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周老順不是第一次來公安局,對警察訊問那套程序有所瞭解,故此很鎮定。辦公桌上兩盞軟桿臺燈直立著照在周老順臉上,他指著臺燈說:“關瞭吧,心裡鋥鋥亮,開著它費電費錢。當年你用它照瞭我兩天兩夜,不還是沒把趙冠球抓進牢裡嗎?幾盞燈還能亮過人心去。”

科長示意手下關瞭臺燈:“既然你心裡鋥鋥亮,我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們懷疑你涉嫌貪污。”周老順作驚愕狀:“貪污?!太抬舉我瞭,我一個自生自滅私人企業的蟹腳末,有本事鉆到公傢的庫裡貪污國傢財產?要貪污也是你們吃官飯人的事,我一個小小老百姓沒這門路。”

科長問:“你別狡辯,今年2月19號大年三十,你有沒有拿過鞋廠的錢?”周老順說:“拿過。那是我們自己的錢,是我們勞動掙來的錢,想拿就拿。”

科長拿出康順皮鞋廠的工商營業執照問道:“你看看,這是不是你們廠的營業執照?”周老順湊上前仔細看瞭看:“沒錯。”“法人代表:周老順。”“對,是我。”“企業的性質寫的是什麼?”“集體。”

科長說:“好,一個集體企業的法人代表拿瞭集體的錢,這不是明目張膽的貪污是什麼?”周老順明顯轉不過神來:“等等,不對。本來靈靈清清的一件事,倒被你說得糾纏不清瞭,我幫你理一理。辦廠的錢一分一厘都是我們自己口袋裡掏出來的,從來沒用過公傢一分錢,對不對?賺瞭錢,納瞭國傢的稅,交瞭街道的管理費,剩下的錢是不是我們自己的?你有沒有聽說過自己拿自己的錢叫貪污,我把自己的錢從左口袋裝到右口袋裡就貪污瞭?照這麼說天理就沒瞭!”

科長說:“自己拿自己的錢當然不叫貪污,問題是你的營業執照上白紙黑字明明白白寫著集體企業,那麼廠裡的錢就是集體的錢,你拿集體的錢就是貪污。”

周老順說:“集體和集體也分三六九等,你講的集體是國傢扶持的集體,我們的集體是不靠國傢幾個人團攏的集體。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能一色嗎?這就好比國傢是傢,自傢也是傢,兩個傢相差十萬八千裡呢,你敢在自傢門口掛一個‘科長國傢’的牌子嗎?!”

科長嚴肅地說:“周老順,我警告你,老實交代問題,再胡攪蠻纏我把你銬起來!”周老順說:“有理不在高聲,又不是沒被你銬過,結果把我一個供銷員銬成廠長,你自己還是科長。銬吧,說不定還能把我銬成總經理呢!”科長哭笑不得:“周老順你聽好瞭,下面的問題你隻需要回答‘是’或‘不是’,不許說廢話。”

周老順說:“廢話也比鬼話好,不害人。”科長問:“康順皮鞋廠是不是集體企業?”周老順說:“是。是我們自己掏錢湊起來的集體企業。”“後面一句話不用說。”“不能不講,不講就掉到你挖的洞裡瞭。”

科長問:“今年2月19號你是不是私自拿過集體的錢?”周老順說:“沒有,我是私自拿瞭自己的錢。”

科長說:“周老順你怎麼還不明白,康順皮鞋廠是集體企業,集體企業的錢就是公傢的錢,你拿瞭公傢的錢就是犯法,你懂不懂?!”周老順解釋不清瞭:“我周老順活瞭這麼多年,就沒聽過這樣的歪理,我們自己投資、自負盈虧、自己拿瞭自己的錢,憑什麼說我們犯法?”

