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小毛子挫敗大侍衛 康熙帝夜宴眾豪傑

蘇麻喇姑說的不錯,外患未靖,內憂日迫,自己的皇位也正岌岌可危。——那些遠慮,都是太平天子想的事,自己當前還有更當緊的事呀!康熙沉痛地閉上瞭眼睛。蘇麻喇姑見他閉目端坐,以為是困瞭,趕忙點好息香放在熏爐之內,又吩咐宮女們將大燈撤去,隻留下案上一盞絳紅紗罩燭燈,這才近前請示道:“萬歲爺該安歇瞭吧。”

“叫她們下去,”康熙擺擺手道,“有你這裡侍候就可。你困瞭,自管在下面熏籠上頭歪著。朕不困,還要再想些事。”

蘇麻喇姑隻好依言打發瞭下人,自己隻在熏籠旁支頤假寐。

康熙坐瞭一會兒,但覺百憂集結,萬緒紛來:鰲拜的狂傲不法竟到如此地步,膽敢公然矯詔行逆,搜查大臣府邸,圖謀弒君!大內侍衛親兵雖多,但真正掌在自己手裡的實力,緩急可濟的卻寥若晨星。一眼望去,人盡可疑,雖然自己在乾清宮每日仍然接受內外大臣的朝拜,可作為至高無上的帝王,卻自有一種“外人”的感覺——這都是哄弄自己的虛熱鬧。偌大內城,做天子的竟自不知哪是自己的安全之地,想來也真令人寒心。

他忽然想到,要是誅殺鰲拜,也須在大內。因為外頭鰲拜猛將如雲,謀臣如雨,怎好下得瞭手!大三殿當然不成,那麼該是交泰殿、奉先殿、養心殿、體元殿、欽安殿、文華殿、武英殿、上書房……哪一處最佳呢?他一個一個挑著想,除瞭分析那裡的人事,還要考慮到地貌、關防機密乃至於退路等項。忽然他的腦子裡一閃,想到瞭毓慶宮這個地方。他睜開眼,凝視著案頭上的紅燈。此地宮禁深邃,又不過分冷僻,道路環回,可藏龍臥虎,是張網捕鰲的好地方。且毓慶宮總管侍衛孫殿臣是自己心腹,狼瞫一幹侍衛又都是被鰲拜擅誅瞭的倭赫的朋友,這裡能行!

但孫殿臣等畢竟與魏東亭不同。要人幹這種極其機密的大事,就要買得他像魏東亭那樣隻知有朕!

想到此,康熙霍然而起,走至蘇麻喇姑面前。正要喚她,聞她聲息恬靜,知已睡著瞭,便返身取瞭一件袍子輕輕替她蓋上。哪知蘇麻喇姑霍然開目,一翻身坐瞭起來問道:“主子有事?”“明晚,”康熙壓低瞭嗓音道,“朕要見孫殿臣和狼瞫。”

“孫殿臣!”

康熙隻堅定地點瞭點頭。

蘇麻喇姑沉思有頃,眼中放出光來,說道:“奴才明白,——在哪兒見?”

“到小魏子傢去,”康熙沉著地道,“這事你來安排,要機密!”

蘇麻喇姑眼光霍地一跳,挺身而起道:“這事主子放心!”

小毛子賭輸瞭錢,把給母親買藥的錢全送進瞭賭場,又沒轍瞭。

他是個孝子,因父親下世得早,寡母帶瞭他和哥哥苦熬瞭十二年。後來,哥哥娶瞭嫂子,分開瞭過,把他和老娘閃在一旁。老娘隻得給人傢縫洗衣裳過日子。不料母親上瞭歲數,身子骨兒就不行瞭,又遇臘月天洗衣裳凍壞瞭雙手,一到秋天關節兒便腫得老粗,痛入骨髓,連縫窮也幹不成。嫂子不賢,哥哥偷著接濟一點兒,哪裡養得兩個活口!

