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東銀座換乘,在那裡會面吧。”
第三次公審前預審的當天傍晚,沖野和剛從地方裁判所回來的小田島在東銀座的咖啡館會合。
“最近《日本周刊》的記者,經常到我們事務所來……”
小田島把碩大的公文包放到旁邊的椅子上,壓低瞭聲音說起約在外面的理由。
“就是根津案裡和被害人有交情的那個男的,叫水野什麼的,約莫五十歲,完全一副專門采訪刑案的記者那種目光兇狠的樣子,最近不是視白川老師為敵,有的沒的亂寫一通嘛,把老師惹怒瞭,告他損壞名譽也完全不見退縮。他想知道白川老師憑什麼契機開始關註這個案子,我怎麼可能告訴他,可他真是執著啊。”小田島用吸管吸瞭一口服務員遞過來的冰咖啡,繼續說,“這種情況下,要是你過來跟他撞個正著,事情就嚴重瞭。那個傢夥,就算毀瞭你的前途也在所不惜的。所以,最近你都不要來我這裡瞭。”
“原來如此……不好意思,讓你為我擔心瞭。”
小田島作為律師極其小心翼翼,不喜歡被麻煩,欠缺些魄力,但是由於生活得並不容易,對於他人的生活和將來非常在意和敏感,面對小田島對自己的擔心,沖野順從地低下瞭頭。
“話說,今天怎麼樣?”
沖野問起預審的經過。
“哎呀,那個女檢察官頗有膽識、處變不驚哪,太酷瞭。”小田島滿臉花癡地從末入麻裡開始說起,“把酒品商店的監控錄像交上去的時候,她的臉色一點沒變,我反倒佩服起來瞭。”
“我們提出‘銀龍’老板上庭做證的時候,對方可能已經有預感瞭。”沖野說。
“可能白川老師的出現,讓他們覺得不會這麼簡單吧……你說過有一段身著黑衣的男人把拖鞋扔進便利店垃圾桶的錄像,對方沒有拿出來。”
白川匆匆忙忙列席瞭今天的預審,之後據說律師會館有要事便和小田島分開瞭。他忙到甚至沒有時間安安定定坐下來商量一下今後的方針,但是他坐在辯方律師席上就已經迫使檢方擺出瞭嚴陣以待的架勢,白川的出現確實意義重大。
隻是,聽說瞭麻裡的表現後,沖野感覺檢方並沒有退到防守狀態。
“不過我感覺大瀧部長的反應有些不盡如人意啊。”小田島面露難色地說,“本以為會更支持我們一些,結果隻是聽聽罷瞭。”
可能是檢方事先打過招呼瞭。沖野在公審部的時候,最初就像常來常往的工作人員一樣,每天去法官室打招呼。法官的立場是中立的,但是檢方就是通過這樣簡單的行動來獲得類似於同謀的信賴。
此次案件,兇器找到瞭,從包著兇器的報紙上檢測出松倉的指紋,再加上檢方對報紙上的筆跡也進行瞭鑒定,幾重證據都指向瞭兇器出自松倉之手。
這般鐵證如山之下,即便松倉有不在場證明,也無法從根本上擊潰檢方,這就是現實吧。
“白川先生說瞭什麼?”沖野問。
“他還是一如既往地說我們進行得很順利。那個人真的是很樂觀,聽他說過之後,連我都這麼覺得瞭。”
小田島欽佩地說完後,又冒出一句:“不過……”
“不過?”
他撓瞭撓耳朵接著說:“他說,這次的案子,讓審判員產生對冤案的質疑是最優先要考慮的。達成的話,就可以免除死刑瞭。也就是說,隻要免除瞭死刑,我們就可以認為取得瞭勝利……”
小田島眨瞭眨眼睛,咽瞭口口水,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說出言不由衷的話。
“聽瞭他的話,我感覺放下心來瞭……不對,說放心瞭聽起來有些奇怪,是我感覺這個案子努力瞭就肯定能做到,所以讓我現在特別有幹勁……不過我也知道這跟你想要的不太一樣……”
這樣說完,小田島偷偷看瞭一眼沖野的臉色。
沖野什麼也沒說,隻是咬著嘴唇。
確實和沖野的目標相去甚遠。這個案子是冤案,如果不能無罪釋放,就不能稱為贏。
可是,表面上大義凜然的白川也選擇瞭現實,說明隻能如此瞭嗎……
隻要兇器的物證還在,就真的別無他法瞭吧。
如何才能推翻物證,沖野想不到任何辦法。
和小田島分別後陷入沉思的沖野,實在不想回傢,想著晚上約沙穗在這附近吃個飯,於是發瞭短信。
沖野在街邊閑逛著等沙穗的回復,這時電話響起來瞭。本以為是沙穗打來的,顯示屏上顯示的卻是《平日周刊》的船木。
“沖野先生,剛剛得到一個震驚的消息。”
接通電話後,船木的語氣不同往日。
“前幾天,在富士附近的別墅區發現瞭一具屍體,這個新聞你看過嗎?”
