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屋頂上
“靠,這該死可惡的狗娘養的!”
傑克·托倫斯驚訝又痛苦地喊出這幾個字,右手往藍色格子的工作襯衫上一拍,驅趕動作緩慢、蜇瞭他的大黃蜂,然後快速地攀爬上屋頂,一面回頭查看黃蜂的兄弟姐妹是否從剛捅破的蜂窩湧出向他開戰。如果是的話,那就慘瞭。蜂窩位於他與梯子之間,而通到底下閣樓的活動門從裡面反鎖著。從屋頂墜落到飯店和草坪間的天井,距離是七十英尺。
蜂窩上方純凈的空氣靜止不動,未受到幹擾。
傑克咬著牙厭惡地吹瞭一聲口哨,跨坐在屋脊上,檢視他的右手食指。指頭開始發腫,他想他得試著躡手躡腳地爬過蜂窩到梯子那邊去,才能下去冰敷。
今天是十月二十日。溫迪和丹尼開著飯店的載貨車(一輛老舊、開起來嘎嘎作響的道奇,但還是比福斯可靠,那輛金龜車如今嚴重地喘著氣,看來快壽終正寢瞭),去薩德維特買三加侖的牛奶和采買聖誕節的用品。雖然時間還早,但說不準大雪何時會來瞭就不再走。目前已飄些小雪,從“全景”往山下的道路有部分路段結瞭冰,很容易打滑。
到目前為止,這裡的秋天美得幾乎不可思議。他們來此三周,金黃的日子一天接著一天。氣溫華氏三十度的凜冽早晨,到瞭下午溫度變成六十出頭,十分適合爬上“全景”微微傾斜的西側屋頂修補屋瓦。傑克向溫迪坦承他原本能在四天前就完成工作,但他並不覺得真的有必要加緊作業。從這上頭看出去的景色壯觀,甚至勝過總統套房遠眺的視野。更重要的是,他能從工作本身得到慰藉。在屋頂上,他感覺自己過去三年來苦惱的創傷逐漸痊愈。在屋頂上,他感到安心自在。那三年逐漸像是一場騷亂的噩夢。
屋瓦腐壞得極為嚴重,有的整個被去年的暴風雪吹走。他將所有的屋瓦拆起,從側面扔下去,一邊大聲喊道:“炸彈來囉!”以免萬一丹尼閑晃過來被砸到。剛才黃蜂蜇他的時候,他正在掀朽壞的遮雨板。
諷刺的是,每次爬上屋頂時,他總是警告自己要當心蜂窩,還買瞭殺蟲噴霧罐以防萬一。可是今天早晨是如此的寧靜祥和,使他喪失瞭警覺心。他又回到正在慢慢創作的劇本世界裡,在腦袋中擬定今晚要撰寫的片段的大綱。劇本發展得非常順利,雖然溫迪沒說什麼,但他知道她很高興。過去在史托文頓那悲慘的六個月,就是他對酒精的渴望強烈到幾乎無法集中精神在授課上,更別提課外的寫作抱負瞭,他在虐待狂校長丹可與年輕英雄蓋瑞·班森之間至關緊要的那場戲上遇到障礙。
但在最近的十二個夜裡,當他實際坐在安德伍德打字機的前面——那是從樓下大辦公室借來的辦公用打字機——路障奇跡似的消失在他的手指底下,簡直就像棉花糖融化在唇邊一樣。他幾乎毫不費力便想出如何洞悉丹可的個性,那是他一直以來欠缺的,因此他重寫瞭大半的第二幕,讓第二幕環繞著新的那場戲。而方才被黃蜂打斷思緒前,腦中一直反復思量的第三幕,發展也顯得越來越清楚。他認為自己能在兩周內擬完第三幕的大綱,然後在新年前就能完成整個該死的劇本。
他在紐約有個經紀人,一名強悍的紅發女人,名叫菲麗絲·山德勒,她抽赫伯特·泰瑞登牌的煙,用紙杯喝金賓波本威士忌,認為文學的太陽隨著肖恩·奧凱西[7]升起又西沉。她售出瞭三篇傑克的短篇小說,包括《君子》上的那一篇。他寫信告訴過她有關這個劇本的事,劇名取為《小學校》,描述一名有才華的學生淪落為世紀初新英格蘭預備中學裡蠻不講理、嚴苛無情的校長——丹可,及一名他視為年輕時代的自己的學生——蓋瑞·班森。菲麗絲回信表示有興趣,並力勸他下筆前要先讀過奧凱西的作品。今年稍早的時候她又寫信詢問劇本究竟在哪兒?他挖苦地回信說,《小學校》無限期地,或許是永永遠遠地,耽擱在作傢的手與劇本的某一頁之間,因為那一頁引人註意地出現瞭“人人皆稱為‘作傢的障礙’的才智戈壁沙漠”。如今看來她好像很有可能拿到劇本。劇本是否出色,或者是否真能上演是另一回事。他似乎也不十分在意這些事情。他有點覺得劇本本身——這整件事——就是個路障,是他在史托文頓預備中學倒黴的那些年的巨大象征。那幾年內他像個躲在破舊老爺車方向盤後的瘋狂孩子,差點徹底摧毀掉自己的婚姻;兇暴地攻擊自己的兒子;在停車場與喬治·哈特菲德發生沖突,那次沖突事件,他無法再視為隻是另一次具有破壞力的突然脾氣爆發。如今他認為自己的酗酒問題部分是源自他下意識想要脫離史托文頓,擺脫壓抑他的創作驅動力的安全感。雖然他不再喝酒,但想獲得解脫的需要依然強烈,因此才有喬治·哈特菲德的事件。現在那段日子遺留下來的隻有他和溫迪臥室桌上的劇本,一旦劇本完成,送去菲麗絲又小又暗的紐約辦事處後,他就能著手其他的工作。不寫小說,他還沒準備好陷入另一個費時三年的工作泥淖,不過,肯定可寫更多的短篇,或許一本短篇集。
他謹慎地移動,四肢並用地快速往回爬下屋頂的斜面,越過新綠的屋瓦與剛清理完的那塊屋頂的分界線,來到他捅開的黃蜂窩左邊的屋簷,萬分小心地爬向蜂窩,準備一看情勢急迫就撒手不管,迅速沖下梯子到地面去。
他朝那塊掀起的遮雨板彎下腰,仔細觀察裡面。
蜂窩在裡頭,塞在舊的遮雨板和最後一層三乘以五大小的屋頂之間。該死!是個非常大的蜂窩。淺灰色的紙球在傑克看來,仿佛直徑有將近兩英尺。形狀並不完美,因為遮雨板和木板之間的空間太狹窄,但他認為這些小傢夥仍做出瞭相當可觀的成果。蜂窩表面擠滿笨拙、緩慢移動的蟲子,屬於大型兇狠的種類,不是體型較小、較溫和的小黃蜂,而是喜歡在墻的縫隙中築巢的大黃蜂。它們由於秋天的氣溫而變得又臟又遲緩,但是從小就對黃蜂瞭如指掌的傑克,覺得自己隻被蜇瞭一下真是走運。而且他認為,假如厄爾曼是在盛夏雇人做這份工作的話,拆起特定那片遮雨板的工人將會得到要命的驚喜。的確錯不瞭。當十幾隻大黃蜂忽然一起落在你身上,開始叮你的臉、手和手臂,隔著褲子蜇你的腿時,你絕對有可能忘記自己置身在離地七十英尺的高處。在你企圖逃離黃蜂群時,或許就這樣沖過屋簷摔下去。
全都是因為這些小東西,最大隻的也不過隻有鉛筆頭的一半長。
他在某個地方讀過——星期天的增刊,或是一般大眾感興趣的新聞雜志的文章裡——所有的汽車死亡事故中,有百分之七原因不明。並非機械故障,也沒有超速,既不是酒後駕車,也不是天氣不良;單單隻是一輛車撞毀在荒僻的路段,車上一名死者——駕駛者,無法解釋發生瞭什麼事。文章采訪瞭一名州警,他從理論上說明這些所謂的“無名車禍”有許多是起因於車內的昆蟲:黃蜂、蜜蜂,甚至也可能是蜘蛛或蛾子。駕駛人驚慌瞭,想要用力拍打蟲子,或是搖下車窗讓蟲子出去。很有可能是蟲子蜇瞭他,也或許駕駛就是失去控制。無論如何轟然一聲巨響……一切結束。而那隻昆蟲,通常安然無恙,快活地嗡嗡叫著飛出冒煙失事的車外,找尋更適合的場所。傑克回想起,那名州警贊成讓病理學傢在解剖這類罹難者的屍體時尋找昆蟲的毒液。
此刻,低頭看著蜂窩,在他眼中這蜂窩可實際象征著他所經歷過的(及他拖累妻兒共同經歷過的),並且預示著更美好的未來。否則要如何解釋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呢?對他而言,他仍然覺得在史托文頓整段不愉快的經驗,都必須視為是在傑克·托倫斯被動的狀態下發生的。他沒有做任何事;是事情主動發生在他頭上。他在史托文頓的教職員中認識許多人,其中兩位正好在英文系,都酗酒。查克·塔尼習慣在星期六下午買一整桶的啤酒,徹夜在後院的雪堆上猛灌,然後在星期天看足球賽和老電影時,該死地把酒差不多全喝光。然而從周一至周五,查克卻幾乎滴酒不沾——午餐時佐以淡薄的雞尾酒也隻是偶爾為之。
他和艾爾·肖克利是酒鬼。他們互相尋求安慰,猶如兩個遭社會遺棄的人依然喜歡交際,寧可一同溺死,也不願獨自沉淪,隻不過他們沉溺的大海是全麥的而不是含鹽的。俯視著黃蜂,看它們在冬天降臨、毀滅除瞭冬眠的女王蜂外的所有黃蜂之前,慢吞吞地完成本能驅使的使命,他更進一步分析自己:他依舊是個酒鬼,始終都是,或許從高中的高二之夜喝下第一口酒開始就一直都是。這無關意志力、飲酒的道德規范或他本身個性的強弱,而是在他體內某處有個壞掉的開關,或是沒有作用的斷路器,他無可奈何地被推下滑道,起先速度很慢,後來史托文頓對他加壓後就逐漸加速。一座醉酒的大型滑梯,底部是找不到主人的破碎腳踏車和手臂斷掉的兒子。傑克·托倫斯處於被動狀態。而他的脾氣,也是一樣的。窮其一生他都在徒勞地嘗試控制自己的脾氣。他記得七歲的時候,因為玩火柴被鄰居的太太打屁股,他跑到外頭去對經過的汽車扔石頭。他父親看到後,突然咆哮著襲向小傑克。他打紅瞭傑克的臀部……還把他的眼睛揍成黑青。當他父親嘟嘟囔囔地進屋去看電視節目時,傑克碰巧看到一隻流浪狗,就把它踢到排水溝裡。他在小學時打瞭二十幾次架,到高中甚至更多,因此盡管學業成績優異,仍遭過兩次停學及無數次課後留校的處分。足球曾經提供他局部的安全閥,雖然他記得非常清楚,幾乎每場比賽的每一分鐘他都處於高度惱火的狀態,將對手的每次阻擋和擒抱都看作是針對他個人。他是個優秀的足球選手,大三、大四都獲選為最佳球員,但他十分清楚,這都該感謝……或者說歸咎於自己的壞脾氣。他並不喜歡足球,每一場比賽都是怨恨的競爭。
然而,盡管如此,他並不覺得自己是個混賬東西,也不覺得自己脾氣壞。他總認為自己就是傑克·托倫斯,一個真正正派的好人,隻不過總有一天得學會如何克服脾氣以免惹上麻煩。同樣地,他得學著如何對付酗酒的毛病。但他的情緒無疑和身體同樣有酗酒的毛病——兩者肯定在他體內深處緊系在一起,隻是他寧可不去正視這個角落。然而根源是彼此相關或各自分開,是社會學、心理學抑或生理學的問題,對他而言都沒有太大的區別,他同樣都得應付其結果:屁股挨揍,遭他老頭毒打,受到停學處分,想盡辦法解釋制服在遊戲場口角中扯破的原因,之後則是宿醉,慢慢失去凝聚力的婚姻,彎折的輪輻指向天空的單個腳踏車輪,丹尼的斷臂。當然,還有喬治·哈特菲德。
他覺得自己不知不覺中把手伸進瞭生命的大黃蜂窩裡。拿來作為比喻是糟透瞭,但當成是現實的生動描寫,他認為這圖像恰如其分。他在盛夏把手伸過朽壞的遮雨板,那隻手和整隻臂膀在神聖、正義的大火中燃燒,摧毀瞭有意識的思考,讓文明行為的概念顯得陳腐。當手被炙熱的縫針刺穿時,能指望你的舉止像個有思考能力的人嗎?當黑壓壓一片的兇猛陰影從建築構造(你原本認為無害的建築構造)的洞裡蜂擁而出,筆直地朝你而來時,能期望你盡情享受最親近的人的愛嗎?當你在離地七十英尺的傾斜屋頂上瘋狂地跑來跑去,不清楚自己的去向,也不記得恐慌、蹣跚的腳步可能導致自己跌跌撞撞地摔過簷溝,跌到七十英尺底下的混凝地上死亡的時候,還能要求你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嗎?傑克不認為有辦法做到。當你不知不覺地把手伸進蜂窩時,你並沒有與魔鬼訂下契約,放棄文明的自己以及自愛、自尊與自重的象征。事情隻是碰巧發生在你身上。你是無權說話、被迫不再當個理智的生物,變成神經末梢的生物;在五秒鐘內,從受過大學教育的人輕而易舉地變成哭嚎的猿猴。
他想到喬治·哈特菲德。
個子高加上一頭濃密金發的喬治,是個英俊得近乎目空一切的男孩。當他穿著緊身的褪色牛仔褲和史托文頓的長袖運動衫,不經意地將袖子推到手肘上,露出曬成褐色的前臂時,總讓傑克想到年輕的勞勃·瑞福,而且他懷疑喬治不需太費力就能得分,與十年前年輕時的足球魔鬼傑克·托倫斯不相上下。他敢說自己實在沒有嫉妒喬治,或是羨慕他姣好的外表;事實上,他幾乎是無意識地開始將喬治想成是他劇本裡的英雄“蓋瑞·班森”的肉體化身——完美地襯托著陰沉、委靡、衰老,變得異常憎恨蓋瑞的丹可。但是他,傑克·托倫斯,從來沒有嫉恨過喬治。如果有的話,他應該會曉得。他相當確定。
喬治在史托文頓的課程全都低空飛過。一名足球和棒球明星,他的學業要求並不高,而他也滿足於拿C,偶爾歷史或植物學拿B的成績。他在球場上是兇猛的參賽者,但在課堂上卻是個無精打采又逗趣的學生。傑克很瞭解這類型的學生,大多是由於他自己在高中和大學時代的親身體驗,而非間接的教學經驗。喬治·哈特菲德是名運動員。他在教室裡可能是個平靜、無所要求的人物,可是一旦受到適當的競爭刺激(好比科學怪人太陽穴上的電極,傑克諷刺地想),他就會變成具有毀滅力量的怪物。
一月的時候,喬治與其他二十四名學生一同參加辯論隊的甄選。他相當坦白地告訴傑克,他父親是一傢公司的律師,希望兒子能繼承衣缽。而喬治沒有想做其他事的強烈欲望,因此樂意追隨父親的腳步。他的成績並非頂尖,不過,這畢竟隻是預備中學,而且仍在初級階段。倘若必要的話,他父親可動用一些關系;此外,喬治本身的運動能力會為他開啟別的管道。但是佈萊恩·哈特菲德認為他兒子應該加入辯論隊,認為這是很好的練習,是法學院招生委員會向來期望看到的東西,因此喬治參加辯論隊選拔,到三月底傑克將他自辯論隊剔除。
晚冬時的隊內辯論激起喬治·哈特菲德競爭的熱情。他成為堅決得令人害怕的辯手,拼命準備好正方或反方的論點。無論辯論題目是大麻的合法化、恢復死刑或是石油耗損限額,喬治都變得精通,而且他又好戰,完全不在乎自己站在哪個立場;傑克明白,這就算在高階的辯手中亦是罕見而珍貴的特質。真正的投機客與真正的辯手,彼此的靈魂相隔並不太遠,兩者都熱衷於有利的機會。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很好。
然而,喬治·哈特菲德有口吃的習慣。
這是在課堂上不曾暴露出來的缺陷,在教室裡,喬治總是冷靜沉著(無論他做瞭傢庭作業與否);當然更不會出現在史托文頓的運動場上,在球場上口才不是長處,他們有時候甚至會因為說得太多而把你踢出比賽。
當喬治在辯論中情緒過於激動時,口吃的毛病就會出現。他越是急切,口吃就越嚴重。而當他覺得有機會擊倒對方的時候,一種智慧型的緊張激動就會橫亙在他的語言中樞與嘴巴之間,然後整個人就僵在當場眼睜睜等到結束,那情況真是慘不忍睹。
“所—所—所以我認—認—認為我們必須說在道—道—道—道斯基先生一案中的事實是,都市由於最—最近宣判的判—判—判決書而變得落後,在—在—在……”
蜂鳴器乍然響起,喬治迅速轉過身,憤怒地瞪著坐在蜂鳴器旁的傑克。在這種時刻喬治的臉必定漲紅,一隻手抽搐地揉捏他的筆記。
在喬治顯然割瞭大多數癟瞭的輪胎後好長一段時間,傑克依然堅持留著他,他希望喬治能夠克服口吃的毛病。他記得在他不得不痛下決定開除喬治前一個禮拜左右,有天下午接近黃昏時,喬治待到其他人都魚貫走出後,憤怒地質問傑克。
“你把—把定時器調快瞭。”
傑克從正要收進公文包的文件上抬起頭來。
“喬治,你在說什麼?”
“我沒—沒有講完完整的五分—分鐘,你把時間調快瞭。我一直在註—註意時鐘。”
“喬治,時鐘和定時器的時間可能稍微有差異,但是我絕對沒有碰那該死東西的控制鈕。我以童子軍的榮譽發誓。”
“你—你—你的確調快瞭!”
喬治直瞪著他,那種好戰、捍衛自己權利的眼神觸發瞭傑克的怒氣。他戒酒兩個月瞭,漫長的兩個月,他已經筋疲力盡。他最後一次努力克制自己。“喬治,我向你保證我沒有。問題出在你口吃。你知道造成口吃的原因嗎?你在課堂上不會口吃啊!”
“我才沒—沒—沒有口—口—口—口—口吃!”
“小聲一點。”
“你想—想要把我封—封殺出局!你不—不希—希望我在你那該—該—該死的隊裡面!”
“我叫你小聲點。我們理性地談一談吧!”
“去—去—去你—你的!”
“喬治,如果你能控制你的口吃,我很高興有你在隊上。你每場練習都準備得很充分,而且擅長收集背景資料,那表示對方很難讓你措手不及。但是這些都沒有太大的意義,假如你不能控制——”
“我從—從—從來沒有口吃!”他大喊道,“都是你—你!如—如—如果別—別人有組辯—辯—辯—辯論隊—隊,我就——”
傑克的怒氣又悄悄升高瞭一點。
“喬治,如果你沒辦法控制的話,你永遠不可能當上律師,不管是公司的或其他的。律師業不像足球,每天晚上兩個鐘頭的練習是不會贏的。你打算怎麼做?站在董事會前面說:‘現—現—現在,各—各位,關於這件侵—侵—侵權行為?’”
他的臉突然發紅,不是因為生氣,而是因為對自己的殘忍感到羞愧。站在他前面的不是個男人,而是個面臨生平首次重大挫折的十七歲男孩,也許正在用他唯一會的方式請求傑克幫助他找到方法克服。
喬治憤怒地朝他瞄瞭最後一眼,他的嘴唇扭曲抽動著,仿佛字句擠在嘴唇後拼命地想掙脫出來。
“你—你—你把—把定時器調—調—調快瞭。你討—討厭我因—因為你知—知—知—知道……你知道……知—知——”
他口齒不清地大喊一聲後沖出教室,使勁地甩上門,力道大得讓門框上以鋼絲強化的玻璃嘎啦嘎啦作響。傑克站在那裡,感覺到,而不是聽到,喬治的阿迪達斯球鞋在空蕩蕩的走廊上回響。他仍在氣頭上,仍對自己嘲笑喬治的口吃感到羞愧,但他的第一個念頭卻是有點病態的狂喜:這是喬治·哈特菲德生來第一次無法得到他想要的東西。第一次遇到就算用盡爸爸所有的錢也沒辦法修理的問題。你沒辦法賄賂語言中樞。你無法告訴舌頭,假如它同意不再像唱片跳針一般地抖動不止,就一星期多給它五十塊錢外加聖誕節獎金。半晌後,狂喜完完全全遭慚愧掩埋,與上回折斷丹尼手臂後的感受相同。
上天啊,求求你,我不是個混賬東西。
因為喬治撤退而殘酷地感到高興的是劇本中丹可的特點,而不是劇作傢傑克·托倫斯的。
你討厭我,因為你知道……
因為他知道什麼?
他究竟可能知道喬治·哈特菲德的什麼事會讓他討厭他?知道他有大好的前程嗎?還是他長得有一點點像勞勃·瑞福,每當他從遊泳池的跳水板躍下,反身翻滾兩圈入水時,所有女孩都會瞬間停止談話嗎?再不然是他踢足球、打棒球時有著與生俱來無師自通的優雅嗎?
真是可笑,荒謬至極。他一點也不嫉妒喬治·哈特菲德。說實話,他比喬治本人更為喬治不幸口吃的事感到難過,因為喬治真的有機會成為優秀的辯論傢。假使傑克調快瞭定時器——當然他並沒有如此做——那絕對是因為喬治拼命掙紮的模樣令他和其他的隊上成員感到尷尬而且痛苦,如同你看到班級表演之夜上講者忘詞那般的痛苦。假如他撥快瞭定時器,那也隻是……為瞭幫喬治擺脫他的困境。
但是他並沒有將定時器調快,他相當確定。一星期後他開除他,那一次他控制住自己的脾氣,全都隻聽到喬治在咆哮和威脅。一個禮拜後,他在練習途中走去停車場拿遺忘在福斯後備箱的一疊原始資料,而喬治就在那裡,單膝跪著,金色的長發在面前擺動,一隻手裡拿著獵刀。他正鋸開福斯的右前輪。後輪則已破碎不堪,金龜車趴在扁平的輪胎上宛如一條疲憊的小狗。
傑克勃然大怒,不大記得接下來的沖突。他記得一聲低沉的怒吼,似乎發自他自己的喉嚨:“好啊,喬治。如果這是你想要的,那就過來受罰吧!”
他記得喬治既驚慌又害怕地抬頭看,說:“托倫斯先生——”仿佛在解釋這一切都隻是誤會,他到這裡時輪胎就已經漏氣瞭,他隻是想用手邊剛好帶著的獵刀刀尖清除前輪胎上面的泥土——
傑克跨步向前,雙拳舉到他面前,他似乎咧開嘴笑著。但他並不確定。
他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情是,喬治把刀舉高,說著:“你最好不要再靠過來——”
接下來就是法文老師史特朗小姐抓住傑克的手臂,高聲尖叫著大喊:“不要打瞭,傑克!不要打瞭!你會打死他的!”
他呆滯地眨眨眼睛看著四周。四碼開外,那把獵刀在停車場的柏油路面上無害地閃耀著。還有他的福斯,那可憐的老舊金龜車,多次載他放蕩地在午夜買醉的老兵,蹲踞在三個癟瞭氣的輪胎上。接著他看見,右前方擋泥板上有個新的凹痕,凹痕正中間有個不是紅漆就是血的東西。一瞬間他的神智迷亂,他想到
(天啊,艾爾,我們終究還是撞到瞭他)
另一個夜晚。然後他的視線轉向喬治,喬治頭暈眼花地眨著眼睛躺在柏油路面上。他的辯論小組全都跑出來,在門邊擠成一團,目不轉睛地看著喬治。他的臉上有血從頭皮上的裂傷流下來,那傷口看來不嚴重,但同時喬治的單邊耳朵正汩汩流出鮮血,那大概意味著腦震蕩。喬治試著起身時,傑克甩開史特朗小姐走向他,喬治退縮瞭一下。
傑克把雙手放在喬治的胸口,將他推回去躺下。“躺著別動,”他說,“別移動。”他轉向史特朗小姐,她正驚恐地瞪視他們兩人。
“史特朗小姐,麻煩去叫校醫。”他吩咐她,於是她轉身飛奔向辦公室。傑克這才看向他的辯論隊,直視他們的眼睛,因為他重新掌控瞭一切,完全恢復自我,當他恢復自我時,全佛蒙特州沒人比他更和善。他們想必很清楚。
“你們現在可以回傢瞭,”他平靜地告訴他們。“我們明天見。”
但是那周結束前,他的辯手有六名退出,其中兩位是表現非常出色的,但是當然這並沒有太大的關系,因為那時候他已得知自己也將要退出。
然而不知怎的他並沒有沾酒,他想那也算是種成就吧。
而且他並不討厭喬治·哈特菲德,這點他很確定。他沒有行動,而是受到別人行動的影響。
你討厭我,因為你知道……
但是他什麼都不知道。一無所知。他可以在萬能上帝的寶座前發誓,就像他可以發誓他把定時器調快不到一分鐘。而且不是出於厭惡,而是出於憐憫。
屋頂上,兩隻黃蜂在遮雨板的洞旁邊慢吞吞地爬來爬去。
他觀察它們,直到它們展開依靠空氣動力、無聲但效率奇高的翅膀,吃力地緩緩飛到十月的陽光下,或許再叮別的人。上帝既然決定賦予它們蜇針,傑克料想它們會將其用在某個人身上。
他坐在這兒,一邊凝視那個洞及洞裡討人厭的驚奇,一邊翻出不愉快的往事,到底多久瞭呢?他看一下表,將近半個小時。
他往下爬到屋頂邊緣,先跨出一條腿東摸西找,直到腳觸碰到就在屋簷下方的梯子最上層的橫檔。下去後他要到設備倉庫,他在那兒儲放瞭一罐殺蟲噴霧罐,擱在丹尼夠不著的高架子上。他要去拿殺蟲劑,再爬上來,到時就換它們大吃一驚瞭。你可以被蜇,但你也可以反蜇回去,他由衷地相信這點。兩個鐘頭後,那蜂窩就純粹是堆嚼碎的紙,丹尼喜歡的話可以拿到房間裡。傑克還小的時候,他的房裡就有一個,聞起來總是隱約帶著煙熏和汽油的味道。丹尼可以把蜂窩就放在床頭邊,它不會傷害他的。
“我會過得越來越好的。”
他自己的聲音,在寂靜的午後顯得充滿自信,縱使他並不是故意要大聲說出,卻讓他恢復信心。他確實變得越來越好,有可能從被動化為主動,把曾經將他逼近瘋狂的東西,當成不過是一時學術興趣的普通獎賞。倘若有什麼地方能讓他達成這件事的話,毫無疑問地就是這裡。
他爬下梯子去拿殺蟲噴霧罐。它們將會付出代價,將會為蜇瞭他付出代價!
15.前院
兩個禮拜前,傑克在設備倉庫後頭找到一張刷瞭白漆的藤編大椅子,盡管溫迪抗議說那真是她這輩子見過最醜的東西,他還是把椅子拖到門廊上。他現在就坐在上頭,快意地閱讀多克托羅的《歡迎到哈德泰姆斯來》[8],此時他的太太和兒子坐在飯店載貨車裡嘎啦嘎啦地開上車道。
溫迪把車子停在回車道上,豪爽地讓引擎空轉一會兒再關掉,載貨車唯一的尾燈熄滅,引擎由於後燃而暴躁地隆隆作響,最後終於停止。傑克從椅子上起身,緩步走下去迎接他們。
“嗨,爸!”丹尼喊著,跑上斜坡。他的手中拿著一個盒子。“看看媽咪買給我什麼!”
傑克抱起兒子,將他來回擺蕩兩次,然後衷心地親他的嘴。
“傑克·托倫斯,這個世代的尤金·奧尼爾[9],美國的莎士比亞!”溫迪微笑著說,“真想不到會在這麼偏遠的山上遇到你。”
“高貴的女士,我受不瞭太多的人群。”他說,伸出雙臂環住她。他們親吻瞭一下。“你這趟旅途如何啊?”
“非常順利。丹尼抱怨我害他顛來顛去,可是我沒有熄火過半次喔……噢,傑克,你完工啦!”
她盯著屋頂看,丹尼跟隨母親的視線,當他看到“全景”西側頂上一大片全新的綠色屋瓦,顏色比其餘的屋頂要來得淺時,微微皺瞭一下眉頭。然後他低頭看著手中的盒子,表情又開朗瞭起來。夜裡,東尼展示給他看的影像會以原原本本的清晰度回來糾纏他,但在白天燦爛的陽光下,比較容易忽視它們。
“爸比,你看,你看!”
傑克從兒子手中接過盒子——是模型汽車,羅斯老爹諷刺漫畫中曾讓丹尼流露出贊嘆的那一輛。這是臺亮紫色的福斯車,盒子上顯示的圖片是:一輛碩大的紫色福斯,配備著一九五九年份凱迪拉克德維爾雙門轎車的長尾燈,疾駛過一條泥土路。這輛福斯有遮陽篷,而從遮陽篷探出頭來,一雙爪形手放在底下方向盤上的是:身上長滿疣、如巨人般的怪物,它瞪大充血的眼睛,齜牙咧嘴地狂笑著,頭上巨大英國賽車帽的帽簷轉向後方。
溫迪對他微笑,傑克朝她眨個眼。
“博士,這就是我喜歡你的地方,”傑克說著把盒子遞還給丹尼。“你的品位真是夠低調、樸素又內斂,你果然是我的孩子。”
“媽咪說隻要我能把第一本《迪克和珍》兒童讀物全部讀完,你就會馬上幫我組裝。”
“那應該會在這周末之前吧!”傑克說,“夫人,你那臺漂亮的載貨車上還有什麼東西啊?”
