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同樣一套輿圖,此時正在被另外一雙眼睛凝視著。

朱卜花俯視著攤開在眼前的南京城,扁平的雙眼極力睜大,仿佛要從中把太子揪出來。

剛才城頭有士兵說似乎射中瞭什麼,但並沒有十足把握。但可以肯定的是,對方即使中箭,也沒死。他們在竹橋附近撈瞭很久,什麼都沒撈到,勇士營的馬隊在秦淮河附近來回搜尋瞭幾遍,也一無所獲。太子就像一隻老鼠,鉆入黑暗徹底消失瞭。

煮熟的燒鵝,居然就這麼從宮城內飛走瞭。他臉上的瘡腫又氣得鼓大瞭幾分,腫尖隱隱沁出油來,成片成片地泛著光澤。偏偏這時候蘇荊溪遲遲找不到,無人能壓制痛楚。內外交困之下,令朱卜花的心情像那條寶船一樣,隨時可能爆炸開來。

“去給中城兵馬司傳話。讓他們重點搜查大中橋、淮清橋到冶城、中正街這一帶。那邊外地客商最多,一個貨棧都不許放過,誰敢阻攔,格殺勿論!”朱卜花重重捶瞭一下桌子,幾乎是吼出來。旁邊的書手迅速寫成文書,戰戰兢兢送到面前。

朱卜花看瞭看,文書抬頭寫的是“奉東宮令”,他面頰抖瞭抖,在下面簽瞭自己的畫押。自有勇士營的快馬拿瞭文書,飛奔出守備衙門。

午時的寶船爆炸,給瞭朱卜花一個絕好的理由。他以太子的名義四處發出指示,要求各處衙署都要聽從禁軍的統一調度。此時,各處衙門的主腦不是被炸死就是重傷,正是群龍無首,忽然得瞭太子命令,無不凜然遵從。

短短一個時辰,朱卜花便把整個南京城的防衛力量都捏在手裡瞭。於是,城中出現瞭一幅難以言喻的奇妙景象:留都各路軍兵奉瞭太子之令,四處搜捕太子。

當然,南京諸部不會容忍一個蒙古人身居高位,早晚會產生質疑。但至少在這一夜裡,他是金陵最有權勢的人。

可惜的是,這前所未有的權勢,並未給朱卜花的面痛帶來多大緩解。隻有蘇大夫配的藥,才能暫時壓住疽苦,可她人離奇失蹤瞭,派去找的人沒有任何線索。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他根本沒辦法分出神去調查她的下落。

朱卜花坐回到太師椅上,閉上酸疼的雙眼,打算稍微休息一下。可一閉眼,眼前便會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高高在上,令他心生安慰,同時又心驚肉跳。

他本名叫作脫脫卜花,乃是雲南的蒙古高官之後。藍玉大軍攻克昆明時,把脫脫卜花連同鄭和一起擄走,送入宮中充作內臣。後來兩人同時被選派去瞭北平燕藩,遇到主人朱棣。

朱棣並不在意脫脫卜花的蒙古血統,對他頗為信重。這等殊遇,讓脫脫卜花銘感五內,獻出瞭全部忠心。靖難之後,燕王變成瞭永樂天子,脫脫卜花也蒙賜朱姓,以禦馬監提督太監的身份,統領勇士禁軍,成為大內舉足輕重的一號人物。

盡管永樂駕崩已快一年,但一直到今日,朱卜花的忠心也不曾變過,至少他自己是這麼認為的。

“陛下,奴婢這麼做是有理由的,有理由的……”朱卜花面對著腦海裡的人影,喃喃說道。他越是極力看清主人的形貌,那人影的輪廓就越發模糊縹緲。他突然“唰”地睜開眼睛,凹凸不平的額頭上沁出一層汗水。

朱卜花告訴自己,剛才看到人影動瞭,陛下應該對此是嘉許的,他心意稍安,然後重新把視線移回輿圖。

在他眼前,那裡有一片鵝黃色線條勾勒出的區域。這裡位於飲虹、上浮二橋與三坊巷貢院之間,是勛貴世胄們居住的地方。一格代表一府,同時也代表瞭一位開國或靖難功臣。太子如果想要求援,必然會先來這裡。

此間盤根錯節,牽涉甚多,之前朱卜花一直沒下決心搜查,隻讓勇士營把守住瞭各處要道。但現在他決心拋開顧忌,哪怕今夜殺個血流成河,也要把太子抓出來。

這時他的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朱卜花回過頭來,知道一定是那個他最厭惡的傢夥。昨葉何信步走開,手裡居然還捏著半塊杏粉色的海棠糕,腮幫子不停地蠕動。

“你可真有閑情逸致。”朱卜花譏諷道。

“沒辦法,我們白蓮教都是窮苦人出身,生怕這頓不吃就沒下頓瞭。”昨葉何一口吞下半塊海棠糕,這才笑瞇瞇地湊過來,道:“才一會兒不見,朱太監你臉上的疽癥可是又嚴重瞭點。要不我跟佛母說一聲,討幾張祛病除邪的符紙?”

