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修明史議立貳臣傳 批詩文巧語罵權相

康熙回頭看看,身邊隻有穆子煦跟著,遠遠見養心殿太監趙培基出來,便招手叫瞭過來問道:“你做什麼去?”趙培基忙打千兒施禮,笑道:“明相他們都在養心殿候著,忘瞭帶四書,叫奴才出去借一本給他……”康熙怒道:“他是你親爹麼?這麼孝敬他!這會子臨時抱佛腳,有什麼用!去敬事房傳旨:張萬強是六宮都太監,凡事還得請示他,叫敬事房查查,這幾年攆出去的老太監、老宮女,都叫回到原主子跟前侍候,——叫他們仔細,朕要查的!”

康熙說完,便拔腳走開瞭,心念一閃:明珠幹預大內的事是不是太過瞭,太監隔絕太子與外間往來,這還瞭得?但沒走幾步,又覺得自己多心好笑——沒來由因墨菊一席話疑心大臣,宮掖內廷,管嚴點總歸不是壞事兒嘛!及到養心殿垂花門前,康熙已經釋然,因見李光地、索額圖、明珠和熊賜履都鵠立廊下等著,便笑道:“進來吧,說是查考,其實是叫你們過來松泛松泛,害怕什麼?熊老夫子,朕又不看你功課,怎麼臉板得鐵青?”

說著,進殿坐瞭,舒一口氣道:“博學鴻儒科的事預備得差不多瞭吧?過瞭這一陣,朕放你們三天假!”說著拿起桌上一份黃絹面的請安折子看時,卻是魏東亭遞進來的,因見江南當日米價七錢一石,便濡瞭朱砂,先批一句“朕心甚慰”。略一沉思,又抹去瞭,另寫道:“谷賤傷農,可於海關厘金與金陵藩庫中支銀購糧,價可略高於市,則市價可趨平準矣。”一邊寫,一邊問熊賜履:“你前日給太子講‘性相近’,朕竟沒有聽清楚,再說一遍好麼?”

“是。”熊賜履忙躬身答道,“性,上智與下愚、聖賢與凡夫原來天生一樣。然而這隻是義理之性,若論氣質之性,便不能一樣,所謂‘相近’,即有別於‘相同’。”

“唔?”康熙將請安折撂到一邊,抬頭笑問道,“難道義理和氣質有兩個性不成?”

熊賜履略一沉思,賠笑道:“臣不曾詳推其中道理。不過臣以為,義理與氣質一而二,二而一也,義理隻在氣質之中。”康熙聽瞭含笑點頭。明珠有一大堆事急著要回康熙,在旁聽著不耐煩,好容易等到插話的縫兒,便說道:“方才萬歲問到博學鴻儒科。奴才正要請旨,試完後對這些鴻儒將如何安置,可讓部裡作好安排。”康熙笑道:“你們是怎麼想的,先說說看。”

“依奴才之見,將這幹人放進翰林院斷然不可。”明珠正色說道,“這是禦駕親試,千古盛典,不同於一般進士。放出去做地方官吧,歲數又都嫌老瞭些。這都是各省大員奉旨訪查來的鴻儒,取不中的,如果黜回原籍,督撫們臉上不好看。但若都進上書房,似乎又多瞭些。想瞭幾日,竟沒個妥當法子。”

明珠講的十分有理,其實還有更要緊的一條,他沒敢說,康熙心裡也雪亮:常科取中的進士如與博學鴻儒科安置的差使等級懸殊太大,不免生出事來。如今已有應試舉人做詩譏諷瞭。如果擺在一處,又怕要生出朋黨來?康熙思量著,笑道:“明珠慮的很是,熊東園,你看呢?”熊賜履卻胸有成竹,說道:“臣以為授官不必另開門類。該侍講的侍講;該侍讀的侍讀;該到翰林院的仍去任編修。科甲出身、師生相因會導致門戶朋黨,若將這批禦試碩儒放進去,反倒破瞭這些門戶——至於使用,臣以為他們大都熟知前明政事掌故,可組成班底,纂修明史……”