“呃——哼。”她抓住他的手臂往後拉。“不許偷看。有些是給你的,丹尼和我會拿進去。你可以拿牛奶,就在駕駛室的地板上。”
“我在你心目中就隻有這點價值而已啊!”傑克大聲嚷著,手往前額一拍。“隻不過是一匹運貨的馬,田地裡低劣的傢畜,搬到這裡、運到那裡,搬到各個地方。”
“先生,隻要把牛奶馬上搬進廚房去!”
“太過分瞭!”他叫嚷著,隨後撲倒在地上,丹尼站在旁邊俯視父親,咯咯地笑著。
“起來,你這隻公牛。”溫迪說,一邊用運動鞋的鞋尖戳他。
“聽到沒?”他對丹尼說,“她叫我公牛喔!你可是證人。”
“證人,證人!”丹尼興高采烈地附和,跳過俯臥的父親。
傑克坐起來。“這倒提醒我瞭,小密友,我也有東西要給你喔!放在前廊,我的煙灰缸旁邊。”
“是什麼?”
“忘瞭。去看看吧!”
傑克起身,夫妻兩人站在一塊兒,註視丹尼沖上草坪,接著一次跨兩階地跑上通往前廊的階梯。傑克一手摟住溫迪的腰。
“你高興嗎,寶貝?”
溫迪仰頭鄭重地看著他。“這是自我們結婚以來,我最快樂的時光。”
“這是真心話嗎?”
“我敢發誓。”
他緊緊地抱著她。“我愛你。”
她也深受感動地緊抱住他。傑克絕不會輕易說出這幾個字;他對她說這句話的次數,包括婚前婚後,她可以用兩隻手數得出來。
“我也愛你。”
“媽咪!媽咪!”丹尼此時站在門廊,興奮地尖叫著,“快過來看啊!哇!這真是太棒瞭!”
“是什麼啊?”兩人手牽手從停車場往上走時,溫迪問他。
“忘瞭。”傑克說。
“噢,你會有報應的,”她說著,用手肘推他一把。“等著看你有沒有。”
“我希望今晚就能得到,”他評論說,她大笑。片刻後,他問她:“你覺得丹尼快樂嗎?”
“你應該知道的啊,每天晚上睡覺前和他聊很久的人是你啊!”
“通常都是聊他將來長大後想做什麼,或者聖誕老公公到底是不是真的,那對他來說開始變成一件大事。我想他的老朋友斯科特讓他終於明白瞭那件事。他沒有跟我聊太多‘全景’的事。”
“也沒有跟我說。”她說。他們正爬上門前的階梯。“不過,他大多時間都非常安靜。而且傑克,我覺得他瘦瞭,我真的這麼覺得。”
“他隻是長高瞭啦!”
丹尼背對著他們。他正在檢視傑克椅子旁邊桌上的某樣東西,但溫迪看不到是什麼。
“而且他也不肯吃飯。他以前活像個蒸汽挖土機啊!還記得去年嗎?”
“胃口會逐漸變小,”他含糊地說,“我記得我在小兒科醫生史巴克博士的書中讀到過。他到七歲的時候就會再用兩根叉子瞭。”
他們在階梯頂端停下腳步。
“還有他非常拼命地在看那些讀本,”她說,“我知道他想要學著怎麼讓我們高興……讓你高興。”她勉強補上一句。
“最主要的是讓他自己高興,”傑克說,“我一點也沒有逼他去讀。事實上,我還希望他不要那麼拼命。”
“如果我幫他預約去做健康檢查的話,你會覺得我很蠢嗎?薩德維特有個傢庭醫生,超市裡那個收錢的年輕人說——”
“你有點擔心下雪的事,是嗎?”
她聳聳肩。“我想是吧!如果你覺得這很愚蠢的話——”
“我並不覺得。事實上,你可以幫我們三個全都預約。我們去拿張健康證明,晚上就能安心睡覺瞭。”
“我今天下午就去預約。”她說。
“媽!你看,媽咪!”
他兩手捧著一個大大的灰色東西向她跑過來,有一瞬間溫迪既可笑又恐怖地把那東西想成是大腦。當她看清楚東西的真面目後,本能地向後退縮。
傑克伸手摟住她。“沒問題的。沒飛走的居民我都抖掉瞭,我用瞭殺蟲噴霧劑。”
她註視兒子拿著的大蜂窩,但不願意去碰。“你確定這安全嗎?”
“確定。我小時候房間裡就有一個,我爸爸給我的。丹尼,你想要把它擺在你房間嗎?”
“要!馬上就要!”
丹尼轉身飛奔過雙扇門,他們能聽見他在主樓梯上奔跑的沉悶腳步聲。
“那上面有黃蜂,”她說,“你有沒有被叮到?”
“我的紫心片在哪裡?”他問道,然後伸出那根手指給她看。腫脹已開始消退,不過她為瞭滿足他依然心疼地“哎呀”叫瞭一下,並輕輕地啄吻他的手指。
“你把蜇針拔出來瞭嗎?”
“黃蜂不會把針留在裡面,蜜蜂才會,蜜蜂的蜇針有倒鉤。黃蜂的針是平滑的,那就是它們為什麼會這麼危險的原因,它們可以一再不斷地蜇人。”
“傑克,你確定他拿著蜂窩安全嗎?”
“我按照殺蟲劑罐上的用法說明做。那東西保證能在兩小時內殺光每一隻蟲子,然後就消散,不會有殘留。”
“我討厭它們。”她說。
“什麼東西……黃蜂嗎?”
“任何會蜇人的東西。”她說著,舉起手臂交叉放在胸前,兩手托著手肘。
“我也是。”他說完,擁抱瞭她一下。
16.丹尼
走廊盡頭,在臥室裡,溫迪聽得見傑克從樓下搬上來的打字機突然活躍瞭三十秒,然後沉寂瞭一兩分鐘,接著又短暫地喀嚓作響,感覺就像是在孤立的碉堡中聆聽機關槍的射擊。對她來說那聲音宛如樂曲;傑克從他們結婚第二年寫瞭那篇《君子》雜志采用的小說後,就不曾如此連續地寫作。他說他認為年底前可以完成這個劇本,無論結果如何,他都要著手發展新的作品。他說他不在乎菲麗絲四處展示《小學校》後是否會引起騷動,也不在乎它是否就此石沉大海,溫迪也相信他。他實際動手寫作的行為帶給她無限的希望,並非因為她預期這個劇本有多大成就,而是因為她丈夫似乎慢慢關上瞭巨大的門扉,將滿屋子的怪物拒於門外。他長久以來始終用肩膀頂著那扇門,而門現在終於要關上瞭。
每敲一個鍵就將門再關小一點。
“你看,迪克,你看。”
丹尼躬著背俯視五本破舊的初級讀本的第一冊,那是傑克從波爾德無數間二手書店中毫不留情地精挑細選出來的。這些書能教導丹尼到二年級的閱讀程度,她告訴過傑克,她認為這課程計劃野心太大。他們的兒子非常聰明,他們很清楚,但是不該把他推得太遠逼得太快。傑克同意,他不會逼迫丹尼,不過假使孩子學得很快,他們將做好準備。現在她懷疑傑克是否連這點也錯瞭。
他們準備瞭四年份的《芝麻街》和三年份的《電力公司》,丹尼似乎以近乎可怕的速度在學,這讓她有點操心。丹尼彎身讀著乏味的小書,他的晶體管收音機和輕木滑翔機擱在上方的架子上,仿佛他的生命全仰仗他學習閱讀。他們在丹尼房間放瞭一盞鵝頸臺燈,他的小臉在臺燈貼近、溫暖的光線下顯得緊繃而蒼白,她不喜歡。他非常認真地對待讀本,及他父親每天下午為他準備的一頁一頁的練習本——有蘋果和桃子的圖片,底下傑克用大而工整的印刷字體寫著“蘋果”。選出符合字的圖案,把對的圖案圈起來。他們的兒子會交互凝視著字和圖案,嘴唇嚅動著,念出聲音,事實上是在忍受煎熬。用蜷縮在圓圓胖胖的右拳中雙倍大小的紅色鉛筆,他現在可以自己寫出大約三十六個字。
他的手指在讀本的字底下慢慢移動。字上頭的圖片,溫迪依稀記得自己小學時代曾經看過,那是在十九年前:一個笑瞇瞇的棕色鬈發男孩,一個穿著短洋裝的女孩——她的頭發是金色的小鬈發,一手拿著跳繩,還有一隻雀躍的小狗追趕著一顆紅色的大皮球。一年級的三人組:迪克、珍和吉普。
“看吉普跑,”丹尼緩慢地念著。“跑,吉普,跑。跑,跑,跑。”他停頓,手指移到下一行。“看那……”他把身體彎得更近一些,鼻子都快要碰到書瞭。“看那……”
“博士,不要那麼靠近,”溫迪輕聲說,“你會傷瞭眼睛。那個字是——”
“別告訴我!”他說,猛地坐起身來。他的語調驚慌。“別跟我說,媽咪,我會念的!”
“好啦,寶貝,”她說,“不過這不是什麼瞭不起的事,真的沒什麼大不瞭的。”
丹尼不理會,再度俯身向前。他臉上的表情可能在某大學體育館舉辦的研究生入學考試中比較常見。她越來越不喜歡。
“看那顆……ㄆㄧㄑㄧㄡ。看那顆ㄆㄧ—ㄑㄧㄡ?看那顆皮球。皮球!”忽然間歡欣鼓舞的——激動。他口氣的激動讓她害怕。“看那顆皮球!”
“沒錯,”她說,“寶貝,我覺得今晚夠瞭。”
“媽咪,再多念幾頁好嗎?拜托?”
“不行,博士。”她堅定地闔上裝訂的紅色書本。“睡覺時間到瞭。”
“拜托嘛!”
“丹尼,別跟我耍賴。媽咪累瞭。”
“好吧!”但他仍渴望地盯著初級讀本。
“去親親你爸爸,再洗手洗臉。別忘瞭刷牙喔!”
“好啦!”
他無精打采地走出去。小男孩身穿連腳睡褲和寬大的法蘭絨上衣,衣服前面有顆足球,背後寫著“新英格蘭愛國者”。
傑克的打字機停下來,她聽見丹尼熱情的咂嘴聲。“爸比,晚安。”
“晚安,博士。你念得怎麼樣啊?”
“還好吧,我想。媽咪叫我停的。”
“媽咪是對的,已經過八點半瞭。要去洗手間嗎?”
“對。”
“很好。你的耳朵長出馬鈴薯來囉!還有洋蔥、紅蘿卜、細香蔥——”
丹尼咯咯的笑聲逐漸減弱,然後被浴室門果斷的喀一聲給切斷。他很重視自己在浴室活動的隱私,而她和傑克兩人幾乎都是隨隨便便的。他是獨立的個人——既不是他們其中一位的復本,也不是兩人的混合體——的另一個標記,而這種標記一直在增加。這讓她有點傷感。有一天她的孩子會變成她不認識的陌生人,而他也會變得不認識她……不過不會像她的親生母親對她一樣變得如此陌生。天啊,請不要讓他們之間的關系變成那樣。讓他長大成人後仍然愛他母親吧!
傑克的打字機又開始不規律地響起。
她依然坐在丹尼讀書桌旁邊的椅子上,任視線在兒子的房內漫無目的地移動。滑翔機的機翼已修補完善。桌面上堆著高高的一疊圖畫書、著色本、封面撕掉一半的舊蜘蛛人漫畫書、可優蠟蠟筆,以及一堆亂七八糟的林肯積木。福斯的模型車端正地擺放在這些次要東西的上方,收縮膜的包裝仍舊原封不動。倘若丹尼照這種速度繼續下去,他和他父親應該明天晚上或後天晚上就能組裝,不用等到周末瞭。他的小熊維尼、咿唷和克裡斯托弗·羅賓的圖片整齊地用圖釘釘在墻上,不久就會被吸食毒品的搖滾歌手的性感海報和照片所取代吧,她想。從純真到老練。人性啊!寶貝。攫住它,咆哮吧!然而這依然令她感傷。明年丹尼就上學瞭,他的朋友會占去一半的他,也許更多。在史托文頓情況似乎好轉時,她和傑克有一陣子曾嘗試再懷一胎,但她現在又開始服用避孕藥。一切太難以捉摸瞭,天知道他們九個月後會在何處。
她的目光落在蜂窩上。
它在丹尼房內占瞭最高的地位,安置在床邊一個大塑料盤上。即使裡頭是空的,她還是不喜歡。她隱隱懷疑蜂窩是否可能有細菌,想要問傑克,之後認定他會嘲笑她。但是明天如果她能趁傑克不在診間時抓住醫生的話,她會問問醫生。一想到那東西是用那麼多異種生物的唾液和咀嚼物所構築的,如今卻放在離她熟睡的兒子頭部不到一英尺的地方,她就不喜歡。
浴室的水仍在流,她站起來走進大間的臥室去確認一切是否正常。傑克沒有抬起頭來,他緊盯著打字機,齒間叼著一根濾嘴香煙,迷失在自己創作的世界裡。
她輕敲關閉著的浴室門。“博士,你還好嗎?你沒睡著吧?”
無回應。
“丹尼?”
還是沒回答。她試瞭一下,門是鎖著的。
“丹尼?”她開始擔心瞭,除瞭連綿不斷的流水聲沒有別的聲音令她不安。“丹尼?寶貝,把門打開。”
沒有回音。
“丹尼!”
“拜托,溫迪,我沒想到你打算敲門敲一整晚。”
“丹尼把自己反鎖在浴室裡,而且沒有回我話!”
傑克臉色不悅地繞過書桌,在門上重重敲瞭一記。“打開,丹尼,別玩遊戲瞭。”
沒有回應。
傑克再敲得用力一點。“博士,別再鬧瞭,該睡覺的時間就該睡覺。你不開門的話,我要打屁股囉!”
他的情緒快要失控瞭,她想著,心裡更加害怕。自從兩年前的那天晚上後,他就不曾在生氣時碰過丹尼,但是這當下他聽起來可能會氣得動手。
“丹尼,寶貝——”她開口。
仍無回聲,隻有流個不止的水。
“丹尼,如果你逼我弄壞這門鎖,我敢保證你今晚得趴著睡覺。”傑克警告。
毫無聲響。
“拆瞭它吧!”她說,忽然間覺得難以說話。“快點。”
他抬起腳,用力往下踹在門把右邊的門上。那鎖的材質差,立刻斷裂,門猛然震開,撞到鋪著瓷磚的浴室墻面後又反彈回來一半。
“丹尼!”她尖叫。
洗臉盆的水竭力在流,旁邊有一管蓋子旋開的佳潔士牙膏。丹尼坐在浴室另一頭的浴缸邊緣,左手無力地握著牙刷,嘴巴四周一圈薄薄的牙膏泡沫。他精神恍惚,凝視著洗臉盆上方的藥櫃前面的鏡子,臉上的表情像是吸瞭毒般地震顫不已。她的第一個想法是,他癲癇發作瞭,有可能把舌頭吞下去瞭。
“丹尼!”
丹尼沒有響應,喉嚨發出粗嘎的聲音。
接著她被用力推到一旁,撞到毛巾架上,傑克跪在男孩面前。
“丹尼,”他叫,“丹尼,丹尼!”他在丹尼茫然的眼睛前面啪啪地彈動手指。
“啊——當然,”丹尼說,“錦標賽。擊球。不不不不……”
“丹尼——”
“短柄槌球!”丹尼說,他的聲音陡然一低,幾乎像男人似的。“槌球。擊球。槌球桿……有兩頭。給給給給——”
“噢,傑克,我的天啊,他到底怎麼瞭?”
傑克抓住男孩的手肘,使勁地搖晃他。丹尼的頭無力地向後擺,又猛然晃到前面猶如木棍上的氣球。
“槌球。擊球。Redrum。”
傑克再搖他一下,丹尼的眼睛突然清亮起來。他的牙刷從手裡掉落在瓷磚的地板上,發出咔嗒聲。
“怎麼瞭?”他環顧四周問道,看見父親跪在面前,母親站在墻邊。“怎麼瞭?”丹尼再問一次,越來越焦慮不安。“怎—怎—怎—怎麼—瞭—瞭——”
“不要口吃!”傑克忽然對著他的臉大叫。丹尼嚇著瞭,放聲尖叫,他的身體緊繃起來,試著擺脫父親,然後崩潰大哭。大受打擊的傑克將他拉近身邊。“喔,寶貝,對不起。博士,對不起。拜托,別哭。我很抱歉。沒事的。”
洗臉盆的水仍不停地流,溫迪覺得自己忽然踏入某個折磨人的噩夢中,在夢裡時間往回倒,倒回到她酒醉的丈夫折斷兒子的手臂,然後對著兒子低泣說出幾乎一模一樣的句子那一刻。
“喔,寶貝,對不起。博士,對不起。拜托。我真的很抱歉。”
她跑向他們兩人,想辦法從傑克手中用勁奪過丹尼(她看見他臉上憤怒責備的表情,但決定留待以後再考慮),將他抱起來。她抱著他走回小間的臥室,丹尼的手緊緊摟住她的脖子,傑克則尾隨在後面。
她在丹尼的床上坐下,來來回回地搖著他,再三重復毫無意義的話語來安撫他。她抬頭看傑克,他的眼裡如今隻剩下擔憂。傑克朝她詢問地揚起眉毛,她輕輕搖搖頭。
“丹尼,”她說,“丹尼,丹尼,丹尼。沒事的,博士,一切都很好。”
最後丹尼終於安靜下來,隻在她懷中微微地顫抖。然而他最先開口說話的對象卻是傑克,傑克正坐在他們旁邊的床上,她感到一陣出於嫉妒的
(又是先找他,總是先找他)
熟悉的微弱刺痛。傑克對他大吼,她安慰他,然而丹尼卻對他父親說:
“如果是我不乖的話,對不起。”
“博士,沒什麼好對不起的。”傑克揉揉他的頭發。“你在裡頭究竟發生瞭什麼事?”
丹尼茫茫然地緩緩搖頭。“我……我不知道。爸爸,你為什麼叫我別再口吃?我沒有口吃啊!”
“你當然沒有。”傑克由衷地說,但溫迪感到一隻冰冷的手指觸摸她的心臟。傑克突然露出恐懼的表情,仿佛他看見也許是鬼魂的東西。
“定時器是怎麼樣的……”丹尼悄聲說。
“你說什麼?”傑克傾身向前,丹尼縮進溫迪懷中。
“傑克,你嚇壞他瞭!”她說,她的聲調高亢,語氣充滿指責。她驀地意識到他們全都在害怕,但是懼怕什麼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丹尼對父親說,“什麼……我剛才說瞭什麼,爸爸?”
“沒什麼。”傑克低聲說著,從後面口袋掏出手帕來擦嘴。剎那間溫迪又有那種令人厭惡的時光倒回的感覺,她記得很清楚那是他酗酒時期的習慣動作。
“丹尼,你為什麼把門鎖上呢?”她溫和地問,“你為什麼那麼做?”
“東尼,”他說,“是東尼叫我鎖的。”
他們在他頭頂上方互望瞭一眼。
“兒子,東尼有說為什麼嗎?”傑克輕聲地問。
“我正在刷牙,想著我的讀本,”丹尼說,“想得非常認真。然後……然後就看見東尼出現在鏡子裡面,他說他得再帶我去看一次。”
“你的意思是,他在你後面?”溫迪問。
“不,他是在鏡子裡面。”丹尼特別強調那一點。“在裡頭很深的地方。然後我就穿過鏡子。接下來我隻記得爸爸在搖我,我以為我又不乖瞭。”
傑克仿佛受到打擊似的往後一縮。
“博士,你沒有不乖。”他輕聲說。
“是東尼叫你把門鎖上的?”溫迪梳著他的頭發問道。
“對。”
“他想要帶你去看什麼?”
丹尼在她懷抱中緊繃起來,仿佛他身上的肌肉變成宛如鋼琴弦般的東西。“我不記得瞭,”他煩亂地說,“我不記得瞭。不要問我。我……我什麼都不記得瞭!”
“噓,”溫迪驚慌地說,再度開始搖晃他。“寶貝,你不記得的話沒有關系的,當然沒關系的。”
終於丹尼又放松下來。
“你要我再待一下下嗎?講個故事給你聽?”
“不用瞭,隻要開夜燈就可以瞭。”他害羞地看著父親。“爸比,你可以留下來嗎?待一下子?”
“沒問題,博士。”
溫迪嘆瞭一口氣。“傑克,我會在客廳。”
“好。”
她起身,看著丹尼滑到被子底下,看起來顯得非常瘦小。
“丹尼,你確定沒事嗎?”
“我沒事的。媽,隻要幫我插上史努比。”
“沒問題。”
她插上夜燈,燈上顯示出躺在狗屋頂上沉沉熟睡的史努比。在他們搬進“全景”前,他從來不需要夜燈,而現在他明確地懇求她點上夜燈。她關上臺燈和天花板的燈,回頭註視他們,丹尼的一圈臉蛋又小又白,傑克的臉則在他上方。她遲疑瞭片刻
(然後我就穿過鏡子)
然後悄然無聲地離開他們。
“你想睡瞭嗎?”傑克問道,順手撥開丹尼前額的頭發。
“嗯。”
“想要喝杯水嗎?”
“不……”
兩人靜默瞭五分鐘,傑克的手依然摸著丹尼。他以為男孩已睡著,正準備起身輕聲離開時,丹尼在入睡之際開口說:
“槌球。”
傑克轉身,全身骨頭冷到瞭冰點。
“丹尼——?”
“爸爸,你絕對不會傷害媽咪的,是嗎?”
“是的。”
“或是我?”
“是的。”
沉默再次降臨,漫延開去。
“爸爸?”
“什麼?”
“東尼來告訴我槌球的事。”
“是嗎,博士?他說什麼?”
“我不大記得瞭。隻記得他說槌球是一局一局打的,像棒球一樣。是不是很好玩呢?”
“是。”傑克的心臟在胸膛沉沉地鼓動著。男孩怎麼可能會知道這種事呢?槌球是一局一局打的,不像棒球,比較像板球。
“爸爸……?”他差不多快睡著瞭。
“怎麼樣?”
“Redrum是什麼?”
“紅色的鼓(red drum)?聽起來像是印第安人上戰場時可能帶的東西。”
靜默。
“嘿,博士?”
然而丹尼睡著瞭,深長、緩慢地呼吸著。傑克坐著低頭凝視他半晌,突然一股如潮水般的愛沖擊著全身。他為何對這樣的小男孩大聲吼叫呢?他有一點點口吃是完全正常的。他剛從茫然或者某種詭異的恍神狀態下清醒過來,在這種情況下口吃是完全正常的,完完全全。而且他絲毫沒有提到定時器。應該是別的東西,毫無意義的胡言亂語罷瞭。
他怎麼會知道槌球是一局一局打的呢?有人告訴過他嗎?厄爾曼?哈洛蘭?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緊張得緊緊握成拳頭
(天啊,我多麼需要來一杯)
而指甲深深掐入手掌有如微小的烙鐵。緩緩地,他勉強把拳頭張開。
“丹尼,我愛你,”他喃喃低語,“天曉得我真的愛你。”
他離開房間。他的情緒又失控瞭,雖然隻有一點點,但足以使他感到厭惡和害怕。喝酒可以麻痹那種感覺,噢沒錯,酒能麻痹感覺
(定時器是怎麼樣的)
和其他的一切。他絲毫沒聽錯那幾個字,一個也沒有。每個字都如鐘聲般清楚地發出。他在走道上停下腳步,回過頭看,不自覺地用手帕擦拭嘴唇。
他們的形體在夜燈的光線下隻是暗色的剪影。僅穿著短襯褲的溫迪走到丹尼床邊,再度幫他把被子蓋好,他剛把被子踢開。傑克站在門口,看著她用手腕內側貼在他的前額上。
“他發燒瞭嗎?”
“沒有。”她親吻丹尼的臉頰。
“謝天謝地,你預約瞭醫生。”她走回到門口時,傑克說,“你覺得那傢夥很內行嗎?”
“收銀員說他非常厲害,我隻知道那麼多。”
“溫迪,如果有什麼不對勁的話,我就要把你和丹尼送去你母親那裡。”
“不要。”
“我明白,”他說著,一手環抱住她。“我明白你的感受。”
“你一點也不知道我對她的感覺。”
“溫迪,我沒有別的地方可以送你去啊!你知道的。”
“如果你來——”
“沒有這份工作,我們就完瞭,”他坦白地說,“你很清楚。”
她的剪影緩緩地點頭。她非常清楚。
“我和厄爾曼面試的時候,還以為他隻是誇大其詞,但現在我沒那麼肯定瞭。也許我真的不該帶著你們兩個一起嘗試這份工作,方圓四十英裡內毫無人煙。”
“我愛你,”她說,“如果可能的話,丹尼甚至比我更愛你。傑克,他會很傷心的。如果你把我們送走的話,他一定會的。”
“別把事情說成那樣。”
“假如醫生說有什麼問題的話,我會在薩德維特找份工作,”她說,“要是在薩德維特找不到工作的話,丹尼和我會去波爾德。我不能去找我母親,傑克,絕不能在這種情況下。別要求我,我……我就是辦不到。”
“我想我明白。別灰心,也許什麼事也沒有。”
“也許吧!”
“預約的時間是兩點?”
“對。”
“我們把臥室的門開著吧,溫迪。”
“我想開著,但是我想他現在會一覺睡到天亮吧!”
可是他並沒有。
轟……轟……轟轟轟轟——
他在左彎右拐宛如迷宮一般的走廊上奔跑,逃離轟隆隆回蕩在四周的沉重巨響,赤裸的雙腳沙沙地走在藍與黑交織的長呢絨叢林上。每次他聽見槌球桿猛撞到身後的某處墻壁上時,就想要大聲尖叫。但是他不行。他不能。尖叫聲會泄漏他的位置,而且
(而且那個REDRUM)
(出來受罰,你這可惡的愛哭鬼!)
噢,他能聽見聲音的主人正走過來,過來找他,在走廊上橫沖直撞,有如在藍與黑的異國叢林中的一頭老虎,吃人的老虎。
(出來,你這小王八蛋!)
倘若他有辦法走到往下的樓梯那裡,假使他能夠離開三樓,他就可能沒事;就算是搭電梯——假如他想得起來他遺忘瞭什麼的話。可是四周一片黑,他害怕得失去瞭方向感。他轉入一條走廊,又到另一條,嚇得心都跳到嘴裡,宛如含瞭一團火熱的冰,他害怕每一次轉彎都可能引他與走廊上那頭人類老虎面對面。
現在轟隆隆的聲響就在他後頭,那嘶啞駭人的怒吼。
球桿的槌頭咻咻地劃過空氣
(槌球……擊球……槌球……擊球……REDRUM)
再撞擊到墻壁上。腳在叢林地毯上發出輕柔的沙沙聲。驚慌在他口中噴發宛如苦澀的果汁。
(你會記起遺忘的事物……但是他會嗎?遺忘的東西是什麼?)
他奔逃著繞過另一個轉角,毛骨悚然又萬分驚恐地發現自己跑進死路。三邊上鎖的門低頭朝他皺眉。西側,他位在西側,能聽見外頭暴風雪在呼嘯狂吼,似乎快要因為它自己深暗的喉嚨裡塞滿瞭雪而窒息。
他後退往墻上靠,害怕得直掉淚,心臟如掉到陷阱中的兔子的心一般急速地跳動。當背部貼到有浮雕波紋圖樣的淺藍色絲質壁紙上時,他兩腿一軟倒在地毯上,雙手攤開在藤蔓和攀緣植物編織的叢林上,呼吸時喉嚨發出咻咻的哮喘聲。
越來越大聲,越來越響亮。
走廊上有頭老虎,如今老虎就在轉彎處,仍然因強烈、急躁、瘋狂的怒氣而大聲咆哮著,槌球桿砰砰地猛撞,因為這頭老虎是用兩條腿走路,它是——
他突然倒吸一口氣驚醒過來,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張大眼睛瞪視著黑暗,兩手在面前交叉。
一隻手上有東西,蠕動著。
黃蜂,三隻。
接著它們蜇瞭他,似乎是三隻一起用針刺,就在此時所有的影像粉碎,如暗潮般地掉落到他身上,他開始對著黑暗尖聲喊叫,黃蜂纏住他的左手,一遍又一遍地蜇他。
燈開瞭,爸爸穿著短褲站在那兒,瞪大瞭雙眼。媽咪在他背後,一副睡眼惺忪受到驚嚇的樣子。
“把它們趕走!”丹尼尖叫著。
“噢,我的天啊!”傑克說,他看見瞭。
“傑克,他怎麼搞的?到底怎麼瞭?”
傑克沒有回答妻子,跑到床邊撈起丹尼的枕頭,拍打丹尼猛烈揮動的左手,一下,又一下。溫迪看見緩緩移動、像昆蟲的影子上升到空中,發出嗡嗡的聲音。
“去拿本雜志!”他轉過頭去嚷著,“把它們打死!”
“黃蜂?”她說,一瞬間她封閉在自己的內心裡,幾乎與她理解的事實脫節。她的腦子一片混亂,而認知與情緒相連。“黃蜂,噢老天,傑克,你說——”
“他媽的給我閉嘴,打死它們!”他怒吼,“你就照我說的做!”
其中一隻黃蜂停在丹尼的讀書桌上。她從工作臺拿起一本著色本,砰的一聲打在黃蜂上,留下一團黏稠的褐色污漬。
“窗簾上還有另一隻。”他說完,懷裡抱著丹尼經過她身邊往外跑。
他把男孩抱入他們的臥室,將他放在湊合起來的雙人床上靠溫迪的那一側。“丹尼,乖乖地躺在這兒,等我叫你才可以回來。明白嗎?”