“江湖騙子的伎倆,不要在我面前耍。這個節骨眼上,你又跑哪裡去瞭?”朱卜花冷冷道。

昨葉何俯身看向地圖,道:“我打聽出幾件好玩的事。”朱卜花眉頭一皺,正要呵斥,昨葉何拍瞭拍手裡的殘渣,在地圖上的飲虹橋畫瞭一圈:“這一圈你不必費心瞭。”

“哦?”

“我適才問過西華門的衛士,今日下午太子曾經去過惜薪司,拜祭他身邊的老宦官,順便從通政司手裡接過一封京城的八百裡急報。”

朱卜花一驚,道:“還有這種事?”

“我問過江東門守軍,也找到瞭通政司典簿,說法與西華門衛士都對得上。我從信使身上拿到瞭驛路印鑒。”昨葉何袖手一抖,亮出一頁長卷,上頭密密麻麻蓋著四十幾個小印,記錄著從京城到留都的所有換馬記錄。

朱卜花搶過去看瞭一眼,發現是五月十二日從會同館出發,不由得眼神一凝,道:“這日子……難道北邊宮裡的計劃也出變數瞭?”昨葉何道:“北邊的事情,你我都不必操心,總之太子肯定是看到這封密函,才會起意逃脫。但現在來看,未嘗不是件好事。”

“好個屁!你還沒回答,繞這麼一大圈,為什麼不用去飲虹橋查那些勛貴瞭?”朱卜花的脾氣越發急躁起來。

昨葉何笑瞭笑,道:“我雖不知那封密函內文,但必然跟咱們籌謀的大事有關。你想想看,太子若知道事涉帝位之爭,哪裡敢去找那些勛貴?他知道哪個是徐輝祖?哪個是徐增壽?”

徐輝祖和徐增壽都是魏國公徐達的兒子。靖難之時,徐輝祖率兵抵抗燕王,堅決不降;徐增壽卻與燕王暗通款曲,被建文帝察覺後誅殺。昨葉何拿他們倆做比喻,雖然貼切,卻頗為惡毒,讓朱卜花有些不爽。

“那你說!太子會藏在哪裡?”

昨葉何的手指在輿圖上移動著,道:“太子登岸的位置,是在竹橋與玄津橋之間的秦淮西岸。他孤身一人,肯定走不遠,必有當地人協助。你仔細想想,太子在南京城還有什麼熟人?身份不太高的那種。”

“太子在北方養尊處優,南京哪有私交的庶民文士……”朱卜花說到這裡,突然沉默瞭一霎。昨葉何敏銳地捕捉到這一變化,立刻追問。朱卜花抓瞭抓面孔,煩躁道:“隻是件小事,應該沒關系。”

“造反無小事,說來聽聽。”

朱卜花隻好回答:“今天我去玄津橋接太子,那裡有個小官,立瞭些功勞,太子讓我賞瞭他一套馬牌,大概是想當場還掉人情,不願多有瓜葛。”

“什麼功勞?”

“太子沒說,多半是你們白蓮教行事拖泥帶水,讓他救瞭太子一命。”朱卜花不忘指責一句。昨葉何沒理他的挑釁,沉思片刻道:“那小官是什麼職位?”

“不知道,誰會關心這些!”

“太子說賞賜的時候,那個小官站在哪裡?”

“那會兒玄津橋頭全是人,我怎麼會記得!”

“就是說,他一直在人群裡,太子指瞭一下他才站出來對吧?”

“是。”

昨葉何拍瞭拍手,眼睛一亮,道:“若是太子要賞,他該早早站出來候著才對,何必退在人群裡。我看哪,這是太子既想騙你一套馬牌,又不想讓你知道他們之間的關系,才故意演的這麼一出。”

朱卜花手裡一攥,緊緊揪住瞭輿圖一角,整個南京城霎時皴皺起來,說道:“我去查那個小官來歷!”昨葉何卻攔住瞭他,道:“眼下正是合城大索之時,太監主持大局不宜分心。這些小事,交給我來處理便是。”

“你什麼意思?”

“南京城太大,官府能管明面,可顧不到暗處。那些藏污納垢的卑賤溝渠裡,還是我們佛母座下的白蓮信眾們更熟悉些。”

“不行!豈能讓你們這些瘋子在城裡肆意遊走!”

朱卜花一口否決。他對白蓮教沒有一點好感。早在幾年前,這些反賊還在跟朱卜花打生打死,如今雖然因緣際會成瞭盟友,可絕不代表朱卜花的態度會有所變化。

昨葉何盯著他,道:“佛母的緣法您可以不顧,但若因為這點面子讓太子走脫,大計成瞭泡影,你怎麼跟那位貴人交代?”朱卜花死死地捏緊輿圖,臉上又有幾粒疽瘡鼓脹起來,他猶豫再三,終究還是松開瞭手。

“你們打算怎麼找那個小官?”