正好這時,宮裡要人,小毛子走投無路,心裡一發橫,偷偷兒凈瞭身,掙這兩吊半的月例錢來養活老娘。老娘聽說後,一急之下,兩眼昏黑,竟從此成瞭瞎子。為給母親治病,小毛子斷不瞭從宮裡偷一點小物件到鬼市上變錢,再不然仗著鬼聰明兒賭贏幾個錢給老母治病。好在宮裡這種事多瞭,大傢也不以為意。今年冬季冷得特別早,母親眼見又過不下去,自己又賭失瞭手,這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文表哥那裡是不敢求瞭,雖說多少總不落空,但求一次挨一次罵,實在掃臉,況且人傢也是一大傢子呢。魏東亭那裡,倒是有求必應,隻是求的次數多瞭,自傢也張不開口。沒奈何,便溜到禦廚房尋廚子阿三拆兌幾個,他是訥謨的幹兒子,有辦法。

“小毛子!”阿三聽瞭來意,冷笑一聲道,“今兒我要掃你的臉瞭,我借錢給你,本錢不說,你連個利錢都還不上,我手頭也緊!你媽病瞭,你這算行孝,該當給的,可總不能叫我替你填這個無底洞啊?”

小毛子瞧著阿三繃得緊緊的臉,心裡罵道:“日你媽!仗著認瞭個幹老子,出入方便,便從廚房裡偷摸瞭不少的瓷器。你媽的早就發瞭,輪著爺借兩個,就拿出這副嘴臉!”口裡卻嘻嘻笑道:“我還欠三哥十四兩,您老身上這點值什麼呀!您老借咱兩吊,下個月賣褲子我也要本利還清,如何?”

“猴兒崽子,倒有你的!”阿三笑道,“論理,不該借你,怪可憐兒的。我這還有四錢,你拿去抓藥。下個月本利不清,仔細著我告瞭訥謨大侍衛,打你個臭死!”

小毛子無奈隻得接瞭。出大廚房時,見壁架上放著一隻鈞窯小蓋碗,可可兒的有拳頭大小,碗口還燒瞭兩隻綠水翼大蟬,似在碗口吸酒的模樣,顯然極其名貴,不知是外頭哪傢臣子貢來的。他望瞭一下無人在意,抄起來往懷裡一揣便走瞭。阿三隔著門玻璃瞧得清楚,隻不言聲。

下晚時分,小毛子侍候瞭慈寧宮的水,聽著阿三帶瞭四個小廚子將沒用完的禦膳送乾清門賞瞭值夜的侍衛,等著養心殿的太監來抬瞭水,收拾收拾便要回房安歇。忽然見訥謨大踏步走來,忙垂手兒站好,賠笑道:“訥爺,您用過飯啦?”

訥謨鐵青著面孔“哼”瞭一聲,頭也不回跨進茶具茶葉庫,站在當央四下搜尋。小毛子心知有異,卻又不知他因何而來,惴惴地訕笑著掇瞭一把椅子來說道:“您坐著,我這就給您沏好茶——剛貢來的鮮龍井,還是普洱?”訥謨一擺手冷笑道:“別跟我來這套!我問你,你今兒個在大廚房尋瞭什麼東西?”

“大廚房?”小毛子腦子裡轟然一聲,臉色立時發白,強笑道,“我去三哥那借錢,敢情丟瞭什麼東西?那裡的傢什,我哪敢動得?”

“一會兒叫你嘴硬!”訥謨抬手便欲打,但想想又住瞭手,徑自開瞭茶葉櫃,在裡邊盡情翻起來。

蓋碗雖不在茶葉櫃內,但小毛子知道不妙,若被他這樣亂翻,定要被尋瞭出來。光棍不吃眼前虧,小毛子乍著膽子上前笑著攔住道:“這禦茶櫥是翻不得的,裡頭有些貢茶連封條還沒有啟,翻亂瞭老趙是不依的。”

“叭!”小毛子話音沒落,左臉上早被著瞭一掌,打得兩眼金星直冒,頓時腫脹起來。他本就潑皮無賴,哪裡吃這個,回過神來高聲叫道:“屎殼郎爬掃帚,你在這裡做什麼繭!你沒瞧瞧這是你的地盤麼?不過瞧著鰲中堂,叫你一聲‘大人’,你就來擺臭架子——你滾蛋,爺要出去瞭!”

