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智者鬥智

雨還在下,張文昊回到房間的時候,已臨近熄燈。醫院維護的是大多數病人的利益,雖說不像軍事管理那樣強硬,但也有嚴格規則。如果說例外,大概也隻有那間VIP病房。

老馬用復雜的眼神看著張文昊,他剛剛掛斷林楠的電話。

“這麼晚才回來?”老馬問。

“是啊,有點事情需要辦。”張文昊簡單地回答。

“最近你公司的事不少啊。”老馬接著問。

“是,重組、股東打架,一塌糊塗。哎……知道我這樣瞭,大傢就都坐不住瞭。”張文昊自嘲地苦笑。而他自己當然知道,這不是普通的股東打架,而是為瞭爭權奪利在相互地檢舉揭發、栽贓陷害,這是一場充滿明槍暗箭的驚濤駭浪,傷敵一萬自損八千,慘烈的程度達到瞭你死我活。而公安、稅務的介入,對於曾經運行良好的公司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這一切是他健康時絕不可能出現的。而如今,他已無力掌控。中國的企業就是這樣,有時需要的就是鐵腕的人治,公司的靈魂就是董事長、一把手,一旦群龍無首,就會樹倒猢猻散,天下大亂。文昊集團公司的靈魂人物出瞭問題,一切良好的秩序便無人遵守。

“今天受刺激瞭吧?”老馬從報紙上看到瞭張文昊的慘狀。現在的媒體就是這麼發達,幾個小時前發生的事,現在就拿在瞭手裡。

“呵呵……還行,不是臭雞蛋,沒什麼味道。”張文昊搖搖頭自嘲道。他顯得很疲憊,緩緩地換上病服,仰躺在床上。

馬上就要熄燈瞭。老馬用餘光盯著張文昊,心裡揣測起來。林楠剛才說的短短幾句話,引起瞭他心中的許多疑團。老馬不想去相信,張文昊與那個案件有關,但一個警察的職業敏感,又讓他不能因為自己的情感而失去對案件的判斷。他不想武斷,但更不想喪失這條懸而未決的線索和疑點,他讓林楠詳細調查張文昊剛才祭奠那個墳墓周圍的幾個墳,看看會不會是張文昊在祭奠別人,但結果卻排除瞭這種可能。老馬的直覺在刺痛著他的神經,甚至強過肝部的疼痛。如果張文昊真的是最大的犯罪嫌疑人,那為什麼自己這麼久都沒有懷疑到?老馬在質問著自己。

張文昊仰望著天花板,若有所思,沉默瞭一會兒問:“老馬,你相信有來世嗎?”

“來世?”老馬眉頭一皺,不知所雲。

“對,來世。就是我們有一天從這個世界消失瞭,身體化為灰燼,而靈魂還會寄存到另一個地方……”張文昊還是那麼癡癡地說。“會有嗎?”

“哼,我看你是受瞭刺激瞭……”老馬一轉頭,不屑一顧。“我不相信,我隻相信看得到摸得著的東西,幹警察的有句老話:不能相信別人,也不能相信自己,唯一能相信的隻有證據。”老馬硬邦邦地回答,沒有一絲疑惑。

“唯一能相信的隻有證據……”張文昊轉過頭看著他。“為什麼不能相信別人和自己?”張文昊問。

“這是警察的基本素質啊。特別是在辦案的過程中,你要是相信別人呢,你就會輕信報案人賊喊捉賊的假案,或者陷入被告人編造的辯護圈套。而要是相信自己呢?就會輕視證據、主觀臆斷,從而喪失瞭對案件細節的追查,而導致案件的方向出現偏差。隻有冷冰冰地獨立於執法者情感之外的證據,才能直接證明對和錯、黑和白、善與惡。明白嗎?”老馬回答。

“對和錯、黑和白、善與惡……哼……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絕對的對和錯、黑和白、善與惡嗎?”張文昊輕蔑地笑瞭一下。“難道一切的事物就隻有兩種屬性,就這麼簡單?非對即錯?非善即惡?”張文昊反問。

“當然,好的就是好的,壞的就是壞的,沒的商量。這有時人要是走錯瞭路,想回頭很難,除非他把自己大卸八塊、重新回次娘胎。”老馬意有所指地信誓旦旦。

張文昊默默地搖頭,又是一陣沉默。“哎……其實有的時候啊,對錯黑白,沒有什麼絕對的區分。那些評判的標準,隻是掌握話語權的人手中的砝碼,成者王侯敗者寇,中國自古就是這樣的道理。其實每個人這一生都會犯錯,或大或小。如果一個人犯瞭錯,是要給他改錯贖罪的機會的。”張文昊一字一句地說。