“我們手裡可有一條上好的獵犬。”昨葉何嘿然一笑。她顴骨高聳,雙眼挑立,一笑起來雖然明艷無儔,可眉宇間總透著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勢。

朱卜花勉強簽瞭一份手令,昨葉何收在懷裡,大搖大擺地離開守備衙門。她人都離開瞭,那尖聲卻還從走廊裡飄進來:

“除去金陵美食,我們白蓮教眾也要享受一下,在大明都城裡抓大明皇太子的樂子。”

“正陽門?”

於謙和蘇荊溪看到吳定緣所指之處,同時發出疑問。這道城門在皇城正南,乃是與承天門、午門、千步禦道位於同一軸線的正禮大門,按說應該戒備最為森嚴才是。

“小杏仁,你還記得在碼頭我跟你說的話嗎?無論那些反賊多麼神通廣大,至少有一件事他們算不到。”

“地震?”

“不錯。”吳定緣看瞭一眼朱瞻基,又迅速移開視線,道:“今天我押送人犯……嗯,押送太子從扇骨臺回城時,途經正陽門。那裡被地震震塌瞭一角,如今還在修葺,城門是關不牢的,或有可乘之機。”

朱瞻基冷哼瞭一聲,那傢夥又提起瞭他不願回顧的恥辱。於謙卻喜不自勝,坊間都說南京地震是羞辱洪熙皇帝與太子,可眼下它成瞭太子最好的盟友。

吳定緣把地圖疊好,揣進懷裡,道:“現在已經宵禁。我們四個人走在路上太紮眼瞭,得做點準備。你們在這裡等著。”說完他也不等太子準許,自顧自地鉆進自己的臥房,叮叮咣咣,不知在幹什麼。

屋子裡沒瞭他,朱瞻基覺得心裡舒服多瞭。馬上就要開始新一輪的逃亡瞭,他閉上眼睛,抓緊時間多蓄積一些精力。蘇荊溪看到旁邊有爐灶,便隔門問瞭一聲,吳定緣說隨你們用,隻是別露火光。

蘇荊溪在灶間轉瞭一圈,鍋裡有半張起面餅,櫥鬥裡擱著幾枚端午節剩下來的龜桃,都是金陵人夏日必吃的湯點。她尋出一個鐵銚子,把這些食材都一股腦地扔進去,再切瞭幾塊板橋蘿卜與一把蕹菜,拌些冬舂米,一會兒工夫便煮得一鍋非飥非湯的濃糊糊。雖然不倫不類,味道卻濃香潤口。

朱瞻基折騰瞭半宿,此時早已饑腸轆轆。蘇荊溪把鐵銚端出來,他懶得盛到碗裡,直接拿大木勺往嘴裡送,吸溜吸溜,吃得格外香甜。吃著吃著,太子忽然聽到旁邊傳來一聲奇怪的動靜,側臉一看,發現聲音是從於謙肚子裡傳出來的。

於謙連忙後退瞭幾步,口稱“唐突”。他從中午跑去錦衣衛到現在,四處奔走,隻吃瞭一個粽子。朱瞻基猶豫瞭一下,把鐵銚一推,說你也來吃點吧。於謙還想推辭,可肚子又叫瞭一聲,他隻得紅著臉先謝太子賞賜,然後自己去灶間取來一個粗瓷大碗,小心翼翼地在鐵銚的最外緣刮瞭半碗,捧著吃起來。

兩人適才對罵的小小尷尬,就在這一次推讓裡煙消雲散。食物化為力量,在朱瞻基周身飛速流轉,暖洋洋的,如同升仙一般。他心滿意足地擱下木勺,發現於謙的碗也已經空瞭,看來他是真餓瞭。

飽暖致多思,朱瞻基這時才想起來,這位忠直的小臣奔走半日,自己居然還沒顧上問他的年齒履歷。他暗暗提醒,這些黜陟之事可不能輕忽,不然會冷瞭臣下之心。

“你是哪一年生人?”朱瞻基盡量讓口氣和緩一些。

“洪武三十一年,杭州府錢塘縣人。”

居然和我是同一年出生,朱瞻基有點驚訝。真是同齡不同人,聽他那老氣橫秋的口氣,還以為是個老夫子。

“哪年進士?”

於謙臉色一紅,簡短答道:“永樂十九年辛醜科。”

朱瞻基仰起頭,口氣感慨起來:“我記得那一年,太宗遷都剛剛完成啊。”於謙道:“是。那時京城剛剛啟用,貢院考棚還是用的木板、葦席。二月冷得緊,墨都被凍住瞭,得先用爐火烤。好多舉子因為不會生火,以致文卷蹉跎。”

“哈哈,這一點京城可比不得留都。怪不得國子監的人,都支持遷都回來……哎,對瞭,你考得如何?”

於謙有些尷尬地搓瞭搓手,道:“臣僥幸得中會元,殿試三甲九十二名。”朱瞻基“咦”瞭一聲。這可太奇怪瞭,會元是會試的第一名,這麼好的成績,即使殿試發揮不好,怎麼也該是二甲保底才對,怎麼名次滑落這麼大?