科長說:“你不用再狡辯瞭,我們是在證據確鑿的情況下才抓你的,你唯一的出路就是積極配合。”周老順說:“講理,我怎麼配合都行;不講理,我屁股都不朝你。”“那好,你一個人待在這裡好好想想吧,我們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自己拿自己的錢,光明正大,再想一萬遍還是這句話。”

周老順被警察帶走,嚇壞急壞瞭棠梨頭和四眼。棠梨頭到處找人想辦法,他對四眼說:“我找林四林借瞭些錢,他說我們把錢當作業務往來通過廠裡的賬戶轉給他,公安就沒辦法說我們拿集體的錢還贓款瞭。”四眼擔心地問:“不會再出事吧?”棠梨頭說:“不會。四林還說,溫州絕大多數的私人企業都和我們一色的性質,可都沒出我們這樣的怪事。”

四眼問:“奇怪,難道他們都不分紅?”棠梨頭說:“分得不比我們少,不過大多數都是拿五花八門的發票沖抵。四林連買房子的錢都放到廠裡報銷,所以他說我們的摩托車不算贓物。”

四眼搖頭:“看來我們還是太老實瞭。”棠梨頭說:“這就叫老實對你不客氣。”

四眼說:“快到公安局去吧,交瞭錢趕緊把廠長接回來,都快兩天瞭。”

周老順像沒事兒人一樣,給吃就吃,給喝就喝,困瞭靠在公安局沙發上呼呼大睡,科長拿著《刑事拘留決定書》和一位警察推門進來。科長喊:“周老順,起來!”周老順坐起來,揉瞭揉惺忪的眼睛說:“公安局的沙發比我們傢的床軟柔多瞭。”

科長說:“周老順,你因涉嫌貪污國傢財產罪,經研究,決定對你實行刑事拘留,簽字吧。”周老順非常吃驚,接過《刑事拘留決定書》仔細地看著說:“假如我不簽字呢?”科長說:“不管你簽不簽字,決定書已生效,希望你積極配合。”

周老順說:“還是那句話。講理,我怎麼配合都行;不講理,我屁股都不朝你。我沒罪,不簽。”說著把《刑事拘留決定書》拍在桌子上。科長說:“你要對自己的後果負責!”周老順說:“什麼後果?我就不信能把我東邊眉毛畫到西邊。”

科長對隨行的民警使瞭一個眼色,民警讓四眼、棠梨頭進來。科長對周老順道:“傢裡該交代的事交代一下,不準涉及案情。”周老順說:“四眼、棠梨頭,沒什麼好交代的,廠裡面的事四眼負責,外面的一攤子棠梨頭接過去。生意不能耽擱瞭,今年年底我們還要分更多的錢。”

四眼、棠梨頭哭喪著臉喊:“廠長……”周老順說:“別擔心,針過得去線也過得去。大嫂回來你們告訴她,我周老順死也不信天下沒有說理的地方!”

四眼、棠梨頭出瞭公安局,就來找趙銀花。四眼說:“案件已經移交檢察院,還簽發瞭正式逮捕令……”趙銀花一陣眩暈,喃喃道:“為什麼會是這樣?”棠梨頭說:“公安局的人說,廠長這次很硬,一句軟話也不說。”趙銀花說:“這不是雞蛋撞石頭嘛!你們為什麼不勸他?”四眼說:“廠長連話都沒讓我們講。”

棠梨頭說:“原先我們找瞭人,也準備瞭押金,給廠長辦取保候審。人傢說廠長認罪態度很差,拒絕在《刑事拘留決定書》上簽字,不簽字,取保候審就沒法辦。”趙銀花說:“我要見他,我去跟他說。”

四眼說:“我瞭解過瞭,案件還在審理階段,誰都不讓見,隻有等宣判之後才能見面。”趙銀花急瞭:“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們倒是給我出個行的主意啊!你們就忍心這麼眼睜睜地看著老順在裡面吃苦受罪嗎?他是奔半百的人瞭啊!”

周老順做生意頭腦靈活,一旦涉及原則,他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這回,他直接進瞭看守所。周老順坐在看守所鐵柵欄裡面的椅子上,鐵柵欄外面的法官說:“周老順,檢察機關起訴你涉嫌貪污的案件,我們人民法院已經立案……”周老順打斷道:“你們是白癡啊?自己拿自己的錢也可以立案啊!”法官說:“請你不要打斷我的話。今天,我們是依法向你送達起訴狀副本,從收到起訴狀副本之日起15日內,你有權向人民法院遞交答辯狀。如果你拒不在該期限提交答辯狀,並不影響案件的開庭審理。你聽明白瞭嗎?”