“笑話,你這麼說就是沒有黑白善惡之分瞭?”老馬提高瞭嗓音。“壞人幹瞭壞人,想變成好人我們還要原諒他,兇手殺瞭人說句‘對不起,我錯瞭’,我們就要說他無罪。那要我們警察幹嗎?那還要什麼法律?”老馬反唇相譏。

張文昊不知怎麼回答,嘆瞭口氣。

“所以說,還是那句話,好人就是好人,壞人就是壞人,做錯瞭事就要承擔責任,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自古的道理。”老馬做著總結。

“得瞭這個病之後,我想瞭很多。我想你也一定想瞭很多。”張文昊望著天花板說,“我有時就想啊,人活這一輩子,到底是為瞭什麼?從呱呱墜地到最後離去,就是那麼一個過程。人這一生很短暫,到瞭最後,其實什麼也沒有,什麼也帶不走。有時吧,我真想知道。這人活瞭一輩子啊,到底什麼才是最重要的?生活嗎?事業嗎?女人嗎?還是名和利?如果這些都得瞭,那又能怎麼樣?我們年輕時為之奮鬥、為之努力的事情,真的那麼有價值嗎?”張文昊把在張鷹墓前的話又說瞭一遍。

老馬不知該怎麼回答瞭,他似乎聽懂瞭一些張文昊說的道理,甚至開始反思自己,反思自己這三十年的警察生涯。如果按照簡單的標準判斷,自己這一生到底是對還是錯?而自己的職場生涯,又到底該被打上多少分?他又不禁看瞭張文昊兩眼,努力擠走內心的軟弱和卑微。他告訴自己,現在聊天的真正目的,是要從張文昊那裡套出與案件有關的線索,而絕不是促膝談心。但他明白,自己對於面前的這個人充滿瞭復雜的情感,他不能像以往那樣簡單直接地做出判斷。但他又告訴自己:你是個警察,不能因為自己的情感而失去對案件的判斷。老馬很糾結。

“其實啊,我現在越來越懂得,真實的東西才最重要。”張文昊說。

“真實的東西?”老馬玩味道,停頓瞭一下說,“是啊,真的東西。真的高興,真的難受,敞開樂、放開哭,人才活得不憋屈。是這個意思吧?”

“嗯……越到瞭這個歲數,我才越體會到,這人啊,有時可以幫助別人,但卻幫不瞭自己,再復雜的謊言也抵不過簡單的真實。這現在的人啊,天天說謊,不說謊就活不下去,就立不瞭足。但騙來騙去,最後騙的還是自己。有時說瞭一個謊啊,就要用更多的慌去彌補、去掩蓋,這是一條沒有盡頭的地獄啊。”張文昊說。他想到瞭圍坐在老姚病床前的傢人,想到瞭那麼真實關切的眼神,想到瞭老姚與小呂的背對流淚,想到瞭他大女兒靦腆的笑。同時,他又想到瞭大聲說話的楊晉財,想到瞭前來逼婚的張艷紅。最後,他還是想到瞭自己,想到瞭他的女兒,張婕,或是夏爾。張文昊心裡,百感交集。

老馬看張文昊沉默瞭,覺得這是個機會。他要繼續給張文昊挖坑兒埋套兒,讓他露出破綻。老馬年輕時曾經幹過不少年預審,預審就是審訊犯罪嫌疑人,講的就是杵人傢心窩子、戳人傢肺管子,讓他說真話。搞預審的都知道,對付軟弱的要拍山鎮虎,對付強硬的要以柔克剛。他咽瞭口唾沫,準備把張文昊往陰溝兒裡帶。

“哎,其實,誰這輩子沒做過幾件錯事呢?”老馬有目的地引導。“就拿我說吧,幹瞭一輩子警察,都晃晃悠悠不幹正事,盼的就是耗到退休,弄個舒服自在。但現在……哎……早知現在,何必當初啊。這一輩子一晃就過去瞭,到現在想啊,什麼錯啊對啊,到瞭最後都不重要瞭。”老馬說。

這一句,杵瞭一下張文昊的心窩子。“是啊,誰沒幹過幾件錯事呢?”張文昊仿佛在自言自語。“其實啊,這人到瞭什麼時候都逃避不瞭命運,你認為逃脫瞭,但最後轉瞭一圈你才發現,自己還在原地,根本沒有逃脫掉。作瞭一次孽啊,是用多少次補救都還不瞭債的。無論你用什麼方式……”張文昊說得真誠,但是不知不覺地上瞭老馬的套。