於謙隻答瞭八個字:“殿試制策,未得上意。”

朱瞻基剛領教過於謙那張大嘴的威力,說好聽點叫“直言不諱”,說難聽點叫“口無遮攔”。估計於謙在殿試時沒忍住,批評瞭幾句時政,被永樂皇帝禦筆一揮,直接從會元黜落到三甲去瞭。這麼多年,這耿直脾氣真是一點沒改。

想到祖父朱棣在殿試上也被於謙氣得不輕,朱瞻基嘴角就忍不住翹瞭一下。他又問道:“然後呢?釋褐授瞭何官?”

“臣得授北京行人司行人。永樂二十一年出使湖廣,次年歸京,轉調南京行人司至今。”

朱瞻基總算明白瞭,為啥一問起履歷,於謙的態度變得那麼扭捏瞭。北京行人司是仕途前景很好的衙署,但以他疾惡如仇的脾氣,隻怕出使湖廣又得罪瞭什麼人,這才被平調到南京行人司。說是平調,和流放也差不多。

一個二十七歲的年輕人被扔到這麼一個地方,還能保持昂揚鬥志的,隻有於謙一個瞭。

“哎,你不必灰心,這一次順利歸京,我會給你安排一個合適的職位,就做……嗯,就做……”朱瞻基腦子裡急速轉動,什麼官職適合賞給這張大嘴巴呢?他靈光一現:“嗯,去都察院做個監察禦史好瞭。”

監察禦史負責糾劾百官,審正刑獄,看到任何不順眼的可以直接風聞奏事,這活讓於謙來做再適合不過瞭。朱瞻基簡直要佩服自己瞭,知人善用,這就是古代賢君的做派啊。

於謙微微一躬,對此並不十分激動。朱瞻基想起剛才這人還在念叨孟子,是個秉持“君為輕”的傢夥,不由得有些泄氣。他突然好奇地問道:“倘若本王在這次襲擊中生死不知,而你恰好又在中樞,會如何處之?”

“越王謀篡,則立襄憲王;襄憲王謀篡,則立越王。”於謙毫不猶豫地回答。

“喂……我說的是本王生死不知,不是死瞭。你難道不該是先來救我嗎?”

“國不可一日無君。我等為臣者,自然先為社稷計。”

他果然最關心的並不是本王……朱瞻基幽幽地嘆息瞭一聲,可一看於謙那張嚴肅的面孔,居然不敢說什麼。

於謙還沒回答,忽聽門房響動,吳定緣從屋子裡走出來。他換瞭一身公門裝束,手裡還拿著一副枷板、一件僧人的緇袍和一個包袱。

吳定緣始終不看朱瞻基,對於謙道:“我們現在最大的優勢,是敵人隻知太子一人,卻不知你我三人的存在。但如今夜裡宵禁,四個人一起出行太過招眼,需要捏造一個事由。”

他把包袱皮打開,裡面是一張度牒、一串槐木佛珠和一張應天府的牌票。“這是我爹前兩天辦的案子,法明寺出瞭一個騙奸進香女眷的和尚。薛推官已經簽發瞭緝拿牌票,可惜犯僧聞訊逃走,隻剩下幾件隨身物品,正好合用。”

於謙眉頭微皺,道:“怎麼個合用法?”

吳定緣從窗格旁拿起一把剃刀,似笑非笑:“我身為應天府捕快,發現瞭在逃的犯僧,當場拿捕,扭送府衙歸案,這不是很合理嗎?犯僧度牒與本府緝拿牌票俱在,誰來盤問也問不出破綻。”

“那我和蘇大夫呢?”

吳定緣開口背誦瞭一段公文:“該名犯僧玷辱行人司官員親眷,為其夫當場所擒,扭送官衙。慮及官眷名節,特準彼等夜入衙署錄供。”

於謙和蘇荊溪同時一窒,這傢夥編的故事忒惡毒。他們仨一下子成瞭一個淫賊、一個失身婦人和一個戴瞭綠帽子的王八,於謙甚至疑心是不是他在故意挾私報復。

“公門押送犯人這個計策可行,就不能……換一個案子嗎?”

“哪有那麼多現成案子換?新郎官掉糞坑——你們要臉還是要命?”吳定緣回答。

於謙嘆瞭口氣。拋開身份不說,這個故事確實天衣無縫,連為什麼宵禁後四人同行的理由都有瞭。

吳定緣握著明晃晃的剃刀,撥開於謙和蘇荊溪,朱瞻基覺察到他的歹意,睜圓眼睛想要拒絕:“你要做什麼?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不能……本王,本王要殺瞭你這驢捅的狗彘!”