周老順說:“聽明白瞭,不就是老湯頭嘛,不管我服不服,你們照樣開鑼唱戲。”法官說:“請你在起訴狀送達回證上簽名。”周老順說:“還是那句話,我沒罪,不簽。”法官說:“周老順,簽,並不代表你有罪;不簽,也不能證明你沒罪。”

周老順說:“這麼說簽不簽跟有罪沒罪沒關系,那我就不用簽瞭。”

法官將看守叫進來,隨後說道:“按照人民法院向被告送達起訴狀副本的規定,如果你拒絕簽收起訴狀副本,我們可以邀請有關基層組織的代表到場,說明情況,在送達回證上記明拒收事由和日期,由送達人、見證人簽名或蓋章,把訴訟文書留在你這裡,並視為已經送達。”說完,請看守簽字。

周老順死扛著硬頂,趙銀花他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四眼打探到最新消息,來傢裡告知趙銀花:“嫂子,明天上午九點鐘在區法院開庭審理。法院的人說,旁聽的票被搶光瞭,除瞭溫州的老板,北京、上海、杭州還有全國各地的記者都趕來瞭。我拿到瞭票,本來不想叫你去的,怕萬一判出個壞消息,你會受不瞭。”趙銀花說:“我一定要去,法庭是說理的地方,我死也不信老順會有罪!”

開庭這天,法庭旁聽席上坐滿瞭人,趙銀花、四眼、棠梨頭都在。審判長宣佈開庭。法警帶著周老順上庭,趙銀花含淚從座位上站起來。周老順看到瞭趙銀花,掠過瞭一絲百感交集的神態,旋即又輕松地笑著,將戴著手銬的手放在胸口上,示意趙銀花放心,雙方的目光一直互視著,直到周老順入座。

一切按程序進行。審判長問:“因為犯什麼罪被逮捕?”周老順答:“因為什麼罪也沒犯被逮捕。”話音一落,現場一陣騷動。

審判長說:“請肅靜!被告周老順,我再問你一次,因為犯什麼罪被逮捕?”

周老順說:“報告法官大人,良民周老順再回答你一次,因為什麼罪也沒犯就被逮捕瞭。”現場又是一陣騷動。趙銀花緊張得喘不過氣來,身體微微發抖。

該被告人周老順作最後陳述瞭。周老順說:“法官大人,我承認是我做主分瞭廠裡的錢,但是打死我,我也絕不承認這叫貪污!天底下有自己貪污自己錢的事嗎?你們說是因為我戴著集體企業的紅纓帽,所以我把錢放進瞭紅纓帽裡,這錢就不是我的瞭。這我就搞不懂,就好比銀行是國傢的,我們一傢人在國傢的銀行裡辦瞭一個存錢的折。我,我老婆,我兒子、女兒各自湊瞭一筆錢存在這張折裡,到年底一看,嘿,大錢生出小錢來瞭。我頭跳尾跳跑到銀行把小錢取出來分給老婆孩子,結果,我成貪污犯瞭,因為我從國傢的銀行裡取錢瞭。我就苦口婆心地跟人傢說,那是我自己存的錢,他們卻說你把錢存進瞭國傢銀行那就成瞭國傢的錢。法官大人,這事你能想得通嗎?”

審判長說:“被告周老順,註意你的陳述方式,不要牽涉與本案無關的事情。”

周老順說:“法官大人,你認為我說的話與本案無關,我還認為你開的庭與我無關。你審的是貪污犯,我不是!我拿的是自己的錢,關你屁事!假如,你今天把我判成瞭貪污犯,那麼,我告訴你,政府鼓勵私人投資發財政策,就會成為鐘馗爺開店——鬼都不上門!”

審判長敲響瞭法錘,厲聲道:“把被告周老順帶出法庭!”法警帶著周老順向門口走去。趙銀花臉色蒼白,看著周老順被帶出法庭,想說什麼怎麼也說不出來。

審判長宣佈:“現在休庭,合議庭進行合議。”

法庭重新開庭。周老順還是一副無所畏懼的架勢。審判長最後宣讀判決書:“被告人周老順犯貪污罪,判處有期徒刑八年。”

旁聽席上一片嘩然。四眼、棠梨頭神情沮喪,趙銀花癱軟在椅子上。一臉憤恨的周老順在法警的押送下走著。在周老順經過趙銀花跟前的一瞬間,趙銀花突然爆發,聲嘶力竭地哭喊道:“周老順,你這個混蛋,你發泄瞭,痛快瞭,硬碼瞭,你把我們傢斷送瞭啊。”