訥謨勃然大怒:“小畜生,別說你這兒,再難收拾的頭,老子也照剃瞭!”罵著,左右開弓“叭叭”又是兩掌。回過身來拿起桌上一串鑰匙,索性打開七八扇櫃門,挨櫃搜查。

小毛子一屁股坐到地上,撒潑兒大哭大叫:“爺們,這是趙老爺的轄下,輪得著你麼?你配麼!”見訥謨不理,一個勁地仍在亂翻,他真急瞭,靈機一動爬起來,冷不防劈手奪瞭鑰匙跑出去,沒等訥謨弄清怎麼一回事,“咯嘣”一聲將禦茶庫鎖瞭,在院裡又跳又叫:

“你們都來看呀!大清朝出瞭新鮮事兒囉,訥謨大人搜查萬歲爺的禦茶庫囉,你們都快瞧哇!黃四村,你死瞭?還不快找趙老爺來!”

正在用餐的乾清門侍衛,吃過飯沒事的太監,聽得這邊又哭又喊,夾著咆哮怒罵,鬧得沸反盈天,不知出瞭什麼事,都聚攏來看熱鬧。

被鎖在屋子裡的訥謨頓時慌瞭手腳,急奔過來拉門——門鎖得像鐵鑄一般,哪裡拉得動!便返身急著去關那些茶櫃門。偏生那些鎖都是荷蘭國進貢的,裝有特制的消息兒,沒有鑰匙既打不開也鎖不住。小毛子帶著鑰匙走瞭,哪裡還關得上?忙亂中竟把左手小指差點擠斷瞭,疼得又是咬牙,又是跺腳。一不小心,又把放在案上未啟封的一個壇子打翻在地,“砰”的一聲,茶葉撒得滿地都是。外頭瞧熱鬧的不知他在裡頭是怎樣折騰,聽瞭這一聲兒都是一怔。

正鬧著,忽聽得有人喝道:“什麼事大呼小叫的,成個什麼體統?”眾人回頭看時,卻是養心殿總管太監張萬強來瞭,便讓開路。小毛子不依不饒,上前哭訴道:“張公公來瞭,您老瞧瞧,咱們大內裡頭還有個什麼規矩!”說著豁啷一下打開門來。

眾人瞧時,都忍不住暗笑,那訥謨真叫狼狽得很,櫃子門一律都是半開半合,地下大包小包茶葉被踩得稀爛。他還右手捏著左手小指,一個勁地揉捏,痛得攢眉咬牙。見門打開,他一個箭步躥出來,把小毛子當胸一把提在半空,便要猛下毒手。張萬強忙喝道:“不許無禮!慢慢說,是怎麼啦?”

訥謨哪裡瞧得起張萬強!擰著眉毛惡狠狠罵道:“自古閹黨沒好人,你也不是好東西——”還要罵時,見蘇麻喇姑從後頭走來,面若冰霜地盯著自己,便撒手放瞭小毛子。

蘇麻喇姑剛把康熙送走。彼時人亂哄哄的竟沒人在意。差使辦完,蘇麻喇姑沒事兒便也湊過來瞧是什麼事。一見她來,小毛子忙收瞭淚,上前請個安,抽咽道:“蘇大姐姐,訥謨侍衛指著我偷瞭禦廚房的東西,自個兒就來搜檢,您瞧這屋裡翻成什麼樣子!”

蘇麻喇姑不動聲色,慢慢問道:“什麼東西丟瞭?”

“我也不知道,您問他!”小毛子指著訥謨道。

訥謨氣得臉烏青,說:“他偷瞭一隻鈞窯蓋碗!”

“誰瞧見的?”蘇麻喇姑叮著問瞭一句。

“我,”站在一旁的阿三賣弄般開瞭口,“我親眼瞧得真!”