可很快他便不敢動瞭。一是冰冷的剃刀緊貼在頭發根;二是吳定緣這打脊賊居然把眼睛閉上瞭,朱瞻基生怕他手裡一抖剮開一道血口子,渾身僵直,一絲不敢動。

還好吳定緣手快,三下五除二便把“龍發”剃瞭個幹凈,露出一片青森森的頭皮。他退後兩步看瞭看,俯身從剛才起誓的香爐裡拔出一根香。於謙手疾眼快,劈手奪下,道:“戒疤就算瞭吧!說他是個未受戒的小沙彌得瞭……”

堂堂大明太子要是被燙瞭戒疤,那可真成瞭千古笑柄。蘇荊溪托著衣服過來,在右肩下墊瞭一塊厚厚的手帕,道:“木枷太沉,怕壓瞭您的傷口。”朱瞻基感動得要哭,跟吳定緣這羅剎鬼相比,這姑娘簡直就是菩薩。

在蘇荊溪的服侍下,太子披起僧袍,掛好佛珠,儼然就是個小沙彌的模樣,惹得蘇荊溪忍不住哧哧笑瞭起來。他面皮有些惱羞,蘇荊溪卻道:“真別說,殿下這麼一裝扮,真有點辯機和尚的意思瞭。”

辯機乃是大唐高僧玄奘的弟子,豐神俊朗,因為與高陽公主私通,被唐太宗處以腰斬。蘇荊溪這一記不動聲色的馬屁,登時讓朱瞻基轉怒為喜。這時吳定緣拎著枷板走過來,讓他好轉的心情又跌落谷底。

吳定緣做這一套慣熟,先把兩塊枷板“咔嚓”一並,牢牢套住脖頸,然後用鐐銬把兩隻手腕子“當啷”一鎖,又從鍋底蹭來一手爐灰,塗在太子臉上。好好的一個秀僧辯機,瞬間變成瞭身陷囹圄的醜和尚。朱瞻基還沒來得及抗議,吳定緣已經把視線移開,對於謙道:“不必擔心,鎖搭都是虛扣的,隨時可以自行掙開。”

朱瞻基心中十分不滿。我好歹是太子,你抹臉之前就不能先知會我一聲?難道我是那種聽不得忠言逆耳的昏君嗎?最起碼,你得拿正眼看著我,每次都避開視線接觸算什麼啊?

吳定緣繼續冷冷道:“醜話說在前頭。我身患羊角風,見不得大火光,一見就會犯病。若真是發起瘋瞭,你們便自求多福吧,可不是我有意不管。”

蘇荊溪好奇道:“這羊角風,隻有看到大火才會犯嗎?”吳定緣道:“看見太子的臉也難受。”

朱瞻基知道這是實話,可怎麼聽都別扭,臉色越發難看起來。這時於謙一拍腦袋,道:“哎呀,糟糕,我得回傢去換套衣衫。”他今天穿的那套官袍已經扔瞭,如今身上是糞工的短打白褂子,走在路上一看就會露餡。

“你傢住哪裡?”

“我在留都是單身赴任,就住在柳樹灣的禮部廨舍,長安街東頭,離正陽門很近。”吳定緣略想瞭想,南京城沒人知道於謙和太子的關系,獨自行動應該沒什麼風險。他朝外頭又聽瞭聽,今晚估計更夫不會報時瞭,不過大略可以推斷是戌末亥初。

“子時整,你和我們在正陽門內的宗伯巷口碰頭。”吳定緣說。

朱瞻基忍不住叫瞭一聲,雖然這小臣罵人夠狠,可他是自己在這滿城皆敵的南京城裡最大的依賴。如今他這一走,朱瞻基心中登時沒瞭主心骨。

於謙聽到太子呼喚,深深一揖,道:“殿下少安毋躁,臣去去即回。”他看瞭吳定緣一眼,又對太子寬慰道:“此人雖嗜財憊懶,倒有一樁好處,便是誠實守信。他既然說護送殿下出城,定然是不會打折扣的。”

這話他是當面講的,吳定緣聽瞭,隻是抱著手臂懶洋洋道:“記得你許我的五百兩銀子。”於謙哼瞭一聲,沒有答話,推門離開瞭。

沒過幾息,他又回來瞭。吳定緣不耐煩地問他還忘瞭什麼,於謙俯身把地上那尊小銅爐撿起來,鄭重揣到懷裡:“這是殿下立過誓言的禮器,不可丟棄,我要帶上。”

朱瞻基的表情一僵,胸中那點不舍登時煙消雲散。他剛才在這香爐前起誓,無論如何也要返回京城,絕不放棄。看來於謙並不放心,把這銅爐帶上,就是想要時時提醒諷諫。

“這是我妹做生日時我送的,你要拿走,得加錢。”吳定緣插嘴道。於謙擺擺手,道:“給你五百零一兩!”轉身走開瞭。

剩下的三個人稍做收拾,也離開瞭吳傢院子。朱瞻基一身和尚裝扮,頸戴枷鎖走在前頭。他很不習慣這種頭重腳輕的束縛感,走起來踉踉蹌蹌,倒真似個落魄犯僧。吳定緣手提一盞竹骨氣死風燈,緊隨其後,還不時用鐵尺敲打一下犯人的腿脛。蘇荊溪則把頭發盤成尋常婦人的高髻,額帕包頭,垂頭跟在隊尾,仿佛不願被人看到面孔。

此時天色已然黑透,濃墨般的雲遮住星光與月色,抹去瞭一切輪廓和細節。即使行人面對面站著,也難以看清面孔。對這一隊膽戰心驚的逃亡者來說,這是一個好消息。

吳定緣對於南京城的佈局確實是熟稔得很。他帶著他們走街串巷,時而沿著上瞭門板的書鋪廊溜過去,時而從一處廢棄小廟旁邊偷偷鉆過籬笆,時而大搖大擺從國子監前的琉璃牌坊走過去。吳定緣仿佛一條狡黠的泥鰍,在漁人的網眼中巧妙地鉆行擺動。

