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極?你說汪極?”
朱瞻基眼睛瞪得渾圓,圓得像兩把點燃瞭火繩的火銃槍口。
“對。”返回四裡鋪的於謙把情況簡略地說給太子聽。
朱瞻基捏緊拳頭,幾乎把牙齒咬碎。那條塞滿瞭火藥的寶船,正是那條老狗送給他的,可以說是最直接的仇人。
這時,蘇荊溪拍瞭拍他赤裸的肩頭,柔聲道:“殿下,筋肉莫要緊繃,否則箭頭會陷進去。”朱瞻基連忙松開拳頭,讓身體放松下來。蘇荊溪處置好傷口,側身把一條棉佈從燙水盆裡撈出來,輕輕擰幹,輕描淡寫地問瞭一句:
“汪極為何不逃?”
這是一個好問題。此時距離寶船爆炸已經過去一天一夜,金陵城的動靜,揚州這邊無論如何也該聽到點風聲。汪極若知道太子居然沒死,怎麼可能還在揚州安坐?傢裡的管事哪裡還有閑情去賭?
吳定緣道:“朱卜花很可能封鎖瞭真實消息,不讓他知曉。看來這個汪極,在這樁陰謀裡也不是什麼核心人物。”
“就是說,他現在並不知道我沒死,還在傢裡做著新君封賞的春秋大夢?”朱瞻基變得有些興奮。
“有可能。”
吳定緣瞥瞭一眼蘇荊溪,眼神裡既有贊許,也有警惕。這個女人總是一語中的,她明明看穿瞭關鍵,卻不肯坦白說出,總是用發問的語氣點醒別人,把自己隱在後頭。這到底是習慣性地保護自己,還是另有所圖?
至少在蘇荊溪此時的面孔上,他看不出什麼端倪。
這時於謙皺起眉頭提醒道:“喂,你們不要因小失大!現在殿下最重要的是返回京城,不是報仇!絕不能有任何耽誤。”他看向朱瞻基,道:“殿下還請少安毋躁,一俟奪還帝位,一紙詔書便可定汪傢生死,不急於這一時。”
朱瞻基也明白這個道理,隻是悻悻地罵瞭一句。
於謙道:“五月二十日——也就是明天寅初時分,會有幾條舟山進鮮船完成交兌,由揚州千戶所押船北上。我們無論如何,得趕上這一班,因此今晚必須拿到汪傢的薦書。你們在客棧裡少等,我和吳定緣去一趟賭棚。”
朱瞻基想到於謙差點失陷在瓜洲,有些不放心,道:“要不我也跟你們去吧?”於謙嚇瞭一跳,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種藏污納垢之所,還是交給臣等去處置為上。”
於謙不擅作偽,朱瞻基聽出來瞭,他是嫌自己沒市井經驗,去瞭也是添亂。太子頗有些不服氣,想反諷你剛才不也差點被人黑瞭嗎?可他自矜身份,不能對臣下亂講這種氣話,隻好咽瞭回去。
“當上位者也很麻煩哪。”朱瞻基暗自嘆瞭口氣。
這時吳定緣把於謙拉到門口,道:“小杏仁,你想過沒有,要怎麼從汪傢管事手裡弄到薦書?”於謙聽瞭一愣,顯然還沒考慮過。吳定緣疲憊地捏瞭捏鼻梁,道:“你不會以為,隻要找到那管事,人傢就會平白給你吧?”
“我們動之以利,或者曉以大義,實在不行就把他抓到硝土溝邊上,脅迫他交出來!”於謙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江湖一點。
“白米吃飯,白口扯淡!”吳定緣毫不客氣地駁回。
任何一處賭棚,都必然有打行的人坐鎮。憑於謙和吳定緣兩個人,不可能在裡面動武。更何況,就算能動武,脅迫他拿到薦書,人傢回頭派個小廝去船上通報,你還是走不瞭。
“那你說怎麼辦?”
“隻有一個辦法。在賭棚堂堂正正贏那管事一大筆錢,讓他拿薦書來換。”吳定緣道。
“贏?今晚可是那個什麼鬥文蟲,你會嗎?”於謙的聲音不由得提高瞭幾度。
“我看你答應那麼痛快,以為你很熟!”
“我從小哪怕碰一下牌九,都得讓我爹打一頓,這種玩意怎麼會玩?”於謙越說越覺得不妙,“你在南京不是出瞭名地浪蕩嗎?哪個浪蕩子不賭的?”