“別墅……啊,山中湖的別墅?”
沖野想起來四五天前在報紙和電視上看到過這個報道。別墅主人在院子裡散步時,衣服上裝飾的一樣東西掉瞭,因為之前在院子裡發現過空彈殼,所以特意在附近仔細看瞭看,結果在附近的林子裡發現好幾隻烏鴉聚集在某處,尋思著是不是有動物的殘骸,走近一看,有一個可能是野豬拱出來的洞穴,洞口有衣服和類似殘肢的東西暴露在外。
警察來調查,發現是一具已經腐爛到部分白骨化的男性屍體。並且,找到瞭埋在一起的手槍。
那個別墅發現空彈殼的報道,沖野也曾看過,當時就覺得會不會有案情,所以留有印象。
“是的,就是山中湖。”船木用力地說,“那個被埋的屍體身份已經確認,今天公佈出來嚇瞭我一跳。”
船木這樣煞有介事的架勢,讓沖野不覺心中一緊。
“是弓岡嗣郎……你所說的蒲田案的真兇。”
“啊?”
雖然做好瞭心理準備,沖野還是被驚得一臉愕然。
“他的隨身物品也被埋在瞭一起,死因是槍殺,身上至少中瞭兩槍。”
行蹤不明的關鍵人物被發現時已是一具屍體……這帶給瞭沖野巨大的沖擊。
“你怎麼看?”
“這,太遺憾瞭……除此之外無話可說。”
冷靜地想想,船木想問的可能不是這個,沖野隻是呆呆地把湧上心頭的情緒直接說出瞭口。
掛瞭電話,沖野像丟瞭魂似的在銀座的大街上晃蕩著。
原本在沖野腦中的構想是,可能是搜查本部的田名部,或者田名部的同夥某人,為瞭強行起訴松倉,跟弓岡取得聯系,從他手中拿到瞭蒲田案中使用的兇器。如果是這樣的交易,那麼弓岡得以從搜查的手裡逃脫,代價是在某個地方隱姓埋名悄悄地度過一段時期。
然後,由於某個契機,弓岡的行蹤暴露瞭,很有可能就此解決瞭蒲田案……
可是,這根線索突然中斷瞭。
死人是不會開口的……沖野腦中想起這句話。死掉的話,就再也無從查起瞭。
之前也發生過這樣的事……沖野想起瞭東京地檢特搜部追蹤的幕後捐款問題。丹野議員自絕性命,使得特搜部無法再繼續追查,事件的真相隨著關鍵人物的死去被埋葬在瞭黑暗之中。
晚上和沙穗在居酒屋裡碰面,沖野極力想把情緒調整成從船木那裡聽到消息之前的狀態。
“你怎麼瞭?”
敏感的沙穗,和沖野碰杯後就察覺到他心不在焉,問道。
“弓岡的屍體好像被發現瞭。”
沖野痛苦地回答沙穗。沙穗和沖野一樣,從未想過事情會是這樣,一時無言地看著沖野。
“到底是怎麼回事?”
沉默瞭好長一段時間,沙穗小聲問道。
“什麼怎麼回事,最關鍵的人物已經從這個世界消失瞭。”
“會是誰殺的……”
“不知道。反正看他像是會跟黑社會來往的人,得罪瞭誰,被殺瞭吧。”
“是這樣嗎?”
面對沙穗一本正經提出的疑問,沖野眉頭緊鎖。
“剛好是搜查本部追查他的時候死的吧。剛好那麼巧就發生瞭別的糾紛被殺……”
“你想說什麼?”沖野歪著頭問。
“這就是啟一郎你自己說過的暗箱操作的可能性……”
沖野瞥瞭一眼表情嚴肅的沙穗,忍不住笑瞭出來。從兩人以檢察官和事務官的身份一起工作時起,沖野就經常感嘆於她的聰慧。後來兩個人開始交往,言行舉止不用像以前那樣顧忌,但是在聰慧這一點上,沖野的看法沒有任何改變的。可是,現在沙穗的話,讓沖野無法理解。
吃瞭幾片端上來的生魚片,沖野問道:“也就是,你是說搜查本部裡有人殺瞭弓岡?”
