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永遠不會姓你的姓

張文昊回到瞭醫院,沒再進那個四人間,而是徑直走進瞭VIP房間。那個房間一直給他留著,天天打掃。張文昊停頓瞭一下,沒有開燈。窗簾緊閉,四周漆黑一片,他坐在沙發上,一聲不響。他幾次想叫護工取回自己在四人病房的東西,但猶豫瞭許久卻沒有去做。他想讓自己安靜,想要去思考什麼,而腦海中卻空空一片,什麼也想不起來。他覺得自己是該去想些辦法應對瞭,應對李總,應對老馬。一個是事業,一個是名譽,難道在他人生的最後時刻都要落空?張文昊在黑暗中摸索著,像是在找眼鏡,又仿佛是在找香煙,但卻一無所獲。在這間空曠的病房裡,隻有黑暗,而沒有他熟悉的東西。他坐瞭許久,又站瞭起來。

張文昊回到病房時,老馬正把一大堆的案卷堆在自己的床上,和林楠聊著什麼。看他進來瞭,兩個人同時止住瞭談話。

“這麼晚還在忙?”張文昊問。

“哎,沒辦法啊,一個二十年前的案子,再不弄就真沒時間瞭。”老馬故意點破。

“哦……”張文昊無所謂的樣子,隻嘆瞭口氣。他看瞭看林楠,覺得林楠似乎在故意躲閃自己的眼神。

林楠不是嫩,不敢去面對他的眼神,而是不想讓自己的眼神犯錯。經過這些日子的調查,雖然有些收獲,但畢竟距成功太遠,這個案件拖的時間太久瞭,線索全都斷瞭,不是證人離開本市難以找到,就是銀行賬戶註銷,資料遺失。而那輛套牌車也再沒出現過,可以看出,對手具有很強的反偵察意識。案子辦到這個程度,就陷入瞭另一個怪圈,林楠覺得這麼弄下去,反而是原來那個結果顯得圓滿。破瞭就破瞭,案結事瞭,就算揪出來什麼線索又有什麼意義?林楠說出瞭這個想法,老馬卻差點兒跟他急眼。老馬認定瞭自己的道理:沒有什麼結果是所謂的最好和最壞,結果隻有一個,就是真實的,無懈可擊的。

道理雖是這麼說,但林楠知道在現實辦案中這卻隻是個大道理,或者說是美好的願望。其實再硬的證據也是相對的,老馬那套“不去相信別人、不去相信自己,隻相信證據”的做法,真的已經過時瞭。現在中國的法律,是“疑罪從無”。

一條關鍵的線索查清瞭,卻仍無法證明張文昊的罪行。歐米茄手表的購買者是新天公司,而新天公司的原法定代表人就是張文昊。老馬和林楠在查實這個線索後,最初都很興奮。但隨後卻發現,這個線索還是太邊緣、太次要,也太富想象力。難道就因為張文昊二十多年前送張鷹瞭一塊手表,就把他定為那個案件的幕後主使嗎?那真的太武斷瞭,法院根本就不可能采信。老馬和林楠苦苦追蹤的一個獵物,抓到手瞭卻還要放走,這實在是讓人痛苦難受。老馬感到,此時在張文昊罪與非罪之間的這層薄薄的窗戶紙,實際上堅硬無比。

這時,張文昊的手機響瞭。看是個陌生的號碼,便關到瞭無聲。他不想再受到熱情的打擾。而這個陌生號碼仍很執著,不斷在手機上閃動著。張文昊嘆瞭口氣,接通瞭電話。

“喂,你好……”張文昊冷漠地應瞭一聲,臉上的表情就隨即豐富起來。“什麼!夏爾?是你!”張文昊一下站瞭起來。

他的女兒夏爾來瞭!那個遠在大洋彼岸十年未見的夏爾來瞭!張文昊在房間裡踱著步,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女兒。他從床頭櫃裡拿出便服,三下五除二地換上,又走到洗手間裡,刮瞭胡子。他竟然久違地忙亂瞭。

有人敲門。張文昊穩瞭穩神,用毛巾擦瞭一把臉,走出瞭衛生間。

在門口,站著一個三十出頭的女子,她穿著一身褐色的大衣,頭發高高盤起,挎著一個女式的大包,眼睛和鼻子像極瞭張文昊。

“小婕……你……你怎麼來瞭……”張文昊說著動情,眼睛濕潤瞭。

夏爾原來叫張婕,但自從母親與張文昊離婚之後,她就隨瞭母親的姓,改名夏爾。見到久違的父親,夏爾仍無法突破那種生硬的陌生。她知道瞭父親的病情,心就算再硬也抵不過骨肉親情,猶豫瞭半天,嘴裡還是說不出那個字。“你……現在治療得怎麼樣瞭?”夏爾問。

