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雨中祭奠

張文昊在員工的保護下,坐上瞭那輛奔馳車,警察又動用瞭所有警力,幫他離開瞭大廈。傍晚的殘雲被晚霞染成瞭火紅色,在天空中大片大片地彌漫、延展,像水墨畫一樣的寫意。張文昊看著今晚的報紙,怎麼也逃脫不瞭那個題目的困擾。是天使還是魔鬼?他也問自己,自己到底是什麼?

“小郭,你覺得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好人?壞人?”張文昊突然問司機。

司機小郭一愣,沒想到他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張總,您當然是一個好人。”他回答得簡單直接。

“好人?”張文昊皺瞭皺眉頭。“你和我一起經歷瞭這麼多事,你還認為我是個好人嗎?”張文昊又問。

“是的。”小郭回答。

“哎……好人……”張文昊靠在後座上悵然若失。“什麼才能算是一個好人呢?”他自言自語。“小郭,其實我一直沒拿你當我的司機,我一直拿你當親人看待。”張文昊說。

“我知道,張總。”小郭從後視鏡看瞭看他。“沒有您就沒有我的生活,沒有我的一切,我從小無父無母的,一直拿您當我的長輩和親人。”小郭說得真誠懇切。

張文昊又嘆瞭一口氣,他覺得這種回答讓他揪心。他一直認為自己可以冷漠地處理某種關系和情緒,但慢慢地知道自己也是個凡人,甚至比凡人還要脆弱。

“小郭,記住我一句話。永遠不要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也許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是個徹徹底底的壞人,一個不折不扣的壞人,但我希望你不會因為我的罪孽而痛恨我。”張文昊望著窗外默默地說。

小郭用力地搖頭:“不會的,張總,不會的!”在他的心裡,張文昊就是神,是上帝。

“去那個地方吧,我們去看看他。”張文昊說。

夜幕中的天堂河公墓,空氣中凝聚著陰冷和潮濕。默立的墓碑林林總總,除瞭偶爾的幾聲鳥叫再無其他聲音。小郭給張文昊披上瞭一件長衣,便肅立在他身後。張文昊默默地點燃瞭三支中華煙,放在一個全黑大理石的墓碑前。

“兄弟啊,二十年瞭。也許……是該我們相見的時候瞭……”張文昊輕聲地說,表情舒展瞭一下。“我知道你在怪我,怪我無情,怪我無義。哎……這麼多年瞭,你知道我一直在做什麼嗎?你不知道,你想象不到。我沒有過上咱們說的痛快日子,吃肉、喝酒、玩女人,沒有……我一直在贖罪啊,贖罪,你懂嗎?不,你不懂,你肯定覺得我這是在說便宜話,對吧。”張文昊表情驟冷。“其實啊,這人,到瞭什麼時候都逃避不瞭命運,你認為逃脫瞭吧,認為別人抓不到你瞭,但總也逃不出自己的噩夢。這作瞭一次孽啊,是無法再去彌補的,無論你用什麼方式……”張文昊想起瞭自己的癌癥,想起瞭自己的未來。“哎……得瞭這個病啊,也好,也算是有瞭一個懲罰吧。兄弟啊,我現在真的想知道,這人活瞭一輩子啊,到底什麼才是最重要的?生活嗎?事業嗎?女人嗎?還是名和利?如果這些都得到瞭,那又能怎麼樣?而我們年輕時為之奮鬥、為之努力的事情,真的那麼有價值嗎?”張文昊自言自語地默念著。

小郭刻意不去聽,這是他的基本職業道德。

不一會兒,天空飄起瞭小雨。雨點打在臉上,冷颼颼的,一場秋雨一場寒。果然如此。

張文昊佇立瞭許久,小郭就一動不動在他身後撐傘。細雨擊打著傘面,發出“滴滴咚咚”的響聲。張文昊似乎回到瞭從前,回到瞭在那個大院裡奔跑嬉戲的時光,想起瞭他和夥伴們占領制高點的興奮,和齊心打敗院外孩子們的得意。公墓裡隻剩下瞭他們兩個人,佇立在雨裡,佇立在對過去的懷念中。

二十多年前,忘瞭是在哪一年的秋天,張文昊和張鷹一起坐在傢門口。天色將晚,夕陽將世界染成橘黃。兩個人用各自手中的啤酒瓶碰瞭一下,仰頭痛飲。

“昊哥,你說二十年後,我們該是什麼樣子?”張鷹茫然地說。他三十歲上下的年紀,臉上卻還有些許的稚氣。

“二十年後……我不知道……”張文昊搖瞭搖頭,又喝瞭一口啤酒。“現在要想的,不是什麼二十年以後,而是現在該怎麼辦。”張文昊四十歲左右,眼神深邃。

“哎……”張鷹深深嘆瞭口氣。“昊哥,都怪我,要不是我的輕信,咱們也不會損失這麼慘重。”張鷹說著就用雙手抱住頭,深深埋在膝上。

那時的他們還年輕,一同生活在軍隊大院裡。張文昊的傢境殷實,父母都是軍人,他自己開瞭一傢小公司,也算小有起色。而張鷹自幼喪父,與母親相依為命,和張文昊的軍人傢庭不同,他傢境貧寒,隻不過是寄居在軍隊大院的外鄉人。但兩個人卻從小玩到大,一點沒覺得相互之間有什麼差距。張文昊比張鷹大八歲,小時候有人欺負張鷹瞭,張文昊就帶著張鷹找過去,說自己是張鷹的哥哥。張鷹也確實拿他當哥哥看待。後來長大瞭,張文昊開著自己的公司風生水起,張鷹卻一直在外打零工,鬱鬱不得志。張文昊就讓張鷹到他自己的公司幫忙,每月除瞭給張鷹工資外,還總是巧立名目地多發些補助和獎金,實際就是從經濟上幫助張鷹母子。公司的名字叫新天公司,兩個人都想讓自己的未來騰飛翱翔,開創一片新的天地。但隨即而來的一個沉重打擊,卻幾乎讓兩人的事業擱淺。