周老順在法警的扭押下,強擰過身子瞪著可怕的雙眼,梗直脖子喊:“銀花,我周老順做鬼也不信天下沒有說理的地方。”

各大報紙登出瞭周老順獲刑的消息,報紙上印著周老順以無所畏懼的樣子聽法官判決的照片。媒體和群眾輿論大部分傾向於周老順無罪。

趙銀花打電話告訴麥狗他爸爸被判八年的事。麥狗火速回來,為爸爸請瞭有名的律師。經過各方努力,一年後,周老順被無罪釋放。

周老順經過這一番折騰,腦筋開瞭竅,有錢不花王八蛋。他立即花錢買瞭一個有南方特色的小院,房屋和院子非常漂亮。

這天,四眼拎著一壺糟燒酒,棠梨頭拎著水果,一路說說笑笑,來到小院,祝賀周老順獲釋和喬遷新居。周老順系著圍裙,哼著甌劇,在廚房裡忙得不亦樂乎。

棠梨頭喊:“廠長,你可回來瞭。”四眼激動地說:“老順哥,你可想死我們瞭。”周老順滿臉喜悅地打著招呼,一定要和四眼、棠梨頭好好喝幾杯。

三人落座,四眼正要舉杯說些歡迎之辭,周老順舉杯搶先發言:“感謝政府,感謝國傢,還我一個清白之身。我就說嘛,我周老順死不瞭,康順鞋廠也死不瞭!來,幹!”大傢都幹瞭。

四眼瞅機會給趙銀花敬酒:“嫂子,你今天可是雙喜臨門啊,一是老順哥回來,再就是買瞭新房,我敬你一杯。”趙銀花端起周老順的杯子說完“謝謝”就一飲而盡,然後趕緊進瞭廚房。

周老順說:“四眼,棠梨頭,我不在的這一年裡,你們廠子管得怎麼樣?利潤、產值有沒有新突破啊?”棠梨頭泄氣道:“唉,廠長啊,本來準備過幾天再告訴你的,既然你問起,我就隻好實話實說瞭,現在皮鞋市場很不景氣。”四眼接著說:“是啊,我們在各地的櫃臺已經好幾個月沒開張瞭,倉庫也積滿存貨。”

周老順說:“別人的鞋子賣不出我信,我們康順的鞋子可是貢鞋品質,不信賣不出去,我得去看看!”

周老順來到杭州康順鞋廠的櫃臺,那裡很冷清。售貨員垂頭喪氣地說:“三天一雙也沒賣出去。好多溫州廠生產的鞋質量不好,都被顧客告瞭,現在大傢都不買溫州鞋。”周老順驚奇瞭:“溫州廠子和廠子不一樣,咱們康順質量有保證。”

售貨員說:“這幾天買鞋的人少瞭,看到我們溫州的牌子,幹脆就不買。廠長,要不把咱這溫州牌子先收瞭吧。”周老順很幹脆:“不行,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收。得讓顧客知道,溫州還是有好鞋的。”

剛說完,大蓋帽帶著幾個人過來。周老順有些緊張:“您來瞭。”大蓋帽拿出一雙鞋給周老順:“這是你們廠生產的嗎?”周老順看瞭看:“是,千真萬確。”

大蓋帽說:“顧客投訴,這鞋沒穿幾天就開膠瞭。”周老順看那雙鞋:“我有承諾,一周包退,一月包換。”大蓋帽說:“周廠長,根據杭州市工商局的指示,你的鞋沒收瞭。”周老順急瞭:“憑什麼沒收?我這鞋都是好鞋。”

大蓋帽說:“是不是好鞋,顧客說瞭算。”周老順說:“我們的鞋便宜啊,穿四雙還不頂原來穿一雙的錢。”大蓋帽說:“周廠長,請你不要妨礙我們的工作。”幾個人去收周老順的鞋。周老順在一旁面如死灰地看著,無可奈何。

周老順急忙回鞋廠,告訴棠梨頭和四眼:“杭州工商局說我們的鞋質量有問題,給沒收瞭。”大傢正在想辦法,一個售貨員給周萬順打來電話:“廠長,不好瞭,我們的櫃臺被顧客給砸瞭!說我們的鞋質量不好,都給砸瞭。不光砸我們的,其他溫州鞋的櫃臺都給砸瞭。廠長,怎麼辦啊?”

