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順來到內蒙,找到瞭麥狗。
麥狗的眼鏡店裝修高檔,服務員年輕漂亮,穿著統一的職業裝。店裡的電視播著廣告:“太陽城眼鏡店是本市最大的眼鏡店,年銷售額接近三百萬。太陽城眼鏡店誠實守信,技術先進,實行三包,到太陽城配眼鏡,是您最佳的選擇……”
周老順挨個看櫃臺,所有服務員都朝他微笑。周老順聽到“嚓嚓”的聲音,他循聲推開一扇門,見是加工車間。工人們戴著風鏡在磨眼鏡片。
漂亮伶俐的劉小莉走到周老順身後,笑著說:“周叔叔,您好!”周老順回頭問道:“你叫我嗎?”“對啊。”“你怎麼知道我姓周?”“您不是周總的爸爸嗎?”
“哪個周總?”“周宏圖周總啊!”“你弄錯瞭,我兒子叫周麥狗,不叫周宏圖。”
劉小莉有些摸不著頭腦:“周總說您是他爸爸。”周老順搖頭:“什麼都可以認,爸爸不能隨便認。”麥狗從外面進來。服務員們齊聲道:“周總好!”
麥狗問:“爸,不認識我瞭?”周老順看著麥狗說:“你小子大瞭,不敢認瞭。”麥狗說:“我現在是經理,別小子小子的。”周老順:“你就是當瞭總統,也是我兒子。”麥狗笑著:“是,是,走,咱們到我辦公室坐。”
周老順說:“不行,你什麼時候把名字改瞭?還周宏圖,你想造反啊!”麥狗無奈地說:“爸,你好不容易來一趟,別犯脾氣行嗎?我現在好歹是老總,手底下人都看著呢,非得讓我出盡洋相你才滿意啊!”周老順四下一看,那些員工都在看他們,就一把摟住麥狗:“走,裡面說去。”
周老順跟在麥狗和劉小莉後面進辦公室。他問:“兒子,這個眼鏡城都是你的?”麥狗說:“和別人合開的,我占一半的股份。”周老順一下子停住瞭:“你們分過紅嗎?”“分過,掙的錢一人一半,都分瞭。”“這算不算貪污集體資產?”
麥狗笑道:“爸,你的官司都解決瞭,就別老提它。你能出來就說明政策越來越好。”周老順:“好,聽兒子的,不提!你還是小心點好。”
麥狗笑問:“我媽怎麼不和你一塊兒來?”周老順說:“你媽忙,我就自己來瞭。”
“爸,有阿雨的消息嗎?”“阿雨挺好的,也能掙錢瞭,有空咱一傢去看看她。”
周老順和麥狗坐在沙發上。劉小莉用電壺燒水,電源插座不好用,她試瞭幾次,電壺才通上電。麥狗讓劉小莉去廚房拿早飯,劉小莉走瞭。麥狗說:“她是我的女朋友。”周老順挺高興:“行,小子有眼力,這姑娘長得挺好。不過漂亮女人都喜歡錢,你小心點兒,別讓她把你的錢全掏走瞭。”“爸,你就放心吧,小莉不是那種人。”
周老順用欽佩的目光打量著麥狗:“兒子,這些年我幹得挺好,我看你也還行,你的眼鏡店我看瞭一圈,我雖然不幹眼鏡,但這事兒我明白,我看你的眼鏡店還有不完善的地方,我就不一一細說瞭。兒子,你現在還生爸爸的氣嗎?”麥狗笑道:“都這麼多年,當初就是生氣也早消瞭。再說,沒有你當初的激勵,我哪有今天!”周老順點頭:“也是,我當年就是要激你像今天這樣發奮。”