整個城區正湧動著一陣陣不安的漣漪,好似午時那場爆炸的餘波久久未平。假如有人可以俯瞰整個南京城,會看到一大片黑暗中點綴著許多小亮點,每一個亮點都代表瞭一隊舉著火把的隊伍。他們氣勢洶洶地流過每一條巷道,闖入每一戶人傢。

吳定緣等三人沿途被盤查瞭七八次,還都是來自不同隊伍。好在他們事先準備充分,文書齊全,盤查的兵丁一聽是押送淫僧,都面露曖昧,不免多看兩眼跟在隊尾的蘇荊溪,反而忽略掉瞭朱瞻基那張醃臢的面孔。

就這麼一路走走停停,他們很快便抵達瞭正陽門內。這裡正對著禦街,稍微靠西一邊有一條宗伯巷。因為禮部尚書、侍郎、郎中、員外郎等大員都住此間,故而得名。巷內每一間皆是高門邃宇、重堂軒道,端的是大戶氣派。

遠處的正陽門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沒有火光。吳定緣表示太早過去容易打草驚蛇,等於謙到瞭一起走。如今時近炎夏,巷子口早早搭起瞭一片蔽日遮雨的卷棚,於是他們一行就站在棚下,安靜等待。

不過,這巷子此時沒瞭平時的靜謐威嚴,有哭聲隱隱從裡面傳到巷口。太子駕臨南京,在東水關迎駕的官員序列,以禮部為首。所以,當寶船爆炸之時,也以禮部官員們傷亡最為慘重。這宗伯巷內明天開始,恐怕要傢傢戴孝、戶戶掛幡瞭。

朱瞻基站在棚下,聽得哭聲入耳,面色頗不自在。雖說這不是他的責任,可畢竟都是大明精英,日後也會是他的臣下,如今如豬狗一樣被屠戮,令他心中鬱憤難抑。他為瞭排遣鬱悶,環顧四周,偶爾掃到吳定緣那裡,發現他又轉頭避開,一股怒意湧瞭上來:

“吳定緣,你為何不正視我?莫非你也覺得本王德薄才淺,不懂為君之道?”

吳定緣莫名其妙地抬起頭,四目相對的一瞬,那種熟悉的刺痛感又出現瞭。他眉頭一蹙,正要挪開,朱瞻基卻大喝一聲:“不準挪開,看著我!”

吳定緣隻好保持視線,持續瞭三四個呼吸的光景,隻覺得刺痛感從太陽穴延伸出去,像一柄烙鐵順著額頭緩緩切開,把頭蓋骨裡攪得天翻地覆。他終於堅持不住,發出一聲呻吟,整個人抱住頭蹲瞭下去。

蘇荊溪見狀趕緊伸出指頭按壓他風府、天柱兩處。朱瞻基沒想到吳定緣反應這麼強烈,有些尷尬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吳定緣喘瞭好一陣,才勉強站起來,額頭上仍是青筋綻露。

蘇荊溪起身對太子道:“不礙事,隻是輕微的頭風病發作,大概受瞭什麼刺激。”

“刺激?看到我的臉就這麼大刺激嗎?”朱瞻基半是不滿半是鬱悶。

蘇荊溪道:“民女之前經手過類似病癥。這種病,多半是患者經歷過什麼驚怖之事,從此一見相似之物,便有反應。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就是這個道理。”

朱瞻基納悶道:“我之前可沒見過他!”

蘇荊溪低頭拿住吳定緣右手,一邊向虎口施力一邊問道:“你可曾為天傢做過事?或者見過什麼宗室?”吳定緣搖搖頭,甩脫瞭她的手。他可不想再橫生什麼枝節,隻要於謙一到,把這些人送出城去,從此江湖不再見。

蘇荊溪從腰間取出一條佈帶,給他沿太陽穴緊纏一圈,一邊纏一邊細聲道:“不管你存著什麼心事,這麼常年鬱積於內,壺滿則溢,早晚要生大病。心事不能憋悶,還得要跟別人說出來才好。”吳定緣冷笑道:“茶水涼暖各人知。你到處打聽別人的心事,到底有什麼居心?”

蘇荊溪道:“我是個醫者,見到奇病怪癥,總不免見獵心喜,能有什麼居心?”

“我又不痛不癢,算得什麼奇病怪癥?”