“啊?怎麼這麼說?你年輕時做過什麼錯事嗎?”老馬忙接話。

張文昊一驚,突然醒瞭。他聽出瞭老馬的畫外音,猛地轉頭看著老馬。老馬也一愣,趕緊佯裝困倦的樣子,但那一臉窺探捕捉的表情根本來不及收回。就在這一秒鐘,張文昊已經從老馬的眼神裡看到瞭一種針尖般的光芒,那表情像極瞭獵豹在捕獵前的樣子。張文昊感到一陣寒冷迅速傳遍全身,心底劇烈地震顫瞭一下,大腦也頓時清醒起來。他突然想起老馬是個警察,又想起瞭張鷹、林楠、經偵總隊、夕陽漫山……是,他感到恐懼瞭,哪怕面前隻是個已經退休的警察,對於自己,也是極度危險的。

“呵呵……”張文昊用長長的笑來調整情緒,就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你想問什麼?”張文昊恢復著表情。

“嗨,就先說我,年輕時就凈胡來,跟領導拍桌子,跟小民警耍資格。現在想起來啊,都可笑……”老馬趕忙扯開話茬兒,偽裝自己。他知道自己做得太急瞭,本該多做延伸、拆解的話題,他直接就問瞭出來。他看出瞭張文昊那一瞬間眼神中的警覺、驚恐甚至慌亂,但他又不能確定那個眼神的真實含義。哎,這就叫急功近利,前功盡棄啊,自己是不是真的老瞭,連這麼基本的活兒都玩不好瞭。老馬沉默著,梳理著張文昊的反應和他自己的判斷,他告訴自己,要慢慢來,但他轉念又想,自己現在這種狀態,還有時間去慢慢來嗎?這是個悖論,無法解決。

“哎,什麼來世啊、作孽啊、還債啊,誰也想不明白。”張文昊的語氣平緩,拿起瞭床頭的一本書。“這本書說過啊,我們因寬恕而獲得寬恕,我們因死亡而獲得永生。人啊,到瞭這個時候就不該企圖活得明白瞭,學會糊塗,學會接受現在的一切,才不會那麼痛苦。”他翻開書頁的時候,不留神一張照片掉在地上。

老馬俯身,將照片撿起。那是一張合影。

“這是……”老馬問。

“哎,這是我曾經的全傢福。”張文昊接過照片,心裡劃過一絲溫暖。他指著照片說:“這是我,年輕的時候,呵呵,瞧那樣子。這是我的第一任妻子,夏婕……”張文昊停頓瞭一下,才說:“這是我女兒,張婕。你看她多美。”

老馬湊過去仔細看著,那是個幸福的一傢三口,張文昊那時還年輕,三十多歲的樣子,留著個傻傻的扣邊頭,咧著嘴傻笑,一臉的幸福。旁邊是他的妻子,那個叫夏婕的女人,臉胖胖的,顯得溫和善良。懷中抱著的小女孩大約有四五歲,嘟著小嘴小鳥般地摟著張文昊。背景像是個軍隊大院,三口人的後面是一個巨大的飛機模型。老馬看著看著,不禁又想到瞭自己的過去,心裡酸澀起來。

“有你女兒現在的照片嗎?”老馬緩緩問。

“沒有……”張文昊默默搖著頭。“我對不起她們母女啊,為瞭所謂的事業早早就離她們而去,是我背叛瞭她們,哎……”張文昊一聲長嘆。“後來我女兒隨瞭她母親的姓,從張婕改名叫夏爾,除瞭我每月支付的撫養費外,我們之間再也沒有什麼往來。後來她到瞭十八歲就出國留學瞭,幾年後我前妻就病故瞭……就像你說的一樣,我失去瞭最重要的真的東西,真的感情、真的血肉,悔之晚矣啊……”張文昊說的都是沉甸甸的事實,卻在另一方面避重就輕。

“她知道你這次的病情嗎?”老馬又問。

“不知道,我不想讓她知道。”張文昊回答。“我在得意的時候背叛瞭她們,卻要在失意的時候求她的同情,這不是太自私瞭嗎?我不會讓她來可憐我的……”張文昊說不下去瞭。

“怎麼是可憐你呢?他是你的女兒啊!”老馬皺瞭皺眉。“老張,你想的太多瞭……”

“哎,有時不能不這麼想啊……其實我真的很羨慕你和老姚,身邊有愛你們的親人孩子,真的老馬,這才是最珍貴的財富啊……”張文昊拿著照片的手在顫抖,但表情卻定格在茫然中。老馬知道,這就是他此生最大的遺憾與懲罰。

兩個人之間初試鋒芒的戰鬥,結束在幾聲沉沉的嘆息之中。

《原罪(愛的追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