麥狗問:“這麼多年你一直沒來,現在冷不丁來瞭,是不是有什麼事兒啊?”周老順說:“沒什麼事兒,就是來看看你。”“你就別瞞著我,早晚都得說,你現在說瞭吧,省得我牽腸掛肚。”“沒事,真沒事。”
麥狗接瞭個電話,對周老順說:“市商業局長的電話。商業局所屬眼鏡店老賠,他們想讓我承包下來,請我過去談一談。”
“兒子,你現在胃口挺大,想把國營給吃瞭。這是個大事兒,你還年輕,辦事兒不知深淺,我得跟你去給把把舵兒。”周老順說著站瞭起來,要跟麥狗走。“不用,這事兒已經談過幾次,我能應付得瞭。”麥狗笑瞭笑離開瞭。
周老順拿起電話撥通:“四眼,趙長巍沒有再找你吧?什麼?找到你傢裡去瞭?天天堵在門上,還要揍你,反瞭天瞭!行行,你等著,我馬上拿錢回去還他房租,一分不少。”
周老順待在麥狗辦公室裡。劉小莉想給他燒水泡茶,但插座壞瞭。他讓劉小莉找來螺絲刀,開始修插座。麥狗回來說:“承包沒問題,合同都簽瞭。”周老順問:“兒子,這一下能掙不少錢吧?”麥狗說:“爸,你有事不開口,你就不怕憋出毛病來。”
周老順這才羞答答接觸正題:“這些年你爸雖說混得不錯,不過剛遇到點小挫折,欠點債,是暫時的。成功者哪個沒受過挫折?都是越挫越勇,百折不撓。兒子,你幹眼鏡店開始順利嗎?是不是也遭受很多挫折?受很多的罪是不是?成功者都這樣。我現在離成功就差一步之遙,但眼下需要你幫我解決點問題……”
麥狗說:“你就別繞彎子瞭,有什麼問題就直說。但你要把手放下,要不我又感覺你像操縱噴火木偶那樣操縱我。”周老順憋瞭憋:“那,我就直說瞭,借給我點兒錢吧。”“多少?”“最好是一萬,要是拿不出來,怎麼也得給我湊五千。”
“我給你兩萬。”麥狗從抽屜裡拿出兩萬塊錢給周老順說,“我有一堆的事,得趕緊去忙去瞭,爸,你在這待著,晚上咱爺倆喝兩杯。”周老順說:“來不及瞭,我得趕緊回去,那邊一大堆的事等著我。看到你混得這麼好,我就放心瞭。我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就怕閑等著,時間就是錢。”
“那好,我找輛出租車送你去車站。”麥狗招呼著劉小莉出去。周老順看到電插座還沒修好,又修起來。
在出租車裡,周老順把麥狗的包抱在懷裡。麥狗說:“下回你跟我媽一塊兒來,我想我媽瞭。”周老順說:“你該回傢看看,你媽買瞭新房子,好漂亮,說是給你結婚用的,你得帶著那姑娘回傢看看。”“等過年我就帶著小莉回去。”
忽然,幾輛消防車鳴著尖厲的警笛朝出租車的來路駛去。周老順回頭看:“哎呀,這是哪兒著火瞭,火燒得還挺大,要不然不會去這麼多救火車。”麥狗說:“你在村裡愛管閑事,這到哪瞭還想管閑事。”周老順笑:“習慣瞭。”
周老順從寧波火車站出來,看到一堆人圍著挺熱鬧,就湊過去看。原來是陜北的六個人出來招商,錢都在一個人身上,被小偷偷瞭,現在身無分文,回不瞭傢。周老順想瞭想說:“需要多少錢,我借給你們。”那夥人一愣:“你借給我們?”
“是的,等警察破案需要時間,等傢裡匯錢耽誤走歸,出門在外誰都會碰到不順的事。”周老順說著,從口袋裡掏出錢,“拿著,夠不夠?”那夥人的頭兒說:“大哥,這不好吧?”