沙穗什麼都沒說,但是一臉非常認真的表情就是答案。
“不可能。”沖野搖搖頭說道,“退一百步講,做交易是有可能的,但是殺瞭他就是另外一回事兒瞭。即便是田名部管理官也沒有理由做到那份兒上。因為以前參加過那起超過訴訟時效案的搜查,無論如何都想抓住松倉,這個可以理解,但是不可能為此甚至搞來手槍殺死真兇弓岡的。”
“拜托黑社會的人來做也不可能嗎?”
“一樣的,風險太高瞭。一旦把這種事情交給黑社會,這輩子都會被黑社會牽制永無寧日瞭。不會有人這麼幹的。”
“不過,那這樣的話,啟一郎的推論就不能成立瞭……”
“為什麼?”
“要陷害松倉的那個人和真兇弓岡接觸之後,才能從弓岡手中得到兇器,丟棄在多摩川河邊。如果弓岡被殺和蒲田案完全無關,那麼兇器和弓岡不是也無關瞭嗎?”
確實如此……關鍵人物死去之後,沖野不得不面對自己的推理中的矛盾。
搜查本部的某人和弓岡進行瞭交易之後,很快偶然地因為別的糾紛,被其他的什麼人殺死,想來確實邏輯不通。
弓岡因其他糾紛被殺,和蒲田案完全無關,或者弓岡的死和河邊發現的兇器密切相關,隻有這兩種可能。
為什麼搜查的矛頭剛一指向弓岡,弓岡就消失瞭?
為什麼跟姐姐說去瞭大阪,結果卻出現在箱根附近的山中湖附近?
為什麼河邊找到的兇器,是用沾瞭松倉指紋的賭馬報紙包著的?
這樣分析起來,結論隻能是弓岡的死和兇器有著密切的聯系。也就是說,這是同一個人,或者是同一個組織幹的。
接下來,考慮到時機,應該是瞭解搜查信息的人或者組織所為。
可是,搜查的人真的會為瞭陷害松倉不惜弄臟自己的手嗎?在這一點上沖野怎麼也想不通。他們都是公務員,不管有怎樣的糾結,基本上都隻是接受任務,完成交代的事情。
“蒲田案和弓岡的死應該有關。”沖野說,“隻是,我覺得警察裡面不會有人幹出這種事。”
在沖野沉思時默默把烤魚送進嘴裡的沙穗,放下筷子,用手巾擦瞭擦嘴,看著沖野。
“如果有人覺得,松倉和弓岡,兩個人都應該受到懲罰呢?”
“什麼……”
“如果把過瞭時效而逃脫制裁的松倉陷害為本案的犯人,不是會讓弓岡逃脫嗎?和弓岡接觸的人,在拿到兇器時,就能斷定他才是蒲田案的真兇瞭。不管那人多想陷害松倉,但是讓真正的犯人逃脫,也許不是他的本意。所以,既然法律之手不能制裁,那就借由自己的手來懲戒……本來應該被判死刑的弓岡,被自己親手處決,那個人也許會覺得自己是在替天行道吧。”
沙穗的推斷給瞭沖野很深的打擊。既然法律之手不能制裁,那就借由自己的手來懲戒。松倉和弓岡,二人都是被那個人以如此動機處決的嗎?
原本沖野認為搜查人員不會有人做出這種事情,但是這個想法不費吹灰之力就被輕易推翻瞭。若是對弓岡扣下扳機的人是懷著這樣的動機,倒真是隻有參與搜查的人才能做得出瞭。
沖野激動地喘著粗氣,實在忍不住地掏出瞭手機。
搜查一科的森崎警部輔佐,沖野辭職之後,自然一次都沒有聯系過他。
沖野猶豫瞭片刻,還是撥通瞭電話。
“喂。”
“森崎,好久不見。我是沖野。”
“沖野……”
沖野聽出森崎的語氣有些意外,繼續說。
“森崎,現在說話方便嗎?”
“方便倒是方便……”
“是這樣的,我聽說山中湖畔別墅區發現的屍體是弓岡,所以給你打個電話。你那邊已經得到消息瞭嗎?”
“沖野,你不是已經辭職瞭嗎?”
“雖然辭職瞭,但是聽到這個消息,實在無法說服自己跟自己無關,想瞭解一些詳細的情況,我隻能來問你,所以給你打瞭電話。”
森崎沉默瞭一會兒,沖野耐著性子等著他開口。
“既然你已經辭掉瞭檢察官的職務,無論你多想瞭解案情我都不便透露……不過,我很理解你的心情。”
“謝謝。”
“那就說一些皮毛吧。”森崎繼續,“事實上,得知山中湖的屍體是弓岡之後,三天前我和一個同事一起被派到瞭富士吉田的搜查本部。”
“這樣啊。”
“和報道中說的一樣,屍體埋在別墅的後院通往林子的地方。中瞭兩槍馬卡洛夫的子彈,那應該就是致命傷。屍體腐爛嚴重,部分已經白骨化,估計在弓岡失蹤的時候就被殺死瞭。馬卡洛夫作為在黑市流通的槍支,很受歡迎,是比較容易操作的手槍。彈殼是在別墅的露臺附近發現的,應該就是在那裡槍殺的。”
“和別墅的主人沒關系嗎?”