“心病也是病,隻是不為人所重罷瞭。以民女這幾年行醫經驗,若以言語為湯藥,以傾聽為調理,往往心病自消。所以我見到人,總習慣想去多聊聊。”

吳定緣不耐煩地揮揮手,道:“幾句話就能治病?隻合去哄哄深府裡的女眷吧。”

“茶水涼暖,其實人不自知。”

蘇荊溪點瞭一句,然後知趣地閉上嘴,一言不發地纏完瞭佈帶,便站到一旁去瞭。吳定緣摸摸腦袋,雖然被勒得難受,但剛才的不適感確實少瞭許多。

“看來我爹說得對,無論什麼人都會有優點。”吳定緣低聲道。蘇荊溪知道這是他在表達謝意,微微一笑,轉去陪太子閑聊。

過瞭約莫一個水刻,遠處街道傳來腳步聲,於謙匆匆趕來。他傢裡隻剩一件大祀時才穿的朝服,那件肥袖的赤羅衣穿在身上頗為臃腫,蔽膝前頭兩根赤白色的大絹帶子來回飄動,感覺隨時會把他絆倒。

“你怎麼……穿瞭這麼一件?”吳定緣有點不能理解,你們是去跑路,又不是祭天。

“可以嚇唬人啊。”於謙理直氣壯地回答。

行人的職責是撫諭四方、頒行詔敕,所以使者的冕服都格外華麗,不華麗不足以體現出朝廷威儀。對那些搞不清官員品級的軍民來說,越誇張的袍服造型越有震懾力。尤其於謙本人相貌英偉,襯上朝服更是氣魄堂堂。

“那麼,你路上有沒有遇到盤問?”

“沒有。我這一身穿著,誰敢攔著?”

吳定緣點點頭,說等一下你們別出聲,聽我說就行。然後他重新排瞭一下隊列:淫僧與捕快在前,行人攙扶著妻子在後,朝著正陽門走去。

正陽門正在修葺中,因此夜間城頭不能舉燈,怕引燃建築材料。守軍隻在城門洞的兩端,各豎起兩根火炬,照亮城門附近數丈范圍,周圍用木柵擋住。他們看到有人接近,本能地舉起手中矛槍,警惕地喝一聲“停步”。

吳定緣示意其他三人站在火光邊緣,然後自己邁步過去,道:“遵應天府解送犯人,從速放行。”然後把牌票和自己的錫牌遞瞭過去。衛兵不認識字,牌票上那個大印卻分辨得出,不由得狐疑地嘟囔瞭一句:“哪有大半夜要押解出城的?”

吳定緣回頭瞟瞭一眼朱瞻基,湊近衛兵,故作神秘道:“老哥,你可聽過法明寺的孔門長老?”

這是個糟污的葷段子,孔、門、長、老四字各有喻指。衛兵早聽說法明寺不幹凈,聽到這綽號如此形象,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們把寺裡的和尚給逮啦?”吳定緣晃瞭晃牌票,壓低聲音說:“有個行人的老婆去法明寺上香求子,這小和尚修瞭無上秘法,用金剛杵給她開光。沒承想光開到一半,被中途回傢的行人拿瞭個正著,報瞭官。”

事涉官員的香艷故事,吳定緣又說得粗俗,最對這些老軍的胃口。兩個守軍望向那兩男一女,都嘿嘿地笑瞭起來。其中一個衛兵道:“那這淫僧該是押送上元縣呀,怎麼還往城外送?”吳定緣往遠處一指,道:“知府老爹說這事太傷朝廷體面,把案子移到鄰近的句容縣裡偷偷審結,不然誰半夜往外跑?你瞧,人傢苦主連朝服都穿起來瞭,王八咬木梢——這是要死爭到底。”

那一句俏皮話語帶雙關,既嘲那官員是王八,又諷他死硬,惹得守軍又是一陣大笑。一個正要挪開木柵,另一個忽道:“哎,對瞭,你有守備衙門開的簽單嗎?剛才上頭傳來命令,說諸門封閉不得擅開。”吳定緣跺瞭跺腳,連連叫苦:“走瞭水去現挖井,守備衙門才傳來的命令,我哪來得及開單子去?”

“沒簽單,城門可不能開哪。”守軍咣當一聲把柵欄重新擱下。

“今天碼頭鬧出來的事你們也聽到瞭,各處衙署如今全亂瞭套,我找誰開去?”吳定緣說。兩個守軍表示理解,卻不肯再挪開柵欄。吳定緣心想要不要試著賄賂一下,手伸進懷裡正要掏銀子,這邊於謙從火光邊緣大踏步走過來。

守軍一見他這一套誇張的大朱官袍和那一張冷峻的面孔,頓時有些畏縮,態度恭謹瞭不少。於謙大聲喝道:“你們在這裡推三阻四,是嫌本官品級太小,故意刁難嗎?”

兩個守軍暗暗叫苦。八品官也是官,平頭百姓哪敢招惹。他們隻能賠笑著說這是法度,於謙冷笑一聲,從懷裡掏出一枚過城鐵牌,丟給守軍。守軍雖然不認識字,可這牌子見得不少。兩人研究瞭一番,其中一位說:“官爺,牌子沒毛病,可您這個是白天過城的牌子,可不能夜啟城門啊。”

“我問你們,我這個牌子,是否寫明瞭隻能白天過城?”於謙氣勢洶洶地問道。

“是沒寫明。可晚上城門是關的,您又沒有開城門的權限,可不就等於隻能在白天過城嗎?”

“那就是說,如果晚上城門是開的,我這牌子就能通行,對不對?”