丹尼的臉蛋腫腫的,掛著兩行淚水。他點點頭。
“這才是我勇敢的孩子。”
傑克跑到走廊盡頭的樓梯。他聽見身後著色本拍打瞭兩次,然後他的妻子痛得叫出聲。他並沒有減緩速度,反而一次跨兩階地下樓到昏黑的大廳。穿過厄爾曼的辦公室進入廚房時,大腿最笨重的部位撞到厄爾曼的橡木辦公桌桌角,幾乎毫無所覺。他啪的一下打開廚房天花板的燈,走到水槽邊。晚餐後洗好的碗盤仍堆積在瀝水籃裡,溫迪把碗盤留在那裡瀝幹,他從最上層迅速拿起一個大的百麗缽。一個盤子掉到地面破瞭,他不予理會,轉身穿過辦公室跑上樓。
溫迪站在丹尼的門外,粗重地喘著氣。她的臉色有如餐桌的亞麻佈,雙眼閃爍的光中透著呆滯,濕濕的秀發垂下來黏貼在頸子上。“我把它們全都打死瞭,”她神思恍惚地說,“可是有一隻叮瞭我。傑克,你說它們全都死瞭。”她開始哭泣。
他沒有回答,匆匆地走過她身邊,拿著百麗缽走到丹尼床邊的蜂窩旁。蜂窩毫無動靜,空無一物;好歹,外頭沒有。他猛然將缽倒扣罩住蜂窩。
“好瞭,”他說,“來吧。”
他們回到臥室。
“它叮瞭你哪裡?”他問溫迪。
“我的……我的手腕。”
“讓我看看。”
溫迪把手伸出來給他看,就在手腕與手掌間的腕紋上方有個小圓洞,小洞周圍的肌肉腫瞭起來。
“你對黃蜂的蜇針會過敏嗎?”他問,“認真想!如果你會的話,丹尼可能也會。那該死的小雜種蜇瞭他五六下。”
“不,”她說,比較平靜瞭。“我……我隻是討厭它們,就這樣而已,討厭它們。”
丹尼坐在床尾,抓著自己的左手仔細端詳,眼睛外圈嚇得蒼白。他責備地盯著父親。
“爸爸,你說你把它們全殺光瞭。我的手……真的好痛喔!”
“博士,讓我看看……不,我不會碰的,那會讓傷口更痛。隻要把手伸出來就好瞭。”
他照爸爸說的做。溫迪嗚咽地說:“噢丹尼……噢,你可憐的小手!”
之後醫生會分別數出十一處蜇傷。現在他們看到的隻有一點一點的小洞,仿佛他的手掌和手指上撒瞭紅色的胡椒粒,此外還腫脹得非常嚴重。他的手看起來像是卡通裡兔寶寶或達飛鴨剛用榔頭猛敲自己一記之後的樣子。
“溫迪,去把浴室裡的噴霧劑拿來。”傑克說。
她去拿的時候,傑克在丹尼旁邊坐下來,一手輕輕環住他的肩膀。
“博士,等我們噴過你的手之後,我想要拍幾張拍立得。然後你今晚跟我們一起睡,好嗎?”
“好啊!”丹尼說,“不過,為什麼要拍照呢?”
“這樣我們或許可以告倒一些人。”
溫迪拿著形狀如化學滅火器的噴霧罐回來。
“寶貝,這不會痛的。”她說著,取下蓋子。
丹尼伸出手,她在兩面都噴上噴霧直到手微微發光。丹尼顫抖著長籲一口氣。
“感到刺痛嗎?”她問。
“不會,感覺好一點瞭。”
“那還有這些,把這些嘎吱嘎吱地嚼一嚼。”她拿出五顆柳橙口味的幼兒阿司匹林。丹尼拿過來一顆一顆丟進嘴巴。
“阿司匹林是不是太多瞭點?”傑克問。
“蜇傷的地方很多啊!”她氣憤地回答他。“你去把蜂窩處理掉,約翰·托倫斯,現在馬上!”
“隻要再給我一分鐘。”
他走到梳妝臺,從最上層的抽屜取出拍立得相機。他再往更深處翻找,找到幾個方形閃光燈。
“傑克,你在幹嗎?”她有點歇斯底裡地問道。
“爸爸要幫我的手拍幾張照片,”丹尼一本正經地說,“然後我們要告倒一些人。對吧,爸爸?”
“對。”傑克陰沉地說。他找到閃燈的配件,插入相機中。“兒子,把手伸出來。我估計一個傷口大概五千塊。”
“你在說什麼鬼話?”溫迪差點尖叫。
“你聽我說,”他說,“我照著那可惡的殺蟲噴霧罐上的說明去做。我們要告他們。那個該死的東西有瑕疵,一定是這樣。不然你能怎麼解釋?”
“喔。”她小聲地說。
他拍瞭四張照片,將每張覆蓋著的相片拉出來,讓溫迪以她戴在脖子上的小墜表計時。丹尼對自己蜇傷的手可能價值好幾千元的想法深深著迷,逐漸不再驚懼,表現出濃厚的興趣。他的手隱隱抽痛,頭也有點痛。
當傑克把相機擺到一旁,將相片攤開在梳妝臺上晾幹時,溫迪說:“我們應該今晚就帶他去看醫生嗎?”
“除非他真的很痛,”傑克說,“假如是對黃蜂的毒液強烈過敏的人,那在三十秒之內就會發作瞭。”
“發作?你是指——”
“昏迷,或是痙攣。”
“噢,噢我的天啊。”她緊抱住自己,看起來蒼白而毫無血色。
“兒子,你覺得怎麼樣?你想你睡得著嗎?”
丹尼向他們眨眨眼。噩夢在他心中已褪色成黯淡、毫無特色的背景,但他依然害怕。
“如果我能跟你們一起睡的話。”
“當然囉,”溫迪說,“噢寶貝,真的對不起。”
“沒關系啦,媽咪。”
她又哭瞭起來,傑克將兩手放在她肩上。“溫迪,我向你發誓,我遵照瞭說明書的用法。”
“你明天早上可以把它處理掉嗎?拜托?”
“我當然會啊!”
他們三人一起上床,傑克正要關掉床上的燈時,突然停住,反而將被子推開。“也要照張蜂窩的相片。”
“馬上回來啊!”
“我會的。”
他走到梳妝臺,拿起相機和最後一個方形閃光燈,把拇指和食指圍成封閉的圈,對丹尼比劃瞭一個沒問題的手勢。丹尼笑瞭,也用沒事的那隻手比劃瞭相同的手勢。
真是個瞭不起的孩子,他走到丹尼的房間時心裡想著。而且還遠不止於此。
天花板的燈依舊亮著。傑克走到另一邊雙層床的位置,當他瞥向床邊的桌面時,皮膚立刻起瞭雞皮疙瘩,頸上的寒毛豎起,並且努力豎直。
他幾乎看不見透明百麗缽裡的蜂窩。玻璃內爬滿瞭黃蜂,很難判斷有多少隻,至少五十隻,也許一百隻。
他的心臟在胸口緩緩地鼓動,他拍瞭照後把相機擱下,等待照片顯影。他用手掌擦擦嘴唇,腦海中不斷重復地播放一個念頭,並回響著
(你的情緒失控瞭。你的情緒失控瞭。你的情緒失控瞭。)
近乎迷信的恐懼。它們回來瞭。他殺死黃蜂,但它們回來瞭。
在腦海中,他聽見自己對著驚嚇到哭泣的兒子大喊:不要口吃!
他又擦瞭一次嘴唇。
他走到丹尼的工作臺,在抽屜裡翻找,取出一個有著纖維背板的大拼圖。他把拼圖拿到床頭櫃,小心翼翼地將缽和蜂窩滑到拼圖板上。黃蜂在它們的監牢內憤怒地嗡嗡鳴叫。接著,他把手牢牢蓋在缽頂上,讓缽無法滑動,走到外面的走廊。
“傑克,要回到床上來嗎?”溫迪問。
“爸比,要回到床上來嗎?”
“得到樓下去一會兒,”他說,試著讓口氣輕快些。
這種事怎麼會發生?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殺蟲噴霧罐肯定不是假的。他拉瞭扣環後看見濃濃的白煙從裡頭噴出;兩個小時後再上去時,他從頂上的洞搖出一大群死掉的小屍體。
那怎麼會這樣?自然再生嗎?
太荒唐可笑瞭,十七世紀的胡言亂語。昆蟲不會再生,而且就算黃蜂的卵能在十二個鐘頭之內孵化成成蟲,這時也不是女王蜂產卵的季節,產卵通常是在四月或五月。秋天是它們瀕死的季節。
活生生的矛盾,黃蜂在缽底下精力充沛地嗡嗡飛著。
他把它們搬到樓下穿過廚房。後面有扇門通到外頭。寒冷的夜風吹在他幾近赤裸的身軀上,他的腳幾乎一站在平臺冰冷的水泥地上就立刻凍到麻木。這個平臺在飯店營運的季節是牛奶交貨的地點。他謹慎地放下拼圖和缽,站起來時看瞭一下釘在門外面的溫度計。上頭寫著:暢飲七喜,無限清新。而水銀柱正好停在華氏二十五攝氏度。這種冷度到早晨前就會把它們凍死。他進瞭屋將門牢牢地關上,考慮瞭半晌後,連鎖也閂上。
他再度穿越廚房,關掉電燈後,站在黑暗中好一會兒,思索著,想要喝一杯。忽然間飯店似乎充滿瞭成千鬼鬼祟祟的聲音:嘎吱聲、呻吟聲,還有風在屋簷底下發出的詭秘嗤鼻聲,屋簷下或許懸垂著更多的黃蜂窩有如致命的果實。
它們回來瞭。
驀地他發現自己不再那麼喜歡“全景”,仿佛蜇他兒子的不是黃蜂——那些在殺蟲噴霧罐的攻擊後奇跡幸存的黃蜂,而是飯店本身。
上樓回到妻兒身邊之前,他的最後一個念頭
(從現在起你要控制脾氣,無論發生什麼事。)
是堅決、確實、肯定的。
當他走回走廊盡頭妻兒的身邊時,用手背擦瞭擦嘴唇。
17.醫生辦公室
脫得隻剩下內褲、躺在診察臺上的丹尼·托倫斯,顯得非常瘦小。他仰望著埃德蒙斯(“叫我比爾就可以瞭”)醫生。醫生正推著一臺黑色的大型機器到他旁邊,丹尼轉動著眼珠想看清楚一點。
“小傢夥,別讓這臺機器把你給嚇壞瞭,”比爾·埃德蒙斯說,“這是腦電波儀,不會弄痛你的。”
“腦電——”
“我們把它簡稱為EEG。我要把很多條導線勾到你的頭上——不,不是刺進去,隻是用膠帶黏著——機器這頭的筆會記錄下你的腦電波。”
“像‘無敵金剛[10]’那樣子嗎?”
“差不多。你長大後想要變得像斯蒂夫·奧斯汀上校那樣嗎?”
“才不要呢!”丹尼說。這時護士開始將導線貼在他頭皮上幾個剃幹凈的小點上。“我爸爸說,總有一天他會短路,然後就會……就會在過河時遇到困難。”
“我很熟悉那條河喔!”埃德蒙斯醫生和藹地說,“我自己也遇過幾次,沒有帶劃槳。丹尼,EEG能告訴我們很多很多事喔!”
“像什麼?”
“比方說你是不是有癲癇癥。那不過是個小毛病,出在——”
“嗯,我知道癲癇癥是什麼。”
“真的嗎?”
“真的。以前在佛蒙特我念的幼兒園裡有個小孩——在我還是小小孩的時候我上過幼兒園——他就有癲癇癥。他不該用閃燈板。”
“那是什麼,丹?”他啟動瞭機器,細微的線條開始將軌跡描繪在方格紙上。
“就是有很多很多燈,全都不同的顏色。你把它打開時,有的顏色會閃,可是不是全部。然後你得算顏色,如果你按對的按鈕,就能把它關掉。佈朗特不能用那個。”
“那是因為發亮閃爍的燈光有時候會引起癲癇癥發作。”
“你的意思是用閃燈板可能使佈朗特發癲?”
埃德蒙斯與護士覺得好笑地迅速對看瞭一眼。
“用詞粗野,不過很精確,丹尼。”
“什麼?”
“我說,你講得沒錯,隻不過你應該說‘發作’而不是‘發癲’,那樣說不好聽……好吧,現在像隻老鼠一樣躺著不要動。”
“好的。”
“丹尼,當你有那些……不管是什麼啦,你記得在那之前看過發亮閃爍的燈光嗎?”
“沒有。”
“奇怪的雜音呢?叮叮當當的鈴聲?或是像門鈴那種鳴響?”
“沒耶!”
“那奇怪的味道呢?或許像柳橙或是鋸木屑的味道?或是像東西腐爛的味道?”
“沒有,先生。”
“在你昏倒前有時候會想哭嗎?即使你不覺得難過?”
“才沒有呢!”
“那很好。”
“比爾醫生,我有癲癇癥嗎?”
“丹尼,我認為沒有。你躺好別動,快要好瞭。”
機器發出嘈雜的聲音,再沙沙地寫瞭五分鐘後,埃德蒙斯醫生把它關掉。
“好瞭,小朋友,”埃德蒙斯輕快地說,“讓莎莉把你身上的電極拿下來,然後就進隔壁房間去,我想要跟你稍微聊一下。好嗎?”
“當然好。”
“莎莉,你動手吧!在他進來前給他做個結核病檢測。”
“好。”
埃德蒙斯撕下機器吐出的一長條卷紙,邊看邊走進隔壁房間。
“我要紮你的手臂,隻要一下下就好,”等丹尼拉上褲子後,護士說,“這是為瞭要確定你沒有結核病。”
“學校去年才幫我做過。”丹尼不抱太大的希望說。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瞭,你現在是個大男孩瞭,對嗎?”
“我想是吧!”丹尼輕嘆口氣,獻上手臂當作犧牲。
他穿好襯衫和鞋子後,穿過那道拉門進入埃德蒙斯醫生的辦公室。埃德蒙斯坐在辦公桌邊緣,若有所思地晃動著雙腿。
“嗨,丹尼。”
“嗨。”
“那隻手現在怎麼樣瞭?”他指著丹尼用繃帶稍微包紮起來的左手。
“非常好。”
“很好。我看過你的EEG,看起來似乎沒問題。不過我會把它送去我在丹佛的朋友那裡,他是靠判讀這些東西過活的人。我隻是想要確認一下。”
“好的,先生。”
“丹,跟我談談東尼吧!”
丹尼的兩腳動來動去。“他隻是個隱形的朋友,”他說,“是我編出來,跟我做伴的。”
埃德蒙斯大笑,將兩手放在丹尼的肩膀上。“那是你媽媽和爸爸說的。不過,這件事隻有你跟我知道,小朋友。我是你的醫生。跟我說實話,我保證不會告訴他們,除非你告訴我可以說。”
丹尼思考瞭一會兒。他凝視著埃德蒙斯,然後稍稍努力地集中精神,試著捕捉埃德蒙斯的想法,或者至少他情緒的顏色。忽然間他的腦袋裡抓到一個令人安慰的奇特影像:檔案櫃,櫃子門一個接一個地關上,喀的一聲鎖上。每扇門中央的小標簽上寫著:A—C,秘密;D—G,秘密;以此類推。這讓丹尼覺得安心一點。
他謹慎地說:“我不清楚東尼是誰。”
“他跟你一樣大嗎?”
“不。他起碼十一歲瞭,我想他可能甚至更大。我從來沒有很靠近地看過他。他說不定大得可以開車瞭。”
“你隻有遠遠地看他,是嗎?”
“是的,先生。”
“他總是在你快昏倒前出現嗎?”
“嗯,我沒有昏倒。那感覺像是我跟他一起走,他展示給我看一些東西。”
“什麼樣的東西呢?”
“嗯……”丹尼考慮瞭片刻,然後告訴埃德蒙斯那個裝著爸爸所有作品的旅行箱的事,還有搬傢工人根本沒有把旅行箱掉在佛蒙特和科羅拉多之間,箱子一直都在樓梯底下的事。
“你爸爸是在東尼說的地方找到行李的嗎?”
“喔是啊,先生。隻不過東尼並沒有告訴我,他是展示給我看的。”
“我明白瞭。丹尼,東尼昨天晚上帶你看瞭什麼?在你把自己鎖在浴室的那段時間裡?”
“我不記得瞭。”丹尼迅速地說。
“你確定嗎?”
“是的,先生。”
“剛才我說你鎖瞭浴室的門。不過我說錯瞭,對吧?是東尼把門鎖上的。”
“不,先生。東尼沒辦法鎖門,因為他不是真的。他要我鎖門,我就照著做瞭。門是我鎖上的。”
“東尼總是帶你去看掉瞭的東西在哪裡嗎?”
“不,先生。有的時候他會展示給我看將要發生的事。”
“真的嗎?”
“真的。像有一次東尼秀給我看大巴靈頓的野生動物樂園,東尼說爸爸在我生日時會帶我去那裡。他真的帶我去瞭。”
“他還帶你看過別的什麼東西?”
丹尼蹙起眉頭。“標示牌。他老是給我看無聊的老標示牌,我都看不懂,幾乎從沒看懂過。”
“丹尼,你認為東尼為什麼要那麼做呢?”
“我不知道。”丹尼活潑瞭起來。“不過,爸爸和媽媽正在教我認字,我非常認真努力地學喔!”
“這樣你才能看懂東尼的標示牌。”
“嗯,我是真心想要學啊!不過,沒錯啦,那也是原因之一。”
“丹尼,你喜歡東尼嗎?”
丹尼註視著瓷磚地板,不發一語。
“丹尼?”
“這很難說耶,”丹尼說,“我以前很喜歡他。以前我希望他每天都來,因為他總是會給我看好東西,尤其是自從媽媽和爸爸再也不去想離婚的事之後。”埃德蒙斯醫生的目光變銳利,不過丹尼沒有註意到。他緊盯著地板,全神貫註地在表達自己的想法。“可是,現在他每次來都會帶我去看壞東西,恐怖的東西。就像昨晚在浴室裡,他給我看的東西,它們蜇得我好痛就像那些黃蜂叮我一樣。隻不過東尼的東西是叮我這裡。”他豎起一根指頭嚴肅地指著太陽穴,小男孩無意識地模仿自殺。
“什麼東西呢?丹尼?”
“我記不起來瞭!”丹尼極度痛苦地大聲叫嚷著,“我要是記得起來就會告訴你瞭!那感覺好像我記不起來是因為太不愉快瞭,所以我不願意去記。我醒來後唯一記得的是REDRUM。”
“是紅色的鼓(red drum),還是紅色的蘭姆(red rum)?”
“蘭姆。”
“那是什麼,丹尼?”
“我不知道。”
“丹尼?”
“是的,先生?”
“你現在能叫東尼來嗎?”
“我不知道。他不是每次都會出現,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希望他再出現。”
“試試看吧!丹尼。我會在這裡的。”
丹尼不確定地望著埃德蒙斯。埃德蒙斯點頭鼓勵他。
丹尼長長地嘆瞭一口氣,點點頭。“可是我不知道會不會成功,我從來沒有在別人面前做過。而且不管怎麼說,東尼不是每次都會出現。”
“假如他沒來,就沒來吧!”埃德蒙斯說,“我隻是希望你試試看而已。”
“好吧!”
他把目光落在埃德蒙斯緩慢擺動的懶人鞋上,然後將思緒轉向外頭的媽媽和爸爸。他們在這裡的某個角落……事實上,就在掛著相片的那面墻外,在他們剛進來的候診室裡,並肩坐著但沒有交談,翻閱著雜志,擔心著他。
他更努力集中精神,眉頭皺瞭起來,試著去感受他媽媽的想法。當他們沒有和他在同一個房間時,總是比較困難。接著他開始感應到瞭,媽媽正在想一個姊妹,她的妹妹。那個妹妹死瞭。他媽媽在想那是她母親變成這樣一個
(婊子?)
變成這樣一個嘮叨老女人的主要原因。因為她妹妹死瞭,還是個小女孩
(就被車撞瞭。噢天啊,我再也沒辦法承受像艾琳那樣的事情瞭,可是萬一他生病瞭,真的病瞭,得瞭癌癥、腦脊髓膜炎、白血病,或是和約翰·甘瑟[11]的兒子一樣的腦瘤,或者肌肉萎縮癥。噢天,像他這樣年紀的孩子老是有人患白血病。放射線治療、化學治療,我們負擔不起任何一種,但是當然他們不會就這樣把你攆出去,讓你死在街頭的,會嗎?不管怎樣,他沒事的,沒事的,沒事的。你真的不該讓自己想下去)
(丹尼)
(關於艾琳和)
(丹——)
(那輛車)
(丹——)
但是東尼不在場,隻出現他的聲音。當聲音逐漸減弱時,丹尼跟著聲音往下走入黑暗,跌落到比爾醫生搖擺的懶人鞋之間的魔洞裡,經過響亮的敲擊聲,再往下,一個浴缸在黑暗中無聲地巡航,裡頭有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懶洋洋地躺著,接著越過有如悅耳的教堂鐘聲一般的聲音,再經過玻璃圓罩下的時鐘。
最後一盞結著蜘蛛網的燈無力地穿透黑暗,微弱的光芒揭露出看起來潮濕、令人不快的石頭地板。不甚遙遠的某處傳來規律的機器轟鳴聲,但是聲音微小,並不駭人,宛如催眠曲。那是將會被遺忘的東西,丹尼如在夢幻中驚訝地想著。
當他的眼睛適應瞭幽暗後,他可以看見東尼就在他前方,隻看得到輪廓。東尼正在看一個東西,丹尼睜大眼睛看那是什麼。
(你爸爸。看見你爸爸瞭嗎?)
他當然看到瞭。即使地下室的燈光再昏暗,他也不可能沒留意到他。爸爸跪在地板上,將手電筒的光束照在老舊的紙箱和木箱上。紙箱已陳舊軟化,有的裂開,撒落一地的紙張:報紙、書籍,以及一張張看來像是賬單的印刷品。他爸爸津津有味地檢視這些紙張。接著爸爸抬起頭來,將手電筒往另一個方向照。光線落在另一本書上,一大本用金線裝訂的白色的書,封面看來像是白色的皮革。這是本剪貼簿。丹尼突然想要對他爸爸大喊,叫他別去管那本書,有的書是不該打開的。可是他爸爸已爬向那本書。
機器的轟鳴聲——此時他認出那是發自全景飯店裡爸爸每天檢查三四次的鍋爐——發展成有節奏的不祥連音,聽起來開始像……像重擊聲。而發黴、潮濕、逐漸腐朽的紙張味道轉變成別的——像壞東西那種強烈、杜松子的味道。那味道如霧靄般彌漫在爸爸四周,而他正把手伸向那本書……緊緊抓住。
東尼在黑暗中的某處。
(這個非人的地方把人變成怪物。這個非人的地方)
一遍又一遍地復述著難以理解的同一句話。
(把人變成怪物。)
再度跌入黑暗中,這回伴隨著沉重、連續猛擊的砰然聲響,這聲音不再發自鍋爐,而是咻咻揮動的球桿撞擊在貼著絲質壁紙的墻面上,敲下些許灰泥粉塵時所產生的。他無助地蹲伏在藍黑交織的叢林地毯上。
(出來)
(這個非人的地方)
(出來受罰吧)
(把人變成怪物。)
腦袋中重復著氣喘籲籲的話語,他猛地一扯將自己拉出幽暗的世界。兩隻手擱在他的肩上,一開始他向後退縮,以為東尼世界的全景飯店中的兇惡東西,不知怎麼地,尾隨他回到真實的世界,接著聽到埃德蒙斯醫生說:“你沒事的,丹尼。你沒事的。一切都很好。”
丹尼先認出醫生,再看清辦公室周圍的景物。他開始無助地顫抖,埃德蒙斯抱住他。
等反應逐漸平息下來後,埃德蒙斯問:“丹尼,你說瞭些有關怪物的話,那是什麼?”
“這個非人的地方,”他聲音粗嘎地說,“東尼告訴我……這個非人的地方……把……把……”他搖搖頭。“記不得瞭。”
“想想看!”
“我沒辦法。”
“東尼來瞭嗎?”
“來瞭。”
“他帶你看瞭什麼?”
“黑暗。連續敲擊聲。我不記得瞭。”
“你到哪裡去瞭?”
“別煩我!我不記得瞭!不要煩我瞭!”恐懼和挫折感使他無助地啜泣起來。記憶全都消失瞭,漸漸化成一團黏糊如潮濕的紙捆般的東西,難以辨識。
埃德蒙斯走到飲水機前,接瞭一紙杯的水給他。丹尼喝完後,埃德蒙斯又給他一杯。
“好一點瞭嗎?”
“嗯。”
“丹尼,我並不想纏著你……我是指,硬要你去回想。不過,你記得東尼出現之前的事嗎?”
“我媽媽,”丹尼緩緩地說,“她在擔心我。”
“母親總是這樣子的,小朋友。”
“不……她有個妹妹在她很小的時候死掉瞭,叫艾琳。她在想艾琳怎樣被車撞到的事,所以她很擔心我。我不記得別的瞭。”
埃德蒙斯目光銳利地看著他。“她剛剛正在想嗎?在外面的候診室裡?”
“是的,先生。”
“丹尼,你怎麼會知道?”
“我不清楚,”丹尼虛弱地說,“我猜,是閃靈吧!”
“什麼?”
丹尼非常緩慢地搖著頭。“我累死瞭。我不能去找媽媽和爸爸嗎?我不想再回答任何問題瞭。我累瞭,我的肚子不舒服。”
“你想吐嗎?”
“不,先生。我隻想要去找我媽媽和爸爸。”
“好吧,丹。”埃德蒙斯起身。“你去外頭找他們,過一會兒請他們進來,我好跟他們談談。好嗎?”
“好的,先生。”
“外面有些書可以看。你喜歡書,是不是?”
“是的,先生。”丹尼順從地說。
“你是個好孩子,丹尼。”
丹尼對他無力地微微一笑。
“我找不出他有什麼問題,”埃德蒙斯醫生對托倫斯夫婦說,“身體上沒有。精神上,他很活潑,太有想象力瞭一點,這是常有的事。兒童必須成長才能逐漸適應他們的想象力,就像穿一雙過大的鞋子,而丹尼的想象力對他來說仍然太大瞭。他做過智力測驗嗎?”
“我不相信那些測驗,”傑克說,“測驗束縛瞭傢長和老師的期待。”
埃德蒙斯點點頭。“是有可能。不過如果你們真的讓他做測驗的話,我想你們會發現他超出他這年齡層的程度。對一個快要六歲的男孩來說,他的語言能力是很驚人的。”
“我們沒有用對小孩子的方式跟他說話。”傑克帶著一絲驕傲說。
“我想你們根本就不需要用這種方式讓他明白你們的意思。”埃德蒙斯停頓下來,用手轉動著筆。“他跟我在一起的時候,進入恍惚狀態,是照我的要求。跟你們形容他昨晚在浴室的情況一模一樣。全身的肌肉放松,垂頭彎腰的,眼球向外翻,典型的自我催眠。我非常驚訝,到現在還是。”
托倫斯夫婦往前移瞭一下。“發生瞭什麼事?”溫迪緊張地問。埃德蒙斯詳細地描述丹尼恍惚的狀態,以及他喃喃自語的句子,從中埃德蒙斯隻能捕捉到“怪物”、“黑暗”和“連續重擊”幾個詞。此外還有事後流淚、接近歇斯底裡和緊張的腹痛等癥狀。
“又是東尼。”傑克說。
“這代表什麼意思?”溫迪問,“你知道嗎?”
“一點點。你們可能不會想聽。”
“不管怎麼樣,你就說吧!”傑克要求他。
“根據丹尼告訴我的,他的‘隱形朋友’在你們從新英格蘭搬到這裡之前是真正的朋友。東尼是從搬傢之後才變成危險人物的。原本愉快的小插曲變成噩夢,讓你們兒子更害怕的是因為他不完全記得噩夢的內容。那是很常見的。相較於可怕的夢,我們全都對愉快的夢記得比較清楚。在意識和潛意識之間似乎有個緩沖地帶,裡頭住著非常嚴謹的人。這個審查員隻放行少量的訊息,能通過的經常隻是象征性的符號。這是過度簡化的弗洛伊德,不過差不多把我們所知道的心靈與它本身的互動都描述出來瞭。”
“你認為搬傢讓丹尼那麼煩惱嗎?”溫迪問。
“有可能,假如是在不太愉快的情況下搬傢的話,”埃德蒙斯說,“是嗎?”
