吧。讓他們來抓我吧。”
白占元痛苦地點著兒子:“你,你……”
白小國說:“你要是不叫人,我可背走瞭。”
白占元望著這唯一的兒子,沉痛地說:“小國。兒子。你打我臉呢!你是打你爸的臉呢!你爸清白瞭一輩子,今天要壞到你的手裡……兒子呀,你學好吧。你饒瞭我吧,你給我送回去,咱去自首……”
白小國說:“看看,看看,老爺子,這話是咋說的?隻能是你饒瞭我……”
白占元流淚瞭,他流著淚說:“兒子呀,你從小沒娘,你爸……”
白小國看老爺子傷心瞭,覺得是個機會,二話不說,背上那個工具包就走。一邊往外走,一邊說:“老爺子,拜拜瞭。”
白占元追到門口,萬分悲痛地喊:“小國,你回來。我求你瞭,孩子,你回來……”
白小國回過頭,邊走邊說:“老爺子,你可就這麼一個兒子……”
白占元再次用帶血的聲音喊:“兒子!”
白小國這時已走到瞭大門的門坎上,隻要再走一步,他就可以邁出去瞭……
就在這時,白占元拉響瞭警鈴……
立時,保衛科的幾個人從廠辦公樓上跑瞭下來……
白小國臉白瞭,他手一松,肩上挎的工具包掉在瞭地上……
保衛科長拿著警棒帶頭沖過來,望著白占元說:“白師傅……”
白占元艱難地伸手指瞭指兒子:“他偷……”
黑暗中,梁全山兩口子在床上躺著……
梁全山說:“睡吧睡吧,賣不出去算瞭。”
崔玉娟說:“你先睡吧,我睡不著。”
梁全山說:“你一會兒一翻,一會兒一翻,我能睡著嗎?”
崔玉娟沉默瞭一會兒,說:“不行,我明天還得去賣。”
梁全山說:“還賣?你們廠那產品……”
崔玉娟說:“我想瞭,我去鄉下賣。趕農村的廟會……”
梁全山說:“賣不出去就算瞭,還去。那麼遠,你怎麼去?”
崔玉娟說:“我騎車去。”
梁全山說:“我又沒埋怨你。你咋……”
崔玉娟說:“我非得把輸的錢掙回來。不能讓你老叨咕我!”
梁全山說:“隻要你改瞭,不再賭,我還會叨咕你?”
崔玉娟傷心地說:“咋沒叨咕?一說就說到那事上,自從我輸瞭錢,見人就低一頭。在廠裡抬不起頭,回傢來還抬不起頭……”
梁全山說:“看你說的,誰讓你抬不起頭瞭?”
崔玉娟哭著說:“一樓的人都知道。你說我這臉往哪兒放?”
梁全山說:“看看,明明是你讓捆的,拐回來又埋怨我……”
崔玉娟說著,黑暗中,一臉的淚……
黎明時分,王大蘭已熬好瞭一大鍋胡辣湯。她從廚房裡走出來,卻見崔玉娟也早早地起來瞭,正在過道裡捆一個大紙箱子……
王大蘭說:“喲,起這麼早,這是幹啥去呀?”
崔玉娟說:“還是廠裡發的那些床單,我想去鄉下賣賣試試……”
王大蘭說:“是去趕會吧?”
崔玉娟說:“也不知行不行?聽人說,二十裡鋪有會。”
王大蘭說:“恁遠?怎不讓小芬他爸幫幫你。”
崔玉娟一邊捆一邊說:“誰的罪誰受。人傢還睡著呢。”
王大蘭說:“那,我幫你抬下去吧。”
崔玉娟忙說:“不用不用。嫂子,你忙吧。你也不容易……”
王大蘭說:“你是廠裡工人。一時效益不好,歇兩天,趕明就上班瞭。我這算個啥?”
崔玉娟說:“說起來是國營廠的工人,你看看,這……”
王大蘭說:“不管怎麼說,退休瞭還有個保證。看個病瞭,有個啥事瞭,廠裡管。我這是幹一天,有一天,不幹……”
崔玉娟說:“這會兒也不是那會兒瞭,都改瞭……”說著,吃力地扛起箱子,往外走。
王大蘭又追出去說:“叫我給你扶著……”一邊扶,一邊小聲說:“聽說瞭沒?素雲離婚瞭。”
崔玉娟扛著箱子,吃驚地說:“誰說的?不會吧?”