“說的是沒錯,可晚上城門是不開……”守軍還想辯駁,可突然噎住瞭。

正陽門的城樓正在修葺,兩扇卸瞭門軸的城門靠在外墻,無法關閉。也就是說,於謙要求夜半出城這事,在正陽門這裡,是完全合乎要求的。守軍總覺得事理上有點不對,可於謙的話又挑不出破綻,生生把他們給繞糊塗瞭。

“南京城門晨昏啟閉,那是為瞭防止外賊入內,不是為瞭禁錮居民外出。你們若如此泥古不化,本官現在就去守備衙門分說,問問他們阻礙行人該杖幾等!”

於謙昂起下巴,聲音鏗鏘有力,如同公堂之上宣讀判決一般。兩個守軍臉上登時變色。別看行人官小,他代表朝廷出使四方,阻撓行程者要予以嚴懲。他們心裡痛罵這個行人以權謀私,自己戴瞭綠帽子,還擺出這麼大官威,可面上不敢再耽擱,老老實實把柵欄搬開。

於謙得意地瞥瞭吳定緣一眼,收回鐵牌掛在腰間。吳定緣兩眼朝天上翻瞭翻,不知這有什麼好炫耀的。

離開南京城的最後一段路終於打開瞭。他們四人穿過木柵欄,一頭鉆進那條深邃的城門洞子裡。門洞子中沒有任何燈光,人一踏進去,像沉入一方墨池,四周隻有黏稠濃鬱的黑暗。鞋底與青石路面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在逼仄的通道裡來回反射,讓人很快就喪失瞭方向感。

吳定緣走在最前頭,沉聲不語。這是他今天第二次鉆進這個門洞,再走上二十幾步,自己便可以從這團爛糨糊中解脫出來瞭。可奇怪的是,越走到終點,吳定緣的心思非但不踏實,反而越發不安,總覺得冥冥中似乎有什麼重要的點被遺漏瞭。

二十幾步很快就走完,前方已經隱約可見一條亮線,那應該是外城門火炬照進城門縫隙的光。不過……吳定緣瞇起眼睛端詳瞭一下,這光色有些散雜,光源應該來自不止一個角度。

難道守軍除瞭立起火炬,還有別的燈籠?吳定緣思索著,突然停住瞭腳步。後頭朱瞻基猝不及防,枷板直接頂到瞭他的後背。吳定緣身子一個趔趄,那縹緲的疑慮驟然凝成瞭實體。

“小杏仁,你剛才說,你從柳樹灣傢裡趕過來,一路上沒人盤查?”

“首先,別叫我小杏仁;其次,是啊,怎麼瞭?”

“是攔停你檢查後放行,還是壓根沒人攔停?”

“當然是沒人攔停,我路上就不曾停步過,大概是都畏懼朝服威儀吧?”

吳定緣轉回頭來,對著黑暗中道:“你被跟蹤瞭。”於謙大驚:“怎麼可能?”吳定緣道:“今夜合城大索,你一個小行人何德何能,憑什麼能一路暢行無阻,連攔停盤查都沒遇到?”

蘇荊溪第二個反應過來:“沒人盤查,說明對方是有意放縱,想跟隨他找到太子所在。”朱瞻基抖瞭抖手腕上的鎖鏈:“不可能!我可從未對任何人說起於謙的事!”

吳定緣丟下一句:“兔走草動,鷹飛風起,這世上哪有一點不留痕跡的事?”然後從腰間抽出鐵尺,警惕地一步步蹭向出口方向。

若真有人跟蹤,那麼他們的最佳策略不是銜尾追擊,而是繞出城去,從外圍直接堵截,來個甕中捉鱉。眼前那駁雜的光亮,說明出口外側至少有七八隻燈籠高高吊起,想必已經有人先期趕到瞭城門外側,但人數不會太多。

“怎麼辦?是趁敵人主力未至硬闖一下,還是迅速退回去?”吳定緣面臨著一個艱難的抉擇。他們距離城外隻有數步之遙,這麼退去實在可惜,可對方若是堵住瞭門口,硬沖就是找死。

他還沒下定決心,對面的光亮陡然變得寬廣起來,城門被人挪開瞭幾尺,那群人要闖進門洞來瞭!

吳定緣提起鐵尺,咬牙準備拼死一搏。隻見出口外的光亮一暗,一個敦實身影先鉆瞭進來,可惜因為是背光,看不清對方容貌。

吳定緣知道自己技巧上比尋常兵丁要強,可體能不占優勢,隻能先發制人。他一晃鐵尺,鷹隼一般撲瞭過去,直攻對方下盤。孰料對方早料到他會發動突襲,“鐺”的一聲,鐵尺正好擋住鐵尺。兩人在黑暗中迅速交手瞭三四下,各自後退。他們路數相近,兵刃類同,竟然拼瞭一個不分勝負。

這時更多的人沖入門洞,還有人提著燈籠進來,整個門洞裡立刻充滿瞭昏黃色的光亮。吳定緣此時終於看清瞭對方的臉,對方也看到瞭他。

“爹?”

“定緣?”吳不平那張老臉上掀起的驚濤駭浪,並不比自己兒子臉上的小。

《兩京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