周老順說:“你們在我的幫助下按時走歸,我在你們的幫助下得到助人的快樂,怎麼就不好呢?告訴你,我一傢四個人開瞭四個公司,你要這麼想,啊呀,天下人對我們陜北紅軍真好啊!”頭兒被逗樂瞭:“大哥,謝謝你!你也給陜北紅軍留個地址吧,我們到傢後把錢寄給你。”“沒多少錢,不用還。”“借瞭錢不還睡不著覺的。”周老順說:“真是北方人,我們南方人是掙不著錢睡不著覺。行,給你們寫個地址。”
頭兒拿出本子,周老順寫起來。對方拿出一張名片:“大哥,這是我們的地址。”周老順接過名片看瞭看說:“陜西省地質勘探局,您還是個主任啊!”主任看著周老順留的地址說:“大哥,你是溫州人啊?”“是土生土長溫州人。”
主任說:“溫州人這些年可都發大財瞭。”周老順說:“是啊,說不定哪天就把企業辦到你們那個革命搖籃裡去瞭。”主任說:“好啊,我們熱烈歡迎!”說完,大傢都笑瞭起來。
周老順沒直接回傢,而是去瞭醫院,四眼被人打傷,頭纏繃帶躺在醫院病床上。周老順一進來就問:“這是被趙長巍打的?”四眼說:“沒事,大夫說下午就能出院。誰讓我們欠人傢的錢呢!錢帶回來瞭嗎?”周老順氣憤道:“錢帶回來瞭。你都被打成這樣,不還瞭!”
四眼忙說:“別,把醫藥費扣下,該還的就還。”周老順動情地說:“四眼,你為我被打兩回瞭。”“這都是小事。咱貪污的案子撤瞭,都沒事,這才是最重要的。”“對,你歇幾天,我馬上去尋找商機,找到好商機,我還帶著你一塊兒幹。這點小挫折不算什麼,沒幾天咱就能再起來!”
周老順奔波瞭幾天,想回傢看看,一打開房門卻發現趙銀花在傢,不禁大為驚奇:“咦,你什麼時候回來的?”趙銀花說:“我給麥狗打電話,他說你急匆匆回來瞭,我不放心,就直接從杭州回來。”“你的扣子能在杭州賣?”“我租瞭好幾個櫃臺,賣得紅火著呢。”
周老順說:“不能光重視樣式,一定要註意質量。”趙銀花笑:“又給我上課瞭。老順,我想和你商量點事。”周老順拿派頭:“你遇事就得和我商量,我給你拿主意,指方向,你能少走彎路,我還免費,多好的事。”“老順,我的紐扣廠已經走上正軌,現在國內的樣式已經開發得差不多瞭,得學一點國外的樣式,誰學得早,誰跑在前面。”“行啊,銀花,你都想到國外去瞭,這點我沒想到。”
趙銀花說:“我想去國外考察一下。法國是時尚之都,服裝業最發達,咱就去法國,正好阿雨也去瞭法國。鞋廠的事我都知道瞭,你這段時間也沒什麼事,我想讓你跟我一塊兒去。”周老順說:“你去是考察,我去幹什麼!”“阿雨一走七八年,你不想女兒啊?”“想歸想,得先算賬。機票這麼貴,咱倆那得多少錢!省的就是賺的,不能稍微有點錢就不知道勤儉節約。你給我帶個好就行,我得在國內尋找新商機,不能耽誤。”
趙銀花生氣瞭:“你個死老順,當初阿雨可是生著你的氣走的,這些年寫信,連你一個字都不提,你不去看看,你想讓女兒恨你一輩子啊!”周老順有些動心:“我琢磨琢磨再說吧。”“不用琢磨,就這麼定瞭,你想想給阿雨帶點什麼東西好。”
趙銀花買瞭各種各樣的東西,擺瞭滿滿一桌子。周老順回來瞭,趙銀花拉他看:“我給阿雨買瞭她最愛吃的,還有各種各樣的衣服。”周老順打斷:“人傢巴黎是時尚之都,你買衣服幹什麼?”“阿雨穿我買的是我的心意。”
周老順說:“法國我去不瞭。”趙銀花吃驚:“為什麼?不是都說好瞭嗎!”“又有瞭新商機。”“狗屁商機,什麼商機能比去看閨女重要?”