周老順安慰道:“不用怕,你們一定要頂住,我馬上就回去。”

電視裡播出杭州新聞:“1987年8月8日,浙江省杭州市武林門廣場,五千雙溫州劣質皮鞋被付之一炬……”

棠梨頭一臉絕望,不停地叨念著:“完瞭……傾傢蕩產瞭。周老順,誰讓你一張皮子做四雙鞋,我叫你坑瞭!”

周老順來火:“你少事後諸葛亮,怎麼生產不是都和你們商量過嗎!再說咱的鞋好歹是皮鞋,不是紙鞋。”四眼勸:“都別吵瞭,說說下步怎麼辦吧。”

棠梨頭說:“還能怎麼辦?以後肯定沒人買溫州鞋瞭。”周老順說:“你少哭喪,廠子不還沒垮嗎!杭州燒我們的鞋,是因為我們質量不過硬。我們就調整新思路,原來咱是追求低成本,追求新樣式,現在咱把思路倒過來,先把質量搞上去,到時看他們還有什麼話說!”四眼說:“我同意廠長的說法,咱的設備不差,工人也能幹,隻要不投機取巧,紮紮實實做好鞋,鞋廠就垮不瞭。”

市場做垮瞭,牌子倒瞭。周老順在杭州百貨大樓康順鞋廠櫃臺和售貨員待著,半天無人光顧。周老順拿著鞋子對過往的顧客吆喝:“看看我們的鞋吧,一張皮子一雙鞋,質量絕對可靠,一年壞瞭一雙換兩雙。”顧客看到掛著溫州的牌子,都投來惡意的目光。

大樓經理來到周老順跟前說:“周廠長,你這櫃臺馬上就要到期瞭。”周老順忙說:“經理,我再續,明天我就拿錢跟你簽合同。”經理搖頭:“算瞭吧,我已經和別人簽瞭合同。”

周老順把杭州賣不出的鞋拉到麗水。麗水一傢商場經理認為鞋的質量不錯,但一聽說是溫州產的,就說:“整個溫州的牌子都臭瞭,質量再好也沒人要。”周老順一次次失望地進出各商場、商店,各店鋪門口都掛著牌子:本店絕無溫州鞋。

屋漏偏逢連夜雨,外面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康順鞋廠裡也出瞭問題。車間裡工人都沒幹活,工人一見棠梨頭進來,都吵鬧著要開工資,說再不開工資就把工廠砸掉。

棠梨頭忙說:“大傢別激動,廠長馬上就從杭州回來瞭,隻要廠長回來,我們就有錢瞭,馬上給大傢開工資。”工人一起喊:“廠長不回來就不幹活……”

棠梨頭急忙從車間進辦公室說:“四眼,你算一下看還有多少錢?我把我的那份拿走,不幹瞭。”四眼吃驚:“為什麼不幹瞭?”“鞋都賣不動,全在倉庫裡壓著,工人都罷工瞭,還怎麼幹?我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趕緊算賬,我先走。”

四眼說:“我說瞭不算,你得等廠長回來。”棠梨頭說:“他那一根筋,等他回來,我還不餓死瞭。”“棠梨頭,咱可是桃園三結義,你這麼做不厚道。”“厚道不厚道先不說,一傢老小總得吃飯。”

正說著,周老順回來瞭。棠梨頭和四眼急忙迎上去。仨人還沒說話,工人們從車間裡蜂擁出來,把三個人團團圍住。周老順問:“棠梨頭,這是怎麼回事?”棠梨頭說:“不開工資,都罷工瞭。”

群情激奮,大傢都喊著:“開工資,不開工資就把工廠砸瞭!”