“別墅主人發現彈殼就報警瞭。平時住在東京,是個翻譯傢。每年隻有夏天才來別墅住幾周避暑。今年因為工作忙,直到盂蘭盆節快結束才過來。”
“有外人闖入的痕跡嗎?”
“從建築上看不出來。已經空置瞭近一年,外面雜草叢生,屋內也是積滿灰塵。每年入住之前都要做大掃除,今年是盂蘭盆節快結束時才搬過來,說沒覺得有什麼可疑的地方。”
這樣看來,那個殺死弓岡的人,在那一帶的別墅群中,特意選中瞭這棟很久沒人住的別墅。
那個人,是如何把弓岡引誘到別墅的呢?
用槍脅迫也是可能性之一,但是可能性不高。
那個人應該是從弓岡那裡拿到兇器的。
是主動提出交易的吧,以把他藏匿到無人別墅為條件。
殺害弓岡的兇手行蹤越來越清晰,沖野越發覺得他是搜查部的人。
“森崎……你還記得弓岡失蹤時,搜查本部的情形嗎?”
“什麼情形?”
“極端點說,比如田名部的樣子有沒有可疑?蒲田警署保管的沒收品裡有沒有槍支遺失?”
“沖野……難道你懷疑田名部和弓岡的死有關?”
沖野沒有回答森崎的問題。
“田名部在這個案子的搜查中確實表現得有點過激。但是,為瞭指控松倉而殺死弓岡,是無稽之談。”
“蒲田案的真兇是弓岡,有股勢力在試圖掩蓋這個事實,想盡辦法指控松倉是犯人。”
“有沒有這股勢力不得而知,不過對於弓岡和蒲田案的關聯,我們都覺得必須謹慎對待徹查到底,所以田名部才命我們飛奔到這裡。”
“搜查相關的人僅僅為瞭讓松倉替罪就讓弓岡消失,實在難以令人信服。我也曾這麼想,可是換個角度就不一樣瞭。那個人無論如何都想讓根津案中因超出時效逃脫瞭法網的松倉受到應有的懲罰,但如此一來會導致真兇弓岡逃脫,自己處理的這起案件中,又會產生新的漏網者,為瞭解決這個矛盾,無法依靠司法的部分就用自己的手來解決,所以釀成瞭現在的結果吧。”
默默聽著沖野的分析,森崎嘆瞭口氣小聲嘟囔瞭句:“這太囂張瞭吧。”
“不過看起來也不能忽視這個可能性瞭。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該如何看待。”他不解地說完,又補充說,“隻是,在搜查本部鎖定他之後,他就失蹤瞭,我想瞭想那個周末大傢的行蹤,在我的記憶裡田名部一直在搜查本部,到富士跟弓岡會面,槍殺之後埋在山裡,半天時間是做不到的,我們的搜查員裡面也沒有人離開那麼長時間。所以不可能的。而且蒲田警署和其他地方,沒有收管的馬卡洛夫手槍遺失的報告。”
“是嗎……”
“我隻能希望沖野你害怕的事情不會成為真相。”
和森崎掛瞭電話,沖野把手機放回桌子上,跟沙穗目光相對之後把頭歪在一邊。
確實已經映出瞭搜查相關人員的影子。
隻是,那個影子的真身卻不在搜查本部。
真見鬼……
找不到能說服自己的答案,沖野苦悶地將已經變溫的啤酒一飲而盡。
警方登報已查明山中湖別墅裡發現的屍體身份,沖野詳細地讀瞭內容,警方的發表隻是最低限度地觸及瞭表面案情,關於弓岡是蒲田案嫌疑人的表述,沒有任何版面提及。
第二周出版的《平日周刊》發表瞭特訊,稱山中湖屍體的死者弓岡嗣郎和蒲田案受害人都築和直是賭馬時認識的熟人,在蒲田案的調查過程中曾被視為調查對象。船木在報道中,甚至記述瞭搜查本部正在調查屍體與蒲田事件的關聯性。
然而,在《平日周刊》發售的當天,山梨縣警搜查本部即發表聲明,稱現階段還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屍體和蒲田案有關。
之後,新的事態發展信息全部被封鎖,相關報道也都銷聲匿跡。
10月中旬的某日,沖野和小田島一起去日比谷的飯店,約瞭白川雄馬商量案情。繁忙的白川當天在日比谷的飯店要舉辦出版紀念演講會,他會在演講會開始前抽出時間和他們見面。
“話說,找到弓岡的影像瞭嗎?”