“東西是你禦廚房的,”蘇麻喇姑口齒極為簡捷,“你是禦廚房的人,既瞧見瞭為什麼不當場拿住?這真反瞭!張萬強,告訴趙秉臣,革掉他!”復又回頭對訥謨道:“憑你再有理,這禦茶庫裡頭放的是皇上的東西,打狗還要瞧主人呢,你怎麼敢隨便就搜?——你先去吧,這事明兒個再作分曉。”

“那也得瞧瞧裡頭有沒有蓋碗!”訥謨氣得面色發白,有理的事被弄成這樣子,實在窩囊得難以咽氣,想想又加一句,“那蓋碗也是禦用的,他偷瞭去,倒沒有罪名兒?”

“好!”蘇麻喇姑笑道,“這事我來辦。查住瞭,一體處置!”說著便進庫來,挨櫃一件件細看,小毛子的心刷地提到嗓子眼兒上。

蘇麻喇姑先把所有的茶櫃一一看過,又返回茶具器皿櫃,挨次兒仔細瞧,當看至最後一櫃時,那扣蟬的鈞窯蓋碗赫然在目。此時小毛子真是面無人色,卻見蘇麻喇姑伸手進去翻動一陣,又將手抽出,拍瞭拍罵道:“裡頭浮灰有二指厚,你這奴才是怎麼當的差!”

那小毛子正嚇得一身臭汗,聽得卻是罵“裡頭臟”,忙連連稱道:“蘇大姐姐罵的是,我明兒好好兒整治整治!”心裡卻奇怪她因何不肯揭破這層紙兒。

她到別處又看看,然後走出來道:“沒有找出來。你們侍衛上仔細一點,見有瞭時告訴我一聲兒,我整治他!”說罷,竟自姍姍地走瞭。

孫殿臣下瞭值,趁著人亂,悄悄兒出瞭左掖門。他一向和氣小心當差,人緣兒極好,自然沒受到景運門侍衛們的盤查。他一邊走一邊思量,實在猜不透萬歲爺的紅人魏東亭為何今夜無緣無故地請他過府,還說要見幾位貴人——我就在宮裡當差,什麼樣的“貴人”沒見過,用得著如此鬼祟?

過瞭虎坊橋東,踅過葦子胡同,便是一大片櫛比鱗次的民居。這裡街巷廛肆交錯縱橫,極其繁華。虧得他曾在巡防衙門當過幾年差,這一帶曾是他管轄之地。若是稍生疏些兒,昏夜至此,連東西南北也辨不清,莫說尋人瞭。

按著魏東亭說的路線,過瞭虎坊橋約莫二裡遠,左曲右折鉆出迷魂陣一樣的小巷,便覺猛一敞闊,一陣罡風吹過,寒涼浸骨,早見前頭有兩個人提著燈守候,見他過來,老遠就挑著燈兒低聲問道:“可是孫爺到瞭麼?”

孫殿臣答應著,走近瞧時,見一個是老仆人,另一個雖是面熟,知道是在宮裡頭當過差,什麼時候見過,叫什麼名字卻一時想不起來,忙笑道:“勞駕你們在這兒等,這路我其實是認得的。”老仆人笑道:“孫爺是稀客,理當迎接。”

但進瞭院子,並不見主人出來迎接,搭眼看時,座中已有五六個人,一個精神矍鑠的老者,餘下五人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其中穆子煦、犟驢子因在宮中曾與鰲拜印證過武功,他是認識的,忙拱手笑道:“穆先生、薑先生別來無恙?大傢幸會幸會!”引路的郝老四笑道:“到底是我郝老四名頭兒低,白給孫爺帶路來著?”孫殿臣猛地想起,忙謝過罪,又問道:“這位老先生和這兩位先生卻是初次見面。”

明珠爽朗地笑道:“孫爺,在下明珠,你該也認得的,與鰲中堂印證那一會兒曾見過面,不過我沒上手,你就難得記住瞭。——這位是史老英雄,江湖上人稱鐵羅漢史龍彪的就是。這位名叫劉華,現在鰲中堂府中當差。”

孫殿臣一聽這麼個身份,便有點莫名其妙,口裡卻笑道:“久仰久仰——我們都來瞭,怎麼不見主人呢?”老仆人躬身回道:“魏大人在後頭跟一位貴客說話。孫爺且耐片刻。”

話音剛落,魏東亭滿面春風地出來,向四周一揖道:“慢待朋友,有罪有罪!眾位暫請起座,聖上駕到!”