周老順招手示意:“大傢靜一下,聽我說兩句行吧?”大傢靜下來。周老順說:“開不出工資是我不對,是我這個廠長沒幹好。工資能開,大傢等我半小時,我進去商量一下,馬上就開。”

工人們商量瞭一下,讓開道。周老順和棠梨頭、四眼進瞭辦公室,把門關死。

周老順說:“武林門把溫州鞋燒瞭之後,溫州鞋徹底臭瞭。雖然我們已經把質量提上去,但現在顧客根本不管質量,隻要是溫州鞋,一概不買。我從杭州回來,又去瞭麗水,沒有一傢商店要溫州鞋。現在再賣溫州鞋,就是賣蒼蠅。我把嘴皮磨破,把腳板磨破,根本不管用,一點辦法都沒有。”

棠梨頭說:“廠長,讓四眼算算賬,我想把錢分瞭。”周老順一愣:“棠梨頭,你什麼時候也學會拐彎抹角說話瞭?”棠梨頭說:“我不想幹瞭,不能在這等死。”

周老順說:“隻能同甘,不能共苦,你這一刀插到我心窩上瞭。”棠梨頭說:“老順,識時務者為俊傑。”周老順心裡一陣難受,他看著棠梨頭說:“既然你說出來瞭,我也不攔你。”棠梨頭說:“我勸你們也別幹瞭。現在廠子已經轉不動,再幹肯定都得賠進去,到最後死無葬身之地。”

周老順面色嚴峻:“四眼,算賬。有困難我從來不怕,錢沒瞭,隻要我周老順心氣在,一定能翻過來。但人心散瞭,這個廠本來是咱三人的,關公不想跟著劉備幹,劉備還折騰個什麼勁!算賬,先把工人的工資開瞭,不夠就用鞋抵……”

四眼點點頭走出去。棠梨頭覺得愧疚,不敢看周老順。

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棠梨頭拎著十幾雙鞋進辦公室。周老順問:“工人都走瞭?”棠梨頭說:“都走瞭,還剩下這些鞋,一會兒咱也分瞭吧。”周老順問四眼:“還有錢嗎?”四眼說:“還剩下一千三百七十一元,按出資比例,咱三個應該……”

周老順搖頭:“都什麼時候瞭,還講狗屁出資比例,咱三個平分算瞭。”四眼說:“還欠著房租一萬塊錢。”剛說完,趙長巍就沖進來,兇巴巴地說:“周老板,把我的房租趕快給我。”周老順說:“你先別急,正說你的事呢。”

趙長巍說:“你別想耍賴,我不要你的鞋,不給我錢,我就和你拼命!”周老順說:“我從來不耍賴,錢我現在沒有,但我有辦法還你錢。我這廠子的設備雖然不新,但還能值幾萬塊錢,等我把這些設備都賣瞭,就把錢給你。”

趙長巍說:“現在溫州鞋都臭瞭,誰還要你這些做鞋的設備?”周老順說:“你不相信我也沒辦法,就是把我的命拿走,還不值那麼多錢呢。”趙長巍沒辦法:“周老順,認識你我算是瞎瞭眼。”說完氣沖沖地走瞭。

周老順要賣設備還債,他走瞭溫州好幾傢鞋廠,這些鞋廠都沒開工,老板現在也急著低價賣設備。四眼哭著:“這下真是傾傢蕩產瞭。”

周老順皺眉:“哭有屁用,隻要人活著,就不怕,錢就能掙回來。這又不是第一回栽跟頭,我還在監獄蹲瞭一年呢!四眼,別著急,錢的事我想辦法。”

周老順遭遇瞭厄運,趙銀花卻迎來瞭轉機。淮安那傢紐扣廠的叢廠長告訴她,原先國傢分配的計劃、訂單、原料都取消瞭,要工廠自己走市場找原料、找銷路。這麼多年,工廠隻走計劃經濟一條路,現在突然走市場,廠裡的負擔又重,根本競爭不過人傢,就停產瞭。上面讓叢廠長承包,叢廠長不敢幹。現在就想趕緊把廠子承包出去,還能保證工人的工資。趙銀花想瞭想,決定把工廠承包下來,起名為銀花紐扣廠。

趙銀花說:“叢廠長,你還是廠長,管生產是內行,我管銷售。你以後別叫我廠長,還叫銀花,這樣親熱些。”

叢廠長很感動,努力開發瞭好多新品種,材質有樹脂、有機、水晶、尼龍、金屬等,形狀有動物形的、花形的、三角的、四方的等等。趙銀花看著這些樣品說:“這十六個新樣品款式都好看。叢廠長,你可下大功夫瞭啊!”叢廠長說:“銀花,下大功夫說不上,也就多動瞭點心思。過去隻把扣子當成扣子,過多考慮使用功能,這回,主要在裝飾效果方面下瞭功夫。”