王大蘭說:“昨個兒,一個民政局姓方的來喝胡辣湯,他說的……”
崔玉娟說:“看不出來呀。”
王大蘭說:“現在這人,真琢磨不透……”
上午,車站月臺上,李素雲來給魏書田送行。
魏書田臉上一掃往日的陰鬱,穿著西裝,打著紫紅領帶,看上去容光煥發的。他看瞭看身旁的李素雲,說:“你回去吧。”
李素雲說:“等車來瞭吧,車來瞭我再走。”
過瞭一會兒,李素雲看遠處的站臺上有賣水果的,就跑過去買瞭一兜子提過來……
魏書田說:“買那幹啥?”
李素雲說:“你車上吃。”
魏書田說:“車站上的東西不幹凈。”
李素雲看看他,沒吭……
又過瞭一會兒,魏書田又說:“你回去吧。”
李素雲仍然不說話。
魏書田看瞭看她,再沒說什麼……
遠遠的,火車終於來瞭,那轟隆聲由遠而近……
這時,魏書田又看瞭看李素雲,張瞭張嘴,終於說:“素雲,我不騙你,我不能再騙你瞭。我給你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千真萬確……不過,我不會回來瞭。我也是沒有辦法。你也不要去找我,你找我也沒有用……”
李素雲望著他,臉上突然出現瞭似笑非笑的神情……
魏書田一不作,二不休,又說:“我給你寫的那張字據,在法律上是不起作用的。那字據可以說沒有任何用處。這,我已經請教過律師瞭……”
李素雲手一松,她手裡提的水果掉在瞭地上,蘋果、桔子滾得滿地都是……
火車到站瞭,人們亂紛紛地跑著,有的踩在滾動的蘋果上……
魏書田說:“我承認,你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你心善,是我對不起你。我在枕頭下放瞭個存折,那是一萬塊錢,是留給你和孩子的……算是我的一點補償吧。”
李素雲揚起手,在魏書田臉上扇瞭一巴掌!
魏書田不動,他說:“扇得好,咱們兩清瞭。我是搞銷售的,從經營術上說,這就叫弄假成真。你記住這個教訓吧。”說完,扭頭朝火車上走去。
李素雲仍站在那兒,她眼前一黑,隻見那巨大的火車輪子,正一輪一輪朝她軋過來……
白占元一個人在傢裡喝悶酒。他坐在沙發上,喝一盅,嘆口氣,再喝一盅,又嘆口氣……
這時,兒子白小國垂頭喪氣地走進門前。他進瞭屋,往父親面前一站,說:“爸,廠長叫你去一趟。”
白占元慢慢抬起頭,看瞭兒子一眼……
白小國說:“爸,廠長說瞭,隻要你去一趟,說句話,他就不讓保衛科報案瞭。做內部處理……”
白占元嘆口氣說:“你……叫我去說啥?三十年瞭,我清清白白地幹瞭三十年,從來沒讓人說過一個‘不’字。這,叫我說啥?我還有臉說嗎?我這不成瞭監守自盜瞭嗎?你,嗨!不缺吃不缺穿的,你咋能幹這丟人事哪?”
白小國說:“爸,你就不……替我想想?要是派出所把我弄去……”
白占元老淚縱橫,說:“孩兒呀,你這是自作自受啊!你幹下這種丟人事兒,叫……?”
白小國火瞭,他像狼一樣在屋子裡竄來竄去,說:“我知道,你是怕丟人。你的臉面金貴,你的臉面比你兒子的前途金貴!你什麼時候替你兒子想過?你從來沒有。你隻顧你自己。你是個最自私的人!人說虎毒不食子,你連兒子都要出賣!你說你去不去?”
白占元閉上淚眼,顫著嘴唇,問:“小國,你到底……?”
白小國說:“到底啥到底?不就是那些破刀具嗎?還有啥?還能有啥?你要是放我一馬……一點事也沒有!”
白占元又問:“小國,你真沒有再幹別的?”
白小國說:“還有啥?你說我還幹過啥?那些當官的,一桌幾百塊,一桌上千塊,不都是吃的公傢的?你怎麼不去管呢?”
白占元說:“人傢是人傢,咱是咱。咱沒看見,不能瞎說。咱是工人,坑人的事,犯法的事,咱不能幹。做人得正啊……”
白小國說:“你別給我扯恁多,我沒功夫聽。你到底去不去吧?”