康熙聽得目光炯炯:門戶多瞭便無門戶——熊賜履畢竟與眾不同,講道理能另辟蹊徑。修明史這件事叫鴻儒們來做,他們當然求之不得,百姓們也自然會想這是“聖朝仁政”。這建議可謂一石數鳥,妙不可言!他興奮地站起來,踱瞭幾步,說道:“對,修明史!要修得與眾不同,這是件大事,朕要親自管起來。既優遇瞭高士,又消弭瞭反側,又能將明亡之禍源昭示天下,重訓子孫——比如說,能不能設個《貳臣傳》,不然,像洪承疇、錢謙益這些人列傳怎麼評定功過呢?”他的思緒流動得很快,說得語無倫次,大傢都聽得有點跟不上。

熊賜履心頭一震,嚼著“貳臣傳”三個字,愈思愈深;難為康熙舉一反三,頃刻之間就想出如此刻薄又堂堂正正的名字——孔子著春秋,亂臣賊子懼,其實亂臣賊子仍代代都有,層出不窮——如今連本朝勛業彪炳的大臣也竟入瞭前朝“亂臣”之列,那誰還敢再當本朝的“貳臣”?正自胡思亂想,索額圖在旁說道:“光地的折子請征臺灣,不知主子可曾禦覽?”

“朕已看過瞭。”康熙平靜下來,坐回去呷瞭一口茶,問李光地,“你怎麼一言不發,鄭成功已死,消息可靠麼?”李光地還是頭一回和上書房大臣議事,他心裡很激動;看樣子自己極可能參與機務,入上書房瞭,猛聽康熙發問,忙道:“這是靠得住的,不但鄭成功,連鄭經也死瞭,臺灣群梟無主,內訌漸起。所以臣與施瑯意見相同,請主上即刻下詔,命水戰之師預備渡海收復故土。”

“將呢?”康熙問道,“水軍已在練瞭,將軍應派何人?”明珠在旁大聲說道:“臣薦施瑯!”李光地卻道:“應由福建總督姚啟聖統兵渡海。施瑯原是成功舊部,恐不能實心辦事。”索額圖卻道:“國傢用兵已久,元氣未復,不宜興軍。”一時間,七嘴八舌,各持己見互不相讓。康熙聽瞭半日才明白,自己進來之前,熊賜履和李光地兩個人因這件事意見相左,已是動瞭感情。熊賜履因見李光地慷慨陳詞,不時用眼瞟自己,便也冷笑一聲道:“這都是誤國之言,主上切不可輕信!”

康熙聽瞭微微一笑,若無其事地問道:“熊賜履,你的話朕竟不明白,誰誤國?這話有何誤國之處呢?”

“萬歲!”熊賜履聽康熙語氣有異,一提袍角跪瞭下去,“臺灣撮爾小郡,蠻荒不化,本不足視為大敵。今‘三藩’狼煙未息,百萬軍士疲憊,億萬百姓待蘇,又無勝券可操之兵,勝之不足稱武,敗之則輕啟邊釁,伏請聖上三思!”

李光地見狀,也跪瞭下去,奏道:“臺灣自漢便是華夏之土,豈可輕易放棄?我軍新平‘三藩’,士氣正盛,正可一搗巢穴,不可養癰遺患!”一時索額圖和明珠也都跪瞭,各陳己見。

康熙聽瞭沉吟不語,良久方嘆道:“東園公,朕也沒說立即發兵嘛!你該知道,缺一片甌,便不是全甌;一郡不治,也是宰相之過。宋太祖還曉得‘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呢!”熊賜履聽瞭康熙的這番話,一時倒犯瞭難。撤“三藩”他不贊同,康熙斷然下旨撤瞭;“三藩”亂起,他又主和,又被康熙嚴詞斥責——如今事實已證明自己一錯再錯,這次是不是又錯瞭?想著,便放緩瞭口氣說道:“臣乃大清之臣,豈容大清國土任人宰割?但目下國力實難興兵。皇上決心既定,臣亦無異議,隻求皇上廣積糧,精備兵,慎選將,以期一戰而勝!”康熙本來想叫這幾個忙得不可開交的臣子過來閑談,稍事休息,不料引出這麼一場爭論,也覺好笑,抬頭看瞭看自鳴鐘,說道:“選將的事朕自留心。今兒不說這件事瞭,傳膳——朕要賜宴犒勞你們,我們君臣一邊用膳一邊談文論藝,豈不有趣兒?”幾個臣子聽瞭方都謝恩起身。