溫迪和傑克交換瞭一眼。
“我之前在預備中學教書,”傑克緩緩地說,“我丟瞭工作。”
“我明白瞭,”埃德蒙斯說。他斷然將手上一直把玩的筆放回筆筒。“恐怕還有更多的因素,對你們來說或許很痛苦。你們的兒子似乎認為兩位認真考慮過要離婚。他是隨口提到,不過那隻是因為他相信你們不再考慮這件事瞭。”
傑克的嘴不自覺地張開,溫迪則仿佛挨瞭一巴掌似的往後退縮,臉上的血色盡失。
“我們甚至從來沒有討論過!”她說,“沒在他面前,甚至沒在彼此面前提過!我們——”
“醫生,我想最好讓你瞭解每件事,”傑克說,“在丹尼出生後不久,我就變成瞭酒鬼。我在大學四年一直都有酗酒的毛病,遇到溫迪之後稍微好瞭一點,但是丹尼出生後,加上我認為是我真正職業的寫作並不順利,結果酗酒的毛病突然比以前更加嚴重。丹尼三歲半時,他灑瞭一些啤酒在我正在寫稿的幾張紙上……是我隨手擱著的紙,總之……我……嗯……噢可惡。”他的聲音支離破碎起來,但是並沒有流淚,眼神依然堅定。“大聲說出口聽起來該死的非常殘忍。我把他的身子轉過來打屁股時弄斷瞭他的手臂。三個月後我戒瞭酒,從此再也沒碰過。”
“我明白瞭,”埃德蒙斯平淡地說,“當然,我知道他的手臂斷過,骨頭接得很好。”他從辦公桌往後退一點,將兩腿交叉。“或許我坦白說,很明顯地,他從那之後一點也沒有受到虐待。除瞭蜇傷之外,他身上隻有任何孩子都很多的普通瘀傷和結痂。”
“當然沒有,”溫迪激動地說,“傑克不是故意——”
“不,溫迪,”傑克說,“我是故意的。我想在我心裡某個角落真的是故意對他做那件事,或者甚至更嚴重的事。”他再度看向埃德蒙斯。“醫生,你知道嗎?這是我們兩個人第一次提到離婚這個詞,還有酗酒,跟毆打孩子。五分鐘內出現三個第一次。”
“那或許是問題的根本,”埃德蒙斯說,“我不是精神科醫師。如果你們想要讓丹尼去看兒童精神科醫師的話,我可以推薦一位在波爾德使命嶺醫學中心工作的好醫生。不過我對自己的診斷相當有把握。丹尼是個聰明、想象力豐富和感覺敏銳的孩子。我不覺得他會像你們所認為的那樣煩惱你們的婚姻問題。小孩子對事情的接受力很強。他們不懂羞愧,也不覺得有必要隱瞞事情。”
傑克端詳自己的手,溫迪牽起他的手緊緊握住。
“不過,他感覺到事情不對勁。從他的角度看來,重要的不是手臂斷裂,而是你們兩個人的關系破裂,或者說逐漸破裂。他向我提到離婚,卻沒講手臂折斷的事。護士向他提起骨頭愈合的事情時,他隻是聳聳肩。那不是急迫的事。我想他是說‘那是很久以前發生的’。”
“那個孩子,”傑克低聲說。他的嘴緊緊閉著,臉頰的肌肉鼓起。“我們不配擁有他。”
“盡管如此,他還是你們的孩子,”埃德蒙斯冷淡地說,“無論如何,他偶爾會退縮到幻想的世界。這沒什麼不尋常的,很多孩子都這樣。就我記得的,我在丹尼那個年紀時也有自己的隱形朋友,一隻會說話、名叫查查的公雞。當然啦,除瞭我以外沒有人看得見查查。我有兩個哥哥,他們常常把我拋在身後,在這種時候查查就特別能派上用場。想必你們應該知道丹尼的隱形朋友為什麼叫東尼,而不是麥克、哈爾或道奇。”
“對。”溫迪說。
“你們曾經向他指出過這一點嗎?”
“沒有,”傑克說,“應該要嗎?”
“何必麻煩呢?時候到瞭讓他用他自己的邏輯去想通。聽我說,丹尼的幻想比一般成長期有隱形朋友癥狀的孩子要來得嚴重多瞭,但他覺得他就是那麼需要東尼。東尼出現,帶他看開心的事,有的時候是驚人的事,總是好的事情。有一次東尼給他看爸爸丟失的旅行箱……是在樓梯底下。還有一回東尼告訴他,媽媽和爸爸在他生日時要帶他去遊樂園——”
“在大巴靈頓!”溫迪大叫,“可是他怎麼會知道這些事的?有時候他講的事情真是詭異,幾乎像是——”
“他有第三隻眼?”埃德蒙斯微笑著問。
“他出生的時候有羊膜罩著。”溫迪怯弱地說。
埃德蒙斯的微笑轉為開心的大笑。傑克和溫迪交換瞭一個眼神,接著也笑瞭,兩人對於能夠如此輕易說出那些都感到驚訝。丹尼偶爾“僥幸猜中”是另一件他們很少討論的事。
“接下來你們會告訴我他能夠飄浮在空中吧!”埃德蒙斯說,臉上仍掛著笑容。“不,不,不,恐怕不是。這不是特異功能,而是非常優異的人類知覺,以丹尼來說,他的人類知覺是出奇的敏銳。托倫斯先生,他知道你的旅行箱在樓梯下,是因為你已經找過其他每個角落。排除法,不是嗎?簡單到推理之王艾勒裡·昆恩會置之一笑。你自己遲早也會想到。”
“去大巴靈頓的遊樂園,起先是誰的主意?你們的,還是他的?”
“當然是他的啦,”溫迪說,“他們在所有晨間兒童節目裡面打廣告。他瘋狂地想去。可是問題是,醫生,我們沒有能力帶他去,而且我們已經這樣告訴他瞭。”
“然後有傢男性雜志突然寄來一張五十元的支票,我在一九七一年曾經把短篇小說賣給他們,”傑克說,“他們要在年刊還是什麼的重新刊載那篇小說。所以我們決定把那筆錢用在丹尼身上。”
埃德蒙斯聳一聳肩。“願望實現加上僥幸的巧合。”
“該死,我敢說就是這樣沒錯。”傑克說。
埃德蒙斯微微一笑。“丹尼自己還告訴我說,東尼經常給他看從來沒發生過的事,那隻不過是根據錯誤的觀察產生的想象。丹尼無意識間做瞭那些所謂的神秘主義者、讀心術者經常嘲諷並有意識去做的事。我很佩服他這一點。假如人生沒有讓他縮回他的觸角,我想他會是個瞭不起的人物。”
溫迪點頭——她當然認為丹尼將來會有出息——不過醫生的解釋在她聽來像是油嘴滑舌。嘗起來比較像是人造奶油,而不是真正的奶油。埃德蒙斯沒和他們住在一起。當丹尼找到不見的紐扣,告訴她《電視周刊》也許在床下,或是盡管外面出太陽,他還是覺得最好穿雨鞋去幼兒園……結果那天稍晚他們就在傾盆大雨中撐著她的傘走路回傢,這些時候,埃德蒙斯都不在場。埃德蒙斯不會知道丹尼奇怪地能事先猜出他們兩人的想法。當她難得決定要在晚上喝杯茶時,走去廚房,卻發現她的杯子已拿出來,並且裡頭有茶包。當她想起圖書館的書到期時,就發現書全都整整齊齊地疊放在玄關的桌上,最上面擺著她的圖書證。或者是傑克突然決定要替福斯車打蠟,就發現丹尼已經在外面,一邊聽著來自晶體管收音機質量不良的排行榜音樂,一邊坐在路緣上觀看。
她出聲問:“那為什麼現在會做噩夢呢?為什麼東尼叫他把浴室門鎖起來呢?”
“我認為那是因為東尼已經沒有用處瞭,”埃德蒙斯說,“他出生在——我說的是東尼,不是丹尼——你和你丈夫正努力維系婚姻關系的時期:你丈夫酗酒過度,手臂折斷事件,還有你們之間不祥的沉默。”
不祥的沉默,是的,無論如何,這個措辭很實在。局促、緊繃的用餐時間,其間唯一的對話是:“請把奶油遞過來。”或是:“丹尼,把剩下的紅蘿卜吃完。”又或者:“拜托,我可以先離開瞭吧。”夜晚傑克不在時,她總是欲哭無淚地躺在長沙發上,丹尼則在一旁看電視。早晨她與傑克在彼此身邊高昂闊步地走來走去,像兩隻憤怒的貓,中間夾著一隻顫抖、嚇壞的小老鼠。這一切聽起來都很真實;
(老天爺啊,舊傷疤究竟何時才會停止作痛呢?)
極度、極度的真實。
埃德蒙斯繼續說:“但是情況變瞭。你們知道的,精神分裂的行為在孩童身上是相當常見的。這是大傢都接受的事,因為我們所有成年人都有個沒有明說的共識:小孩子都是瘋子。他們有隱形的朋友。沮喪的時候會躲進衣櫥坐著,與世界隔離。他們把特別的毯子、熊寶寶或者絨毛的老虎當作護身符般地重視。他們吸吮大拇指。成年人看見不存在的東西時,我們認為他準備進精神病房;但小孩子說他看見臥室裡有侏儒或是窗外有吸血鬼時,我們隻會寵溺地笑一笑。我們用一句話解釋小孩子的所有這種現象——”
“他長大後就不會瞭。”傑克說。
埃德蒙斯眨眨眼。“正是,”他說,“沒錯。現在我推測丹尼的心理狀態相當可能發展成徹底的精神分裂。不愉快的傢庭生活,豐富的想象力,一位對他來說非常真實的隱形朋友,差點讓你們也覺得他是真實的瞭。他不但沒有因為長大而脫離孩童的精神分裂癥,反而很可能變成真正的精神分裂癥。”
“然後變成自閉癥?”溫迪問。她讀過自閉癥的報道。這個詞本身讓她感到驚恐,聽來就像是恐懼和白色沉默。
“可能,但是不一定。他或許隻是有一天進入東尼的世界,再也沒回到他所說的‘真實世界’。”
“天啊!”傑克說。
“不過,現在基本狀況徹底地改變瞭。托倫斯先生不再喝酒。你們搬到新的地方,在這裡,環境迫使你們三位變成關系比以前更為緊密的傢庭。肯定比我自己的要來得親密,我的太太和孩子一天可能隻能見到我兩三個鐘頭。在我看來,他現在處在最適合治療的狀態。而且我認為他能夠這樣犀利地區別東尼的世界和‘真實世界’的這個事實,正表示他的心理狀態基本上是健康的。他說你們兩位不再考慮離婚。他和我所認為的一樣是對的嗎?”
“是的。”溫迪說,傑克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幾乎要捏痛她。她用力地回握。
埃德蒙斯點點頭。“他真的不再需要東尼瞭。他正要把東尼排出體外。東尼不再帶給他愉快的景象,而是懷有敵意的噩夢,夢的內容令他害怕到隻記得零星片段。他在生活困難或者說危急的情況下,把東尼接進心裡,如今東尼不肯輕易離開。不過,他要離開瞭。你們的兒子有點像是吸毒的人要戒掉毒癮一樣。”
他站起來,托倫斯夫婦跟著起身。
“我剛才說瞭,我不是精神科醫生。假如你在‘全景’的工作明年春天結束時,他的噩夢還持續的話,托倫斯先生,我強烈地勸你帶他去看波爾德的那位醫生。”
“我會的。”
“好吧,我們出去告訴他可以回傢瞭吧!”埃德蒙斯說。
“我想要說聲謝謝,”傑克費力地說,“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感覺那麼舒坦瞭。”
“我也是。”溫迪說。
走到門口,埃德蒙斯停頓下來註視著溫迪。“托倫斯太太,你有,或者以前有妹妹嗎?叫艾琳的?”
溫迪訝異地看著他。“沒錯,我以前有。她在我們新罕佈什爾州薩默斯沃思的傢門外被撞死瞭,當時她六歲,我十歲。她追著球跑到街上,被一輛送貨車給撞瞭。”
“丹尼知道這件事嗎?”
“我不清楚。我認為應該不知道吧!”
“他說你在候診室想著她的事。”
“我的確是,”溫迪緩緩地說,“是這麼久……嗯,我不知道多久以來的第一次。”
“你們有誰知道‘redrum’這個字眼嗎?”
溫迪搖頭,但傑克說:“他昨晚在睡覺之前有提到這個詞,紅色的鼓。”
“不,是蘭姆,”埃德蒙斯更正他。“他相當強調這點,蘭姆。就像飲料裡頭的,酒類飲料。”
“喔,”傑克說,“這樣就說得通瞭,是吧?”他從後面口袋掏出手帕擦拭嘴唇。
“那你們聽過‘閃靈’這個說法嗎?”
這回兩人都搖搖頭。
“我想,無所謂吧!”埃德蒙斯說。他打開門進入候診室。“這裡有位叫丹尼·托倫斯的人想回傢嗎?”
“嗨,爸比!嗨,媽咪!”丹尼立刻站起來。他正在小桌子旁慢慢翻閱一本《野獸國》,並且喃喃地念出他認識的字。
他跑向傑克,傑克將他一把抱起。溫迪揉揉他的頭發。
埃德蒙斯盯著他看。“如果你不愛媽媽和爸爸的話,可以留下來陪好心的老比爾。”
“才不要呢,先生!”丹尼加重語氣說。他用一隻手臂鉤住傑克的脖子,用另外一隻環住溫迪的,高興得笑逐顏開。
“好吧!”埃德蒙斯微笑著說,並看著溫迪。“如果有任何問題的話,打電話過來。”
“好的。”
“我認為你們不會有問題的。”埃德蒙斯依舊笑著說。
18.剪貼簿
傑克在十一月一日發現瞭剪貼簿,此時他的妻兒正步行在車轍累累的舊路上,這條路從棒球場後面一路向上攀升,最後到達兩英裡外的荒廢鋸木廠。晴朗的天氣依舊持續,他們三人極為難得地在秋天曬黑瞭。
他到地下室將鍋爐的壓力計往下扳,然後一時沖動,從擺著水管線路圖的架子上把手電筒拿下來,決定去瞧瞧那些舊文件,同時尋找設陷阱的適當場所,雖然他打算再過一個月才來放陷阱——他告訴溫迪,他要等它們全都度假回窩。
他用手電筒照射前方的路,越過電梯井(由於溫迪堅持,他們搬進來後從未使用過電梯),再穿過石造的小拱門。聞到腐朽紙張的味道時,他皺起瞭鼻子。身後的鍋爐發出如雷鳴般轟的一聲開始運轉,把他嚇得跳瞭起來。
他晃動著燈光四處照射,嘴裡吹著不成調的口哨。這兒簡直像是安第斯山脈的縮小模型:無數個塞滿紙張的紙箱和木箱,大多因為年代長久和潮濕而泛白走樣。剩下的則是裂開瞭,變黃的一捆捆紙張撒落在石頭地板上。其中有大量以草繩捆綁起來的報紙。有的箱子裡裝著像是旅館登記簿之類的東西,有的則裝著用橡皮筋捆起來的發票。傑克抽出一份,將手電筒的光束對準它。
落基山快遞公司
收件人:全景飯店
寄件人:西迪批發,科羅拉多州丹佛市,十六街一二一〇號。
經由:加拿大太平洋鐵路
內容:四百箱德爾西衛生紙,每箱十二打
送貨費簽收
日期:一九五四年八月二十四日
傑克微笑著將單據扔回箱子裡。
他將燈光照向上方,光線直射向一盞幾乎掩埋在蜘蛛網中的懸吊燈泡,燈上沒有可拉的鏈子。
他踮起腳尖,努力把燈泡旋進去,燈微弱地亮瞭。他又撿起那張衛生紙的發票用來擦去一些蜘蛛網,但光線並沒有變亮太多。
他依舊靠著手電筒,在紙箱和一捆一捆的文件間穿梭,尋找老鼠的腳印。老鼠曾經聚集在這裡,但並沒有待很久……也許有幾年的時間。他找到一些年代久遠碎成粉末的糞便,還有幾個用整齊撕碎的紙張築成的老舊、棄置不用的窩。
傑克從一捆報紙中抽出一張,低頭瞄瞭一眼標題。
約翰遜總統承諾將循序接任
未來一年將持續進行由甘乃迪總統起頭的工作
這份是《落基山新聞報》,日期是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十九日。他將報紙放回原本的紙堆。
他覺得自己深深著迷於這種尋常的歷史意識,那是任何人在瀏覽十年或二十年前的最新消息時都會感受到的。他發現成堆的報紙和記錄中有幾段空白:一九三七年到一九四五年、一九五七年到一九六〇年以及一九六二年到一九六三年,資料都缺失。他猜想那是飯店倒閉的時期,是在冤大頭抓住發財機會之間的空窗期。
他仍然覺得厄爾曼對“全景”浮沉生涯的解釋聽起來不十分真實。表面上看來光是“全景”引人入勝的地理位置,就應該能保證它連續不斷的成功。早在發明噴射機之前,美國就一直有經常遊歷各地的噴射機階層,傑克覺得“全景”應該是這些有錢人四處遷徙時停靠的據點之一。這種說法聽起來甚至更有道理。五月在華爾道夫,六月、七月在巴爾港飯店,八月到九月初在前往百慕大、哈瓦那、裡約之前,先到全景飯店。他找到一疊舊的旅館登記簿,證實他的想法是對的。一九五〇年納爾遜·洛克菲勒,一九二七年亨利·福特及其傢人,一九三〇年電影明星珍·哈露,克拉克·蓋博和卡洛林白。一九五六年,整個頂層讓導演戴洛·薩奴克和同伴包下一個禮拜。金錢想必源源不絕地滾過長廊進入收款機,有如二十世紀的康斯塔克銀礦。飯店的管理鐵定出瞭非常嚴重的問題。
無疑地,這裡擁有歷史,而且不僅在新聞標題,而是埋藏在旅館登記簿、賬冊和客房服務單據的記錄當中,你沒辦法一目瞭然。一九二二年,沃倫·哈丁總統在晚上十點點瞭一整條的鮭魚和一箱酷爾斯啤酒。但與他一同進餐的對象是誰?是在玩撲克牌遊戲嗎?還是開政策會議?討論什麼?
傑克瞄瞭一下手表,驚訝地發現他下來這裡之後,不知不覺已過瞭四十五分鐘。他的手和手臂滿是臟污,身上大概氣味難聞。他決定上樓去,趁溫迪和丹尼回來前先沖個澡。
他緩緩走在堆積如山的文件間,腦筋靈活、迅速地思考著令他精神振奮的幾個可能性。他已好多年沒有這種感覺。忽然間他曾半開玩笑地允諾自己的書似乎真的很有可能產生,甚至可能就在此地,埋藏在這些雜亂無章的紙堆裡。有可能是小說,或者歷史,或者歷史小說——一本從這中心地點向四面八方發展的長篇作品。
他站在蜘蛛網籠罩的燈底下,不假思索地從身後口袋掏出手帕,用力擦拭嘴唇。就在這時,他看見那本剪貼簿。
五個紙箱堆成一摞立在他的左邊,有如搖搖欲墜的比塞塔,頂端那個塞滿瞭更多的發票和旅館登記簿。平穩地擱在最上頭,不知保持靜止多少年的是一本厚厚的剪貼簿,白色皮革的封面,內頁以兩束金線裝訂,沿邊還綁著華麗俗氣的蝴蝶結。
好奇心起,他走過去將剪貼簿拿下來。封皮表面蒙上厚厚的一層灰。他把剪貼簿平舉到嘴唇的高度,吹走一大片灰塵,再將本子打開。翻開時,一張卡片飄瞭出來,他在卡片落到石頭地板之前在半空中截住。卡片相當華麗細致,最顯著的特色是“全景”的凸起雕版畫,飯店的每扇窗戶都閃閃發亮,草坪及兒童遊戲場上則點綴著發光的日式燈籠。看起來幾乎像是你能跨入其中,走進三十年前存在著的全景飯店。
霍勒斯·德溫特懇切地邀請您
撥冗參加化裝舞會
一同慶祝全景飯店的盛大開幕
晚上八點開始供應晚餐
午夜時分摘下面具跳舞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九日敬請回復
八點晚餐!午夜摘下面具!
他幾乎能看見他們在餐廳裡,全美國最富有的男人及他們的女伴。半正式的晚宴服和微微閃光的漿挺襯衫;晚禮服;伴奏的樂團;閃耀的高跟舞鞋。玻璃杯交錯的叮當聲,香檳軟木塞的歡快開瓶聲。戰爭結束,或者即將結束,嶄新輝煌的未來就在前方。美國是世界大國,她終於明白承認瞭。
稍後,午夜時分,德溫特親自呼喊:“摘下面具!摘下面具吧!”面具卸下後……
(紅死病統馭瞭一切!)
他蹙起眉。這句話怎會莫名其妙地冒出來?那是出自愛倫·坡,偉大的美國窮作傢。無疑地,這傢全景飯店——他手中握著的邀請卡上燦爛、奪目的全景飯店——遠非愛倫·坡所能想象的。
他將邀請卡夾回去,翻到下一頁。一張丹佛報紙的剪貼,底下潦草地寫著日期:一九四七年五月十五日。
豪華的山間度假飯店重新開幕
一流貴賓入住
德溫特宣稱全景飯店將會成為世界級名勝
專題編輯/戴維·費頓撰稿
在全景飯店三十八年的歷史中,不斷地開張又重新開張,但是像霍勒斯·德溫特所承諾的高雅和氣勢卻極為罕見。這位神秘的加州富豪是這間旅館最新一任的主人。
德溫特並不諱言在最新的事業上頭已砸下超過一百萬元——有人說實際數字接近三百萬——他宣稱:“新的全景飯店將會成為世界級名勝,是你在三十年後仍會記得曾在此過夜的旅館。”
當傳聞在拉斯維加斯擁有大量資產的德溫特被問及,買下並重新翻修全景飯店,是否代表他在科羅拉多州賭場型博弈合法化的戰場上所開的第一槍,這位航空、電影、軍火及船運的巨子含笑否認。“博弈會降低全景飯店的格調,”他說,“別以為我是在打擊拉斯維加斯!我在那邊有太多的事跡值得紀念瞭,才不會做那種事!我沒興趣遊說議員促成博弈在科羅拉多州合法化,那隻會白忙一場。”
全景飯店正式開幕時(不久前在實際完工時,他們已舉辦瞭一場極為成功的盛大宴會),這些全新粉刷、上壁紙和裝潢的房間將會住滿一流的貴賓,其名單從時尚設計師柯巴特·史坦尼到……
傑克困惑地笑一笑,翻過那一頁。接著看到的是一張登在紐約星期天《時報》旅遊版的全版廣告。廣告頁後面是介紹德溫特本身的報道,一名頭頂漸禿的男人,眼神銳利得即使從陳舊的報紙相片依然能夠看穿你。他戴著無框眼鏡,蓄著二十世紀四〇年代風格的極細小胡子,那絲毫也沒有讓他的外表變得像男明星埃洛佛林。他的長相像會計師,隻有眼神讓他看來像個大人物或是與眾不同的人。
傑克快速地瀏覽文章,從一年前《新聞周刊》關於德溫特的報道中讀瞭大多數的信息。他出生在聖保羅的貧窮傢庭,高中沒念完,就加入海軍。在軍隊中迅速躥升,但在激烈地爭取他所設計的新型推進器的專利後離開。在海軍與無名小子霍勒斯·德溫特的激烈爭奪中,山姆大叔如預期所料成為勝利者,但是山姆大叔再也沒有取得別的專利,他可擁有許許多多的專利。
二十五歲以後到三十出頭,德溫特轉向航空業。他買下一傢破產的噴灑農藥公司,把它轉變為提供航空郵寄服務的公司,一舉成功。接著有更多的專利:新的單翼飛機機翼設計,用在轟炸漢堡、德勒斯登和柏林的空中堡壘轟炸機上的炸彈掛架,以酒精冷卻的機關槍,以及日後用在美國噴射機上的彈射座椅原型。
這段時期,這位骨子裡同時是發明傢的會計師持續累積投資。在紐約和新澤西州的一連串小型軍火工廠,五間新英格蘭的紡織廠,在破產哀號的南方投資化學工廠。經濟大蕭條末期,他的財產僅剩下滿手的控股權,以蕩到谷底的低價買進,隻能以更低的價格賣出。有段時間德溫特自誇,他能以一輛三年雪弗蘭的價格全部清算賣出。
傑克想起,曾有傳言說,德溫特用以避免破產的手段並不怎麼光彩:涉及販賣私酒,在中西部經營賣淫,在他的肥料工廠所在的南部沿海一帶走私。最後,是與發展中的西部賭博業連手。
德溫特最出名的投資大概是購買失敗的頂尖制片廠,他們自從童星小瑪潔莉·莫裡斯在一九三四年死於吸食過量海洛因之後,就沒有成功的作品。小瑪潔莉才十四歲,以前專門飾演可愛的七歲孩童,拯救婚姻及被冤枉咬死雞的狗兒。頂尖制片廠為她舉行好萊塢史上最盛大的葬禮——官方說法是小瑪潔莉在紐約的孤兒院表演時,患瞭“消耗病”——有些愛挖苦的人暗示制片廠之所以花那麼大筆錢為她辦喪事,是因為知道他們是在埋葬自己。
德溫特雇用瞭一位名叫亨利·芬克爾的精明生意人及狂暴的色情狂來經營頂尖制片廠,在珍珠港事件前兩年內,制片廠例行公事般地完成六十部電影,其中五十五部都是與負責電檢的海斯辦公室正面對抗,在他們嚴謹的規則上吐痰。另外五部是政府教育的影片。劇情片大為成功。其中一部裡,一位不知名的服裝設計師臨時幫女主角準備瞭無肩帶胸罩,讓她在盛大舞會的場景中亮相,在那場戲裡,她可能除瞭股溝下方一點點的胎記外全都露瞭。這項發明也被歸功於德溫特,他的名聲——或者惡名——更加遠播。
戰爭讓他富有,而他至今依然有錢。住在芝加哥,除瞭他以鐵腕指揮的德溫特企業的董事會之外鮮少露面,謠傳他擁有聯合航空、拉斯維加斯(眾所周知他在那裡擁有四傢賭場飯店的控股權,並涉入至少另外六傢的經營)、洛杉磯和美國本身。他被公認為皇室、總統及黑社會首腦的朋友,許多人認為他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但他還是沒能讓全景飯店成功,傑克心想。他放下剪貼簿片刻,從胸前口袋拿出總是隨身攜帶的小筆記本和自動鉛筆,草草記下“深入調查H·德溫特,薩德維特圖書館?”收起筆記本後,再度拿起剪貼簿。他的表情專註,眼睛出神,翻頁時頻頻用手擦拭嘴巴。
他略讀過接下來的數據,在心裡記下以後要更仔細地閱讀。許多頁上貼著新聞稿。下星期某某人預計會到全景飯店,某某人會在酒吧表演(在德溫特的年代稱為“紅眼酒吧”)。許多表演者都是拉斯維加斯的名人,許多貴賓都是頂尖制片廠的執行制作人及明星。
之後,在一張標明一九五二年二月一日的剪報上:
富豪執行長售出科羅拉多的投資
德溫特表示:與加州投資人達成交易
售出全景飯店及其他投資
財經編輯/羅尼·康克林撰稿
昨天龐大的德溫特企業於其芝加哥辦公室發表瞭一份扼要的公報,上頭表示百萬富翁(也許是億萬富翁)霍勒斯·德溫特在驚人的財力競賽中,將科羅拉多的投資全數賣出,整個交易將在一九五四年十月一日完成。德溫特的投資包括天然氣、煤、水力發電,及一傢叫做科羅拉多陽光的土地開發公司,此公司擁有或持有超過五十萬英畝的科羅拉多土地的選擇權。
德溫特在昨天一場難得的采訪中表示,其在科羅拉多最著名的資產全景飯店已經售出,買傢是由查爾斯·格羅丁率領的加州投資集團。查爾斯·格羅丁為加州土地開發公司的前負責人。盡管德溫特拒絕談論售價,但據消息來源……
他將一切統統賣掉,不僅僅是全景飯店。但是不知怎麼地……總覺得……
傑克又用手擦抹嘴唇,但願自己能喝上一杯。如果有杯酒就好瞭。他再翻閱更多頁。
加州集團經營飯店兩季之後,賣給名為山景度假村的科羅拉多集團。“山景”在一九五七年被指控賄賂、中飽私囊及欺騙股東,因而破產。該公司的負責人在接到傳喚要他在大陪審團前出庭兩天後開槍自殺。
接下來飯店一直關閉到一九六〇年。隻有一則星期天的專題報道提到過,標題是“昔日的豪華飯店沒落腐朽”。所附的照片緊揪住傑克的心:前廊的油漆剝落,草坪是一片光禿禿、凹凸不平的泥濘地,窗戶被暴風雨和石頭擊破。這也會寫入書中,假如他真要寫的話——鳳凰墜落灰燼之中等待重生。他向自己保證要照料這個地方,非常細心地照顧。感覺上似乎在今天以前,他從未真正明瞭自己對“全景”的責任范圍。幾乎像是在對歷史負責。
一九六一年四位作傢,其中兩位是普利策獎的得主,租下“全景”作為寫作學校重新開放。這維持瞭一年。其中一名學生在三樓自己的房間裡喝醉酒,不知什麼原因沖出窗外,摔死在底下的水泥陽臺上。報紙暗示有可能是自殺。
任何大飯店都有醜聞,沃森說過,就好像每間大飯店都有鬼魂。為什麼?哎呀,人們來來去去啊……
忽然間,他似乎能感覺到“全景”的重量由上往下壓在他身上,那一百一十間客房、儲藏室、廚房、食物儲藏室、冷藏庫、酒吧、宴會廳、餐廳……
(房間內女人來來去去)
(……然後紅死魔統馭瞭一切。)
他抹一把嘴唇,接著翻到剪貼簿的下一頁。現在他來到最後三分之一,首次好奇地想知道這是誰的簿子,遺留在地下室摞得最高的檔案堆頂端。
一個新的標題,日期是一九六三年四月十日。
拉斯維加斯集團買下知名的科羅拉多飯店
風景優美的“全景”變成私人俱樂部
以“高地投資”為名的投資人集團發言人羅伯·雷芬,今日在拉斯維加斯宣佈,“高地”已談妥交易,買下著名的“全景”——這間高居落基山脈的度假飯店。雷芬拒絕透露特定投資人的名字,但是他說飯店將會轉型為高級的“私人俱樂部”。他說他所代表的集團希望將會員資格銷售給美國及海外公司的高階主管。
“高地”同時擁有蒙大拿州、懷俄明州和猶他州的飯店。
“全景”在一九四六年到一九五二年間成為世界聞名的飯店,當時的所有人是難以捉摸的超級富豪霍勒斯·德溫特……
下一頁的剪報隻是簡短的廣告,日期是四個月後。全景飯店在新的經營者接手後開幕。顯然報社沒有辦法找出或者不感興趣關鍵的金主是誰,因為除瞭“高地投資”外,並沒有提到別的名字——這是除瞭新英格蘭西部一傢名為“商店公司”的腳踏車和配備連鎖店之外,傑克所聽過的聽起來最沒有特色的公司名稱。
他再翻一頁,驚愕地低頭看著貼在那兒的剪報。
走後門?