白占元搖搖頭說:“小國。兒子。該咋辦,是廠領導的事,你叫我咋張嘴說呢?”
白小國“啪啪”地拍著墻上貼的那些獎狀,說:“你不是勞模嗎?你不是很看重你那些破紙嗎?那些紙不是你三十年的榮譽嗎?那一堆破紙難道還不能換廠長一句話?”
白占元再次痛苦地搖瞭搖頭,說:“兒子呀,我,我實在是張不開這個嘴呀!”
白小國猛地推開瞭父親的房門,一頭撞瞭進去。片刻,他把母親的遺像拿出來,氣沖沖地舉到父親面前,說:“你給我媽說吧。你到底去不去!”
白占元望著妻子的遺像,淚眼模糊,一時百感交集。他顫顫地站起身來,含著兩行熱淚,喃喃說:“去,我去……”
車站廣場上,李素雲神情恍惚地在人群中走著……
到處都是鮮艷的充滿欲望的人流;到處都是鋪天蓋地的廣告;到處都是映人眼的商品;人在人中走著,人被人淹沒瞭;人在商品中走著,人又被商品淹沒瞭……
當李素雲走到一排排掛有“迷你發屋”、“上海電燙”、“巴黎發廊”……的門口時,她被一個招攬生意的小姐拉住瞭。小姐操一口溫州口音:“理發嗎?理理發嗎?”說著,就往門裡邊拽。
李素雲一聲不吭地跟她進瞭發廊,接著又被她摁在一張椅子上坐下……
理發小姐問:“剪嗎?”
李素雲說:“剪。”
理發小姐又問:“燙嗎?”
李素雲說:“燙。”
理發小姐再問:“做面膜嗎?”
李素雲說:“做。”
兩個理發小姐互相看看,倒怔住瞭……
在柴油機廠門口,白占元佝著腰轉瞭一圈又一圈……
有幾次,他鼓足勇氣,已經跨進瞭廠門,終於還是又退瞭回來。他的臉抽搐著,像蔫瞭的茄子一樣。轉過墻角,他狠狠地朝自己臉上聒瞭一巴掌!
一位當班看門的師傅跑出門問他:“白師傅,有啥事兒?”
他勾著頭說:“沒事。沒事。”
中午時分,在街口賣胡辣湯的王大蘭,瞅見李素雲從外邊走回來,大老遠就打招呼說:“喲,素雲,我都快認不出來瞭!你燙發瞭?”
李素雲笑笑,說:“嗯。還沒賣完呢?”
王大蘭一直瞅著李素雲的臉,說:“吃瞭沒有?盛一碗吧?”
李素雲說:“我不喝。吃過瞭。”
王大蘭說:“燙燙就是好看。跟換瞭個人似的……”
李素雲說:“我沒想燙,老魏……”
王大蘭說:“怪不道呢,是魏科長陪你去的吧?”
李素雲說:“是。他陪我去的……”
王大蘭說:“我想著也是。你平時也舍不得花這錢。魏科長掙那麼多錢,不打扮你打扮誰?”
李素雲不再說什麼,快步從攤兒前走瞭過去……
望著她走去的背影,王大蘭撇撇嘴說:“裝得多像!都離婚瞭還……”
下午,白占元緩慢地爬上樓來……
進瞭傢門,他一屁股坐在瞭沙發上,悶聲不吭。
聽見聲音,白小國從他的房間裡走出來,忙給白占元倒瞭一杯水。而後,他焦急地問:“爸,見廠長瞭沒有?”
白占元手捂著頭,一聲不吭……
白小國又問:“廠長是怎麼說的?”
白占元仍然不說話。過瞭一會兒,他才說:“廠長……”
這話剛說瞭一半,就聽見門外有人問:“白小國在傢嗎?”
白小國往外看看,隨口問:“誰呀?”他一邊說,一邊去掀門簾,當他把門簾掀開時,卻一下子怔住瞭……
站在門口的是工區的派出所長和片警。所長沒說什麼,徑直走瞭進來。片警站在門口,說:“白小國,跟我到所裡去一趟吧。”
白小國慌瞭,扭頭看瞭看父親,叫道:“爸,你不是……?”說著,又朝門外看看,說:“是找我?”