周老順說:“這可不是一般的商機,這個商機不得瞭,抓不住,可能就成別人的,一天都不能耽誤。看女兒什麼時候都行,不去阿雨也是我女兒。”
趙銀花沒辦法:“好好好,我倒要聽聽,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商機?”周老順拿出一封信給趙銀花看。
周老板:
你好!此次去信,是有一事相告。經勘探,我們陜北地下發現有大量石油,石油就是金子。現在政策開放,國傢鼓勵私人到陜北來開發,已經有些有錢的老板在陜北開瞭油井,據他們說,投進一元錢,能掙一二十元錢,這麼大的利,應該是不錯的商機。上次兄長仗義相助,一直銘記在心,無時無刻都在想找合適的機會回報兄長,所以特別希望兄長這樣心地善良又大有氣魄的大老板能到我們陜北來投資開發。如果兄長有興趣,願意為開發陜北做點貢獻,可以先來考察一次,我設宴款待。
周老順說:“這可不是隨便一說,是知恩圖報。當年他們在車站被偷瞭錢,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把錢借給他們。人傢沒幾天就把錢還瞭,還提供這麼好的商機,這真是好人有好報!”
趙銀花說:“老順,我看你就別這山望著那山高,不怕到那山閃瞭腰。那麼賺錢的地方,早打破頭瞭,還能留給你周老順!再說,打水井有打不出水的時候,打油井也不能口口都出油。萬一不出油,就白賠瞭!咱們現在不是無事可做、無錢可賺,用不著去冒那麼大的風險。我覺得這事兒太懸,不踏實。”周老順說:“豁不出孩子打不著狼。這世上就沒有不擔風險的買賣!”
趙銀花說:“老順,去陜北鉆井的事,反正我不同意!”周老順問:“銀花,你是一般的不同意,還是三般四般的不同意?”趙銀花說:“我不是一般的不同意,我是千般萬般的不同意!想想,咱從到溫州,遭瞭多少罪,操瞭多少心,能過得這樣,我知足瞭。你去鉆井,一旦賠瞭,咱一傢怎麼過!”周老順一跺腳:“你不同意我自己幹!”
老婆、兒子、閨女都有瞭自己的事業,周老順卻栽瞭跟頭,栽瞭面子。發財機會就在眼前,哪怕是刀山火海,他咬咬牙也會跳下去。周老順帶著四眼來到瞭黃土高原的陜西。
一輛吉普車行駛在黃土高原上。周老順坐在副司機位置,四眼坐在周老順身後。一座座黃土崗梁,浪湧一樣從車窗閃過,一孔孔窯洞鑲嵌在崗梁上,一群群羊像白色的雲朵,在山岡上飄浮。
周老順將頭探出車窗放開嗓子高呼:“老黃土,老黃河,我周老順來瞭!”一輛輛油罐車迎面駛來。周老順問:“這麼多的車,拉什麼?”司機答:“全是石油。在這兒一口井鉆下去,投入一百萬,說不定就鉆出一千萬、二千萬、三千萬!”
周老順興致極高:“這地方好,天高、地闊,一眼望不到邊,地上流著老黃河,地下淌著石油河。鉆一個窟窿下去,咕咚咚冒出來的就是錢!”
遠處,抽油機一起一落。四眼喊:“老順快看,那就是采油的,和電影上演的一樣。”周老順一看:“噢,那個磕頭蟲就是采油啊!師傅,咱過去看看唄。”
車子拐下大路上小路,來到抽油機前。沒見一個人影,隻有磕頭蟲在一如既往地磕頭。周老順問:“怎麼不見工人?”司機說:“一口井出油瞭,就不需要人守著,工人定期檢查一下就可以。”
周老順興奮地一拍四眼的肩膀,險些把沒有防備的四眼拍趴下:“怎麼樣?四眼,這買賣多好,連人都省瞭,在地上捅個窟窿,鈔票就源源不斷冒出來!”