“我……挺好的……”張文昊努力穩著情緒。“來,小婕,別站著,裡面坐,裡面坐。”張文昊突然像年輕瞭十歲。

夏爾仍是冷冷的表情,心裡的波動一點兒未表現在臉上。她穿過老馬、林楠的眼神,隨著張文昊走到瞭病床前,但並沒有坐下。

“你……什麼時候來的?坐瞭多長時間的飛機?哦,對瞭,住在哪裡瞭?需不需要我安排一下?”張文昊忙亂地關心著。

“需要我的什麼幫助嗎?”夏爾看著張文昊問,時間仿佛一下停止瞭。

“幫助?沒有沒有,我沒什麼可幫助的。”張文昊沒想到她會這麼說。

“嗯……那是需要我來看護嗎?”夏爾停頓瞭一下又問。

“不……不需要……”張文昊的聲音低落。

“那你是需要我的關心和原諒?”夏爾說下去。

張文昊無言以對。“女兒……原諒我……”張文昊沉默瞭良久說。

“原諒你?”夏爾的情緒波動起來,眼睛發紅。“你讓我怎麼原諒你?怎麼原諒你?你給過我和媽媽什麼感情嗎?你真正為我們負責過一天嗎?”夏爾顫抖著說,“你知道媽媽走的時候,說過什麼嗎?她讓我永遠不要姓你的姓,永遠不要見你。”夏爾的眼淚流瞭下來,她抑制瞭半天還是爆發出來。

“小婕,哎……請你原諒我……我……”這是張文昊預知的結果,但他仍無法面對。

“不要叫我什麼小婕。我叫夏爾,是夏婕的女兒。”夏爾聲音不大,但在張文昊聽來卻震耳欲聾。“我回來瞭,這段時間也不會走,你有需要就打我這個號碼吧。”夏爾站著說。

張文昊努力控制著眼淚,渾身震顫。“他們……他們來瞭嗎?”張文昊問。

“誰?”夏爾問。

“我的外孫和外孫女……”張文昊說。

“好,我會帶他們來看你的。”夏爾自知眼淚快忍不住要流出來瞭,就轉身往外走。“你好好保重,好好治療,我會常來看你……”夏爾聲音冷漠,眼淚還是流瞭出來。她急匆匆地走出瞭病房,想迅速逃離這種壓抑。

老馬看著張文昊,心底升起瞭一絲憐憫。他面前這個人曾經多麼冷漠和傲慢啊,現在卻隻是一個虛弱的老者,一個可憐的老頭兒。

張文昊沉默地站在原地,轉頭看著老馬。“還記得你問我這輩子有什麼遺憾嗎?看見瞭吧。我的遺憾就是她,我的女兒。”張文昊眼裡含淚。“哎……人這一輩子啊,無論到瞭什麼時侯,這真的東西隻有一次,或失或得,或聚或散。當初你丟瞭的時候,認為還能再有,但過瞭多少年以後才知道啊,這真正的失去啊,也就隻有一次,就算再多的獲得也無法彌補。人啊,總是丟瞭西瓜撿芝麻,丟瞭最不該丟的,撿起來的是一堆垃圾。”張文昊的眼淚流瞭下來。“欠她和她母親的,我永遠也還不上瞭,等我想要贖罪的時候,她們卻再不給我機會。”

“這不是債,是罪孽……”老馬也嘆瞭口氣。“感情這東西,不是你想找回來就能馬上找回來的。慢慢來,我想你女兒總有一天會原諒你的。”老馬勸慰到。

“總有一天……”張文昊出神地重復著。“我還等得到那一天嗎?”

“你的外孫好玩嗎?幾歲瞭?”老馬想換個高興些的話題。

“嗯,就見過一次,僅僅一次……”張文昊也努力想擺脫這種情緒。“但文化不同,語言不通,孩子見瞭我就哭。”

“嗨,這小孩啊,看見生人都這樣,慢慢熟悉就好瞭。”老馬說。

“慢慢熟悉……”張文昊又嘆瞭口氣。“咱們……還有慢慢熟悉的時間嗎……”他說完又出神地看著老馬。

老馬啞然,也是一臉的茫然。是啊,我們還有時間嗎?我們還有多少個需要等待的一天……

《原罪(愛的追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