那個片警說:“走吧,有點事。”
白小國走瞭兩步,又回頭看瞭看父親,叫道:“爸……”
片警伸手拉瞭他一下,說:“走吧,走吧。一點小事。”
白小國遲疑瞭一下,隻好跟那個片警去瞭……
待兩人走瞭之後,所長說:“白師傅,對不住瞭。這事,本來打算讓廠裡做內部處理,可先後又有兩傢工廠來報案……”
白占元流著淚,喃喃地說:“我就知道……唉,我教子無方,我有罪呀!”
所長說:“白師傅,你別難過。這也不能怪你。你是老模范瞭,你的為人誰都知道……”
兩人正說著,白占元卻站起來瞭。他站在窗口處,望著下樓去的兒子……
片警跟白小國一塊走下樓來。下樓之後,走瞭沒幾步,隻見那片警伸手抓住瞭白小國的胳膊,“啪”的一下,把手銬給他戴上瞭!
白小國一愣,扭頭朝樓上看瞭看,突然大聲喊道:“姓白的,你聽著,從今往後,咱們一刀兩斷!我不是你兒子,你也不是我爹!”
那片警拽著他,喝道:“嚷啥?老實點!”
白小國仍是一竄一竄地喊:“姓白的,你聽著,我跟你一刀兩斷!你不是我爹!我沒有你這樣的爹!”
聽到喊聲,樓上的住戶全跑出來瞭……人們亂嚷嚷地站在走廊裡往下看。
有的說:“怎麼瞭?出啥事瞭?”
有的說:“小國讓派出所的抓走瞭!”
站在白傢門口,所長搖瞭搖頭,說:“這孩子,不爭氣呀!”
他剛說完,隻見白占元身子晃瞭晃,往地上倒去。他趕忙上前扶住老白,連聲叫道:“白師傅,老白師傅……”
眾人也都跑瞭過來,七手八腳地把白師傅扶到瞭裡屋的床上……
所長對匆匆趕來的周世中說:“勸勸老師傅吧!”
周世中問:“小國那事,嚴重不嚴重?”
所長沉思片刻,說:“看情況吧,盡量挽救……”
夜裡,來勸解的人都走瞭。白占元慢慢從床上坐起來,他穿上鞋,想站,可頭暈騰騰的,仍是天旋地轉的感覺,就又坐下來。兒子那撕心裂肺的喊聲仍回響在耳邊!“你不是我爹,我沒有你這樣的爹”的喊聲像刀子一樣,剜著他的心!
白占元手扶著墻,一步一步地從房間裡走出來,又一步一步挪進瞭兒子的房間。兒子的房間很現代,也很亂……他慢慢在房間裡蹲下來,把扔得亂七八糟的鞋子一雙一雙擺好……
鞋擺好瞭,他呆呆地望著那些皮鞋,一屁股坐在瞭地上……
這時,周世中又推門走進來。他走到師傅身後,默默地站著。很久,他說:“師傅,事已經出來瞭,你也別太傷心。”
白占元喃喃地說:“是我害瞭他。他要什麼,我就給他買什麼。是我把他害瞭……”
周世中說:“師傅,路是他自己走的。這也不能都怪你……”
白占元轉過臉來,一臉老淚,喃喃說:“我給廠長說瞭,我臉都不要瞭,我真給廠長說瞭……”
夜深瞭,李素雲卻獨自一個人在高高的樓頂上站著……
眼前是燈火一片的城市,到處都是一閃一閃的霓紅燈……
周世中剛回到傢,就被周世慧拉住瞭。周世慧說:“哥,素雲姐到樓頂上去瞭。都站老半天瞭!”
周世中問:“她上去幹啥?”
周世慧搖搖頭說:“不知道。”
周世中又慌忙走出門去,快步爬上五樓,然後順著鐵把手爬上瞭樓頂……
聽見腳步聲,李素雲轉過臉來。兩人就那麼互相看著,好久之後,李素雲一頭撲到周世中懷裡,哭瞭……
夜半,在工區派出所的院子裡,有一個黑影在地上蹲著……
這人是白占元,他給兒子送衣服、被褥來瞭。
當巡夜的所長和幾個民警從外邊走回來,用手電筒一照,問:“誰呀?”
這時,白占元慢慢站起身說:“我……”
派出所長走上前一看,忙說:“是白師傅。快,快,進屋吧。”
白占元說:“所長,我不進去瞭。這是我給小國……”
所長說:“好,你放心吧。我馬上派人給他送去。”
白占元張瞭張嘴,眼裡流著淚說:“所長……”
所長握住白占元的手說:“白師傅,你不用說瞭,我們一定盡力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