趙銀花從包裡取出一本國外的時裝畫報,翻開一頁說:“叢廠長,你看這些外國模特衣服的紐扣,裝飾性遠遠超過瞭實用性。你覺得市場會接受嗎?”叢廠長說:“應該行。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你要說行,就增加瞭我的信心。”趙銀花笑著說,“昨天我去一個客戶的辦公室,他正忙著接電話,隨手把桌上的這本畫報扔給我,叫我消磨時間。我一翻,魂魄就叫畫報上的紐扣勾走瞭。客戶看我這麼有興趣,就把畫報送給我瞭。”

技術員送來幾種特大的紐扣,趙銀花看瞭說:“樣式都挺好,這個,顏色要是再豐富一點、鮮亮一點就更好瞭。樣式不變,多設計幾種不同系列的顏色,讓人傢有更多的選擇餘地。”技術員點頭:“明白瞭,我這就去做。”

趙銀花對叢廠長說:“我明天就回溫州橋頭紐扣市場,順便轉一下上海、杭州,把我們的新品展示出去,摸一摸市場的反應。”叢廠長說:“廠子有我呢,你就放心吧。”

趙銀花前腳走,周老順後腳就來瞭。他告訴門衛要找廠長趙銀花。門衛說:“我們廠長出差瞭。”周老順說:“那我看看廠子規模大不大,有沒有發展前途。”門衛聽著這話別扭,冷著臉說:“不行!”周老順笑著說:“你還挺稱職的,我得讓銀花表揚你。”門衛生氣瞭,說道:“沒空聽你瞎胡扯,趕緊走!”

周老順認真地說:“我是你們廠長的男人。”門衛上下打量周老順,覺得不太像。周老順笑道:“這我還能冒充啊!要不要拿結婚證給你看看?”

門衛這才叫來叢廠長。叢廠長雖然沒見過周老順,但聽銀花講過,就熱情接待瞭周老順,帶著他在車間裡參觀。叢廠長說:“自從銀花接手瞭工廠,效益比以前好多瞭。銀花腦子活,做事踏實。現在我們生產的扣子樣式比以前多好幾倍,銷路也不錯,估計很快就能進入杭州市場。”

周老順由衷地說:“沒想到小小的紐扣也能玩出花來。”叢廠長說:“紐扣雖小,錢可不少賺。”周老順又吹牛:“一個女人,我們傢不指望她,主要還是靠我。”

叢廠長看著周老順:“聽說你辦瞭個鞋廠,杭州燒鞋的事我也在電視上看過,應該對你影響挺大吧?”周老順打腫臉充胖子:“影響多少有一點。不過我周老順有個毛病,就不怕影響,不怕困難,困難越大,我勁越足,早晚都能翻過身來。我爹有先見之明啊,給我取的名字好,老順,最後肯定是順的。”

叢廠長說:“好啊,銀花嫁給你,也算是找對人瞭。”周老順厚著臉皮說:“那是,大事上還得我給她把著,她才跑不偏。”

二人來到廠辦公室,叢廠長說:“請坐,我給你倒杯水。”周老順說:“和我還客氣,應該我給你倒水才是。”他看著叢廠長笑瞭笑,“老叢,我問你個事,這賬上還有多少錢?”

叢廠長說:“這廠子是你們傢的,我就實說瞭。最近一直擴大生產,把錢都投進瞭去,沒多少錢。你需要錢啊?要多少?夠的話我讓會計去取。”“不需要,我不缺錢,就是問問。你有沒有銀花的聯系方式?我想給她打個電話。”“有,桌子上那張紙寫著呢。”

周老順撥通電話,隻管大聲說:“喂,銀花,我現在在你廠子裡呢!我看看你經營得怎麼樣。總體來說還不錯,規模不小,管理也可以。但你不能就此滿足,我覺得還有許多需要完善的地方,尤其是要做好應對突發狀況的準備,電話裡我就不和你細說瞭……我很忙,不能多待,馬上就走,要到麥狗那去看看……什麼?沒事,我這幾天的主要工作就是視察,視察瞭你這裡,基本滿意,還需要再接再厲。我接著去視察兒子,要是條件允許,我還想去視察阿雨呢。什麼?不行。你不是去看過兒子瞭嗎,你這裡生意忙,就別耽誤時間瞭。時間就是錢,掙錢要緊。行瞭,不和你說瞭,我掛瞭。”

