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一步深淵

雨水打濕瞭張文昊的肩膀,滑過瞭他的臉龐。

“張總,雨下大瞭,咱們走吧,您要註意身體。”小郭在身後輕聲地說。

張文昊回到瞭現實,感覺全身從上到下無一溫暖,雙手也凍得僵硬瞭。

“好,馬上就走……”張文昊說著卻仍不肯離開。

“兄弟,冷不冷啊……哎……是我害瞭你……”他說著說著,眼淚又模糊瞭雙眼。

記憶又回到瞭那個秋天。張文昊為瞭及時償還貸款,不致東窗事發,四處籌措借款但毫無收獲。眼看還貸日期漸漸臨近,張文昊越發一籌莫展。他許多次想到瞭失敗的後果,他查過《刑法》,提供虛假的資信證明進行虛假貸款的,屬於貸款詐騙,超過20萬元的就是數額特別巨大,要判處10年以上有期徒刑。張文昊承擔不瞭這個懲罰,他有妻子女兒,還有年老的父母,他們都太需要自己瞭。

怎麼辦?到底該怎麼辦?他不明白怎麼自己就走到瞭這樣一個死胡同,黑漆漆的沒有陽光沒有希望。萬般無奈之中,他想到瞭一個盡快籌措資金的方法,或者說是一個陰謀。那就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把自己被騙的招數,用在別人身上。沒辦法,這就是你死我活的叢林法則。

張文昊是個聰明人,行動力更是超強。他默默研究著南方老板詐騙自己的方法,從拋出誘餌到引人上鉤,從虛建公司到虛擬身份,一步步衡量計算著,考慮著成敗得失的概率,分析著哪裡會出現漏洞。一琢磨,煙蒂就插滿瞭煙灰缸。他害怕、他恐懼,他不想讓自己輸得這麼慘,所以他隻有拼死一搏,甚至不擇手段。但思來想去,自己天衣無縫的計劃卻經不起推敲。張文昊一直在經營生意,曝光度太高,又加上那筆用虛假手段獲取的銀行貸款,銀行的人整天都盯著他的行蹤,無形的聚光燈籠罩在他身上,根本沒有施展手段的機會。沒想到自己的困獸猶鬥,卻連第一道關卡都跨越不瞭。哎……張文昊在心裡深深地嘆息,不甘心就這樣一敗塗地、陰溝翻船。欲望是魔鬼,良知在生死存亡面前有時會被擱置。張文昊在最短時間消滅瞭所有善良的掙紮和猶豫,將恐懼轉化為對社會的仇恨。他不能讓自己成為一個失敗者,他需要成功,需要取勝,需要人生繼續大踏步地走向燦爛和巔峰。寧可成為罪犯,也不能讓自己成為一個可憐的失敗者,張文昊這樣告訴自己。

他選中瞭張鷹,他的兄弟,當他的傀儡和木偶。

“兄弟,如果哥哥讓你幹一件錯事,甚至是一件壞事,你會不會拒絕?”張文昊看著張鷹的眼睛,直截瞭當地問。

“大哥,你說什麼呢?這麼多年瞭,你一直拿我當弟弟看,沒有你就沒有我。你說,讓我幹什麼事?”張鷹沒有一絲猶豫。

“好,兄弟。那我就直接說瞭。”張文昊拍著張鷹的肩膀。“我也是萬不得已,才想讓你替我走這步險棋。你知道,那筆銀行貸款還有不到半年的時間,這個窟窿就算是你我有三頭六臂,也無法償還。現在……就隻有一個辦法……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張文昊看著張鷹。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張鷹看著張文昊。“用咱們被騙的方法去騙別人?”張鷹反問。

張文昊沒想到張鷹會反應得這麼迅速,他又猶豫瞭一下,鼓足勇氣說:“我本想自己做,但沒辦法,我在明處,曝光率太高瞭,沒辦法下手,現在就隻能依靠你瞭。兄弟,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哥哥不該讓你辦這樣的事,不該讓你鋌而走險。如果你不願意,就當我沒說過這句話……”

“我願意!大哥。我相信你會制訂好計劃。”張鷹搶過瞭話語權。他猛地抬頭,喝幹瞭瓶中的啤酒,表情有些悲壯。“事情本來是我引起的,當然該由我來解決。大哥,你就放心吧,我一定會幹好的。說說你的計劃吧。”張鷹說。

張文昊彷徨地點瞭點頭。“首先,你不能再叫張鷹,你要有個假身份……”張文昊緩緩說出自己的作案計劃,如每次教導張鷹一樣的有條有理。

張文昊說完瞭計劃,信誓旦旦地補充:“警察不是傻子,但也絕不像電視裡演的那麼聰明。隻要謀劃好全局,就一定能做到天衣無縫。兄弟,從明天開始,你要好好和我學談判的技巧和要點。記住,每個細節都要經過反復推敲,沒有十足的把握,就絕對不要下手。我會幫你安排倉庫和廢舊鋼材,會給你制作假身份證和代辦的公司。記住我說的,一切都要小心,幹完瞭就馬上收手。”張文昊也仰頭喝幹瞭餘下的啤酒。