這句話猶如當庭打下霹靂,舉座無不相顧失色。眾人慌忙起身離座。那劉華更是驚得心慌意亂,起身時動作不麻利,竟將筷子拂落在地,急忙撿時又碰翻瞭酒杯。但聽簾子響處,一位少年從門後踱出,頭上戴一頂青氈緞臺冠,醬色江綢棉袍外罩石青緙絲面的小毛羊皮褂,腰束黃線軟帶,足穿青緞涼裡兒皂靴,雙眸清澈而有神,氣度雍容華貴,手持一把泥金牙扇,笑盈盈出現在眾人面前,身後一左一右躬身侍立著索額圖和熊賜履。他倆也是便裝從駕,狼瞫腰懸寶劍,從旁衛護——正是當今天子康熙皇帝到瞭。

在座的除瞭史龍彪和劉華之外都是見過皇帝的。卻因事情太出意外,一時都驚愣瞭。魏東亭隻說和貴人相聚,誰能想到竟是如此之貴!孫殿臣一個驚呼,伏地叩頭,口稱:“萬歲!”眾人方回過神來,撲撲通通一齊跪瞭下去。

康熙忙快步走向前來,也不分高下,一一扶起,笑道:“朕也是無事閑遊至此,大傢不必拘這個大禮瞭。”

走到劉華處,康熙問道:“你是劉華?”劉華激動得面色緋紅,聲音顫抖,在地下重重碰瞭三個響頭道:“奴才劉華,恭祈聖主萬歲安康!”康熙一把挽起他來,笑道:“早聽小魏子說你好酒量嘛!今夜不妨多用幾杯。”說著便又問史龍彪:“史老英雄,你身子還結實麼?”那史龍彪隻是叩頭,吶吶地說不出話來。

眾人禮畢,又忙著安席。康熙笑道:“免去那麼多的禮數吧!其實今夜是小魏子做的東,連朕也叨擾瞭。”便坐下招呼眾人,“大傢都坐,若隻管拘禮,朕便去瞭。”眾人這才直起腰側著身子坐瞭下來。

孫殿臣瞧這陣仗兒,對康熙的心思已猜中瞭七八分。隻是康熙不開口,座中人誰也不敢說話。君臣同席再好的酒也難以盡興。

那劉華卻為今晚受到的恩寵而激動不已,他在內務府、十三衙門都幹過,在鰲拜府四年,和鰲拜不隔幾日就見一面,可從未見他用正眼瞧看過自己。想到這裡,心裡猛地一熱,便站起身來對康熙拱手道:“萬歲爺,奴才雖是個粗漢子,可還曉得人生在世忠孝為本!萬歲爺今天這樣看得起奴才,奴才就是赴湯蹈火,也要報答皇上恩德!”

“今夜是沒有使你處。”康熙點頭笑道,“以後要有用你處,自然要吩咐。今晚眾位隻管痛飲行樂!”說著扭臉對明珠笑道,“這樣好麼?”

明珠沒想到康熙會突然同自己說話,有點手足無措,忙應道,“是!”但他畢竟機敏過人,一時便靈轉過來,賠笑道:“魏東亭有一套曲子,萬歲爺可要聽?”

“要聽。”康熙笑道,“早聽小魏子講,你也精於此道,必是好的,何妨演瞭大傢共賞!”

明珠躬起施禮,入內取瞭箏來,橫陳於筵席旁幾案上,調弦更張,幾聲勾撥,雖不成曲調已覺清泠入脾。那明珠一手撫弦,一手輕抹淡挑,向康熙一笑,拉開嗓子唱道:

總領神仙侶。齊到青雲歧路。丹禁風微,咫尺諦聞天語。盡榮遇。看即如龍變化,一擲靈梭風雨。

聽至此,康熙笑謂狼瞫:“這是半闋瞭,聽出是什麼詞瞭嗎?”狼瞫忙笑道:“奴才哪裡懂這些!”康熙嘆道:“難為明珠,這詞寫得不壞!”熊賜履卻知這是黃庭堅的《下水船》,此時卻不便說,笑瞭笑沒有言聲。又聽下半闋,卻是:

真遊處。上苑尋春去。芳草芊芊迎步。幾曲笙歌,櫻桃艷裡歡聚。瑤觴舉,回祝堯齡萬萬,端的君恩難負。

曲至此處慢慢停住。裊裊餘音繞梁不絕,眾人早聽呆瞭。四座寂然,都沉浸在歡樂之中,卻聽康熙緩緩而道:“好自然是好的瞭,隻是流於頌聖,朕即位至今已近七年,並無恩德加於臣民。如今社稷又處於危難之時,黎民有倒懸之苦。朕欲革此種種弊端,卻又令不能行,禁不能止,每念及此,食不甘味,寢不安席,深感愧對列祖列宗。實無心聽此雅頌之曲。”

大傢原以為康熙必然大加贊賞,不料他卻說出這番話,都是大感意外。熊賜履乘機上前奏道:“主上寬厚仁慈,愛人以德,早懷治國之大計,若大計得行,便可開我大清帝國萬世之基業。今主上不願聽頌聖之曲,乃是激勵我臣下不忘國難民苦。在座諸位皆是聖上信賴之士,大清朝之股肱,必能體諒聖意,奮發用命。”熊賜履話雖不多,卻點在瞭題眼上,眾人又激動又感恩,不覺眼睛潮濕模糊。

魏東亭此時也激動不已,挺身而出,高聲言道:“皇上,東亭有長歌一首獻上。”

“可唱來朕聽!”康熙吩咐道,“明珠為他吹簫!”

“喳!”明珠答應一聲,取出自己的一管竹簫,嗚嗚咽咽吹起,廳中頓時充滿悲涼氣氛。魏東亭唱:

蠡縣城東龐各莊,有婦志節兒早亡。

祖孫老幼何所賴?賴有薄田產菽糧!

眾人都以為魏東亭會拔劍起舞,當庭慨歌,孰料他音容慘淡,竟唱出瞭這麼一個古樸的調子,不覺愕然相顧。康熙側過身子問熊賜履,“是不是俗瞭點?”熊賜履正容答道:“此乃民歌體,古風格調。”康熙便不言語,聽魏東亭接著唱道:

翩翩五騎色鑲黃,圈田霸屋氣何揚!

使者將去惜不得,村驚戶泣犬喑嗓。

嫠婦惶急無所措,抱孫倚門悲聲放。

鄰舍氣噎無可勸,說到石人也淒惶。

唱至此處,席中已有人暗暗抽泣。穆子煦、犟驢子從關東來,一路見過多少這種情景,便是鐵石心腸也看不得。明珠想起自傢身世,早淌出淚來。史龍彪也是暗自傷情,低下頭來深深嘆息一聲。康熙想著鑲黃旗的霸道,眼中閃著怒火,見魏東亭雙目含淚繼續唱道:

忽有裡中邊傢子,慷慨好義血性郎。

橫眉仗劍絕妻子,猶如古之荊軻赴秦鄉!

理諭不動見白刃,紛紛人頭血濺墻。

倒提髑髏投案去,大吏色變小吏忙。

嗟乎!無情三尺斬丈夫,舉郡老幼祭法場!

清酒一酹山月愁,一泓血灑泣殘陽。

至此歌聲止,簫聲也止,滿庭中死一般寂靜。康熙起身來,緩聲說道:“東亭這歌真有其事,實有其人,義民乃邊大有也。此皆圈地亂政所致。亂政不廢,民無寧日,田園荒蕪,倉廩空虛。此乃朕之心病也。朕也有幾句續在後邊。”說著便亢聲吟道:

樞臣疆吏齊袖手,天子沮喪坐明堂。

四海之內皆赤子,義俠何獨邊大郎!

宿衛侍臣應似彼,振臂而起維朝綱。

吾為邊子長太息,中夜推枕繞彷徨。

他吟誦至此,庭中大小人等都已淚流縱橫,一齊跪下叩道:“奴才等惟聖主之命是聽,如有差遣之處,雖赴湯蹈火,也萬死不辭!”

《康熙大帝1:奪宮初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