周老順心越虛,話越多。別人忙得跟陀螺一樣,他卻閑得發慌,心裡不是滋味。

他老婆趙銀花此刻在考察市場,她拎著一個大包,在杭州百貨大樓琳瑯滿目的商品櫃臺前瀏覽。她在紐扣櫃臺前立住,看玻璃下面的紐扣,特別仔細看上面的價格標簽。

售貨員問:“同志,你看中瞭哪一款?我給你取。”趙銀花說:“就你這幾個櫃臺有紐扣?”“這麼多紐扣還不夠你選的?我們可是全杭州的紐扣王,別的商店缺貨、短貨都找我們!”

趙銀花從包裡取出一把扣子放到櫃臺上:“這樣的紐扣有嗎?”售貨員瞅著各色各樣的紐扣有些驚訝:“同志,你這是從國外帶回來的吧?”“不是,我們廠自己生產的。”“你們廠?香港的?”趙銀花笑著:“能給我找一下你們經理嗎?”

組長走過來,看瞭扣子說:“真不錯!同志你等等,我去找經理。”

組長領著經理來瞭。經理禮節性地與趙銀花點頭、微笑,然後仔細看瞭櫃臺上的紐扣問:“都是你們廠生產的?”趙銀花說:“是。這隻是一小部分。”

經理問:“那一大部分在哪兒?”趙銀花把放在櫃臺地板上的大包打開,從裡面抱出一個紅佈大卷放到櫃臺上,用手一推,大卷滾動起來,紅佈上綴滿各式各樣的紐扣,大卷一直滾瞭十幾米長。售貨員、逛商店的男女立時圍瞭過來。

經理把趙銀花請進辦公室說:“溫州橋頭紐扣市場是全國最大的紐扣專業市場,雲集瞭來自各地的生產廠傢和銷售商。你是溫州的廠傢,在橋頭又有自己的批發點,為什麼還要舍近求遠呢?”趙銀花說:“從廠傢和你們銷售商之間的關系來看,橋頭是近,可是從廠傢和消費者之間的聯系來看,橋頭就顯得遠瞭。市場的需求,顧客的喜好,要通過你們傳遞給我們,假如能在第一時間瞭解市場的走向,我們不就能快人一步瞭嘛,經理你說呢?”

經理笑著:“趙銀花同志,你讓我刮目相看啊!”趙銀花說:“你既然看好瞭,咱們就談談吧?”“隻要你不打我櫃臺的主意,什麼都好談。”“可是,沒瞭櫃臺,你拿什麼跟我談呢?”“我們是國營商店,租櫃臺沒有先例。”“你租瞭,也就有瞭先例。”“這,不太好辦,我可不想當出頭鳥。”

趙銀花說:“那我們換一種方式吧。櫃臺還是你的,售貨員不用你們出,由我負責。我在保證你每月固定利潤的前提下,再按照當月的銷售收入共同分成,而且,我不要任何收據。”經理一喜:“你是說,我不僅旱澇保收,還能水漲船高。這方式倒挺新鮮。”“經理,這麼說,你同意瞭?”“可以一試,先給你一個櫃臺。”

趙銀花采取攻勢:“經理,你這麼大商場,試一個櫃臺,太少瞭吧?”經理問:“你想試幾個?”“至少也得三個,我們的紐扣樣式太多,櫃臺少瞭擺不開。”

“就三個吧。時間先試三個月。”“行,有三個月就會有三年、五年。”

經理說:“好,就按你的說法,我們一言為定,試試看。”趙銀花說:“三天之內,我就人到貨到。”經理笑瞭:“三天?還是給自己留點餘地吧,不急,我隨時等你。”趙銀花說:“你不急我急,你可以等我,錢不等我。”

趙銀花立刻給叢廠長打電話,讓他馬上把五噸紐扣往杭州發貨。另外,在廠裡找三個熟悉產品的漂亮小姑娘到杭州當售貨員。

三個女孩和五噸紐扣準時到達。趙銀花領著女孩立即佈置櫃臺。

三個賣紐扣櫃臺的後面掛著個橫幅:溫州紐扣。櫃臺前人群擁擠。趙銀花拎著一個時髦的手袋悄悄立在旁邊看著,眼中不由得淚花盈盈。

《溫州一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