富豪德溫特重回科羅拉多
“高地”的總裁被揭露居然是查爾斯·格羅丁
財經編輯/羅尼·康克林撰稿
全景飯店,位於科羅拉多高山地區景色宜人的娛樂殿堂,一度為富豪霍勒斯·德溫特的私人玩物,如今處於現今才漸為人知的財務糾紛的中心。
去年四月十日,此間飯店由拉斯維加斯的公司“高地投資”購入,作為海外及國內富有高階主管的私人俱樂部。如今消息來源指出“高地”的首腦是查爾斯·格羅丁,現年五十三歲,曾經擔任加州土地開發公司的董事,直到一九五九年辭職,接下德溫特企業芝加哥總部的執行副總裁職位。
由此不禁令人揣測,“高地投資”可能是由德溫特所控制。無疑地,他在非常特殊的情況下,第二次取得“全景”。
格羅丁在一九六〇年被控逃稅漏稅,但獲得無罪的判決,目前無法聯絡到他聽取他的解釋。而小心維護自己隱私的霍勒斯·德溫特在電話訪談中拒絕評論。高登市的州議會議員迪克·鮑斯呼籲要徹底調查……
這篇剪報日期是一九六四年七月二十七日。下一篇來自那年九月星期天報紙中的專欄,署名的是喬許·佈朗尼格,是與傑克·安德森一樣專門揭發名人醜聞的調查報道記者。傑克依稀記得佈朗尼格已在一九六八或一九六九年去世。
科羅拉多黑幫自由進出?
喬許·佈朗尼格撰文
目前看來美國境內黑幫巨頭的最新休閑娛樂地點,極有可能是隱身於落基山脈中央的荒僻旅館“全景”。這間貴而無當的飯店從一九一〇年首度開幕後,不幸地有將近十二個不同的集團和個人經營過,如今以加瞭安全防護罩的“私人俱樂部”形式來經營,表面上是為瞭讓生意人放松心情而設。問題是,“全景”的主要金主真正做的是什麼生意?
八月十六日到二十三日這一周出席的會員或許能讓我們瞭解情況。下列名單是由“高地投資”的前員工所提供,這傢公司起初被認為是德溫特企業所屬的虛設公司。而今看來比較可能的是,德溫特在“高地”占的股份(如果有的話)遠遠小於幾位拉斯維加斯賭場大亨所持有的。而上述的這些賭場老板過去都疑似與既決的黑社會首腦有關聯。
八月晴朗的那周出現在“全景”的有:
查爾斯·格羅丁,“高地投資”的董事長。今年七月當大傢知道是他在運作“高地”時,宣佈——事實發生相當久以後——他辭去先前在德溫特企業的職位。滿頭銀發的格羅丁拒絕接受本專欄的訪談,他曾因為逃稅漏稅的指控遭到審訊,最後無罪開釋(一九六〇年)。
查爾斯·“小查理”·巴塔格利亞,六十歲的拉斯維加斯經理人(持有賭場街上“美鈔”和“幸運骨”的控股權)。巴塔格利亞是格羅丁私人的密友。他的逮捕紀錄可回溯到一九三二年,當時他被控以黑幫手法謀殺瞭傑克·“荷蘭人”·摩根而接受審訊,但獲判無罪。聯邦當局懷疑他涉嫌毒品買賣、賣淫及雇傭殺人,但是“小查理”僅在一九五五年到一九五六年因逃漏所得稅而入獄過一次。
理查德·史卡奈,歡樂時光自動機械公司的主要股東。歡樂時光為內華達州的民眾制造吃角子老虎機,另外為其他州生產彈珠臺和自動點唱機(“旋律—硬幣”)。他曾服刑過三次,分別是因持致命兇器侵犯人身(一九四〇年)、攜帶隱藏的兇器(一九四八年)及密謀犯下稅務詐欺罪(一九六一年)。
彼得·蔡司,以邁阿密為據點的進口商,現年近七十歲。在過去五年當中,蔡司一直抗爭拒絕被當作不良分子驅逐出境。他被控收購並窩藏贓物(一九五八年),及密謀犯下稅務詐欺罪(一九五四年),兩項都被宣判有罪。迷人、出眾而優雅的彼得·蔡司,密友都稱他“老爸”,他還因為謀殺及教唆謀殺罪遭到審問。他不僅是史卡奈的歡樂時光公司的大股東,據悉也持有四傢拉斯維加斯賭場的股份。
維多裡歐·吉奈力,同時也以“維多砍人魔”聞名,他因為用黑幫手法殺人接受過兩次審判,其中一次是以斧頭砍殺波士頓的賣淫老大法蘭克·史考菲。吉奈力被起訴過二十三次,審判十四次,隻有一九四〇年商店行竊那次獲判有罪。據說近年來吉奈力成為該組織西部企業(以拉斯維加斯為中心)裡的一股勢力。
卡爾·“吉米—瑞克斯”·普拉什金,舊金山的投資人,一般認為是吉奈力目前掌握的勢力的法定繼承人。普拉什金擁有德溫特企業、高地投資、歡樂時光自動機械公司及三傢拉斯維加斯賭場的大量股票。普拉什金在美國並無案底,但是在墨西哥因詐欺的指控而遭到起訴,不過在提出訴訟三星期後迅速撤銷。有人暗示普拉什金可能負責洗拉斯維加斯賭場營運瞞報的收入,再將大筆的金錢匯回該組織合法的西部企業。這些企業如今很可能包括科羅拉多的全景飯店。
當季的其他訪客還有……
下面還有更多,但傑克隻是稍微瀏覽,不停地用手擦抹嘴唇。一名有拉斯維加斯客戶的銀行傢,幾名顯然在紐約時裝區搶劫多過做衣服的紐約人。還有幾個被認為涉嫌毒品、賣淫、搶劫和謀殺的男人。
天啊,真是精彩的故事!他們全都曾在這裡,就在他上頭,那些空房間裡。也許,在三樓和索價昂貴的妓女性交;暢飲大瓶的香檳;做營業額高達數百萬元的交易,或許就在總統住過的套房裡。好極瞭,這值得寫成小說,非常棒的小說。他有點狂熱地拿出筆記本,匆忙再記一張備忘錄,等旅館管理員的工作結束後,要去丹佛的圖書館查明所有的人。每間大飯店都有鬼魂?全景飯店有一整群的鬼。先是自殺,接著是黑幫,再後來呢?
下一張剪報是查爾斯·格羅丁憤怒地否認佈朗尼格的指控。傑克不屑地一笑。
接下來那頁的剪報大到得折起來。傑克把剪報攤開,深深地倒抽一口氣。報上的照片仿佛躍入他眼中:壁紙從一九六六年的六月就更換瞭,但是他十分清楚那扇窗戶和窗外的景致,那是總統套房向西的方位。接下來是兇殺。起居室通往臥室門邊的墻壁上飛濺著血液與隻可能是腦漿的白色斑點。面無表情的警察站在掩蓋在毯子底下的屍體旁。傑克震懾地瞪視著,半晌才將視線移到標題上。
科羅拉多飯店發生黑幫槍擊案
著名黑道大哥於高山私人俱樂部遭槍擊,另兩人死亡
科羅拉多,薩德維特/合眾國際社距這個寂靜的科羅拉多小鎮四十英裡處,有樁黑幫手法的槍決發生在落基山脈的中心。三年前由拉斯維加斯的公司買下作為高級私人俱樂部的全景飯店,成為三起獵槍殺戮事件的地點。其中兩位是維多裡歐·吉奈力的同伴或保鏢,吉奈力據說在二十年前涉嫌一樁波士頓的殺戮案件,因而又被稱為“砍人魔”。
報警的是羅伯特·諾曼,全景飯店的經理,他說他聽見槍聲,另外有幾位客人說,有兩個臉上套著絲襪、攜帶槍支的男人從防火梯逃走,開著黃褐色的新款敞篷車離去。
州警班傑明·摩爾在兩任美國總統住過的總統套房門外發現兩名死者,稍後驗明身份是維克多·佈爾曼和羅傑·馬卡錫,兩人都是拉斯維加斯人。另外在房內,摩爾發現瞭四肢攤開倒臥在地板上的吉奈力。顯然吉奈力遭殺害時,正要逃離襲擊他的人。摩爾說,吉奈力是近距離遭到大口徑的獵槍射殺。
目前無法與全景飯店業主的代表查爾斯·格羅丁取得聯系……
剪報底下,有人用原子筆用力地寫著:他們帶走瞭他的睪丸。傑克目不轉睛地盯著那行字看瞭好久,感覺一股寒意升起。這究竟是誰的簿子?
最後他終於翻到下一頁,咽瞭口唾沫,並發出瞭聲響。另一篇喬希·佈朗尼格寫的專欄,這篇的日期是一九六七年初。他隻看瞭標題:“惡名昭彰的飯店在黑道名人遭謀殺後售出”。
這張剪報之後的紙張全都空白。
(他們帶走瞭他的睪丸。)
他迅速翻回到開頭,尋找姓名或地址,哪怕是房間號碼也好,因為他覺得相當確定,保留這一小本回憶剪貼簿的人應當住過這間飯店。但他一無所獲。
正當他準備將所有的剪報重新更加仔細地再看一遍的時候,從樓梯上傳來呼喚聲:“傑克?親愛的?”
是溫迪。
他嚇瞭一跳,幾乎感到愧疚,仿佛他在偷偷喝酒,而她會聞到他身上的酒味。荒謬。他用手猛擦一把嘴唇,回應道:“嗨,寶貝。我正在找老鼠。”
她下樓來。他聽見她在樓梯上,接著穿過鍋爐室。他火速地把剪貼簿塞在一疊單據和發票底下,完全沒有思考自己為何這樣做。當她走過拱門時,他站瞭起來。
“你到底在這下面幹什麼啊?快要三點瞭耶!”
他微微一笑。“這麼晚瞭啊?我在這堆東西裡面翻來翻去,想要找出老鼠屍體埋葬的地方吧,我猜。”
這句話邪惡地在他心裡鏗鏘作響。
她又靠近一點,端詳他,他不覺向後退瞭一步,完全無法控制自己。他知道她在做什麼。她想要聞他身上的酒味。也許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但他很清楚,這讓他感到既內疚又惱火。
“你的嘴巴在流血。”她用平淡得古怪的聲調說。
“啊?”他用手輕觸一下嘴唇,輕微的刺痛讓他本能地畏縮。離開唇邊的食指沾瞭血。他的罪惡感更深。
“你又在擦嘴巴瞭。”她說。
他低頭聳瞭一下肩膀。“嗯,我想是的。”
“這對你來說很痛苦,是不是?”
“不,沒有那麼糟。”
“現在能輕松一點瞭嗎?”
他抬頭看她,強迫自己的雙腳開始移動。一旦腳實際在動就容易多瞭。他走到妻子身邊,伸出一隻手環住她的腰,撥開她的一束金發,親吻她的頸部。“有。”他說,“丹尼在哪?”
“喔,他就在附近吧!外面天空變陰瞭。肚子餓嗎?”
他佯裝好色地伸手覆蓋住她穿著牛仔褲的緊實臀部。“夫人,我餓得像匹狼。”
“小心點,猛男,別挑起你沒辦法完成的事。”
“夫人,一點點就好?”他問她,仍在磨蹭。“黃色圖片?變態的姿勢?”當他們經過拱門時,他回頭瞄一眼紙箱,那本剪貼簿
(究竟是誰的?)
隱藏的地方。燈熄瞭之後紙箱僅剩一團陰影。他帶溫迪離開,心中松瞭一口氣。當他們接近樓梯時,他的欲望漸漸不再是裝的,而是出於本性。
“也許,”她說,“等我們給你吃瞭三明治後——哎呀!”她扭動著身子離開他,一邊咯咯笑著。“很癢哎!”
“夫人,這和傑克·托倫斯想要搔你癢的程度比起來根本不算啥!”
“停啦,傑克。第一道菜……來個火腿起司怎麼樣?”
他們一同走上樓,傑克沒再回頭望,但他想起沃森的話:
每間大飯店都有鬼魂。為什麼?哎呀,人們來來去去啊……
然後溫迪鎖上地下室的門,將其關入黑暗中。
19.二一七號房外
丹尼回想著營業季時在“全景”工作的其他人的傳聞:
她說看見某個房間裡有東西……咳,就是那個發生過壞事的房間,二一七號房。丹尼,我要你答應我絕對不會進去那裡面……靠右邊走繞過去……
這是扇十分普通的門,與飯店內一樓、二樓其他任何一扇門都毫無差異。深灰色,位於和二樓主廊直角相交的走廊中間。門上的號碼看起來與他們之前住的波爾德公寓的門牌號碼並無不同:一個二,一個一,一個七,沒什麼瞭不起的。號碼下方有個玻璃的小圓圈,窺視孔。丹尼試過好幾個,從裡面你能看到廣角的走廊景象,從外面你拼命把眼睛擠成一團還是看不到任何東西。狡猾的騙子。
(你為什麼在這裡?)
在“全景”後面散步過後,他和媽媽回到飯店,她幫他做瞭他最愛的午餐:夾著起司和意式臘腸的三明治,配上坎貝爾豆湯。他們在迪克的廚房進餐聊天。收音機開著,從埃絲蒂斯公園電臺傳送出微弱、嘶啞的音樂。廚房是他在飯店裡最喜歡的場所,他猜測媽媽和爸爸肯定有同感,因為他們試著在餐廳吃瞭三天左右之後,就一致同意在廚房用餐,將椅子排在迪克·哈洛蘭的砧板四周,反正他的砧板幾乎和他們以前在史托文頓的餐桌一樣大。飯店的餐廳太過沉悶瞭,即使打開燈,並且用辦公室的錄音帶設備播放音樂也一樣。你仍然隻是坐在座位上的三個人之一,周圍環繞著十數張桌子,全都是空的,全部罩著透明的塑料防塵佈。媽媽說那感覺好像在荷瑞斯·沃波爾的小說中吃晚餐,爸爸大笑著贊同。丹尼不知道荷瑞斯·沃波爾是誰,但是他確實知道自從他們開始在廚房用餐後,媽媽的料理變得美味多瞭。他在此一點一滴地發現迪克·哈洛蘭的性格展現在各處,有如溫暖的撫觸消除瞭他的恐懼和不安。
媽媽吃瞭半個三明治,沒喝湯。她說爸爸一定是自己出去散步瞭,因為福斯和飯店的載貨車都在停車場。她說她累瞭,如果他認為可以自己玩,不惹麻煩的話,她可能要去休息一小時左右。丹尼含著滿嘴的起司和意式臘腸告訴她說,他認為自己辦得到。
“你為什麼不去外面的兒童遊戲場呢?”她問他。“我以為你喜歡那個地方,那裡有沙坑可以玩你的卡車和所有玩具。”
他吞咽下去,一團又幹又硬的食物通過他的喉嚨。“我可能會吧!”他說罷,轉向收音機不停撥弄著。
“還有那些漂亮的樹籬動物,”她說著,收走他的空盤。“你爸爸過不久就得出去修剪它們瞭。”
“喔。”他說。
(隻不過是些討厭的東西……一旦跟那些修剪成動物造型的該死樹籬扯上關系……)
“如果你比我先看到爸爸的話,告訴他我正在休息。”
“沒問題的,媽媽。”
她將臟盤子放入洗碗槽,再回到他身邊。“丹尼,你在這裡快樂嗎?”
他直率地看著她,唇上沾瞭一條牛奶胡子。“嗯。”
“沒再做噩夢嗎?”
“沒有。”東尼來找過他一次,有天晚上他正躺在床上,東尼從遠處輕聲地呼喚他。丹尼將眼睛緊緊閉上直到東尼離去。
“你確定嗎?”
“是的,媽媽。”
她似乎滿意瞭。“你的手怎麼樣瞭?”
他彎曲一下手給她看。“好多瞭。”
她點點頭。傑克將百麗缽底下的蜂窩,連帶裡頭滿滿的凍死黃蜂,拿到設備倉庫後頭的焚化爐燒掉。從那之後他們沒再看到黃蜂。他寫信給波爾德的律師,並附上丹尼的手的快照,兩天前律師回瞭一通電話,那讓傑克一整個下午脾氣糟透瞭。律師懷疑是否能成功地控告制造殺蟲噴霧罐的公司,因為隻有傑克證明他遵照瞭印在包裝上的用法說明。傑克詢問律師,他們難道不能購買別的殺蟲噴霧劑,測試一下是否有相同的毛病。律師回復說,可以,但即使所有經過測試的殺蟲噴霧罐都有故障,結果依然令人高度存疑。他告訴傑克一個伸縮梯公司和跌斷背部的男子的案例。溫迪同情傑克,但私底下她同樣高興丹尼如此輕易地脫身。最好讓懂法律的人去搞訴訟,那可不包括他們托倫斯一傢。而且他們從此再也沒看見過黃蜂。
“去玩吧,博士。玩得開心點。”
然而丹尼並沒有開心地玩。他漫無目標地在飯店內逛來逛去,探看女服務生的衣櫥和清潔工的房間,尋找有趣的東西,但沒有找著。小男孩放輕腳步地走在編織著扭曲黑線的深藍色地毯上。偶爾他會試一下房門,但是當然全部都上瞭鎖。總鑰匙掛在樓下辦公室裡,他知道位置,但是爸爸吩咐他不許去碰,而且他也不想。真的嗎?
(你為什麼在這裡?)
畢竟他並不是真的漫無目標地閑晃,一種可怕的好奇心慫恿他來到二一七號房。他記得爸爸醉酒時曾念過一個故事給他聽。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瞭,但故事仍舊和當初爸爸念給他聽時一樣的鮮明。媽媽責罵爸爸,質問他幹嗎念這麼恐怖的東西給三歲的小孩子聽。故事的名稱是《藍胡子》。那在他腦袋中也很清晰,因為一開始他以為爸爸說的是藍色鳥,但故事中並沒有藍色鳥,也沒有任何一種鳥。事實上,故事是講述藍胡子的妻子,一位和媽媽一樣發色是玉米黃的漂亮女士。藍胡子娶瞭她之後,兩人住在與“全景”相似的巨大、不祥的城堡中。每天藍胡子都出去工作,每天他都會吩咐漂亮的小妻子別去窺探某個房間,縱使鑰匙就掛在掛鉤上,正如總鑰匙掛在樓下辦公室的墻上一般。藍胡子的妻子對上鎖的房間越來越好奇。她試著從鑰匙孔偷窺,就像丹尼努力從二一七號房的貓眼往內瞧一樣徒勞無功。書上甚至有張她跪著企圖從門底下窺視的圖片,隻是門縫不夠寬。突然門打開瞭,然後……
舊的童話故事書將她的發現恐怖、翔實地描繪出來,那影像烙印在丹尼的腦海中。房間裡是藍胡子七個前妻慘遭割下的頭顱,每個都有專屬的基座,她們的眼睛向上翻白,嘴巴沒有閉合,張得開開地無聲尖叫。頸部斷裂處因腰刀砍頭時的擺動而參差不齊,她們不知用何種方式用頸部保持平衡,基座上還有血流淌下來。
受到驚嚇的她轉身逃離那間房及城堡,卻發現藍胡子站在門口,恐怖的雙眼冒出火來。“我吩咐過你別進那房間,”藍胡子說著,拔出劍來。“可惜啊,你的好奇心就像其他七個人,雖然我最愛你,不過你的下場得跟她們的一樣。可憐的女人,準備受死吧!”
丹尼隱約記得故事似乎有個快樂的結局,但是與兩個突出的印象相比,結局顯得黯然失色:那扇背後藏著大秘密、不斷嘲笑人、使人瘋狂的上鎖房門,以及令人不寒而栗、重復瞭六次以上的秘密本身。上鎖的門和門後的頭顱——被割下的頭。
他的手伸出去輕觸一下房間的門把,幾乎是偷偷摸摸地。他不知道自己在那兒多久瞭,精神恍惚地站在鎖著的平凡灰色門前。
(也許有三次我覺得自己看到東西……討厭的東西……)
但是哈洛蘭先生——迪克——也說過他認為這些東西不會傷害你。它們就像是書裡的恐怖圖片,如此而已。而且也許他不會看見任何東西。另一方面……
他將左手伸進口袋,拿出總鑰匙。當然,那把鑰匙始終都在那裡。
他握著鑰匙末端的方形金屬標牌,上頭用奇異筆寫著辦公室。他轉動鏈子上的鑰匙,看著鑰匙不停地轉啊轉的。幾分鐘後,他停下來將總鑰匙插進鎖孔。鑰匙順利地滑進去,毫無障礙,仿佛它一直想要進去。
(我覺得自己看到東西……討厭的東西……答應我你絕對不會進去那裡面。)
(我答應。)
承諾,當然,是非常重要的。然而,好奇心讓他瘙癢難耐得快要發狂,就像毒常春藤疹長在不該抓的地方一樣。但那是種糟糕透頂的好奇心,就是會使你在恐怖電影最可怕的片段,從手指縫偷窺的那種。可是在那扇門後的絕不是電影。
(我認為這些東西不會傷害你……就像是書裡的恐怖圖片……)
突然間他伸出左手,不確定手打算怎麼做,直到手將總鑰匙拔出塞回口袋。他再瞪著門半晌,藍灰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然後飛快地轉身,往回朝著與這條走廊直角相交的主走道走。
某樣東西使他停下腳步,有一瞬間他不確定是什麼東西。緊接著他想起來就在這個轉角,要回樓梯的路上,有個舊式的滅火器卷起來掛在墻上,蜷曲在那兒宛如一條假寐的蛇。
爸爸說,這些全都不是化學滅火器,雖然廚房裡也擺瞭幾個。這些是現代自動灑水滅火系統的先驅。長長的帆佈軟管直接連到“全景”的水管系統,隻要轉開一個閥門,你就能成為一人的消防隊。爸爸說,那種噴灑泡沫或二氧化碳的化學滅火器要好多瞭。化學成分會奪走燃燒需要的氧氣將火悶熄,而高壓的噴水可能隻會讓火焰四散。爸爸說厄爾曼先生應該將舊式的軟管連同舊式的鍋爐一起更新,不過,厄爾曼先生大概什麼也不會換,因為他是個摳門的討厭鬼。丹尼清楚這是父親能罵出口最侮辱人的話。這句話適用於某些醫生、牙醫、傢電修理工人,也適用於他在史托文頓的英文系系主任,他曾駁回爸爸的某些購書單,因為他說這些書會讓他們超出預算。“見鬼瞭,超出預算,”他對溫迪發怒——原本該睡覺的丹尼一直在他臥室偷聽。“他隻不過是要把最後的五百塊留給他自己,這個摳門的討厭鬼。”
丹尼望著轉角。
滅火器在那兒,扁平的軟管在本體上纏繞瞭十幾圈,紅色的桶子固定在墻上。滅火器上方有把斧頭裝在玻璃罩裡有如博物館的展示品,紅色背景上印著白色的字樣:遇到緊急情況時,擊破玻璃罩。丹尼認得緊急情況這個詞,這也是他最喜歡的電視節目的名稱,但是不確定其餘的字。可是他不喜歡這個詞和長長的軟管連在一起用。緊急情況代表的是火災、爆炸、車禍、醫院,有的時候是死亡。而且他不喜歡那條軟管如此無精打采地掛在墻上。他獨自一人的時候,總是盡可能快地溜過滅火器。沒有特別的理由,就是覺得快速通過比較好,感覺這樣才比較安全。
此刻,胸口的心臟大聲地怦怦作響,他繞到轉角,視線順著走廊往下遊走,通過滅火器最後到達樓梯。媽媽在樓下睡覺。假如爸爸散步回來,他大概會坐在廚房,吃著三明治看書。他可以就這樣經過老滅火器到樓下去。
他開始朝滅火器前進,往遠處的墻靠過去,直到右手臂拂過昂貴的絲質壁紙。距離二十步遠,十五步,十二步。
當他離滅火器十步遠時,本來平放
(或熟睡?)
在厚重軟管圈上的黃銅噴嘴突然滾落,跌到走廊地毯上,發出沉悶的重擊聲,然後就倒在那兒,噴嘴口黑色的孔正對著丹尼。他立刻停步,肩膀因為忽然受到驚嚇而猛然向前一抽。血液在耳朵和太陽穴重濁地鼓動著,嘴巴變得又幹又酸,雙手緊握成拳。然而軟管的噴嘴隻是倒在那裡,黃銅的套管發出圓潤的光澤,一圈扁平的帆佈連回到拴在墻壁上漆成紅色的架子。
所以它掉下來瞭,那又怎樣?隻不過是個滅火器嘛,沒別的。覺得它看起來像是從“遼闊的動物世界”來的毒蛇,因為聽見他的聲音而醒來是很愚蠢的。雖然用針線縫合的帆佈的確看起來有一點點像鱗片。他可以就這樣跨過去,走到走廊那頭的樓梯,也許稍微走快一點,以確保它不會突然敏捷地跟在後頭,纏住他的腳……
他用左手擦一下嘴唇,無意識地模仿父親,然後向前跨一步,軟管沒有動;又一步,毫無動靜。你瞧,看看你有多傻?你一心想著那愚蠢的房間和白癡的《藍胡子》故事所以太激動瞭,那條軟管很可能過去五年來就準備好要落下。如此而已。
丹尼直盯著地板上的軟管,想起瞭黃蜂。
還差八步,軟管的噴嘴在地毯上平和地朝他閃著光,仿佛在說:別擔心。我隻是條軟管,就這樣而已。就算不隻如此,我對你做的事也不會比蜜蜂蜇更嚴重,或是黃蜂蜇。我對像你這樣乖的小男孩會做什麼事呢……除瞭咬……咬……咬?
丹尼再走一步,再一步,喉嚨裡的呼吸幹燥而難受。他已瀕臨恐慌,開始希望軟管能夠移動,如此一來最起碼他可以知道,可以確定。他再踏一步,如今他已在攻擊距離內。但是它不會攻擊你的,他歇斯底裡地想。它隻不過是條軟管,怎麼可能攻擊你,咬你呢?
也許管子裡充滿瞭黃蜂。
他體內的溫度驟降到零下十度。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噴嘴中央的黑洞,簡直像是被催眠瞭似的。也許裡頭爬滿瞭黃蜂,隱藏的黃蜂,它們褐色的身體鼓鼓的全是蜂毒,滿滿的秋天蜂毒是清澈的液體,順著蜇針一點一點地滴落。
突然間他意識到自己驚懼得快要僵住;假使他現在不逼迫雙腳移動的話,他的腳會固定在地毯上,他就得待在這裡,瞪視著黃銅噴嘴中央的黑洞,宛如小鳥盯著大蛇,他得待在這裡直到爸爸發現他,然後會發生什麼事呢?
高聲一聲呻吟後,他強迫自己奔跑起來。當他接近軟管時,光線的把戲使得軟管看來好像在移動,仿佛要攻擊般地旋轉,他高高跳到半空中跨過它;在驚慌的狀態下,他感覺雙腿似乎將他一路推向天花板,幾乎能感覺到後面豎直的亂發觸碰到走道的灰泥天花板,雖然事後他明白那是不可能的。
跳下時,他落在軟管的另一側,開始奔跑,突然間他聽見軟管在他後頭,追著他,銅蛇有如響尾蛇敏捷地穿過幹涸的草原一般,在地毯上快速地爬行,頭部發出冷冰冰的輕微嘶嘶聲。它沖著他來,樓梯突然顯得非常遙遠;感覺似乎他每朝樓梯跑一步,樓梯就向遠方後退一步。
爸爸!他想要放聲大喊,但緊閉的喉嚨不允許任何一個字通過。他隻能靠自己的力量。身後的聲音越來越大,那是蛇在地毯幹枯的呢絨上迅速爬動時,所發出的冰冷滑行聲。現在從它的黃銅嘴滴下清澈的毒液,也許快淹到他的腳後跟瞭。
丹尼抵達樓梯,他得瘋狂地擺動雙手才能保持平衡。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鐵定會側身翻過去,頭朝下跌到底。
他往後看瞭一眼。
軟管並沒有移動,仍躺在原本倒臥的地方,從架子上松脫瞭一圈,黃銅噴嘴在走廊地板上,噴嘴口漠然地朝著另一個方向。你看,愚蠢吧?他斥責自己。你這膽小鬼,自己編造瞭一切。這全是你的想象而已,膽小鬼,膽小鬼。
他緊抓著樓梯欄桿,雙腿條件反射般地發著抖。
(它從來沒有追過你)
他的腦袋如此告訴自己,他急切地攫住這個想法,不停播放。
(從來沒有追過你,從來沒有追過你,從來沒有,從來沒有)
沒什麼好怕的。何必怕?如果他想的話,他大可走回去把軟管放回架子上。他可以,但是他認為自己不會那麼做。因為萬一它其實追過他,隻是當發現無法……嗯……抓到他時才又回去瞭呢?
軟管倒在地毯上,似乎像是在問他是否要回去再試一次。
丹尼喘著氣,飛奔下樓。
20.與厄爾曼先生的談話
薩德維特公共圖書館是個隱僻的小樓房,距離小鎮的商業區一條街遠。這是棟爬滿藤蔓的樸實建築,通往大門的寬敞混凝土人行道兩邊凈是夏天花朵的殘骸。草坪上豎立著某位內戰將軍的巨大銅像,縱然傑克青少年時期可以說是個內戰通,也從未聽說過。
報紙檔案收藏在樓下,裡頭包括一九六三年破產的薩德維特《時事報》、《埃絲蒂斯公園日報》及《波爾德攝影報》。完全沒有丹佛的報紙。
傑克嘆瞭口氣,隻能勉強接受《攝影報》。
檔案到一九六五年後,一卷卷的微縮膠片取代瞭實體的報紙。(“聯邦政府撥款的,”圖書館員爽朗地告訴他。“等接獲下一筆支票時,我們希望能把一九五八年到一九六四年的報紙改成微縮膠片,不過政府動作很慢啊,是不是?你會小心使用,對吧?我就知道你會。需要的話叫我一聲。”)唯一的閱讀機器上的鏡片有點變形,從實體報紙切換到微縮膠片大約四十五分鐘後,溫迪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時,他的頭已經如遭重擊似的痛得厲害。
“丹尼在公園裡,”她說,“可是我不希望他在外面待太久。你覺得你還需要多久?”