周老順和四眼站在黃泥崗上朝著遠處眺望。遠處高坡上立著不少井架。四眼說:“世界上最早發現石油的是中國元朝,就在陜北。石油這個名還是咱中國起的呢。石油在古代曾被稱為石漆、石脂水、猛火油、火油、石腦油、石燭等等。北宋科學傢沈括在《夢溪筆談》中,第一次使用‘石油’的名稱,還說,‘石油至多,生於地中無窮’,並預言‘此物後必大行於世’。”
“沈括說對瞭,我周老順認準瞭,就在陜北靠石油翻身發大財!”他手舞足蹈地唱起來,“石油工人一聲吼,地球也要抖三抖,我周老順一聲吼,地球就要抖六抖。”唱完看瞭四眼一眼,“你小子白知道這些知識,怎麼不早說?早說咱們還用幹鞋嗎?早發起來瞭。”四眼說:“我哪知道石油能讓私人開采。”
司機問:“二位打算在這兒投資幹石油?”周老順說:“定下來瞭。”司機說:“我表哥是縣裡招商辦的谷主任,用不用我幫你們聯系一下縣裡的領導?在這兒開油井,必須縣裡同意,縣裡不同意,你們什麼也幹不成。”
周老順問:“你有這個本事兒?”司機笑道:“當然有,你隻要拿五百元錢,我肯定能給你們辦妥這件事。”周老順又問:“縣裡知道哪裡有油嗎?司機說:“哪裡有油誰也說不好,得勘探。”“縣裡給勘探?”“縣裡不負責勘探,可以幫你找勘探隊,得你們自己花錢。”周老順掏出五百塊錢遞給瞭司機,司機立即打電話。
吉普車在起起伏伏的山路上行進。車窗外縈繞著信天遊的旋律,一孔孔窯洞從車窗外閃過。前方出現一個岔路口。一輛轎車停在路邊,政府辦小張高舉著個紙牌,上寫:“歡迎周老順總經理蒞臨本縣!”司機說:“怎麼樣?我沒騙你們吧,一個電話就好使。”吉普在轎車前停下。小張迎上前:“您是周總吧?”
周老順說:“我是周老順。你是……”小張熱情道:“我是招商辦的小張。周總,這位是……”“我的合夥人,他叫四眼。”小張說:“噢,四……見到你非常高興。周總,還有四總,請上車吧。”眾人上瞭轎車。
賓館房間內的茶幾上,放著陜北的蘋果、大紅棗。小張謙恭道:“周總啊,陜北不比你們南方,說是賓館,一個星也沒有,也就是個招待所吧。上次陪我們谷主任去南方考察,和你們南方比,我們這小縣城,趕不上南方的一個鄉鎮。沒辦法,委屈瞭。”周老順說:“小張,挺好的。又是蘋果又是大紅棗,費心瞭。”小張說:“這都是我們谷主任安排的,谷主任辦事在全縣赫赫有名。你們先休息,谷主任那邊有個會,會開完瞭就來看你們。”
四眼靠在床上看書。周老順看電視,他看瞭一會兒,全是唱歌的,就不斷換臺,換煩瞭,將遙控器扔到床上說:“滿腦子都是石油,咱們出去溜達溜達吧。”
縣城大街上行人不多,路邊有賣菜的、賣紅棗的小攤。有拉著羊的三輪車慢悠悠駛過。倆人走著,見一個剪窗花的小攤,剪紙的是一個老太太。四眼看得有趣。老太太問:“娃,買一張啊?”四眼說:“多少錢一張?”“你看著給。”四眼挑瞭兩張。老太太用一張紙卷上,又紮瞭一個皮筋遞給四眼。
周老順和四眼繼續朝前走,忽然,從一座窯洞飯店傳出說唱聲:“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我說個婆姨愛尿床……”周老順說:“走,進去看看。”
顯然不是飯口,窯洞裡僅有的一張桌邊坐瞭四五個人吃飯。一個頭包白毛巾的陜北說書人在唱,他手持三弦,膝下綁著竹板:“頭一天尿濕瞭紅綾被,第二天尿濕瞭象牙床,第三天尿得滿床流,第四天尿成太平洋。鄉親們趕緊來撒網,撈得蝦米像桿槍,撈得鯉魚丈二長,就是王八漏瞭網……”
周老順頭一次見到這樣的說唱,覺得很新鮮,聽得眉開眼笑。四眼湊到跟前看著說書人腿上綁的竹板。服務員問:“兩位,用點什麼?”四眼說:“我不餓,不想吃。”周老順說:“我也不餓,可看到這陜北的吃物,還是想吃點。好,羊肉泡饃,羊雜碎,來兩份。”“吃幾天瞭,還沒吃夠?”“溫州沒有這東西,好吃。你也來點,能吃才能幹。”飯菜上來瞭。
說書人又彈起三弦唱:
“彈起三弦定個音,說段故事你聽真。
不說前朝往代事,單說才進門的富貴人。
要問他們從哪裡來,溫州城裡有傢門。
要問他們來做什,鉆井采油一個勁兒噴……”
周老順高興瞭:“這老哥,你說我是溫州人,要不是呢?說書人唱著回答:
“我要說得半句錯,立馬抬腳就走人!”