白川出現在咖啡休息室,大步走到沖野他們的桌前,也沒打招呼就直奔主題。
“沒有,非常遺憾。”小田島充滿抱歉地回答,“總覺得警察那邊把消息全都封鎖瞭,我們無從下手……”
這幾日,沖野和小田島多次去蒲田,為的是確認犯人扔掉拖鞋的便利店周邊有沒有監控拍到弓岡的影像。他們已經通過《平日周刊》的船木拿到瞭弓岡的照片,隻要有案發當日的影像資料,就有可能找到弓岡的身影。
可是,沖野他們問到的每個地方,都回答說當時的數據已經清除瞭,沒有留存。
其中有一傢店的店主說漏嘴,曾經把記錄數據的硬盤提供給警察,不過警察很快就還回來瞭。之後沒過多久,警察又來聯系,委婉地交代說可以刪掉數據瞭。
沒有直接說要刪掉,而是說安裝監控是為瞭預防店內犯罪,一般市民在店前通過的情形被拍攝下來涉及隱私問題,所以隻要沒有發現犯罪行為,那麼應該盡快刪除影像記錄,也就是說建議刪除。
警察這樣的行為就發生在這不足兩周的時間內,隻能給人感覺是弓岡的屍體被發現之後,檢方為瞭不讓辯方多事,想要一手封鎖信息。
“你的同伴可真厲害啊。”白川苦笑著說。
辯方得到白川實力相助後獲得反轉,檢方為此也進一步加強瞭攻勢。
“從他們的做法來看,對方已經知道弓岡是真兇,卻還在強硬地讓松倉頂罪。”
小田島這樣嘀咕著。沖野覺得倘若最上的內心有一絲絲懷疑弓岡是真兇,都不會僅憑兇器這一個物證便要嚴肅制裁松倉。最上是從一開始就打心眼兒裡認定松倉是兇手,幾乎沒有動搖過。如果委托警察指導刪除監控錄像的人是最上,那麼他也隻是單純地為瞭鏟除公審路上的障礙吧。
以最上的為人,絕不會對這種事情有絲毫的妥協。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沖野也是因為最上的不妥協而被清除出場瞭。
“關於錄像,我們隻能要求對方拿出他們所掌握的資料,如果裡面拍到的是弓岡就是意外收獲。”白川聳聳肩說,“總之,我們向大眾媒體傳達冤案的可能性才是最重要的。隻要在公審前制造一定的輿論,審判員們就不得不慎重選擇。”
果然,白川的想法是這次的公審隻要能避開死刑就算合格瞭。沖野雖然覺得不對,但是事實上自己去做也不會有更好的結果,於是沒有再說出勉強白川的話。
“從事有關冤案指導的人中有人對這個案子感興趣,我會讓他們前去支援松倉,到拘留所探視,堅定松倉的信心。今天的演講中我也會提起這件事,你們如果有空的話,一起來聽聽吧。”
“太感謝瞭,我們洗耳恭聽。”小田島面露喜色地低頭道謝。
“好瞭,還有別的會面,那我就失陪瞭。”
白川站起身來,端過來的冰咖啡還沒動過就跟著一個不知何時冒出來的男人,往休息室裡側的桌子走去。隱隱約約傳來白川爽朗打著招呼的聲音,隨後便消失在其他客人的歡聲笑語中瞭。
小田島羨慕地望著白川遠去的背影,過瞭一會兒忽然回過神來,喝著桌上的冰咖啡,看向沖野。
“沖野先生,你還沒有做律師備案吧?”小田島一副閑聊的口吻問起沖野。
“已經在申請備案資料瞭,再看時機吧……”
要開始律師的工作,首先要去律師協會申請備案,必須得到認證才行。曾就職東京地檢的人若要從屬於東京律師協會,也必須經過嚴格審查。
現在這個案件,隻要不露面不被發現,律師協會的審查應該能通過的,但是沖野還沒有馬上去備案的心思。主要是這次的案子目前還多有牽制,自己成為律師想做什麼工作,想要成為什麼樣的律師,這些在心中還並不清晰。如果有瞭奮發的動力,就會充滿熱情。如果還沒有找到,那麼身體的引擎實在很難發動起來。
“沖野先生肯助我一臂之力,我感覺特別安心,不過當律師事關生計,還是盡早開始比較好。這個行業非常殘酷,對後來者並不友善。好比獅子和獵豹吃剩下的殘渣,才能輪到鬣狗,必須從底層做起。你雖然優秀,但是如果不夠頑強,想要在這個單打獨鬥的世界裡占得一席之地是很難的。”小田島一本正經地說完,帶著自虐似的微笑補充道,“會像我一樣辛苦。”
沖野不禁苦笑瞭一下。他不覺得辛苦有何不可,也不覺得這個問題有多嚴重。
“咦,那不是船木先生嗎?”