當時正值改革開放初期,社會上鋼鐵物資緊俏,供不應求,有供貨渠道的公司大都日進鬥金。張文昊看上瞭這條財路,憑借父親在軍隊裡的一些關系,也小打小鬧地賺瞭幾筆,公司也算是穩步上升。這時張鷹找到瞭一個渠道,是他通過朋友認識的一個關系。那是一個南方老板,聲稱能提供價值一百餘萬元的鋼材,而且可以先紮貨銷售,再最終結算。張文昊剛開始也對這個天上掉餡兒餅的生意將信將疑,但後來在和張鷹一起接觸南方老板之後,慢慢就深信不疑瞭。張文昊認為南方老板有實力的原因現在想起來很荒謬,就是因為那個南方老板戴的是塊歐米茄手表。有時人就是這樣,會因為一個細節而改變對一個人或一件事的看法。而有時人命運的改變,也是從某個錯誤的細節開始。

張文昊和張鷹自認為抓到瞭翻身的機會,那段日子他們興奮、他們躁動,每天都在盼望著成功喜悅的降臨。按照合同約定,張文昊的新天公司要首付50%的定金,也就是五十多萬元人民幣。張文昊當時的公司開得不大,一時籌措不到這麼多款項,對成功的狂熱沖昏瞭他的頭腦,一向冷靜的張文昊決定以房屋作抵押向銀行貸款,這一貸就是三十萬元。之後的事情卻是他們始料未及的,在履行合同時,他們和南方老板在汕頭的一個倉庫內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張文昊和張鷹詳細檢查瞭放在倉庫中的鋼材,還自認為縝密地親自詢問瞭倉庫保管員。確定無誤後,張文昊支付瞭南方老板五十餘萬元的貨款。誰知,當他們第二天興致勃勃地聯系好運輸公司準備運貨的時候,卻發生瞭驚天的變故。倉庫管理人員告訴他們,這批貨根本就不是什麼南方老板的,而是一個國企在這裡存放的。張文昊和張鷹瘋瞭似的向倉庫管理人員質詢,又不厭其煩地拿出和南方老板的簽約合同證明貨物的所有權。但經過查詢,昨天那個倉庫保管員根本就不是倉庫的人員,而是和南方老板串謀的同夥。張文昊和張鷹幾乎崩潰瞭,他們怎麼也想不到,南方老板竟然是詐騙犯。張鷹提出要馬上報案,但張文昊卻不同意,張鷹不解,在反復的詢問中才得知,張文昊的那筆銀行貸款有問題。

“兄弟,我也是想賺錢急紅瞭眼,拿假的房產證明作為擔保,咱們如果報瞭案,就等於向公安局自首瞭。”張文昊默默地喝瞭一口啤酒。“這件事你就不要管瞭,銀行貸款是我辦的,這筆合同也是我簽的,如果真出瞭事,一切由我來承擔。”張文昊說得很緩慢、很冷靜。

“昊哥,那筆銀行貸款還有多長時間到期?”張鷹抬起頭,看著張文昊。

張文昊的臉被夕陽染紅,但僵硬的表情卻一點沒有改變。“大約……還有不到半年吧……”張文昊望著遠方癡癡地回答。

“哎……”張鷹又是一聲長嘆。“昊哥,如果貸款還不上,你……”張鷹欲言又止。

“呵呵……”張文昊自嘲地笑。“無所謂瞭,大不瞭進去坐幾年牢。這人生啊,什麼都得嘗試,我記得有個人說過,這人啊,一輩子不進牢房也不算圓滿……”張文昊搖瞭搖頭。

“不會的,咱們一定能想到辦法的。”張鷹給張文昊打氣,也像是給自己打氣。

“兄弟……”張文昊緩緩地轉過頭,看著張鷹,卻欲言又止。

“啊?大哥,怎麼瞭?有話就說,咱們之間還有什麼顧忌?”張鷹急切地問。

“哎……不說也罷,算瞭算瞭……”張文昊收起瞭話題。

“昊哥,有話你就說,這件事因我而起,有什麼需要我張鷹做的,你就直來直去。”張鷹說得信誓旦旦。

張文昊默默地看著張鷹,猶豫瞭好久,才說:“我想瞭很久瞭,現在唯一能在短時期籌措這麼多資金的辦法,大概就隻有一個。”

“隻有一個?好啊!”張鷹驚喜。“昊哥,你說,是什麼?”張鷹問。

“我……需要你的幫助……”張文昊緩緩地說,眼神裡閃過一絲邪氣。

《原罪(愛的追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