禦廚房裡的膳食是隨時都有的,一時間便都齊備。李光地還是頭一次受此殊榮,坐瞭末座。康熙坐在上首,一面讓臣子“放量用”,一面自揀著清淡的略吃一口相陪,又隨手拿起明珠的窗課本子來看。明珠這陣子的奏折都是新入幕府的高士奇代筆,屢獲諭旨褒獎,見康熙查看自己的文章,不無得意地笑道:“隻恐難入聖目。這兩年蒙皇上諄諄教誨,奴才自覺學問大進,想起從前奏對荒謬,不禁汗顏……”

康熙卻根本不信他的那些奏議、條陳都是出自明珠親筆,聽他吹牛,笑道:“確乎如此——你的窗課看得有趣,不知有詩沒有?”明珠近來附庸風雅,偶爾也寫點詩,正被康熙撓瞭癢處,回身從靴頁子裡抽出一個本子,雙手呈給康熙,說道:“這是奴才的詩詞功課,也有幾篇時文,上面有幕友批的評語,請主子過目。”康熙接過,一篇篇隨意翻著看,忽然失聲笑道:“熊老夫子,這個批加得有意思,你瞧這篇《不自棄》文——”索額圖原坐在熊賜履下首,他雖鄙夷明珠為人,聽康熙說這個話,心中詫異,便也湊在熊賜履身後,偏著腦袋看稿:

“聖人雲‘體之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此不自棄之本也。夫發膚尚且不可輕損,況於我身乎?我身受於父母,又得聖恩雨露成立於世,是天尚愛而重之,卑微軀體焉敢連天而自賤自拋?”熊賜履皺著眉頭讀著,說道:“——這批的是什麼——羯鼓四撾,痛切!”李光地搖頭道:“隻聽說‘羯鼓一撾,萬花齊落’,這‘四撾’是什麼意思呢?痛切——”他沉吟著,隻是索解不開。索額圖也是如墜五裡霧中。康熙揣度,這批語不是好話,因笑道:“總不成是‘羯鼓四撾,四萬花齊落吧!’”話未說完,見李光地掩口偷笑,便問,“你笑什麼?”

李光地忙放下箸,說道:“作批人皮裡陽秋。羯鼓四撾,原是‘不通又不通’;‘痛’者按醫理而講,也是‘痛則不通’之意,明珠竟叫此人誆瞭!”康熙仰著臉想想,果然不錯,不禁哈哈大笑。明珠“騰”地紅瞭臉,調侃道:“原本文章寫得不通,也難怪他下此批語!”

熊賜履素來莊重慈和,不喜輕薄,聽李光地解破瞭,隻一皺眉,便又往下翻,卻是一首詠梅詩,遂輕聲念道:

半墻螭蟠映雪開,紛紛枝頭映光彩。

不信東君不著意,迷得青蠅繞花回。

康熙因聽不甚分明,便索回瞭稿本,自又看瞭,說道:“這詩做得極平的,批的也含糊——‘似在齊下,高出杜上’——是什麼意思?難道這詩能賽過杜工部?又有哪個姓齊的,能比詩聖還強?”熊賜履品評詩意,不禁搖頭,饒是腹笥盈庫,一時也難索解。反復又誦兩遍,突然漲紅瞭臉,強忍著笑說道:“這些批語輕佻鄙俗,不足以辱天聽,還是罷瞭吧。”

康熙歪著脖子尋思半晌,始終解不開這八個字的意思,遂笑道:“說出來叫大傢暢笑一場,也好嘛!”

一時李光地也悟瞭過來,因見熊賜履囁嚅著不肯說,便道:“不雅得很,這‘齊’乃是肚臍的‘臍’的諧音,‘杜’是‘肚腹’之肚……”

明珠瞪眼聽著,心知批的不是好話,卻又不知其意;索額圖隻口中喃喃念叨著“似在齊下,高出杜上……”武丹見眾人皺眉尋思,便詫異道:“這八個字有什麼難解的?在臍下,又比肚子高——那不是嘛!”