小田島臉上的笑容一閃而過,望著人來人往的大堂,《平日周刊》的船木正在休息室外面。
小田島站起來喚瞭船木,船木聽到後走進瞭休息室。
“你們好。”
船木也是來聽白川的演講的。
“沖野先生,你和小田島先生一起來這種地方,不怕被人看到嗎?”小田島把白川的冰咖啡遞給他,船木喝瞭一口說道。
“不會有檢察官來聽白川先生演講的。”沖野開玩笑地說,“話說,山中湖的事情後來怎樣瞭?”
被沖野這麼一問,船木面露難色。
“什麼消息都沒有。從大森的公寓消失之後,隻掌握到弓岡在箱根旅館逗留的行蹤,但是沒有發現兇手,別墅周邊也沒線索。”
“這樣啊。”沖野嘆瞭口氣,“搜查人員裡面,也沒有可疑的線索。”
“和黑社會有關吧?”船木若有所思地說,“用瞭手槍,所以跟黑社會扯上關系也不為奇瞭。”
沖野雖然覺得不可能,但如果這不是事實,又該如何解釋?
“公審那邊呢?還看不出能取勝的跡象嗎?”船木反問道。
“托白川老師的福,相撲場打退瞭一局。”小田島說,“不過現在我們反撲的手被封住瞭。”
“嗯,最近‘白馬騎士’也被各種打擊報復的報道纏身,即便如此他還是快馬加鞭地積極參與,不過也不能一味地依賴他,無論如何小田島先生你們要靠自己努力啊。”
“兇器是最大的障礙。”沖野對這無法改變的現實抱怨道,“隻要兇器在,檢方就堅不可摧。可問題是,松倉以外的人是如何操作的呢,上面居然隻有松倉的指紋……”
沖野若有所思地說著,船木突然揚起手打斷瞭他,臉朝休息室門口的走廊望去。
是一個五十多歲,面色冷酷的男人,身穿一件舊的羽絨夾克,挎包掛在肩下。
“哎喲喲,這不是《平日周刊》的……小田島律師也在啊,這是在開什麼有意思的會呢?”
那個男人走到沖野他們桌前,不友好地看著三人,充滿諷刺地問道。
“水野先生,倒是你,有何貴幹?”船木冷冰冰地反問。
“沒什麼大不瞭的事,看到假裝人權派的腹黑律師齊聚一堂,我得聽聽作為被告方,有什麼好說的。”
這個叫水野的男人,往裡面白川的方向瞥瞭一眼,說道。
“你這傢夥,太無禮瞭!”
小田島提高瞭嗓門喊起來,水野把目光移向小田島,放肆地笑起來。
“小田島老師最初見面時還是一副清貧的樣子,現在看來已經完全被這冒牌人權派和這左翼雜志毒害,真是可憐啊。”
“你……你說什麼呢?”
船木攔住瞭臉漲得通紅、嘴唇顫抖的小田島。
“算瞭算瞭,這個人就是靠惹怒對方賺錢的記者,還是不要當真瞭。”
原來這個男人,就是曾經住在根津案中的單身公寓,和被害女中學生相識的《日本周刊》的記者。沖野從他們的言談中推測出瞭男人的身份。
“那麼,這位也是律師?”水野註意到瞭沖野,目光投向沖野。
“新來的律師。”船木像是早有準備,幹脆地回答,“是小田島先生在法律學校的朋友。沖田先生,這位是我們的勁敵《日本周刊》的主筆水野先生。”
水野瞇著眼睛盯著沖野看瞭看,小聲哦瞭一聲。
“像個新人,是來拜聽大師的講話嗎?”
“哎,是的。”沖野面無表情地接瞭水野的話。
“沒法讓人感動啊,”水野說,“難得的年輕人也要被污染瞭。”
“水野先生,不要在這兒多管閑事。”船木壓低嗓門說。
“人權派啊,”水野毫不理會,繼續說,“明明是個褒義詞,現在倒成瞭揶揄某些人的稱呼瞭。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叫作冒牌人權派。年輕人可不能學啊。”
“喂!”