周老順興奮著:“老哥你真神,趕上諸葛亮瞭。對,往下唱。”說書人接著唱:
“頭一鉆鉆到狗頭金,二一鉆鉆到聚寶盆。
三一鉆鉆進大油海,冒出的票子嘎嘎新……”
周老順聽得滿臉笑,將一張五十元的票子賞給說書人。說書人又唱:
“溫州老板氣魄大,遍地開出石油花……”
縣裡設宴為溫州來的大老板接風。金縣長、谷主任、周老順和四眼圍桌而坐。李躍進坐在金縣長身邊。
金縣長舉杯:“菜也上齊瞭,酒也入瞭杯,我就先說幾句。今天在座的都是我的朋友。周總,四總,還有谷大主任,這位呢,我得隆重推出瞭,姓李名躍進,鉆井企業傢。當然,和周總、四總這樣的溫州企業傢相比,那是沒法比的,今天所以把他請來,也是提供一個本地企業傢和外地企業傢交流的平臺。”李躍進站起身致意:“周總,幸會幸會。”二人握手。
金縣長說:“媒人當成瞭。下面,我代表縣政府和全縣人民,最最熱烈地歡迎周總和四總不遠千裡來到本縣投資,這第一杯酒,我就先敬周總瞭。諸位沒有什麼意見吧!”兩個人碰杯。
谷主任舉杯:“我這杯酒,一呢,歡迎周總蒞臨本縣。二呢,是感謝金縣長對我們招商引資工作極大地重視,極大地支持,極大地指導。三呢,我表個態,這第一口油井,是金縣長親自抓的,我作為下級,一定配合好周總和四總的工作,不是一般的配合,是百般千般全心全意地配合。”
周老順說:“谷主任真客氣啊!”谷主任說:“周總是縣長的貴客,有縣長大人出面,我敢不客氣嗎?”金縣長指示:“谷主任,盡快給大窯村的牟百富打個招呼,井在他那裡鉆,讓他好好配合。”谷主任連連點頭:“縣長放心好瞭。”
李躍進說:“金縣長牽線搭橋,我有幸認識周總和四總,非常高興。和周總、四總比起來,我也就是小打小鬧,周總和四總有用著的地方,吱一聲就好使。”
回賓館房間,周老順特別興奮:“四眼,我覺得這事靠譜,咱得趕緊籌錢,大張旗鼓幹起來,晚瞭就怕別人搶先下手。”四眼皺眉:“哪來這麼多錢啊!”