“十分鐘。”他說。事實上他已查到“全景”精彩萬分的歷史的最後一段——從黑幫的槍擊事件到斯圖爾特·厄爾曼接手的那幾年。但他仍不想輕易地透露給溫迪。
“不過,你究竟在忙什麼啊?”她問,邊說話邊弄亂他的頭發,但語氣隻是半開玩笑。
“查一下老‘全景’的歷史。”他說。
“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嗎?”
“沒有,
(那你到底為什麼這麼感興趣呢?)
隻是好奇而已。”
“找到瞭什麼有趣的嗎?”
“不太多。”他說,必須努力保持愉快的聲調。她在刺探,一如他們在史托文頓,丹尼還是搖籃裡的小寶寶時,她總是不斷地詢問他刺探他。傑克,你要去哪裡?你什麼時候回來?你身上帶瞭多少錢?你要開車去嗎?艾爾跟你一起嗎?你們會有一人保持清醒嗎?沒完沒瞭地。恕他直言,是她逼得他去喝酒的。或許那不是唯一的原因,但是對著上帝,我們老實地承認這是原因之一吧!嘮嘮叨叨、嘮嘮叨叨的,直到你想要猛捶她一記讓她閉嘴,停止那
(哪裡?什麼時候?如何?你是不是?你會不會?)
滔滔不絕的詢問。那會讓你真的
(頭痛?宿醉?)
頭痛。閱讀機。該死的閱讀機和扭曲的印刷字體,所以他才會有這麼令人討厭的頭痛。
“傑克,你還好嗎?你的臉色看起來很蒼白——”
他猛地將頭一偏避開她的手指。“我很好!”
她在他暴怒的視線下退縮,努力擠出微乎其微的笑容。“嗯……如果你沒……我這就離開,和丹尼一起在公園等……”她逐漸遠離,笑容化成不知所措、受傷的表情。
他呼喚她:“溫迪?”
她從樓梯底回頭望。“傑克,什麼事?”
他起身走到她那邊。“寶貝,我很抱歉。我想我真的不舒服,那個機器……鏡片變形瞭。我的頭真的非常痛。你有阿司匹林嗎?”
“有啊。”她在手提包裡笨拙地摸找著,掏出一瓶安乃近。“你留著吧!”
他接過瓶子。“沒有伊克賽錠嗎?”他看見她的表情微微畏縮,頓時明白瞭。這一開始是他們之間譏諷的笑話,那時酗酒問題還沒嚴重到開不起玩笑。他主張伊克賽錠是目前為止所發明的非處方藥中,唯一能立即解除宿醉的。絕對是唯一的一種。他開始認為每回喝完VAT69蘇格蘭威士忌,事後的劇烈頭痛唯有伊克賽錠能解。
“沒有伊克賽錠,”她說,“抱歉。”
“沒關系,”他說,“這些就可以瞭。”不過這些當然不行,她也應該很清楚。有些時候她可能是最愚蠢的婆娘……
“要喝點水嗎?”她爽朗地問。
(不,我隻要你他媽的快點滾開!)
“我上去的時候會喝一點自動飲水機的水。謝謝。”
“好吧!”她開始上樓,兩條美腿在黃褐色的羊毛短裙下優雅地擺動著。“我們會在公園裡。”
“好。”他心不在焉地將那瓶安乃近塞進口袋,再走回閱讀機旁,把機器關掉,等確定她走瞭之後,再自己上樓去。天啊,這頭痛真是難受極瞭。假如要像被老虎鉗夾住般地頭痛,那起碼應該獲準痛快喝幾杯來平衡一下。
他努力將這念頭從腦袋中甩開,心情更加惡劣。他撫摸封面上抄著電話號碼的紙板火柴盒,走到主要服務臺。
“女士,你們有公用電話嗎?”
“沒有,先生,不過如果是本地的話,你可以用我的。”
“抱歉,是長途電話。”
“那麼,我想藥房會是你最好的選擇。他們有個電話亭。”
“謝謝。”
他走到外面,順著人行道經過不知名的內戰將軍銅像,接著朝商業區走去,兩手插在口袋裡,頭轟轟作響有如鉛制的鐘一樣。天空也是鉛灰色的。今天是十一月七日,從這個新的月份開始天氣逐漸變差,飄瞭幾場小雪。十月份也下過雪,不過都融化瞭。新近的小雪沒有融化,薄薄的糖霜覆蓋住每樣東西——在陽光底下宛如顆粒細微的水晶閃耀著光芒。然而今天並沒有陽光,甚至在他抵達藥房時,又開始下雪瞭。
電話亭位於建築後方,他把口袋中的零錢撥弄得叮當作響,一邊往後走,途經成藥的通道時,目光落在綠色字體的白色盒子上。他拿起一盒到收銀臺,付瞭賬,再回到電話亭。他將門拉上,把零錢和火柴盒封面放在臺子上,然後撥0。
“請問您要打到哪裡?”
“接線生,我要打到佛羅裡達的勞德代爾堡。”他給瞭她那邊的電話號碼以及電話亭裡的號碼。她告知他最初三分鐘要一塊九毛錢,他將八個兩角五分的硬幣放入投幣口,每次鈴聲在他耳邊當地作響時就縮一下。
接著,一段空白,隻有聯機時遠方響個不停的咔嚓聲,他從盒子裡取出伊克賽錠的綠色瓶子,打開白色的蓋子,將一團填充用的棉絮扔到電話亭的地板上,再把話筒夾在耳朵和肩膀之間,抖出三顆白色藥錠,排放在臺子上剩餘的零錢旁,接著重新蓋上瓶蓋,放入口袋。
另一頭,電話響第一聲就有人接起。
“沖浪沙度假飯店,我們能為您效勞嗎?”朝氣蓬勃的女聲說。
“我想要和經理說話,麻煩你瞭。”
“你是指特倫特先生,還是——”
“我指的是厄爾曼先生。”
“我想厄爾曼先生正在忙,但是如果你希望我查看——”
“是的。告訴他是科羅拉多的傑克·托倫斯打來的。”
“請稍等。”她按下保留讓他等候。
傑克對小氣、自大的麻煩矮子厄爾曼的厭惡湧上心頭。他從臺子上拿起一顆伊克賽錠,凝視片刻,再放入口中,開始緩緩而津津有味地咀嚼。這味道如回憶一般地湧現,混合著滿足與痛苦的滋味刺激他的唾液分泌——一種不甜、苦澀,但令人無法抗拒的味道。他一臉痛苦地吞咽下去。嚼阿司匹林是他酗酒時期的習慣,其後他一次也沒吃。可是當你的頭疼得厲害,無論是宿醉的頭痛或是像現在這種,咀嚼阿司匹林似乎能讓藥效快速一點。他在哪裡讀過嚼食阿司匹林可能會成癮。不過,他究竟在哪裡讀過呢?他皺著眉,努力地想。不久,厄爾曼來接電話。
“托倫斯?有什麼問題?”
“沒有問題,”他說,“鍋爐沒事,我甚至還沒抽空謀殺我太太。我要把那件事留到假期過後,等一切變得枯燥乏味的時候。”
“非常好笑。你幹嗎打電話來?我是個忙——”
“忙碌的人,是的,這點我很清楚。我打來是想談談你在介紹‘全景’過去偉大光榮的歷史時,沒告訴我的事。譬如說霍勒斯·德溫特如何把飯店賣給一票拉斯維加斯的騙子,他們透過很多掛名的公司來經營‘全景’,搞到連國稅局都不知道誰是真正的業主。還有他們如何等到時機成熟,再把‘全景’變成黑幫老大的遊戲場。以及它如何在一九六六年因為一名老大死掉而不得不停業。陪葬的還有站在總統套房門外的保鏢,全景飯店的總統套房,真是偉大的地方啊!威爾遜、哈定、羅斯福、尼克松,以及維多砍人魔,對吧?”
電話另一端驚訝地沉默瞭半晌,然後厄爾曼平靜地說:“托倫斯先生,我看不出來這對你的工作會有什麼影響。那——”
“不過,最棒的事情是發生在吉奈力遭槍殺之後,你不覺得嗎?快速地再洗兩次牌,你一下子看到,一下子看不到,之後‘全景’突然由一位神秘的市民買下,一個名叫希爾維亞·亨特的女人……她在一九四二年到一九四八年恰巧叫做西爾維亞·亨特·德溫特。”
“您的三分鐘已經到瞭,”接線生說,“通話完畢時將以信號提示。”
“熱心的托倫斯先生,這些全是公開的信息……而且是古老的歷史。”
“卻不在我知道的范圍內,”傑克說,“我懷疑也沒有太多人知道,並不知道全部的事。他們或許記得吉奈力的槍擊案,不過我懷疑是否有人將一九四五年後‘全景’種種驚人、異常的洗牌拼湊在一起,而且看來好像最後總是德溫特或德溫特的夥伴中獎。厄爾曼先生,一九六七年和一九六八年,西爾維亞·亨特在那裡經營什麼?經營妓院,對不對?”
“托倫斯!”厄爾曼的激憤一五一十地遠渡兩千英裡的電話纜線爆發開來。
傑克微微笑著,再往口裡拋一顆伊克賽錠咀嚼。
“她在一位相當出名的美國參議員在那裡死於心臟病發後出售。謠傳說他被發現全裸,身上隻有黑色尼龍絲襪、吊襪松緊帶和一雙高跟鞋,事實上,是漆皮的高跟鞋。”
“這是該死的惡毒謊話!”厄爾曼大嚷。
“是嗎?”傑克問。他漸漸覺得舒服多瞭,頭痛慢慢消失。他拿起最後一顆伊克賽錠,充分咀嚼,享受藥錠在嘴裡碎裂時苦澀的粉末滋味。
“那是非常不幸的事件。”厄爾曼說,“好瞭,托倫斯,重點是什麼?要是你打算寫些惡劣毀謗的文章……如果這是打錯算盤、愚蠢的勒索點子的話……”
“不是那一類的,”傑克說,“我打來是因為我認為你對我不夠坦誠。而且因為——”
“不夠坦誠?”厄爾曼高聲叫著說,“我的天啊,你以為我會跟飯店管理員分享一大堆不可告人的秘密嗎?你以為你算老幾啊?況且那些舊聞怎麼可能影響到你?還是你認為西側走道上有鬼魂列隊走來走去,披著床單大喊‘哇!’?”
“不,我不認為有鬼。可是你在給我這份工作前,翻起一堆我個人的舊賬。你把我傳喚到辦公室,質疑我照料飯店的能力,就好像小男孩因為在衣帽間撒尿被叫到老師辦公桌前一樣。你讓我難堪。”
“我簡直不敢相信你如此地放肆無禮,如此該死可恨地魯莽,”厄爾曼說。他聽起來仿佛快要氣得說不出話來。“我想開除你,說不定我會這麼辦。”
“我想艾爾·肖克利可能會反對,強烈地反對。”
“托倫斯先生,我認為你可能徹底高估瞭肖克利先生對你的忠誠度。”
剎那間傑克的頭又得意揚揚地轟轟作痛起來,他閉上雙眼抵抗疼痛,仿佛從遠處聽見自己在問:“‘全景’目前是誰的?仍然是德溫特企業嗎?還是你太無足輕重所以不配知道?”
“托倫斯先生,我想夠瞭。你是飯店的員工,和餐館的雜役或者廚房的洗碗工沒什麼不同,我不打算——”
“好吧,我會寫信給艾爾,”傑克說,“他應該知道的,畢竟他在董事會裡。而且,我可能在信裡加個小小的附註,大意是——”
“‘全景’並不歸德溫特所有。”
“什麼?我聽不大清楚。”
“我說,‘全景’並不歸德溫特所有。股東全是東岸的人。你的朋友肖克利先生本身擁有最大的股份,超過百分之三十五。你應該比我清楚他是否和德溫特有任何關系。”
“另外還有誰?”
“托倫斯先生,我不打算透露其他股東的名字給你。我打算把這整件事提報上去——”
“還有一個問題。”
“我沒有義務回答你。”
“大多數‘全景’的歷史——體面的和不體面的都一樣——我都是在地下室的剪貼簿裡發現的,一大本白色皮革封面的,裝訂是用金線。你知道那本有可能是誰的剪貼簿嗎?”
“一點概念也沒有。”
“有沒有可能是格雷迪的?那個自殺的管理員。”
“托倫斯先生,”厄爾曼以極為冰冷的口氣說,“我一點也不確定格雷迪先生能否識字,更別說要挖出你浪費我時間的那些醜聞瞭。”
“我正考慮要寫一本關於全景飯店的書。我想假如我真的完成,那本剪貼簿的主人應該會希望我在前面致謝。”
“我認為寫本‘全景’的書是非常不明智的,”厄爾曼說,“尤其這本書是從你的……呃,觀點來寫。”
“你的意見我並不意外。”此刻他的頭痛全都消失瞭。疼痛一閃而過;他感覺自己頭腦清晰準確,準度可以絲毫不差。他通常隻有在寫作進行得極為順利或是喝瞭三杯微醺的時候才會有這種感覺。那是他忘記伊克賽錠的另一件事;他不清楚對別人是否同樣有效,但他咯嘣咯嘣地嚼瞭三顆後就會立刻飄飄然瞭。
此時他說:“你所想要的是某種委托人制作的旅行指南,讓你可以在客人辦理住房手續時免費發放。那種有很多光彩奪目的日出日落的山景照片,旁邊搭配如檸檬蛋白派一般酸甜可口的文字。同時有一章專門介紹住過那裡的有趣人物,當然不包括真正有趣的人物,比方說吉奈力和他的朋友。”
“如果我覺得把你解雇還能百分之百地確保自己的工作,而不是隻有百分之九十五的話,”厄爾曼以急促、壓抑的語調說,“我會現在馬上開除你,就在電話中。可是既然我覺得有百分之五的不確定,那我打算你一掛斷電話就馬上打給肖克利先生……我衷心地希望,你很快就會掛上電話。”
傑克說:“書中不會有任何不實的事情,你知道的。沒有必要粉飾。”
(你幹嗎故意激怒他?你想要被解雇嗎?)
“我不在乎第五章是不是寫羅馬教宗在操聖母瑪利亞的亡魂,”厄爾曼說,他的音量逐漸提高。“我要你滾出我的飯店!”
“那不是你的飯店!”傑克高聲叫嚷著,使勁將話筒甩回聽筒架上。
他坐在凳子上費力地喘著氣,現在有點害怕瞭,
(有點?見鬼,是非常)
不知道自己一開始究竟為何要打電話給厄爾曼。
(傑克,你的情緒又失控瞭。)
是的。沒錯,他失控瞭,努力否認並沒有意義。更慘的是,他不知道那小氣的麻煩矮子對艾爾有多少影響力,他也不清楚艾爾看在舊日的情分上會相信他多少的胡說八道。假使厄爾曼如他聲稱的那麼能幹,倘若他對艾爾下“他不走我走”的最後通牒,艾爾可不可能被迫接受?他合上眼,試著想象告訴溫迪這件事。寶貝,猜猜看什麼事?我又丟瞭工作。這一次我得透過兩千英裡的電話纜線才能找到要揍的人,不過我設法辦到瞭。
他睜開眼,用手帕擦拭嘴巴。他想要喝一杯。可惡,他需要來一杯。就在這條街下去有一間小餐廳,他肯定有時間在去公園的途中迅速喝杯啤酒,隻要一杯以平息心中的騷動不安……
他無助地緊緊交握雙手。
問題重新浮現:一開始他為何要打電話給厄爾曼?勞德代爾堡沖浪沙灘的號碼記在辦公室電話和無線電對講機旁的小記事本裡,此外還有水管工人的電話號碼、木工、玻璃工人、電工等等。傑克起床後沒多久便將號碼抄到火柴盒的封面,打電話給厄爾曼的念頭在他的腦海中興奮地成形。但是為瞭什麼目的?在他酗酒的時期,有一回,溫迪指責他自求毀滅卻又不具備必要的精神力量來支持完全成熟的死亡意願,因此他創造出方法讓別人能幫他辦到,一次一點點割肉般地削減他自己和他們的傢庭。這可能是真的嗎?在他內心深處,是否害怕“全景”也許正是他完成劇本、將他寫的胡言亂語全都收集、統合所需要的道具呢?他正在揭發他自己的罪行嗎?拜托上天千萬不要,別讓事情變成那樣。拜托。
他閉起眼睛,一幅影像迅即躍上眼瞼內側黑暗的屏幕:他的手伸進屋瓦的洞裡拔出腐朽的遮雨板,突然被針蜇瞭一下,寧靜、無人理睬的空氣中隻有他自己痛苦、驚訝的叫喊聲:啊,這該死可惡的狗娘養的……
接著換上兩年前的影像,他自己凌晨三點跌跌撞撞地進傢門,喝得醉醺醺的,被桌子絆倒後四肢完全攤開地躺在地板上,一邊咒罵著,將長沙發上的溫迪吵醒。溫迪打開燈,看見他的衣服破損臟污,那是幾個鐘頭前,他在剛過新罕佈什爾邊界一間印象模糊的低級小酒館與人在陰暗停車場扭打的結果。他的鼻子底下有結瞭痂的血跡,此時他仰望著妻子,在光線照射下傻傻地眨動眼睛,宛如鼴鼠照到陽光一般。溫迪鬱悶地說:你這該死的,把丹尼吵醒瞭。如果你不在乎你自己,能不能好歹在乎我們一點點?噢,我幹嗎還要費事跟你說話啊?
電話鈴響,害他驚跳起來。他一把抓起聽筒架上的電話,不合邏輯地認為肯定是厄爾曼或艾爾·肖克利。“怎麼樣?”他咆哮道。
“先生,你超過時間瞭,一共三塊五。”
“我得再去換點零錢,”他說,“等我一下。”
他把電話擱回架子上,投入最後六個兩角五分的硬幣,然後去收銀臺再換一些。他無意識地進行交易,腦袋繞著單一封閉的循環打轉,有如松鼠在跑健身輪一般。
他為何打電話給厄爾曼?
因為厄爾曼曾讓他難堪?以前確曾有其他雇主令他難堪,而始作俑者,無疑是他自己。純粹是想對那個人誇口,揭露他的虛偽嗎?傑克認為自己的器量不會如此狹小。他的腦子急於拿剪貼簿作為正當的理由,可那也站不住腳。厄爾曼知道剪貼簿主人是誰的幾率不超過千分之二。面試時,厄爾曼把地下室看作另一個國度,而且是個骯臟的未開發的地區。倘若傑克真的想知道,應該打給沃森,他的冬季聯絡號碼同樣在辦公室的記事本上。就算問沃森不見得百分之百能得到答案,但總比問厄爾曼來得可靠。
另外告訴厄爾曼寫書的點子,是另一件愚蠢的事,教人不敢置信的蠢。除瞭危及工作外,萬一厄爾曼四處打電話,叫人提防對全景飯店抱著疑問的新英格蘭人,還可能阻斷傑克的各種訊息通道。他本來可以秘密地調查,寄出客氣有禮的信件,或許甚至在春天安排幾次訪談……然後等書出版他安全離開後,再暗中嘲笑厄爾曼的怒氣——蒙面作者再度出擊。然而他卻打瞭這通該死又毫無意義的電話,發瞭脾氣,與厄爾曼為敵,引出飯店經理都有的小霸王脾性。為什麼?倘若這不是努力害自己丟掉艾爾為他爭取的工作,那是什麼?
他把剩餘的錢全放進投幣口,掛上電話。這真的是他酒醉時很可能會做的傻事。但他剛才是清醒的,完完全全的清醒。
走出藥房,他咯嘣咯嘣地嚼著另一顆伊克賽錠,一臉痛苦卻又同時享受著苦澀的滋味。
在外面的人行道上,他遇見溫迪和丹尼。
“嘿,我們正要去找你,”溫迪說,“下雪瞭,你不知道嗎?”
傑克眨著眼抬起頭來。“下瞭啊。”雪下得很大,薩德維特的主街已鋪上厚厚的細雪,道路的中線都模糊不清瞭。丹尼歪著頭仰望白色的天空,張開小嘴伸出舌頭,捕捉飄落下來的大量雪花。
“你想就是這場雪嗎?”溫迪問。
傑克聳聳肩。“我不知道。我希望還有一兩個禮拜的寬限期,我們還是有可能獲得寬限。”
寬限,正是這個。
(艾爾,對不起。你很仁慈,請給我一些寬限。我懇求你大發慈悲,再給我一次機會。我衷心地感到抱歉——)
在幾年內,有多少次,他——一個成年人——請求別人再恩賜一次機會呢?他突然對自己感到厭煩,萬分地厭惡,幾乎要大聲地抱怨。
“你的頭痛還好吧?”她問,仔細地打量他。
他一手摟住她,緊緊地擁抱她。“好多瞭。來吧,你們兩個,我們要趁還有辦法的時候回傢囉!”
他們走回飯店載貨車斜斜停放的路緣,傑克在中間,左手攬著溫迪的肩膀,右手牽著丹尼的手。無論是好是壞,這是他首次稱“全景”為傢。
當他到達載貨車的輪胎後方時,忽然想到盡管“全景”強烈地吸引他,但他並不十分喜歡它。他不確定它是否適合他的妻子、兒子,或者他自己。也許那就是他打給厄爾曼的原因。
趁讓厄爾曼解雇他之前還有時間。
他將載貨車倒出停車位,載著一傢人離開小鎮,往上朝高山前進。
21.夜晚的思緒
晚上十點。他們的住處充斥著虛假的熟睡聲。
傑克面對著墻壁側躺著,眼睛睜開,傾聽溫迪緩慢規律的呼吸聲。融化的阿司匹林味道仍留在舌頭上,感覺不大舒服,舌頭有點麻麻的。艾爾·肖克利在六點十五分,東岸時間八點十五分打來。溫迪在樓下陪丹尼,坐在大廳壁爐前面讀書。
“指明接話人的長途電話,”接線生說,“找傑克·托倫斯先生。”
“我是。”他將電話迅速換到右手,用左手從後面口袋掏出手帕,輕輕擦拭一觸即痛的嘴唇,接著點燃一根煙。
之後耳際傳來艾爾響亮的聲音。“傑克小子,你到底在幹什麼?”
“嗨,艾爾。”他吸瞭一口煙,同時摸找著伊克賽錠的瓶子。
“傑克,怎麼回事?我今天下午接到斯圖爾特·厄爾曼打來的奇怪電話。而司圖·厄爾曼從自己的口袋掏錢打長途電話的時候,你知道麻煩就大瞭。”
“厄爾曼沒什麼好擔心的,艾爾。你也一樣。”
“我們不需要擔心的到底是什麼?司圖講得簡直像是結合瞭勒索和八卦雜志《國傢詢問報》上的‘全景’特輯。小子,跟我說說吧!”
“我隻是想要戲弄他一下,”傑克說,“我上來這裡面試的時候,他把我所有不可告人的事全都抖瞭出來:酗酒的問題;因為折磨學生丟掉上一份工作;懷疑我是否能勝任這份工作,等等。我受不瞭的是,他把這些全搬出來隻因為他太愛這傢該死的飯店。美麗的‘全景’,傳統的‘全景’,非常神聖的‘全景’。咳,我在地下室發現一本剪貼簿,有人把厄爾曼的大教堂所有不那麼光彩的一面整理起來,在我看來像是下班後舉行的小小黑彌撒。”
“傑克,我希望那是隱喻。”艾爾的聲音聽起來冷酷得可怕。
“是比喻沒錯。不過,我確實發現——”
“我很清楚這傢飯店的歷史。”
傑克用手向後梳瞭一下頭發。“所以我打電話給他,用這件事來戲弄他。我承認這不是非常明智的舉動,我保證不會再犯。就這樣子。”
“斯圖說你打算自己抖出一點醜聞。”
“斯圖是個混蛋!”他對著電話咆哮,“我告訴他,我有寫全景飯店的打算,沒錯,我的確有。我認為這個地方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整個美國特色的象征。聽起來好像是言過其實的主張,說得太過直截瞭當……我知道確實如此……不過故事全在這兒啊,艾爾!我的天啊,這可能是本偉大的著作。不過,還在遙不可及的未來,我可以向你保證,現在我盤子上的東西多得我沒法消化,而且——”
“傑克,這樣還不夠。”
他發現自己吃驚地瞪著電話的黑色聽筒,不敢相信自己確實聽到的。“什麼?艾爾,你剛剛說——?”
“我說瞭剛才說的話。傑克,多久才算遙不可及的未來呢?對你來說也許是兩年,也許是五年。對我來說是三十或四十年,因為我預期會和‘全景’往來很長一段時間。一想到你根據我的飯店正在寫某種卑劣的作品,並且冒充是本偉大的美國著作,我就不高興。”
傑克啞口無言。
“傑克小子,我想辦法幫你。我們一起熬過那場戰爭,我認為我應該協助你。你記得那場戰爭嗎?”
“我記得。”他喃喃地說,但是憤恨的煤塊開始在他的心頭燃燒。先是厄爾曼,接著是溫迪,現在是艾爾。這算什麼?全國性的“讓我們撕碎傑克·托倫斯周”嗎?他更加閉緊雙唇,伸手去拿香煙,將煙碰落地板上。他喜歡這個小氣的討厭鬼從他在佛蒙特鑲飾著桃花心木的書房打來和他說話嗎?真的嗎?
“在你揍哈特菲德那小子之前,”艾爾說,“我已經勸董事會放你一馬,甚至讓他們改變心意考慮長期聘用你。你自己把機會搞砸瞭。我幫你找到這份飯店的工作,一個漂亮安靜的場所,好讓你振作起來,完成劇本,等待哈利·艾芬格和我可以說服其他人他們犯瞭大錯。現在看來你好像想要在撈更大筆之前,把我的手臂咬斷。這是你對朋友道謝的方式嗎?傑克?”
“不。”他輕聲說。
他不敢再多說。辛辣、酸腐的話語想要沖口而出,令他的頭陣陣抽痛。他死命地努力想著仰賴他的丹尼和溫迪,他們平靜地坐在樓下的火爐前,認真讀著二級讀本的第一冊,以為一切都非常完美。假如他丟瞭這份工作,接下去會怎樣?開著那臺燃油泵快要四分五裂的破舊老福斯到加州去,宛如因沙塵暴災害被迫離鄉背井的逃難傢庭嗎?他告訴自己在事情發展成那樣之前,他會跪下懇求艾爾,然而滿腹的話語卻掙紮欲出,而緊抓著控制怒火的熱線的那隻手,感覺好像上瞭潤滑油。
“怎麼樣?”艾爾嚴厲地說。
“不,”他說,“那不是我對待朋友的方式。你知道的。”
“我怎麼會知道?最糟的情況是,你打算挖出好多年前體面下葬的屍體來污蔑我的飯店。最好的情況是,你打電話給我那易怒但非常能幹的飯店經理,把他激得大發雷霆,當成某種……某種愚蠢的小孩子遊戲。”
“這不隻是個遊戲,艾爾。對你而言非常輕而易舉。你沒必要接受某個有錢朋友的施舍。你不需要有勢力的朋友,因為你自己就是一股勢力。你差點變成隨身自備烈酒的醉鬼的事實就幾乎沒人提,不是嗎?”
“我想是沒錯。”艾爾說。他的聲音壓低一些,聽來似乎厭倦瞭整件事。“不過傑克啊,傑克……我無能為力。我無法改變事實。”
“我懂,”傑克空洞地說,“我被解雇瞭嗎?是的話,我想你最好直說。”
“除非你為我做兩件事。”
“沒問題。”
“你接受之前不該先聽聽條件嗎?”
“不用瞭。把你的條件開出來,我都會接受。我還得考慮到溫迪和丹尼。就算你想要我的卵蛋,我也會用航空郵件寄過去的。”
“傑克,你確定自怨自艾是你負擔得起的奢侈品嗎?”
他閉上眼睛,把一顆伊克賽錠塞進幹涸的雙唇間。“到這時候我覺得那是我唯一負擔得起的。開始說吧……我可沒有別的意思。”
艾爾沉默瞭片刻,然後開口說:“首先,別再打給厄爾曼,就算這地方燒毀也不行。假如起火的話,打電話給維修工人,那個老是咒罵不斷的,你知道我指的是誰……”
“沃森。”
“對。”
“很好,就這樣。”
“第二點,傑克,你要答應我,以人格擔保,絕對不出書撰寫著名科羅拉多山間飯店的來歷。”
有一瞬間他的怒氣高漲到簡直說不出話,血液在耳膜響亮地鼓動。仿佛接獲某位二十世紀意大利麥第奇傢族王子的來電……請別畫顯露我傢人缺點的傢族肖像,否則你就回到下層社會去。我隻資助美麗的畫像。當你畫我的好朋友和事業夥伴的女兒時,請省略掉胎記,否則就回到下層社會去。當然我們是朋友……我們兩人都是文明人,不是嗎?我們共享食、宿和酒。我們永遠都是朋友,雙方同意永遠忽視我掛在你脖子上的狗項圈,我會慈悲為懷地好好照顧你。我唯一要求的回報是你的靈魂,微不足道的東西。我們甚至可以忽略掉你早把靈魂繳交出來的事實,一如我們忽略掉狗項圈。記住,我的天才朋友,羅馬的街頭到處都有米開朗基羅在乞討呢……
“傑克?你還在嗎?”