一語點破,立時引起哄堂大笑。康熙手扶椅背,笑得接不上氣來,索額圖咳嗽著用手捶胸,熊賜履臉漲得通紅,咬牙忍著,盡量不使自己失態。連守在門口的穆子煦、素倫和一幹太監,有的蹲下身子,有的捂瞭臉,無不前仰後合,隻李德全略撐得住,笑著過來替康熙捶背。明珠立不是跪不是,臉上呆笑著,心中暗暗罵道:“高士奇這王八蛋,我那樣待他,他竟如此捉弄我,等爺回府再說!”

“此詩實在不佳。”熊賜履定住瞭神,笑著批講道,“平仄不去說它,北京哪來半墻紅梅?再說,梅花映雪而開,在隆冬季節,青蠅自何而來?不過這批詩的人也實在太過分瞭。”康熙緩過氣,端起涼茶飲一口,笑謂明珠:“……好開心!這個人你不可難為他,朕要見一見——虧你是個同進士出身,不知哪個考官是花瞭眼還是走瞭神兒,也不知你這奴才花瞭多少銀子買通瞭關節……”

“通關節的事是沒有的。”明珠因見康熙並不在意,定下瞭心,嬉笑著自嘲道,“當時應試的人少,取不足額。糊塗試官,狗屁文章亂點亂圈也是有的,不想今兒在萬歲爺跟前就露瞭底兒!不過,能討主子破顏一笑,也不枉瞭奴才這‘詩’瞭——這個幕客叫高士奇,原是錢塘才子,和奴才相與最好不過的,主子要見他,那是他的造化,奴才豈敢難為他!”說著眼一脧索額圖。索額圖一聽是高士奇,先是一愣,因見康熙歡喜,忙湊趣兒把那日高士奇在府裡毀罵眾名士的事說瞭,惹得眾人又是一陣狂笑。

移時,康熙方斂瞭笑容。明珠的話倒提醒瞭他,康熙初年,應試的舉子的確寥寥無幾,名額都取不足。如今一個個頭上插瞭竹簽子似的往門裡擠,南北二闈光防營私舞弊也防不住。但博學鴻儒科這幹人風骨不同。應試的總共一百八十二個,告老的、稱病的、規避的竟有四十餘人。像顧炎武、傅山等人竟擺出“義不受辱”死不應試的架勢,雖鎖拿鋃鐺“妥送”來京,卻堅臥古寺不肯見人……從這些前明遺老的舉止看來天下人心還是未能盡歸“聖化”啊!沉吟半晌,康熙方慢慢說道:“南北闈的事叫他們考官用心去辦差就是。博學鴻儒科的事一定得辦好,朕也知道強拉他們應試不合人情,但天理如此也無可奈何,弓還要拉得硬硬的,既來瞭,不考也得考!考過的,無論優劣一概給官——最要緊的是非叫他們考不可!你們聽著瞭?”

“喳!”幾個大臣忙叩頭答道。

“明珠,”康熙笑道,“你管吏部四司,它們都有個別號,曉得麼?”

“奴才知道。”明珠毫不猶豫地答道,“文選司掌管升遷除授,稱‘喜司’;考功司掌管降革罰黜,稱‘怒司’;稽勛司掌管丁憂病故,稱‘哀司’;驗封司掌管贈蔭封襲,稱為‘樂司’。合為喜怒哀樂四司!”

康熙點頭說道:“你尚算諳熟部情——朕看這次博學鴻儒科也用得著這四個字。朕以萬乘之君親為主考,這是亙古未有的榮耀,謂之‘喜’;有的不肯就范,捆瞭來見,這叫‘怒’;他不高興,不妨就叫他‘哀’一陣子;等試過之後,朕再抬舉他一下,不就‘樂’瞭?你們下去好生辦理——跪安吧!”說罷不禁哈哈大笑。

《康熙大帝3:玉宇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