周老順說:“我從來不為錢犯愁,隻要有商機,就能弄到錢。”四眼搖頭:“我看我還是算瞭吧,投資太大,我怕擔不瞭。”“四眼,這樣的商機可不是天天有。”
“我知道,你讓我再想想。”“我是想幫你,因為你替我挨瞭兩次打。我也不逼你,也不求你,你實在不願幹我就自己幹,我發瞭財你別眼紅。”
周老順要從麥狗那裡籌錢。他來到太陽城眼鏡店,那裡已經成瞭一片拆遷後的凈地。周老順沖進身旁的一傢商店問售貨員:“他大姐,這原來的太陽城眼鏡店呢?”“著火瞭,燒個幹幹凈凈。”“老板呢?讓沒讓火燒著?”“聽說著火的時候老板不在店裡,沒燒著。我昨天還看著他瞭,好好的。”“他現在在哪兒?”“出門別過道,一直走,第一個路口向右拐,有一傢眼鏡店,就是他開的。”
周老順來到振興眼鏡店門前。眼鏡店是兩棟樓的窄樓縫用木板搭起來的,非常簡陋,比地攤強不瞭多少。店裡隻有一個人,戴著風鏡磨鏡片。那人摘下風鏡,是麥狗。麥狗看瞭周老順一眼,繼續磨鏡片。周老順上前推瞭麥狗一把,麥狗繼續磨鏡片。周老順關上電源插座的開關,麥狗打開瞭開關,直至把磨片磨完。
周老順問:“原來的眼鏡店怎麼著火瞭?說話啊!”麥狗一臉仇恨地看著周老順。周老順著急:“啞巴瞭?報案,破案啊!”
麥狗終於開口:“你上次來臨走之前,是不是給我的辦公室修電源插座瞭?”
周老順說:“對啊,怎麼啦?”麥狗咬牙切齒:“你會修那東西嗎?”“我就照著原樣,看哪兒松瞭給緊一緊。怎麼瞭?”“你把開關修短路瞭,一插就著火,把我的店全給燒光。我這些年苦打苦拼來的心血,全叫你毀瞭!”
周老順沉思半天自語:“報應啊,上次我賣開關就讓人傢著瞭一次火,這次竟然燒到自己傢人身上。”麥狗說:“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見你。”
周老順問:“那個小莉姑娘呢?”“她走瞭。”“既然這樣,你跟我走吧,我領你到陜北采石油,保證你發大財。”“你還想像噴火木偶那樣操縱我啊?”
晚上,父子倆在飯店喝酒,都喝多瞭。周老順舌頭有點大:“兒子,給我撂句話,去還是不去?”麥狗瞪眼問:“去哪兒?”“陜北!發財!”“不去,去瞭就是死!”“這怎麼說?”“我看透瞭你!也恨透瞭你!”
周老順撲哧一聲笑瞭:“就你?看你這小眼神,還想殺瞭我吧?”麥狗說:“我得考慮一下。”“死緩?”麥狗沒接話,喝瞭一杯酒,默默望著窗外,又死死地盯著周老順。
周老順說:“眼睛裡果然有殺氣。”麥狗把酒杯猛地摔到地上:“你給我少來這套,我叫你毀瞭,你知道嗎!”“這從何說起?”“你老實給我聽著!”
麥狗又端起一杯酒,一邊喝著,一邊在屋裡轉著說:“你聽著,我不想做你手裡的木偶!我還讀著中學,你就讓我在學校門口賣鞋丟人,我掙斷瞭你手裡的線跑瞭。你知道我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每個成功者都有一本辛酸史。”
麥狗喊:“我是血淚史!我差點死瞭,你知道嗎!”周老順一驚:“有這麼嚴重?”“不許插嘴!那一年,我去內蒙遇到瞭沙塵暴,差點讓沙塵暴給活埋瞭。我從沙堆裡拱出來,什麼也看不見,我嚇哭瞭,我喊著,媽媽,媽媽……”周老順說:“我聽見瞭,喊完你媽就罵我,咬牙切齒的。”
麥狗吼著:“不許插嘴!我是把你罵瞭!還好,我沒死,穿著單衣走街串巷,哆哆嗦嗦地喊著賣眼鏡,沒喊幾聲,嗓子喊不出聲來瞭,知道為什麼嗎?風沙把嗓子都灌滿瞭!一個穿羊皮襖的老大爺沖我喊著,小南蠻子,你爹媽咋這麼狠呢?這麼小就跑來做買賣?我沖他笑瞭笑,可是我的眼淚讓我生生咽下去瞭!”周老順說:“哎,有志不在年高啊,這是我的福氣!”