張鷹默默地看著張文昊,晚霞灑在他臉上,讓他覺得晃眼。他心裡有些惶恐、有些迷茫,不知道未來到底會發生什麼,但心中唯一確定的,就是張文昊是自己的大哥,是自己可以依靠的親人。想到這裡,他便自信起來。

“大哥,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讓你失望的。”張鷹仿佛是在對自己說話。“我隻要得手瞭,就馬上按照你說的跑路,等過段時間風聲過瞭,我再回來幫你,吃肉、喝酒、玩女人,咱們一定能過上最牛的日子!”張鷹越說語速越快。

張文昊知道張鷹內心的惶恐,寬慰他說:“兄弟,你就放心吧,沒有十足的把握,我是不會讓你出頭的。我想瞭很久,這一定是個天衣無縫的騙局。”說到“騙局”二字,張文昊壓低瞭聲音。

“嗯,大哥,辦完瞭這件事我就遠走高飛。但……”張鷹猶豫瞭一下。“你要替我照顧好我媽。”張鷹加重瞭語氣,這是他唯一的牽掛。

“嗯,你放心,你媽就是我媽,我一定讓她好好的。等風聲過去瞭,你就回來,咱們一起幹大事,一定會過上痛快的日子,吃肉、喝酒、玩女人!也讓你媽過上最好的日子!”張文昊緊緊抓住張鷹的手,重重地做出承諾。

這一句承諾,回響在張文昊的腦海裡二十多年,總是咒語般地驅逐著他的快樂。

“兄弟,是我害瞭你!是我害瞭你……”張文昊又回到瞭冰冷的現實,眼淚奔流。雨水混雜著他的眼淚,越下越大。

他永遠也忘不瞭張鷹得手後得意忘形的樣子,張鷹將所騙的款項全部提成現金交給他之後,就離開瞭這個城市,消失在人們的視線。在張鷹走的時候,張文昊把自己的一塊舊歐米茄手表送給瞭張鷹。

“兄弟,這是我最珍愛的一塊手表,拿在身邊當紀念。等以後風聲過去瞭,你回來我再給你買一塊新的。”這是張文昊對張鷹說的最後一句話。

張鷹接過這塊手表,用手撫摩著歐米茄手表新換上的表面,沖張文昊微笑著,卻熱淚盈眶。但直到張鷹死去的那天,還沒來得及戴上張文昊送給他的那塊歐米茄手表。

張文昊怎能想到,張鷹離開之後卻並未按照計劃銷毀偽造的證件、遠走他鄉,而是準備以相同的手段,繼續詐騙其他公司。對金錢的欲望讓他一發不可收拾,一直到他墜樓的那一天,他也再未見到自己的媽媽。

張文昊得到張鷹的死訊後,心如刀絞,萬念俱灰。他不敢去現場,不敢送最近最親的兄弟最後一程,根本無法面對張鷹的母親。他連續發瞭幾天的高燒,在斷斷續續的夢裡總是浮現著最後一次見到的張鷹笑著流淚的臉。他心裡不停地重復著,是自己害瞭張鷹,是自己毀滅瞭張鷹。自己是一個罪人,是一個渾蛋,一個萬劫不復的魔鬼。他用自己兄弟的命,換來瞭這保全自己平安的一百萬,用兄弟的鮮血,鋪墊瞭自己所謂的成功之路。當吃肉、喝酒、玩女人這個戲言的目標變得輕而易舉之時,張文昊卻再無往昔的興趣。他鬱鬱寡歡,用工作填滿自己所有的生活空間,發瘋似的在市場上不擇手段地競爭,惡狼般地爭搶財富、打壓對手,為瞭目的不擇手段,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張鷹的死讓他從心底徹底放棄瞭所謂的美好,無所不用其極。他從註冊資金不過10萬的新天公司做起,流血流汗,以命打拼,十年後成立瞭文昊集團公司,成瞭一方大鱷。而他內心卻越發被無法磨滅的罪孽纏繞,被不斷加劇的愧疚蠶食,日積月累,無法安生。

這該是心理的癌癥,已經擴散無法挽救的惡性腫瘤,他總有這樣的感覺。所以他想行善,他想回報,他想贖罪,他想挽救自己的良心。但無論他怎麼付出和施予,都無法逃脫那句承諾和那個眼神的譴責,內心最深處的那片潰爛將他的生活帶入萬劫不復的黑暗。

張文昊佇立在雨中,覺得自己的心在流血,很疼,像被一隻手狠狠揪著。

雨灑下來成瞭霧,給淒冷的夜晚更添瞭惆悵。

“兄弟,等著我。到瞭那邊,哥哥給你當牛做馬。”張文昊呼出瞭一口白霧。

而與此同時,在遠處角落中,披著雨衣的林楠拿起對講機:“喂,小曹,馬上調查一輛奔馳車的情況,黑色,型號是奔馳S600,車號是……”

他收到公墓管理處的線索,有人在祭拜張鷹。

《原罪(愛的追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