小田島抬高嗓門,船木趕忙用手制止瞭他。
“在這種人看來,律師全都是偽善者,金錢的奴隸,這種想法才是左翼思想呢。”
“我可沒說全都是。”水野用手指著船木,“真正的人權律師才不會想要萬眾矚目。他們大隱於市,天生有保護弱者的情懷。”
“比方說誰?”
由於工作關系,船木對律師界還是比較清楚的,於是挑釁地問。
“我就說一個人,在月島經營一傢小事務所的前川直之律師。”
船木似乎沒聽過這個律師,顯得有些納悶。沖野也沒聽說過。
“如果有興趣,可以去拜訪一次看看。”水野看著沖野說,“他是我的後輩,住在隔壁宿舍,一直拼命努力學習。可能是從物質匱乏的學生時代延續過來的秉性,到現在腦子裡還是沒有賺大錢的想法。他不想要豐功偉績,無欲無求,隻想幫助那些有困難的人。那個政界的幕後捐款事件,特搜部出動時,表面上高島進和丹野和樹的顧問律師是山北光明,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山北是像白川一樣的作秀律師。對死去的丹野來說,當時能直抒心中苦悶的人不是山北,而是前川。不能到臺前,寧願在幕後奉獻。即便最終是最差的結局,所有的努力都白費,那傢夥隻能默默收拾心情,回歸到日常。電視上隻看到北山言辭尖銳地批判檢方,其實還有這些背後的故事。”
一直默默聽著的沖野腦海中出現瞭一個巨大的陰影。本以為水野說的事情和自己不相幹,但是聽到丹野和樹的名字時,不經意間他出現在瞭自己面前,沖野感覺自己身體開始僵硬。
“不過,正因為有《平日周刊》這種先是靠特搜泄露的情報對高島、丹野圍攻絞殺,現在又倒打一耙開始打擊檢方的媒體,山北想要大肆煽動也是可以理解的瞭。”
面對這樣的冷嘲熱諷,船木正打算反駁回去,卻被沖野搶先發瞭聲。
“丹野議員為什麼不和山北先生,而是和你所說的無名律師前川先生商量呢?”
對於沖野脫口而出的疑問,水野放緩瞭語速。
“因為他們是大學同學。丹野不住在我們的宿舍樓,我不是很熟,不過他們在同一傢法律研究會一起學習過,關系當然親近些。當然,並不僅僅因為親近才會敞開心扉。不管有名還是無名,丹野知道前川可以信任,才會拜托他。”
沖野終究還是意識到瞭那個可怕的可能性,身體好像被冰封一樣動彈不得。
他知道自殺的丹野議員原本是律師。先前也從沙穗那裡聽說過,由於丹野議員的自殺,最上的情緒發生瞭很大的變化……是同為事務官的長浜提到的。
最上和丹野議員是大學同學,關系要好,所以丹野自殺時最上很受打擊。
北豐宿舍作為根津事件的案發現場,當時住瞭很多獨身的打工者,也有幾個大學生。當時不在場證明中顯示他們是市谷大學的學生。
沖野依稀記得宿舍管理員,也就是被害人的父母——久住夫妻是從北海道過來的。最上應該也是北海道出身,曾聽過他的初次上任是在札幌。
“你怎麼瞭?”水野驚訝地看到沖野的臉色越來越奇怪,不覺問瞭一句。
最上毅當時是不是也住在那個宿舍?
這句話馬上就要從喉嚨裡冒出來,沖野還是生生咽回去瞭。
這個問題問出之後所要面對的世界,讓沖野覺得驚恐。
太恐怖瞭。
“沒……沒什麼……”
沖野呆呆地看著水野,動瞭動幹燥的嘴唇回答道。
然後,一直盯著沖野的水野臉色一變,兩隻眼睛失瞭神,表情陰晴不定瞭起來,仿佛在拼命地回想自己是否遺落瞭重要的信息。
“你……”
他剛說出一個字,想要再說些什麼的樣子卻頓住瞭。目光遊離之下,他像是要把沖野的樣子記下來,看瞭一眼就撇開瞭頭。
“告辭瞭。”
話音未落,水野快步走出瞭休息室。
“什麼呀,這個傢夥,明明說是來聽演講的,現在就離開瞭。”
“本來就是來砸場的,才不會真的來聽,被工作人員關在門外才好。”
小田島和船木望著水野的背影這樣聊著,一旁的沖野全然不在狀態。
“那麼,就拜托大傢瞭。”
快到演講時間瞭,白川從裡面的桌子走出來對沖野他們也打瞭招呼,然後走出休息室。
“好瞭,我們也趕緊過去吧。”
小田島說著站起身來。看到小田島起身,沖野輕輕張開瞭口:
“不好意思……我想先回去瞭。”
“啊?”