他本想要說在,卻隻發出悶哼的一聲。
艾爾的聲音非常堅定又有自信。“傑克,我真的不認為我要求得太過分。而且總會有別的書的。你總不能期望我資助你,而你卻……”
“好吧,我同意。”
“我不希望你認為我想要控制你的藝術生命,傑克。你知道我不是那樣子的人。隻不過——”
“艾爾?”
“什麼事?”
“德溫特仍然和‘全景’有密切的關聯嗎?用某種方法?”
“傑克,我看不出來這和你怎麼可能有利害關系?”
“不,”他冷淡地說,“我想是無關。聽著,艾爾,我覺得好像聽見溫迪在叫我。我再回電話給你。”
“沒問題,傑克小子,我們再好好聊。最近怎麼樣?沒喝酒吧?”
(你已經過分地要求這個那個,把一切都拿走瞭。現在能不能別再煩我?)
“一滴也沒沾。”
“我也沒有。我真的開始享受戒酒的樂趣,如果——”
“艾爾,我會再打給你。溫迪——”
“沒問題。好吧。”
於是他掛斷電話,此時痙攣驟然發作,如閃電般地擊中他,讓他蜷縮在電話前面仿佛在懺悔,兩手捂著腹部,頭宛如巨大的氣囊一樣陣陣抽痛。
行動中的黃蜂,配備蜇針,繼續向前……
溫迪上樓來問他和誰講電話時,痙攣已略微消退。
“艾爾,”他說,“他打來問近況怎麼樣,我說一切順利。”
“傑克,你的臉色很糟。你不舒服嗎?”
“我的頭又痛瞭,我要早點上床。再努力寫也沒有意義瞭。”
“我幫你倒杯溫牛奶好嗎?”
他虛弱地微微一笑。“那太好瞭。”
此刻他躺在她身旁,感覺到她溫暖沉睡的大腿貼著他自己的。想起他與艾爾的對話,他如何地卑躬屈膝,仍令他忽冷忽熱。遲早有一天他會和他們清算的。總有一天他會出書,而且不是起初構思的那種輕松、親切的內容,而是證據確鑿的調查報告,包括照片及所有的東西,他將拆穿整個“全景”的歷史,那些齷齪、近親交互持有的協議等等。他會為讀者把一切全都攤開,如解剖過的龍蝦。倘若艾爾·肖克利與德溫特帝國有關聯的話,就隻能求上帝保佑他瞭。
他全身緊繃得如琴弦,躺在床上凝視著黑暗,心知可能還要好幾個鐘頭才能入睡。
溫迪·托倫斯平躺著,眼睛閉著,傾聽她丈夫熟睡的聲音——長長的吸氣,短暫的屏息,略帶喉音的呼氣。她想,睡著時他神遊到哪裡去呢?去夢幻的遊樂園,大巴靈頓,在那裡所有的遊樂設施都免費,沒有像老媽子的太太跟在一旁,提醒他們熱狗已吃得夠多,或是假如要在天黑前回傢就該走瞭嗎?或者是到深不可測的酒吧,在那兒雙扉推拉門總是敞開著,日日夜夜都能狂飲,所有的老夥伴全都一手持著酒杯,聚集在電動曲棍球遊戲臺旁,之中艾爾·肖克利最為突出,他的領帶松開,襯衫最上面的紐扣沒扣嗎?還是去到一個她和丹尼都不得入內,搖滾舞曲連續不間斷播放的地方呢?
溫迪很擔心他,像過去那種無助的擔憂,她原本希望能永遠拋在佛蒙特,仿佛擔憂莫名地無法越過州界一般。她不喜歡“全景”似乎對傑克和丹尼造成的影響。
最可怕的事情,若隱若現而無人提及,或許不宜說出口的是,傑克的酗酒癥狀全都回來瞭,一個接一個地……除瞭喝酒本身。不斷用手或手帕擦拭嘴唇,仿佛要除去過多水分的習慣。打字時長時間的停頓,字紙簍中越來越多的紙團。今晚艾爾打給他之後,電話桌上有一瓶伊克賽錠,卻沒有水杯;他又開始嚼食阿司匹林。動不動為一點點小事就動怒。周遭太安靜時,會不知不覺地開始以一種神經質的節奏彈手指。越來越頻繁地罵臟話。另外,她也開始擔心他的脾氣。假如他情緒失控,大發脾氣,就像他每天醒來及睡前到地下室釋放鍋爐的壓力一樣,反倒讓人松一口氣。不論是看見他咒罵,把椅子踢到房間另一頭,還是用力甩門都好,但向來是他性格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的這些動作,卻幾乎完全停擺。然而,她感覺到傑克越來越常對她或丹尼惱火,隻不過不願宣泄出來。鍋爐有壓力閥門,盡管老舊、破損又凝滿油污,但仍然可以使用。傑克卻沒有。她從來沒有辦法看透他的心思。丹尼可以,但是丹尼不肯說。
還有那通艾爾打來的電話。差不多電話一響,丹尼就不再對他們正在讀的故事感興趣。他留她獨自坐在火爐邊,走到主桌旁,桌上有傑克為他的火柴盒小汽車及卡車所架構的車道。亮紫色的福斯車在那邊,丹尼開始飛快地將車子推過來推過去。她假裝看自己的書,實際上卻從書的上方觀察著丹尼,她看見她和傑克表達焦慮的方式奇特地混合在一起:擦抹嘴唇;兩手神經質地梳理頭發,正是她等待傑克巡完酒吧回傢時常做的動作。她無法相信艾爾打來純粹是為瞭“詢問近況如何”。假如你想要閑聊,可以打給艾爾。但是當艾爾打電話給你,絕對是因為公事。
後來,她回到樓下,發現丹尼又蜷縮在火爐旁,全神貫註地讀著二級讀本上喬、瑞秋與他們的爸爸在馬戲團的奇遇記,煩躁的分心徹底消失無蹤。註視著丹尼,她再度詭異地確信,丹尼所知道的和瞭解的非常多,埃德蒙斯(“叫我比爾就可以瞭”)醫生的理論不可能成立。
“嘿,博士,該睡覺囉!”她說。
“喔,好。”他在讀到半途的地方做上記號,站瞭起來。
“去刷牙洗臉。”
“好。”
“別忘瞭用牙線。”
“不會啦。”
他們並排站瞭一會兒,看著火爐的煤炭時盛時衰。大廳的大多數角落因風灌入而寒冷,唯有環繞著壁爐的這塊區域不可思議地溫暖,教人舍不得離開。
“是艾爾叔叔打電話來。”她若無其事地說。
“喔,是嗎?”毫不驚訝的回答。
“我在想艾爾叔叔是不是在生你爸爸的氣。”她說,依舊裝作若無其事。
“嗯,他肯定是,”丹尼說,依然望著火爐。“他不希望爸爸寫那本書。”
“哪本書啊,丹尼?”
“關於飯店的書。”
湧到唇邊的是她和傑克問過丹尼無數次的問題:你怎麼會知道?但她沒有問他。她不希望在丹尼上床前惹惱他,或者讓他察覺到他們若無其事討論的事情,照理說應該是他無從得知的,然而他卻知道。而且她深信,他確實知道。埃德蒙斯醫生所大談的歸納推理和潛意識邏輯隻不過是行話。她的妹妹……那天丹尼怎麼會知道她在候診室想著艾琳?還有
(我夢見爸爸出瞭車禍。)
她搖搖頭,仿佛要掃除那件事。“去洗臉吧!博士。”
“好。”他跑上樓梯朝他們的住處去。而她皺著眉走進廚房,用燉鍋溫熱傑克的牛奶。
此時,清醒地躺在床上,聆聽丈夫的呼吸聲及外頭的風聲(像奇跡似的,那天下午隻是又飄瞭一場小雪,依舊沒有大雪),她讓心思完全轉移到令人苦惱的可愛兒子身上,出生時臉上罩著羊膜,醫生大約每七百個嬰兒誕生才會看見一次的薄膜組織,根據迷信,這層組織代表預知能力。
她決定該是與丹尼談論“全景”的時候……也該試著讓丹尼與她談談。明天,一定。他們兩人將會去山下薩德維特的公共圖書館,詢問看看是否能幫他借一些二級程度的書,將借出時間延長到整個冬天,到時她會和他談談,開誠佈公地。打定主意後她感覺安心一點,終於開始沉沉入睡。
*
丹尼清醒地躺在臥室裡,眼睛睜開,左手抱著陳舊、有點損壞的小熊維尼(維尼的一隻扣子眼睛掉瞭,填充物不斷從六個綻開的縫隙中冒出),聽著他爸媽在隔壁房間睡覺的聲音。他感覺仿佛自己心不甘情不願地站著守護他們。夜晚是最惡劣的。他討厭晚上,討厭繞著飯店西側不停呼嘯的風聲。
他的滑翔機由一根細繩垂掛下來,在頭頂上飄浮著。從樓下的車道擺設拿上來的福斯模型車擺在寫字桌上,隱隱地發出紫色的熒光。他的書擱在書架上,著色本在書桌上。媽媽說,井井有條才能各得其所,然後想要的時候才知道放在哪裡。但是現在東西的位置放錯瞭。有東西不見瞭。更糟的是,還有添加的東西,那些東西你看不大出來,像是在那種寫著“你能看見印第安人嗎?”的圖片中,如果你盡全力瞇著眼睛看,才能看出一些——你第一眼以為是仙人掌的東西,其實是牙齒間緊咬著一把刀的勇士,還有其他人躲藏在巖石裡,你甚至能看見一張邪惡、殘忍的臉從隱蔽的馬車車輪的輻條間露出來。然而你絕對看不見他們所有的人,就是這點讓你感到不安。因為正是你看不見的那些人會鬼鬼祟祟地接近你,一手握著戰斧,另一手拿著剝頭皮的刀……
他不安地在床上動來動去,眼睛搜尋著夜燈予人安慰的光芒。這裡的情況變得更糟瞭。他非常確定。起先還沒那麼糟,但漸漸地……他爸爸比以前更想喝酒。有時候他會對媽媽生氣,但不知道原因。他一邊用手帕擦著嘴唇一邊四處走動,眼神恍惚困惑。媽媽擔心他,也擔心丹尼。他不需要利用閃靈的能力看透她也能明白,看她在消防軟管仿佛化成蛇的那天,焦急地詢問他就知道瞭。哈洛蘭先生說,他認為全天下的母親都能稍微閃靈,她那天知道有事情發生,但不知是什麼事。
他差點要告訴她,但有幾件事阻止瞭他。他知道薩德維特的醫生把東尼及東尼展示給他看的東西當成是完全
(嗯幾乎啦)
正常的而不予考慮。倘若他告訴母親軟管的事,她大概不會相信他。更糟的是,她可能往壞的一面去想,說不定會認為他發瘋瞭。他明白一點點發瘋是什麼意思,雖然不像對生孩子那麼瞭解——那個媽媽一年前曾經非常詳盡地解釋給他聽——不過足夠瞭。
有一次在幼兒園,他的朋友斯科特指給他看一個名叫羅賓·史坦格的男孩,他正沒精打采地在秋千附近閑晃,一張臉拉得老長。羅賓的父親在爸爸的學校教算術,斯科特的爸爸在那裡教歷史。幼兒園裡絕大多數的孩子都與史托文頓預備中學,或是鎮外IBM的小工廠有關系。預備中學的小孩結成一夥,IBM的小孩則在另一國。當然,兩個團體之間也有交情,不過自然而然地彼此的父親認識的孩子多多少少會比較黏在一塊兒。當某一群中有大人的醜聞時,幾乎總是以各種激烈突變的形式傳到底下孩子的耳中,但很少會傳到另一群中。
他和斯科特坐在玩具火箭飛船上時,斯科特突然用大拇指朝羅賓一比,然後說:“你認識那傢夥嗎?”
“認識啊!”丹尼說。
斯科特傾身向前。“他爸爸昨天晚上發瘋瞭[12]。他們把他帶走瞭。”
“什麼?就隻為瞭弄丟幾顆彈珠嗎?”
斯科特一臉厭煩。“他瘋瞭!你知道的。”斯科特裝出鬥雞眼,把舌頭吐出來,兩根食指在耳朵邊畫著大大的橢圓形軌道。“他們把他帶去瞭瘋人院。”
“哇,”丹尼說,“那他們什麼時候會放他回來?”
“永遠——永遠——永遠不會。”斯科特陰沉地說。
那天以及隔天,丹尼聽到:
一、史坦格先生曾經想用他的二次世界大戰紀念手槍殺他全傢人,包含羅賓在內。
二、史坦格先生喝酒時把傢裡砸得粉碎。
三、有人發現史坦格先生在吃一碗死掉的蟲子和草,好像那是玉米片和牛奶,而且邊吃還邊哭。
四、史坦格先生在紅襪隊輸掉一場重要球賽時,曾試圖用絲襪勒死他太太。
最後,他煩惱到沒辦法把事情悶在心裡,於是問爸爸有關史坦格先生的事。爸爸將他抱到膝上,向他解釋說史坦格先生承受著極大的壓力,有些關系到他的傢庭,有些關系到他的工作,有些是關於隻有醫生才能理解的事。他時常會突然哭泣,三天前的晚上他又開始哭泣而且無法止住,打壞瞭史坦格傢中一大堆東西。這不是發瘋,爸爸說,是崩潰,另外史坦格先生不是在瘋人院,而是在療養院。盡管爸爸慎重地解釋,丹尼仍然害怕。聽上去發瘋和崩潰似乎毫無差別,而且無論你稱呼為瘋人院或是療養院,同樣都是窗戶上有鐵欄桿,就算你想走他們也不會讓你出去。再加上他父親,相當無辜地,隻字未改地確認瞭斯科特的另一個措辭,讓丹尼心中充滿模糊尚未成形的恐懼。在史坦格先生目前住的地方,有穿白大褂的人,他們會來把你抓進車體顏色如墓石般灰而且沒有窗戶的貨車裡。車子開到你傢前面的路邊,然後身穿白大褂的人下車把你從傢人身邊帶走,讓你住在墻壁鋪著軟墊的房間裡。假如你想要寫信回傢的話,得用可優蠟蠟筆來寫。
“他們什麼時候會讓他回來?”丹尼問父親。
“博士,隻要他的狀況好轉馬上就可以。”
“可是那是什麼時候呢?”丹尼非常堅持。
“丹,”傑克說,“沒有人知道。”
這是最嚴重的。這是永遠——永遠——永遠不會的另一個說法。一個月後,羅賓的母親帶他離開幼兒園,他們搬離史托文頓,而史坦格先生沒有同行。
這事發生在一年多前,在爸爸不再喝那個壞東西之後,不過是在他丟掉工作之前。丹尼依然時常想起。偶爾當他跌倒、撞到頭或者肚子痛的時候,他一想要哭,腦海中就閃過這段記憶,伴隨著恐懼,害怕他將無法停止哭泣,他會就這樣子不斷地流淚啼哭,直到他爸爸去打電話,說:“喂?這裡是楓線路一四九號的傑克·托倫斯。我兒子哭鬧不止,請派穿白大褂的人把他帶去療養院。沒錯,他發瘋瞭。謝謝。”接著沒有窗戶的灰色貨車就會出現在他傢門口,他們會將依舊歇斯底裡地哭泣的他搬上車,把他帶走。他何時還能再見到媽媽和爸爸呢?沒有人知道。
就是這種恐懼讓他保持緘默。年紀增長瞭一歲,他非常確定爸爸和媽媽不會因為他把消防軟管看成蛇就叫人把他帶走,他理智的腦袋確信這一點,然而,每當想要告訴他們的時候,過去的記憶就湧上來,如同石頭般地塞滿他的嘴巴,阻攔他想說的話。這並不像東尼;東尼總顯得十分正常(當然,是在噩夢出現之前),他爸媽也幾乎把東尼視為自然現象。出現像東尼之類的東西是由於理智,他們兩人都想當然地認為他很聰明(一如他們同樣認為自己很理智),可是消防軟管變成蛇,或者在無人能看到的情況下,看見總統“套糖”墻壁上的血跡和腦漿,這些都是不正常的。他們已經帶他去看普通的醫生瞭。那麼,假設接下來穿白大褂的人有可能出現不是很合理嗎?
然而,若非他確定他們會想要將他帶離飯店的話,他可能遲早還是會告訴他們。他非常渴望脫離“全景”。可是他也明白這是他爸爸最後的機會,他在“全景”的工作不光是照料飯店而已,他還要在這裡寫文章,要從失業中恢復過來,要愛媽媽溫迪。況且一直到不久前,這一切似乎都順利地進行。隻是最近爸爸開始有瞭麻煩,自從他發現那些文件之後。
(這個非人的地方把人變成怪物。)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向上帝祈禱過,但上帝沒有回答他。萬一爸爸不在這兒工作的話,他要做什麼呢?他試圖從爸爸的心中找出答案,但越來越確信爸爸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晚上稍早的時候,最強有力的證據出現瞭。當時艾爾叔叔打電話給爸爸,說瞭一些自私的話,但爸爸不敢回嘴,因為艾爾叔叔可以讓他失去這份工作,正如史托文頓的校長克羅莫特先生及董事會解雇他的教職一般。為瞭他、媽媽以及爸爸自己,爸爸非常害怕遭到解雇。
因此他什麼也不敢說。隻能無助地觀察著,希望實際上根本沒有印第安人,或者就算是有,他們也願意等候更大的獵物,讓這列三節車廂的小火車平安無事地通過。
但是無論多麼努力嘗試,他都沒辦法相信。
現在“全景”的情況越來越糟。
大雪即將來臨,一旦下起大雪,他將失去原本已所剩無幾的選項。而且下瞭大雪之後呢?等到大雪將他們封鎖在裡面,隻能任由之前或許隻是在戲弄他們的東西擺佈的時候,該怎麼辦?
(出來接受懲罰!)
接下來該怎麼辦呢?REDRUM。
他在床上顫抖著再次翻身。他現在可以認更多字瞭。明天或許他會試著召喚東尼,試著叫東尼帶他去看REDRUM到底是什麼,以及看看是否有任何方法能夠預防。他要冒著做噩夢的風險。他非知道不可。
爸媽真正入睡許久之後,丹尼仍醒著,在床上輾轉反側,搓著被子,設法解決遠超出他的年紀所能負荷的大問題。他在夜裡醒著,宛如獨自放哨的衛兵。過瞭午夜之後不知多久,他也睡著瞭,隻剩下風仍清醒,在星辰明亮銳利的目光下,不斷地窺探飯店,呼呼地吹進山墻。
22.載貨車內
我看見惡月升起。
我看見麻煩上路。
我看見地震和閃電。
我看見當今敗壞的年代。
今晚別到處溜達,
否則一定會要瞭你的命,
因為邪惡的月亮正往上升。[13]
有人在飯店載貨車的儀表板底下加裝瞭非常古舊的別克汽車收音機,此時,從揚聲筒裡傳出來約翰·佛格提的清水合唱團獨特的歌聲,聲音尖細,並且由於靜電的影響不大順暢。溫迪和丹尼正在前往薩德維特的途中。今天天氣晴朗,陽光燦爛。丹尼再三翻弄著手中傑克的橘色圖書證,似乎非常開心,但溫迪認為他看起來疲憊而憔悴,仿佛沒有睡飽,單靠緊張的能量支撐下去。
歌曲結束後,廣播節目主持人登場。“是的,剛才播放的是清水合唱團的歌。談到惡月,看起來惡月很可能再過不久就會在收聽得到KMTX電臺的區域升起,氣候將會變冷,冷到難以相信過去兩三天我們曾經享有如此美好,宛如春天的天氣。KMTX預報員大膽地預測說:今天下午一點以前,高氣壓將會撤退,由分佈廣泛的低氣壓區所取代,這塊低氣壓會逐漸停留在KMTX的區域,在空氣稀薄的高山地區。氣溫將會驟降,降雪應該在大約黃昏時候開始。海拔七千英尺以下的區域,包括丹佛都會區,預期會下冰雹夾帶著雪花,或許有些路段會結冰,因為此地除瞭雪之外什麼都沒有。海拔七千英尺以下的地區,我們預期將會降一到三英寸的雪,而科羅拉多中部和高山地區積雪可能高達六到七英寸。公路路況咨詢委員會說,假如你今天下午或晚上打算開車在山區旅行的話,請務必記得雪鏈管制將開始執行。另外除非必要,盡量不要外出。切記!”播報員戲謔地補充說,“多納一行人就是這樣陷入困境的。他們可沒自己想的那麼靠近最接近的便利商店。”
接著播出的是可麗柔的廣告,溫迪伸手關掉收音機。“你介意嗎?”
“啊,不,沒關系。”他望著窗外蔚藍的天空。“我想爸爸選對日子修剪那些樹籬動物瞭,是不是?”
“我想是吧!”溫迪說。
“雖然,看起來不大像會下雪的樣子。”丹尼抱著希望地補一句。
“你害怕瞭嗎?”溫迪問。她仍想著廣播節目主持人拿多納小隊開的玩笑。
“不,我不覺得。”
好吧,她心想,時機到瞭。如果要提出來的話,要不就現在,要不就永遠閉口不提。
“丹尼,”她盡可能讓聲音聽起來像是不經意地提起,“要是我們離開‘全景’,你會開心一點嗎?如果我們不待在這兒整個冬天的話?”
丹尼低頭凝視雙手。“我想會吧,”他說,“會啊。不過這是爸爸的工作。”
“有時候,”溫迪若無其事地說,“我覺得爸爸離開‘全景’的話,可能也會比較快樂。”他們經過一塊標示著薩德維特十八英裡的路標,接著她小心翼翼地開過發夾彎,將車擋換到二擋。她開下坡時絕不冒險,這些下坡把她給嚇壞瞭。
“你真的這麼認為嗎?”丹尼問。他感興趣地註視母親片刻,然後搖搖頭。“不,我不這麼認為。”
“為什麼不呢?”
“因為他擔心我們。”丹尼說,慎重地選擇用詞。這很難解釋,他本身也不甚瞭解。他不自覺地回想起告訴過哈洛蘭先生的小事,那個大塊頭孩子盯著百貨公司的收音機,想要偷一臺的事。那件事雖然令人苦惱,但起碼很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就算對當時隻比嬰兒大一點點的丹尼來說也一樣。然而成人的想法總是一團混亂,每個可能采取的行動都因為考慮到後果,因為缺乏自信,因為對自己的看法,因為感覺到愛與責任,而變得不明確。每個可能的選擇似乎都有缺點,有的時候他不明白缺點之所以是缺點的原因。這非常難回答。
“他認為……”丹尼又開口說,馬上看向母親。她正在專心看路,沒看著他,於是他覺得自己可以繼續說下去。
“他認為我們也許會孤單。然後他覺得他喜歡這裡,這是個適合我們的地方。他愛我們,不希望我們孤單……或者難過……但是他認為就算我們現在孤單,長期來說也許沒問題。你懂什麼是長期嗎?”
她點點頭。“嗯,親愛的。我懂。”
“他擔心如果我們離開瞭,他會沒辦法找到另一份工作,那我們就隻得乞討,或其他什麼的。”
“就這樣而已嗎?”
“不是,可是其他的全都混在一起,因為他現在不一樣瞭。”
“對。”她幾乎嘆著氣地說。坡度稍微減緩,她小心地換回到三擋。
“媽咪,這些不是我自己編的。我敢發誓。”
“我知道,”她說著,微微一笑。“是東尼告訴你的嗎?”
“不是,”他說,“我就是知道。那個醫生不相信東尼,對吧?”
“別管那個醫生,”她說,“我相信東尼。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東西或是什麼人,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屬於你特別的一部分,或是來自……外頭別的地方,但是丹尼,我真的相信他的存在。如果你……他……認為我們應該走,我們就走。我們兩個人離開,等到春天再跟爸爸會合。”
他抱著強烈的希望看著她。“去哪?汽車旅館嗎?”
“寶貝,我們住不起汽車旅館。我們得去住我母親那兒。”
丹尼臉上的希望消失。“我知道——”他說到一半停住。
“什麼?”
“沒事。”他喃喃地說。
當坡度又變陡時,她轉回到二擋。“喔不,博士,別那麼說。我認為,這次談話是我們早在幾個禮拜前就該做的。所以拜托,你知道什麼事?我不會生氣的。我不可能生氣,因為這件事太重要瞭。跟我直說吧!”
“我知道你對她的感覺。”丹尼說完嘆口氣。
“我的感覺怎樣?”
“不愉快,”丹尼說,接著以押韻、平板的聲調,把她嚇瞭一跳。“不快、悲哀、憤慨,好像她根本不是你母親,好像她想要吃掉你。”他害怕地望著她。“我也不喜歡那裡。她老是想著自己如何比你更適合我,想著怎樣才能讓我離開你。媽咪,我不想去那裡。我寧願待在‘全景’,也不要去那裡。”
溫迪大為震驚。她和母親之間有那麼糟糕嗎?天啊,假如是的話,那孩子有多麼痛苦,況且他真的能看穿她們對彼此的看法。驀地她覺得自己比光著身子還要赤裸裸的,仿佛被當場逮到她正在做猥褻的動作。
“好啦,”她說,“丹尼,好吧!”
“你在生我的氣。”他以快要哭出來的聲音小聲地說。
“不,我沒有。我真的沒有,隻是有點驚訝而已。”他們通過薩德維特十五英裡的路標,溫迪稍微放輕松,從這裡之後的路況比較好。
“丹尼,我想再問你一個問題,希望你盡量誠實回答。你願意嗎?”
“願意,媽咪。”他說,幾乎像在耳語。
“你爸爸又喝酒瞭嗎?”
“沒有。”他說,強忍住緊跟在簡單的否定後頭湧到唇邊的兩個字:還沒。
溫迪又放松一些。她將一隻手放在丹尼穿著牛仔褲的腿上,輕輕捏一下。“你爸爸非常地努力,”她輕柔地說,“因為他愛我們。而我們也愛他,對不對?”
他嚴肅地點點頭。
她幾乎像在自言自語地繼續說:“他不是個完美的男人,但他很努力……丹尼,他非常地努力!當他……停止……他經歷過非常痛苦的事,到現在依然承受著痛苦。我想要不是為瞭我們,他早就放棄瞭。我想要做對的事,但我不知道。我們應該走嗎?還是留下來?簡直像在選擇下油鍋還是跳火坑。”
“我懂。”
“博士,你可以幫我做一件事嗎?”
“什麼事?”
“試著叫東尼出現,現在馬上。問他我們待在‘全景’安不安全。”
“我已經試過瞭,”丹尼緩緩地說,“今天早上。”
“怎麼樣?”溫迪問,“他說瞭什麼?”
“他沒有出現,”丹尼說,“東尼沒有來。”他忽然大哭起來。
“丹尼,”她擔心地說,“寶貝,別哭。拜托——”車子突然越過雙黃線,她嚇瞭一跳,趕緊把車回正。
“別把我帶去外婆傢,”丹尼流著眼淚說,“媽咪,拜托,我不想去那裡,我想要和爸爸在一起——”
“好啦,”她溫柔地說,“好啦,我們就這麼辦。”她從西部風格的襯衫的口袋裡掏出面紙遞給兒子。“我們留下來吧!一切都會很好,很順利的。”
23.遊戲場
傑克來到外頭門廊上,把拉鏈頭一路向上拉到下巴底下,瞇著眼看向晴朗的天空。他的左手拿著靠電池供電的修籬機,用右手從身後口袋拉出幹凈的手帕猛擦嘴唇,再收起來。收音機說會下雪,縱使他可以看到遠方地平線上雲朵逐漸積聚,還是難以相信。
他邁步走向通往綠雕的小徑,將修籬機換到另一隻手裡。他想,這工作不會花太長的時間,略微修整就可以瞭。冷冽的夜晚無疑地阻礙瞭樹木的生長。兔耳朵看起來有點毛茸茸的,狗的兩條腿長出毛毛的綠色骨刺,但獅子和野牛看起來不錯。隻要稍微理一下發就夠瞭,接著就等下雪吧!
混凝土小徑如跳水板一般突兀地終止,他離開小徑,經過枯竭的遊泳池走向碎石子路,這條小路蜿蜒穿梭在綠雕之間,最後進入遊戲場。他走到兔子旁邊,按下修籬機把手上的按鈕,機器嗡嗡地開始平穩運轉。
“嗨,兔子老弟,”傑克說,“你今天打算怎樣啊?頭頂修一點,再把耳朵上多餘的剪掉嗎?好的。嘿,你有沒有聽說那個旅行推銷員和帶著寵物貴賓犬的老太太的事啊?”