麥狗說:“就這樣,我一步步地走啊,在商場裡有瞭個小櫃臺,又有瞭一個店,接著有瞭我的太陽城。告訴你,我一步步走到今天,張嘴就喊賣眼鏡嘍,從沒啞過嗓子,知道為什麼嗎?”周老順說:“你小時候嗓子就好,是學校合唱隊的。”“不,是眼淚把嗓子潤的!”“我很感動!”
麥狗繼續說:“好容易有瞭太陽城,可是又讓你給燒瞭,我從天上又掉到地上。是不是你把我毀瞭?我現在都這樣瞭,你還讓我跟你去陜北打石油,去發財!算瞭吧,你給我留口氣吧,也給你自己留口氣吧!我認準瞭一個道理,這輩子要是跟著你走,除瞭倒黴,還是倒黴!”
周老順慢慢站起來,給麥狗鞠瞭一個躬。麥狗問:“你這是幹什麼?你別來這一套。”周老順說:“兒子,你從來沒給我講你這些故事,我真的對不起你,我給你道歉。老子給兒子鞠躬道歉,古今中外沒聽說過,我今天做瞭,也許以後能成為一段佳話。還是那句話,跟我到陜北吧。”“除非乾坤倒轉!”麥狗說完,推門而出。周老順默默地望著兒子的背影。
麥狗一覺醒來,聽見小廚房裡傳來電視聲。他扭頭看,發現小廚房裡電視開著,冒著藍幽幽的光。麥狗下床悄悄走進來,周老順背對著他。麥狗走到周老順旁邊,發現他坐著睡著瞭,臉上凝著兩滴淚珠。麥狗伸手想幫他擦眼淚,周老順把頭扭到一邊。
麥狗小聲問:“爸,你睡著瞭?”周老順一把抓住兒子的手慢慢摸著,眼淚又一顆顆滾落下來。麥狗心裡一熱:“爸……”
周老順沒睜眼,迷迷糊糊地說:“做瞭個夢,夢見咱們一傢人坐在新樓房裡,那樓房很高很高,都夠到雲彩瞭。咱們全傢人齊瞭,坐在那吃著熱騰騰的火鍋。你媽說,這房子真大啊。你阿雨妹妹說,這在法國,也是富人才能住得起的。你說,爸,咱發財瞭,你歲數大瞭,該歇歇瞭。我說,這就叫發財啊?距我的理想還差遠呢。你說爸,你腿都走不動瞭,讓我們來幹吧。我說誰走不動瞭?我走走試試。你說你走走試試。我一站起來,腿像面條似的。你說不服老不行啊爸,我背著你吧,你就把我背起來瞭。我說你背我上哪去啊?你不說話,走啊走啊,一會兒看見羊群,一會兒聽見信天遊,一會兒看到安塞腰鼓。嗨,這不是陜北高原嘛……”麥狗的眼淚一下子湧出來瞭……
許多乘客拿著行李走進火車站。周老順默默站在站臺上望著進站口。麥狗拎著一包吃喝走來,周老順看到他沒拿行李,有些失望:“你真的不跟我走?”麥狗把手裡的東西遞給他:“爸,我答應你,你最困難的時候,我肯定會出現在你面前。”周老順有些感動:“有你這句話就行,我這趟沒白來!”
麥狗遞過一個信封:“這個你拿著!”周老順問:“這是什麼?”“控訴材料!”“昨晚還沒控訴完啊?”“沒有!我把你對我的迫害都寫在上面瞭,上車看吧。”
周老順接過來,捏瞭捏:“挺厚啊,字字血,聲聲淚吧?”“你好好看看,深刻反思一下自己。”“那好,我學習學習!”
麥狗轉身要走,周老順剛要打開信封,麥狗扭回頭說:“上車再看!”周老順笑著把信封揣兜裡說:“哎,我差點忘瞭,你妹妹阿雨來信瞭,她在巴黎挺好的,你要是有時間,去看看她吧。”
麥狗說:“好啊,咱倆一起去。”周老順眼睛一亮:“什麼時候動身?”“馬上!不過我沒錢。”周老順說:“我也沒有。”麥狗說:“快走你的吧!”
車開瞭,周老順打開信封,裡面是一沓子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