小田島和船木互相對視一眼,船木先領會到沖野的立場,點點頭。
“嗯,像剛才那樣不知道又會碰到誰,你還是回去比較好。”
沖野含含糊糊地回瞭一句,就告辭離開瞭飯店。
回到豐州的公寓之後,沖野坐在沙發裡發呆。夕陽西下,房間裡暗沉下來,他忘記瞭開燈,隻想被緊緊擁抱。
一動不動過瞭很久,門口傳來瞭門鈴聲。是沙穗。從日比谷飯店回來的路上,沖野給沙穗發瞭信息,讓她工作結束後過來一趟。
沖野總算註意到房間裡的昏暗,打開燈,在玄關處等著沙穗。
聽到電梯門打開的聲音,沖野打開門認出沙穗的身影,什麼都沒說,一把拉過她的手進到房間裡。雖然沒有很用勁,沙穗還是倒在瞭沖野的懷裡。
“怎麼啦?”
沙穗笑嘻嘻地問。沖野沒有回答,隻是抱緊瞭她。
沙穗也用手臂抱住瞭沖野的後背。
這次,她語氣裡帶著擔心地問:“怎麼啦?”
沖野環抱著沙穗苗條的腰身,盡力平復心情之後開瞭口,可是聲音裡還是帶著些許顫抖。
“弓岡失蹤的那個周末,最上叫我休假瞭。”
“欸?”
“我一直全身心投入審訊,以為他是擔心我太累,結果不是的……最上是為瞭那個周末能自由行動。”
“到底怎麼回事?”沙穗在沖野的耳根處輕輕地問。
“我一直以為蒲田案的搜查是田名部管理官在主導……其實不是的。那個管理官隻是參與過根津案的搜查,僅憑那點糾葛是說不通的,回想起來,從一開始其實就是最上在主導。”
“最上檢察官……怎麼回事?”
“根津案裡的單身宿舍原本是學生宿舍,從當時留在宿舍的學生看來,應該是市谷大學的學生宿舍。今天,我碰到瞭住過那個宿舍的雜志記者,就是那個《日本周刊》的記者。他提及瞭一位律師的名字,說是同住宿舍的後輩。那位律師的同學,就是自殺的丹野和樹。”
沙穗抬起頭,睜大瞭眼睛看著沖野。
“他們好像是法律研究會的好友,聽到這些,不用說也知道,最上也在。而且,恐怕事件的若幹年前,最上也住在那個宿舍,和那個記者一樣,很喜歡那個遇害的女孩子。”
並沒有證據證明最上住過那個宿舍。瞭結瞭弓岡之後,把松倉認定為蒲田案的兇手並且捏造證據的人是最上,得出這個結論之前也許應該再慎重一些。
可是,聽瞭沖野的話,沙穗沒有提出任何疑問。若是如此,一切都順理成章起來,隻是事實的真相反轉得竟如此巨大。
“如果是最上檢察官幹的……”
此話一出口,沙穗的身體不禁顫抖瞭一下,有時看起來比沖野還要沉穩的沙穗也隱藏不住內心的震撼,可見沖擊之大。
沖野用力抱緊沙穗,沙穗在沖野懷中接著說:“手槍是怎麼弄到手的,我想我也知道瞭。”
沖野吃驚地松開手臂,看著沙穗。
“諏訪部?”
越深思越覺得最上犯案的可能性很高,與此同時,恐懼感再次襲來。
“怎麼辦?”
沖野沒有回答,隻是搖頭嘆氣。
“聽我說,”沙穗抓起沖野的手腕,說,“結束吧,再深究下去,不會有好結果的。”
“讓它結束,是說甩手不管瞭嗎?”沖野痛心地問沙穗,“可是已經知道瞭……”
“已經夠瞭,別再管瞭,再查下去,隻會讓啟一郎你更加痛苦。”
拼命勸說的沙穗,眼裡噙著淚水,讓沖野一陣心疼。
“把這個案子早點忘記,開始律師的工作吧。我也把事務官的工作辭掉,我們離開東京也好,去小鎮上開一間小事務所,兩個人一起努力。”
一瞬間,想到這樣的未來,那本是夢寐以求的事情,然而並沒有讓他的心晴朗起來。
“別擔心,”沖野抱著她的肩膀說,“工作的事情我會考慮的,我也想要和你一起奮鬥,我真的是這麼想的,你不要擔心。再稍微給我點時間整理一下心情,好嗎?”
聽著沖野痛苦地說出違背自己心意的話,沙穗眼睛裡閃現過一絲心疼,隨後滿懷期望地深深地點瞭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