在他聽來自己的聲音矯揉造作又愚不可及,於是就此打住。他突然想到他不是那麼喜歡這些樹籬動物。他向來覺得把普通的老樹籬修剪折磨成另一種東西,似乎有點反常。沿著佛蒙特的某條公路旁,有個樹籬的廣告牌立在陡坡上俯瞰著道路,是某傢冰淇淋的廣告。讓大自然來叫賣冰淇淋,根本就是錯的,非常荒唐。
(托倫斯,你不是受聘來研究哲理的。)
啊,這是真的,千真萬確。他順著兔耳修剪,將一小撮枝條和細枝撥到草地上。修籬機發出低沉、相當令人討厭的金屬嗡嗡聲,似乎所有由電池供電的裝置都會發出這種聲音。陽光燦爛但並不溫暖,現在倒不難令人相信就要下雪瞭。
傑克快速地工作著,他知道當你幹這種活兒的時候,停下來思考經常會出錯。他修整兔子的“臉”(靠得如此近時,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臉,但他知道隔個二十步左右的距離,光線和陰影似乎會令人聯想到臉;除此之外,還需要觀賞者的想象力),接著再順著兔子的腹部迅速地移動修籬機。
修完後,他關掉修籬機,往遊戲場走去,然後猛然轉身以便將整隻兔子盡收眼底。很好,看起來還算滿意。嗯,接下來要修剪那隻狗。
“不過,如果這是我的飯店,”他說,“我會把你們一整群該死的全部砍光。”他也想這麼做,直接將樹籬動物全部砍掉,然後在它們原本的位置重新鋪上草皮,再放上半打撐著色彩華麗的陽傘的小金屬桌。人們可以在夏日陽光下,到“全景”的草坪上喝雞尾酒:野莓琴菲士、瑪格麗特、粉紅佳人,和所有這一類遊客喜歡的甜酒。也許,再加上蘭姆湯尼。傑克從背後口袋取出手帕,緩緩地擦抹嘴唇。
“振作點,振作點。”他輕聲說。沒什麼好想的。
他正準備回去時,突然一股沖動使他改變主意,反而走向遊戲場。他心想,真是有趣,你永遠不懂小孩子的心。他和溫迪都預期丹尼會喜歡遊戲場,裡頭擁有孩童可能想要的一切。但是丹尼就算來過,傑克認為那孩子也沒來過幾次。他想如果有別的孩子一起玩的話,情況應該會有所不同。
他徑自進去時,柵門微微吱瞭一聲,接著粉碎的石子在他腳下嘎吱嘎吱作響。他先到娃娃屋,這是“全景”本身完美的迷你版模型,高度到他的大腿下半部,大約是丹尼站起來的高度。傑克蹲下來望進三樓的窗戶。
“巨人過來把睡在床上的你們全都吃掉囉!”他虛假地說,“跟你們的最佳信用等級吻別吧!”但這也不好笑。你想要打開娃娃屋的話,隻要把它拉開就行瞭——有個隱藏的鉸鏈能打開。可是內部卻令人失望。雖然墻壁上瞭漆,但整個地方大多空蕩蕩的。不過當然本該如此,他告訴自己,要不然小孩怎麼進得來呢?這地方夏天配備的玩具、傢具不在瞭,大概被打包起來放進瞭設備倉庫。他把房子闔上,聽見門閂扣上時發出輕輕的咔嚓聲。
他走到滑梯那邊,擱下修籬機,回頭望一眼車道,確認溫迪和丹尼尚未回來後,爬到滑梯頂端坐下。這是大孩子的滑梯,但是寬度對他成人的臀部而言仍是緊得不舒服。他最後一次坐滑梯距離現在過瞭多久?二十年?似乎不可能有那麼久,感覺沒有那麼久,但是應該有二十年,或者更久。他記得在柏林時,他大約是丹尼這個年紀,老爸帶他去公園,他每一樣遊樂設施——滑梯、秋千、蹺蹺板,全都玩瞭個遍。之後他和老爸會吃熱狗午餐,並向推推車的人買花生。他們坐在長椅上啃花生,黑壓壓一片的鴿子會群集在他們腳邊。
“討厭的清道夫鳥,”他爸爸說,“小傑克,你別喂它們。”但是他們兩人最後還是喂瞭鴿子,咯咯笑著鴿子追逐花生的樣子,追逐花生的那副貪婪模樣。傑克認為老爸不曾帶他的哥哥到過公園。傑克是老爸最疼愛的孩子,但即使如此,當老爸喝醉酒——那是常有的事——傑克還是得到該有的懲罰。不過傑克依然盡可能地愛他,即使在傢中其他人都隻憎恨他、懼怕他之後很久,都還敬愛著他。
他用雙手撐著助推,滑到底部,但這趟滑得並不過癮。久未使用的滑梯摩擦力太大,無法加速成令人十分暢快的速度。另外他的屁股實在過大。成年人的大腳砰的一聲陷入底部的小坑,在他之前曾有無數孩童的腳同樣在此著地。他站起來,拍拍屁股,看著修籬機。但是他沒有走向修籬機,反而走向秋千架,秋千的狀況同樣令人失望。從營業季結束後,鏈條就開始慢慢生銹,一動就發出尖銳的叫聲,仿佛極為痛苦。傑克決心春天到來時他一定要為秋千上油。
你最好停住,他勸告自己。你不再是個小孩,不需要用這個地方來證明。
可是他繼續走向水泥環,這隧道對他而言實在太小瞭,所以他放棄,直接走向標示著庭園邊界的安全圍籬。他用手指勾住鐵絲網,透過網眼看出去,陽光在他臉上畫出交叉的陰影線,有如關在獄中的囚犯。他自己看出相似處,用力搖晃鐵絲網,臉上裝出慘遭折磨的表情,低聲喊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這麼玩瞭三次,不好玩瞭。該回去工作瞭。
就在這時,他聽見背後有聲響。
他迅速轉身,皺起眉頭,覺得很尷尬,亟欲知道是否有人看見他在孩童的世界閑蕩。他的視線一一點過滑梯、對角線的蹺蹺板,以及隻有在風中晃蕩的秋千。再望過去是大門及低矮的圍籬,隔開遊戲場與草坪、綠雕:防衛性地聚集在小徑周圍的獅子,彎下腰仿佛在啃草的兔子,一副準備沖刺的野牛,蹲伏著的狗。越過樹籬動物再過去是果嶺和飯店本體。從這兒甚至能看到“全景”西邊的短柄槌球場隆起的邊緣。
所有的東西都跟之前一模一樣。那麼為何他的臉部肌肉和手卻開始顫抖,為何頸後的毛發開始豎直,仿佛背後的肌肉突然繃緊呢?
他再度瞇起眼睛望著飯店,但是沒有答案。飯店僅是矗立在那兒,窗戶一片黑,一縷微細的煙從煙囪裊裊上升,應當是來自大廳被封著的爐火。
(老兄,你最好開始工作瞭,不然到時他們回來,會懷疑你這段時間到底有沒有在做事。)
當然,得趕緊動工。因為快要下雪瞭,他得趕快修剪該死的樹籬,那含在契約內。此外,他們應該不敢——
(誰不敢?什麼不敢?敢做什麼事?)
他開始回頭走向擱在大孩子滑梯底部的修籬機,兩腳嘎吱嘎吱地走在碎石子上的聲音似乎異常響亮。如今連他睪丸的肌肉都開始戰栗,臀部感覺又硬又重,宛如石頭。
(上帝啊,這是怎麼回事?)
他在修籬機旁停住,但是沒有進一步走向前拿起來。沒錯,的確有什麼不一樣瞭,在綠雕園裡。如此簡單,如此顯而易見,他就是沒法拿起修籬機。振作點,他斥責自己,你隻要修剪那可惡的兔子,有什麼
(就是這點)
他的氣息哽塞在喉嚨。
兔子四肢趴下,正在啃草。它的腹部貼著地面。但是不到十分鐘前,它還用後腿站立,他非常確定它原本的姿勢,因為他才剛修過兔子的耳朵……和腹部。
他的視線立刻投向狗。剛才他走到小徑上時,狗是坐直著身子的,仿佛正在乞討糖果。而今蹲伏著,頭歪向一邊,修剪出的嘴型似乎在無聲地齜牙咆哮。而獅子呢——
(噢不,寶貝,噢不,啊,不可能吧)
獅子更接近小徑瞭。他右邊的兩隻微微變換瞭位置,彼此更加靠近。左邊那隻的尾巴現在幾乎突出到小徑上。當他經過獅群穿過大門時,那隻獅子就在右邊,他相當確定當時它的尾巴是卷起來的。
它們不再是保護小徑,而是在封鎖小徑。
傑克猛然用手遮住眼睛,再拿開,眼前的畫面並沒有改變。一聲低微到不能算是呻吟的輕嘆從他口中逸出。在他酗酒的時期,經常擔心會發生這樣的事。然而當你是個酒鬼,你稱這種現象為震顫性譫妄,就像過去優秀的雷·米蘭在《醉鄉遺恨》一片中,看見蟲子不斷從墻壁鉆出來那般。
那麼當你完全清醒時,這種現象稱為什麼呢?
這問題隻不過是說說而已,但盡管如此,他的心中浮現瞭
(稱為精神錯亂)
答案。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樹籬動物,意識到在自己用手遮住眼的時候,有東西改變瞭。狗移得更靠近,並且不再蹲伏,姿態看來像是在奔跑,腰及腿部彎曲,一條前腿向前,另一條在後。樹籬嘴巴張得更開,修剪過的枝條看起來尖銳具有殺傷力。此時他幻想自己在綠葉間也看得到隱約的眼窩,正註視著他。
它們何必需要修剪呢?他歇斯底裡地想。它們根本完美無缺啊!
又一聲低微的聲響。他往獅子那兒看去時,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一步。右邊的其中一隻似乎稍微超前另外一隻。它的頭低下,一隻腳掌悄悄地幾乎完全伸到低矮的圍籬上。老天啊,接下來呢?
(接下來,它會跳過來狼吞虎咽地把你吃掉,就像邪惡的幼兒寓言故事裡的情節)
這好像他們孩提時代玩的遊戲:一二三木頭人。由一人當“鬼”,背過身去數到十,其他玩伴則躡手躡腳地前進。當“鬼”數到十的時候,他會迅速轉身,假如他逮到任何人在動的話,那些人就淘汰。剩下的人則一動也不動地保持雕像的姿勢,直到“鬼”轉身重新數數。他們會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最後在數到五和十之間,你會感覺到有隻手在你背上……
碎石子在小徑上嘎吱作響。
他猛地轉頭看那隻狗,它已走到小路的中間,就在獅子後頭,嘴巴大張打著呵欠。之前,它不過是剪成一般狗的形狀的樹籬,一旦你走近看就會失去所有的輪廓。但是現在傑克能看出它的外形修剪得像德國狼犬,而狼犬可是很兇狠的,你甚至能訓練狼犬殺人。
一陣輕微的窸窣聲響。
左邊的獅子已經一路前進到圍籬旁,口鼻觸碰到木板,看起來像是在對他齜牙咧嘴。傑克再向後退兩步。他的頭瘋狂地砰砰敲著,還能感覺到喉嚨幹燥發緊。此時野牛移動,繞到右邊,到兔子的後面去。它的頭低低的,綠色的樹籬角直指著他。問題是,你無法註意所有的動物。沒法一次全看清楚。
他開始發出哀鳴,但由於全副精神鎖定在樹籬動物上,以至於絲毫沒意識到自己正在出聲。他的視線從一隻樹籬動物迅速轉向下一隻,試圖看見它們在移動。風猛烈地吹著,使得緊密糾纏的樹枝傳出饑渴的咔嚓聲。倘若它們抓到他的話,又會是哪種聲音呢?但是當然他心知肚明,將會是咬斷、撕裂和掰碎的聲音。應該是——
(不不不不,我絕不相信,一點也不信!)
他啪地一下將雙手放到眼睛上,緊揪住頭發、前額和陣陣抽痛的太陽穴。就這樣站瞭好長一段時間,恐懼逐漸高漲,直到他再也承受不住,大吼一聲將雙手移開。
果嶺旁邊的狗坐直瞭身子,仿佛在乞討食物碎屑。野牛無精打采地回頭看向槌球場,一如傑克拿著修籬機走下來時的模樣。兔子靠後腿站著,耳朵豎起來捕捉最細微的聲響,剛修剪過的腹部露瞭出來。獅子群待在原地沒動,站在小徑旁。
他呆愣地站瞭好久,喉嚨裡刺耳的呼吸終於和緩下來。他伸手去拿香煙,抖出四根掉到碎石子上。他彎下腰去撿,用手摸找著,視線絲毫不敢離開綠雕,擔心動物又會開始移動。他撿起來後,漫不經心地將三根塞回香煙包,點燃第四根,深深抽兩口之後丟掉,把煙踩熄,然後走向修籬機,將機器拿起來。
“我太累瞭,”他說,現在似乎可以大聲說出來,似乎一點也不荒唐。“承受太多的壓力。黃蜂……劇本……艾爾又那樣子打電話給我。不過沒事的。”
他疲憊地邁步走回飯店,心裡還有個角落焦躁不安地猛拉著他,想要叫他繞過樹籬動物,但是他徑直走上碎石子路,穿過綠雕。一陣微風呼呼作響地吹過綠雕,如此而已。整件事都是他自己想象出來的。他嚇得半死,不過現在一切都結束瞭。
在“全景”的廚房裡,他停下來吃兩顆伊克賽錠,然後下樓去看文件,直到聽見飯店載貨車嘎吱嘎吱地開在車道上的細微聲響。他上去迎接他們。感覺很好,看不出有必要提及他的幻覺。他嚇得半死,不過現在一切都結束瞭。
24.雪
黃昏。
他們在漸漸微弱的光線下站在門廊,傑克站中間,左手環著丹尼的肩膀,右手摟著溫迪的腰。他們一同註視著大雪奪走他們手中的決定權。
天空在兩點半之前已佈滿雲層,一小時後開始下雪,這回你不需要氣象預報員來告訴你這場雪非同小可,傍晚風開始呼嘯後,不再有將會融化或吹散的雪花。起先雪以完美的直線落下,逐漸堆起的雪均勻地覆蓋住一切,然而現在,開始下雪後一個鐘頭,風從西北方刮過來,於是雪飄向門廊和“全景”車道的側面。庭園外的公路消失在勻整的白毯之下。樹籬動物也不見瞭,但是溫迪和丹尼回到傢時,她稱贊他做得很出色。你這麼覺得嗎?他問,但沒多說什麼。如今樹籬全埋藏在形狀不一的白色鬥篷下。
說也奇怪,盡管他們每個人都思考著不同的想法,但都感受到相同的情緒:輕松。他們再也無法回頭瞭。
“春天什麼時候會來呢?”溫迪喃喃地說。
傑克將她摟得更緊。“很快的。我們進去吃晚餐好不好?外面好冷。”
她微微一笑。整個下午傑克似乎都心不在焉,而且……嗯,怪怪的。現在聽起來比較像平常的他。“我無所謂。丹尼,你呢?”
“好啊!”
於是他們一同進去,留下風低沉的呼嘯聲持續整晚,這聲音他們將會非常熟悉。片片雪花旋舞過門廊。將近四分之三個世紀以來,“全景”一直都是如此正面迎接大雪,昏暗的窗戶勇敢地對抗雪花,對飯店如今與世隔絕的事實完全無動於衷。或者也許它樂見這樣的前景。他們三人在它的外殼裡頭忙著傍晚的例行事務,猶如受困在怪獸小腸裡的微生物。
25.二一七號房內
一周半之後,兩英尺深的積雪潔白、均勻地鋪在全景飯店的庭園裡。樹籬小動物園的雪深及動物的腰腿;兔子,凍結在靠後腿站立的姿勢,看起來好像從白色的泳池浮起。有的雪堆超過五英尺深。風不停地改變雪堆,將其雕塑成波狀起伏、如沙丘般的模樣。傑克兩度穿著雪地鞋笨拙地走到設備倉庫去拿鏟子清理門廊,第三次他聳聳肩,隻是簡單地從門前堆積成塔的雪堆中清出一條小路,讓丹尼在小路左右來回滑雪橇自娛。真正壯觀的雪堆貼靠在“全景”的西側;有的高達二十英尺,而再過去的地面被持續不斷的強風吹刮得連草地都裸露出來。一樓的窗戶蓋滿瞭雪,從餐廳望出去的景色在休館日曾讓傑克贊嘆不已,如今卻與空白的電影銀幕相差無幾。他們的電話通訊斷瞭八天,厄爾曼辦公室裡的無線電對講機如今是他們與外界溝通的唯一渠道。
現在每天都下雪,有時候隻是短暫地飄雪,撒在積雪閃閃發亮的薄硬表面上,有時候則是來真的,風低沉的呼嘯聲拔高成為女人般的尖叫,讓即使深埋在白雪搖籃中的老飯店也令人擔憂地震動呻吟。夜晚的氣溫不超過華氏十攝氏度,雖然廚房員工出入口旁的溫度計在下午一兩點偶爾會到華氏二十五攝氏度,但是持續刮著的風堅如刀刃,不戴滑雪面罩外出的話會十分難受。不過陽光照耀的日子,他們一傢仍然出門,通常都穿兩套衣服,並在手套外面再戴上連指手套。外出幾乎成瞭一種癮,丹尼的靈活飛行傢雪橇的層層軌跡環繞在飯店外圍。排列組合幾乎無窮無盡:爸媽拉雪橇,丹尼乘坐;溫迪和丹尼努力拉,爸爸邊乘坐邊笑(他們隻有在結冰的表面上才可能拉得動他,當細雪覆蓋在表面上時則絕對不可能);丹尼和媽媽一起乘坐;溫迪獨自一人乘坐,由她的兩個男人負責拉,噴出白色的氣息如拉貨車的馬匹,假裝她比實際體重來得重。他們乘雪橇繞著屋子巡行時經常歡笑,然而風沒有人性的呼嘯聲卻是如此巨大且虛假,使他們的笑聲顯得渺小而勉強。
他們在雪地上發現瞭馴鹿的足跡,有一回還看見馴鹿,一群五隻動也不動地站在安全圍籬下方。他們輪流用傑克的蔡司—依康雙筒望遠鏡仔細觀察,註視著它們讓溫迪有種古怪、不真實的感覺——它們站在覆蓋住公路、深及腿部的雪中,她突然想到從現在到春天雪融之前,道路是屬於馴鹿的而不是他們的。此時人類在這兒建構的東西已失效。她相信馴鹿明白這點。她放下雙筒望遠鏡,說些要準備午餐之類的話,然後到廚房哭瞭一下,試著擺脫心中極為壓抑的感覺,那感覺有時候突然襲來,仿佛一隻巨大的手緊緊壓迫著她的心臟。她想到馴鹿。想起傑克將百麗缽底下的黃蜂,放在員工出入口外面的平臺上凍死。
設備倉庫的釘子上掛著許多雙雪地鞋,傑克為每個人找到一雙合適的,雖然丹尼的那雙大相當多。傑克穿著雪地鞋走得很順,盡管他隻有少年時期在新罕佈什爾的柏林穿過雪地鞋,但他很快又重新學會瞭。溫迪不太喜歡雪地鞋,光是踩著那雙特大號系鞋帶的扁平板子笨重地走動十五分鐘,她的腿和腳踝就劇烈疼痛。不過,丹尼十分感興趣,他認真練習好抓到竅門。他仍時常跌倒,但傑克很滿意他的進步,還說到二月之前,丹尼就能在他們身邊飛快地繞圈瞭。
這天陰沉沉的,不到中午,天空就開始降雪。收音機預報雪將會再下八到十二個小時,並頌贊降雪量——這位科羅拉多滑雪者的大神。溫迪坐在臥室編織圍巾,自顧自地想著,她完全清楚滑雪者如何處置那麼多雪。她知道他們到底能把雪放在何處。
傑克在地下室,他下去檢查火爐和鍋爐。自從大雪將他們關閉在屋內後,這種檢查已變成他的例行儀式。確信一切正常之後,他閑蕩過拱門,將燈泡旋上,然後在他找到的老舊、佈滿蜘蛛網的露營椅上坐下,翻閱舊的紀錄和文件,和之前一樣不停地用手帕擦抹嘴唇。長期禁閉使他秋天曬黑的皮膚又白回來,當他拱肩坐著俯視泛黃、帶有裂紋的紙張時,他那紅金色的頭發凌亂地貼在前額上,看起來有點瘋狂。他發現幾個奇怪的東西塞在發票、提單和收據之間,令人不安的東西:一長條沾有血污的床單;一個看來像是遭到肢解、被砍得支離破碎的玩具熊。還有一張弄皺的紫色女用信紙,在有年代的麝香味底下仍殘留一抹香水味,紙上以褪色的藍墨水寫瞭一則短箋,但並未完成:“親愛的湯米,我在這上頭沒有辦法如我期望地好好思考,我是指思考我們的事,當然囉,不然還有誰呢?哈哈。一直有事情妨礙我。我做瞭奇怪的夢,夢到有東西在夜裡橫沖直撞,你能相信嗎?還有”就這樣而已。短箋註明的日期是一九三四年六月二十七日。他找到一個看來似乎是女巫或巫師的手偶……總而言之,是留著長獠牙、戴著尖頂帽的玩偶,突兀地塞在一疊天然瓦斯的收據及一捆維奇礦泉水的發票中。另外還有看起來像是詩的東西,以深色鉛筆潦草地寫在菜單背面:“梅鐸克/你在嗎?/親愛的,我又夢遊瞭。/植物在地毯底下移動。”菜單上沒有日期,詩上頭也沒署名,假如這算作詩的話。難以理解,卻極為吸引人。對他來說,這些東西宛如拼圖裡的拼圖片,倘若他能找出對的相關聯的拼圖片,所有的東西最後就能組合在一起。因此他繼續尋找,每當身後的火爐轟鳴一聲開始運轉時,就嚇得跳起來並擦拭嘴唇。
丹尼又站在二一七號房門外。
總鑰匙在他的口袋裡。他仿佛吃瞭興奮劑般渴望地盯著那扇門,穿著法蘭絨襯衫的上半身似乎在抽搐抖動。他不成調地輕輕哼唱著。
他並不想來這裡,尤其是在消防軟管的事情之後。他害怕來這裡。害怕自己又會去拿總鑰匙,違背父親的交代。
他想要來這裡。好奇心
(會害死貓;滿足感會把他帶回來)
無時無刻像根魚鉤在他的腦子裡,又像糾纏不清的誘惑之歌始終無法平息。況且哈洛蘭先生不是說過“我認為這裡沒有東西會傷害你”?
(你答應過的。)
(承諾註定是要被打破的。)
他嚇瞭一跳,仿佛這念頭來自外部,好似昆蟲,發出嗡嗡的聲音,輕柔地誘哄他。
(承諾註定會被打破。我親愛的redrum,被打破。爆裂。粉碎。敲得四分五裂。出擊!)
他焦躁的哼唱突然轉成低沉、不成調的歌曲:“甜心,甜心,奔向我的甜心,奔向我的甜心,我親愛的……”
哈洛蘭先生不是對的嗎?這不就是他始終保持沉默,容許這場雪將他們包圍的原因嗎?
(隻要閉上眼睛,它就會不見。)
他在總統“套糖”看到的東西就消失瞭。還有那條蛇其實隻是掉落地毯上的消防軟管。沒錯,就連總統“套糖”的血跡都是無害的,是以前的,是早在他出生或者有記憶前就發生的事,是已經結束的事。就好像是隻有他才看得見的電影。這間飯店內沒有東西,真的沒有任何東西能傷害他,假如他走進這間房能向自己證明這一點的話,難道不應該去做嗎?
“甜心,甜心,奔向我的甜心……”
(好奇心會害死貓,我親愛的redrum, redrum我親愛的,滿足感會把他安全無恙地帶回來,從腳趾到頭頂;從頭到尾他都會平安無事。他知道這些景象)
(就像恐怖的圖片,並不會傷害你。可是,噢,我的天啊)
(外婆,你的牙齒好大啊,那是穿著藍胡子衣服的狼,還是藍胡子披著狼的外衣?我真)
(高興你問瞭,因為好奇心會害死貓,而滿足的希望會帶著他)
走到走廊,輕輕踩在叢林糾纏的藍色地毯上。他在滅火器旁停下腳步,將黃銅噴嘴擺回架子上,接著用手指頭反復戳著滅火器,心臟怦怦跳著,一邊喃喃地說:“來吧,傷害我啊!來吧,傷害我啊!你這摳門的討厭鬼。不敢做吧,你敢嗎?哼?你隻不過是個廉價的消防軟管,什麼都不會隻會躺在那裡。來啊,來啊!”他覺得自己虛張聲勢得十分愚蠢。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那畢竟隻是條軟管,僅僅是帆佈和黃銅,你可以將它劈成碎片它也絕不會抱怨,不會扭動抽搐,不會流出綠色的黏液,滴得藍色地毯上到處都是,因為它隻是管子,既不是鼻子也不是玫瑰花,不是玻璃紐扣或絲緞蝴蝶結,更不是昏睡中的蛇……而他匆匆忙忙,匆匆忙忙的,因為他是
(“遲到瞭,我遲到瞭。”白兔說。)
那隻白兔。對瞭。現在外頭遊戲場邊有隻白兔,原本是綠色的,但現在變成白色的,仿佛有東西在下雪、刮風的夜晚一再地嚇唬它,把它變老……
丹尼從口袋裡掏出總鑰匙,插入鎖孔。
“甜心,甜心……”
(白兔正要前往槌球派對,紅心皇後的槌球派對上用鸛鳥當球桿,用刺蝟當球。)
他觸摸鑰匙,任手指在鑰匙上徘徊。他的頭感覺疲乏不舒服。他轉動鑰匙,鎖簧順利地彈開。
(砍掉他的頭!砍掉他的頭!砍掉他的頭!)
(盡管球桿很短,但這場比賽不是槌球,這場比賽是)
(敲啊——砰!直接射進三柱門。)
“砍掉他的頭頭頭頭頭頭——”
丹尼把門推開。門滑順地擺蕩開來,沒有嘎吱作響。他就站在一大間臥室客廳兩用的套間外,雖然雪還沒有積到那麼高——最高的雪堆尚在二樓窗戶底下一英尺處——這間房仍昏昏暗暗的,因為爸爸兩個禮拜前將面西的百葉窗全關上瞭。
他站在門口,摸索著右手邊,找到開關面板。頭頂上雕花玻璃燈具裡的兩個燈泡亮瞭起來。丹尼又往裡跨瞭一步,環顧四周。地毯又厚又軟,是素雅的玫瑰色,令人感到平靜。雙人床上鋪著白色的床罩。一張寫字桌
(請告訴我:為何烏鴉會像寫字桌?)
坐在那扇巨大的百葉窗旁,在飯店的營業季中持續不倦的作傢
(享受愉快的時光,希望你別害怕)
應該會將欣賞到的美麗山景,描繪給回到傢的親人們聽。
他往裡走進房間。這裡一無所有,什麼都沒有,隻是空蕩蕩的房間,非常寒冷,因為爸爸今天開東側的暖氣。一張書桌;一個衣櫃,門敞開,露出一批飯店的衣架,你無法偷走的那種;一本基甸國際贈予的《聖經》擱在茶幾上。左手邊是浴室的門,一面全身鏡映照著他自己臉色蒼白的影像。那扇門半開著,而且——
他看著自己的替身,緩緩地點頭。
沒錯,無論是什麼東西,它就在此,在那裡面,浴室裡。他的替身往前走,仿佛想要逃離鏡子。替身伸出手來,緊貼住他自己的手。倏地浴室門開瞭,替身從某個方向消失瞭。他往裡瞧去。
一個老式長形的房間,宛如豪華的普爾曼臥車。地板上鋪著細小的白色六角形瓷磚。浴室另一頭有個蓋子打開的馬桶座。右手邊是洗臉臺,上方有另一面鏡子,背後藏著藥櫃的那種。左手邊是巨大的白色四爪古典浴缸,浴簾是拉上的。丹尼恍如做夢似地踏入浴室,走向浴缸,仿佛身外有東西推著他向前,仿佛這整件事是東尼帶他去看的夢境之一,當他將浴簾拉開時,或許能看見美妙的東西,也許是爸爸遺忘或是媽媽弄丟的東西,某種會讓他們兩人感到快樂的東西——
於是他將浴簾唰地一下拉開。
浴缸裡的女人死去很久瞭。她渾身腫脹青紫,脹氣的腹部浮在寒冷、邊緣結冰的水面上,宛如一座肥肉堆積起來的小島。她的眼睛凝視著丹尼,又大又呆滯,宛如彈珠。她咧嘴笑著,青紫的嘴角輕蔑地向後拉。她的胸部下垂,陰毛漂浮著。凍僵的雙手有如螃蟹爪,擱在陶瓷浴缸滾著花邊的兩側。
丹尼尖叫起來,但聲音並沒有從嘴唇逸出,而是不斷地向內再向內,跌落他內心的幽暗處,仿佛石頭掉進井裡。他踉踉蹌蹌地往後退一步,聽見自己腳跟在白色的六角形瓷磚上發出尖銳的聲響,就在這時他失禁瞭,尿液不由自主地流瞭出來。
浴缸裡的女人坐起身來。
她仍然咧著嘴笑,大如彈珠的眼睛緊盯著他,一面坐起來,失去彈性的手掌在陶瓷上制造出斷斷續續的雜音,胸部晃蕩著宛如年代已久的破損沙袋。她周邊的碎冰破裂時,傳出細微的聲響。她沒有呼吸。她是具屍體,而且已死去多年。
丹尼轉身飛奔,沖過浴室門,他的眼睛嚇得凸出來,頭發直豎,活像一隻馬上要被變成祭祀肉球。
(槌球?或短柄槌球?)
的刺蝟的毛發,嘴巴大張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全速奔向二一七號房的正門,如今那扇門已關上。他奮力地捶門,完全沒註意到門並沒有上鎖,隻需要轉動門把就能出去。突然間從他的口中發出震耳欲聾、遠超過人類聽覺范圍的尖叫聲。他隻能捶打著門,聽著死去的女人朝他走來,腫脹的腹部、幹枯的頭發、伸長的雙手——浴缸裡遭殺害也許經年的屍體,奇跡似的好好保存在那裡。
門打不開,打不開,打不開,打不開。
驀地他想起迪克·哈洛蘭的聲音,如此突如其來,完全出乎意料,如此地平靜,於是他閉鎖的聲帶暢通瞭,開始軟弱地哭泣——不是由於恐懼,而是因為緊張的情緒松弛後太過高興。
(我認為它們不會傷害你……它們就像書中的圖片……閉上眼睛,它們就會不見。)
他垂下眼,雙手握成球狀,肩膀拱起,努力地集中精神:
(那裡沒有東西,那裡沒有東西,那裡沒有東西,那裡什麼東西也沒有,什麼東西也沒有!)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正當他開始放松,開始註意到門一定沒鎖,他可以出去的時候,那雙經年潮濕、腫脹而有魚腥味的手輕輕地扼住他的喉嚨,蠻橫地將他轉過身來,迫使他直視那張死氣沉沉的青紫色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