吳定緣無奈地解釋瞭一下。他在南京城的壞名聲有酗酒、狎妓,卻從來沒有濫賭。一來是他性格孤僻,不願去賭場那種喧鬧之地;二來他對錢財看得挺重,賭桌上瞬息百金千金,有點承受不瞭……
於謙一聽急瞭,合著他們倆都指望對方去賭。這可麻煩瞭,兩個連規則都不知道的雛兒,想要贏死一個老手,隻怕比一月來錢塘潮還難。
末瞭吳定緣狠狠一跺腳,沉聲道:“時辰不早瞭,先過去,大不瞭見機行事!”於謙雖覺不妥,可也隻能如此瞭。兩人正要離開,朱瞻基的聲音忽然從背後響起:
“等等,你們說鬥文蟲?”
兩人同時回頭,看到一雙閃閃發亮、充滿驕矜與興奮的眼睛。
半個時辰之後。
賭棚的門衛雙手抱臂,註視著眼前一個個賭客走進棚中。這裡是瓜洲名聲最好的賭棚,雖然抽水多瞭點,但棚裡秩序井然,絕無欺詐搶奪之虞。要做到這一點,除瞭有十幾條打行的羅漢鎮守,主要還靠門衛一雙隼眼。
他隻要一掃,便能把來客底細看得差不多,若有心懷不軌的宵小,早早禮送出去。賭棚在申初牌響一開,門衛就早早站在門口。他看到有醉醺醺的衛所百戶、好奇的隨船商賈、腳行裡的大小綱首、附近縣裡的鄉紳胥吏……還有幾個渾身散發著醃魚味道的,八成是販私鹽的販子。
對於這樣的人,門衛不會特別關註。瓜洲這地方關防重大,朝廷不許建酒肆、青樓,日落之後閑漢們隻剩賭棚可以去玩,黑白明暗的人都有,隻要不鬧事,賭棚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那幾個私鹽販子進去之後,門衛的眼神忽然一凝。迎面走過來三個人,一前兩後。為首的那年輕人一身圓領湖縐青袍,皂白京靴,走步間頗有雍容貴氣,隻是頭上扣著一頂高麗帽,略顯畏怯。身後那兩位,一位是一襲短打麻衫,手臂習慣性地屈在腰間,一看是慣於握刀;一位穿皂佈道袍,頭戴縐紗巾子,白凈長髯,眉目間卻有些忐忑。
怕不是哪傢的公子帶著傢將與師爺來玩?
門衛不由得多看瞭幾眼。這時他註意到那貴公子手裡還抱著個裝蛐蛐的過籠,態度立刻一變,側身過去,掀開另外一扇簾子,大聲道:“有鬥客到。”
這三人坦然走過簾子,發現這裡跟敞間的賭棚不一樣,都是一個個磚砌的小單間,裡頭擺著方案圓礅,雖然簡陋,收拾得倒幹凈。有伶俐小廝端來一杯熱茶,三碟幹果與一盤松糕,說您還缺什麼物事,隻管提,再有一刻準時開閘。
朱瞻基見屋裡沒人瞭,趕緊把高麗帽摘下來,露出一個大光頭。之前他假扮僧人剃光瞭頭發,這會兒如果被人看見,還以為是受瞭髡刑的賊人。
於謙實在忍不住瞭,憂心忡忡地問太子:“殿下……”“叫我洪望公子。”朱瞻基瞪瞭他一眼。
這是他給自己取的化名,洪與紅同音,紅者朱也,望者瞻也,算是相切。
於謙趕緊改口道:“公子,咱們這急就章,能行嗎?”朱瞻基輕輕撫著手裡瓦罐,自從進瞭這賭棚,他整個人充滿瞭自信,道:“於司直,論儒經道學,本王不如你;這鬥蟲的事,你可就不如本王瞭。”
“可是,您在街上買的這隻蛐蛐,也忒瘦小瞭吧,居然要四枚珍珠……”“五枚。”吳定緣在一旁補瞭一句。
朱瞻基不屑地嗤笑一聲:“我給你們講講什麼叫鬥文蟲,就知道值不值瞭。”他端起茶杯啜瞭一口,方才開口:“這蛐蛐,並不是隨時可以鬥的,得順應天時。一般來說,伏蟲要等六月初才開始披甲,七月初鳴,有鬥性要等白露之後,入冬即歇,前後也就百日而已,所以也叫秋興。”
於謙一聽急瞭,道:“那五月鬥什麼蟲?”
“你急什麼,我還沒說完呢。”朱瞻基抬起手,“蛐蛐分季,人的賭性可不分。蟲還沒成,鬥客們癮頭來瞭,怎麼辦?於是就有瞭一種調教的法子:取嶺南的蟲卵,在暖盆的土裡烘著,盆口覆著上好的綿紙,一路北運。路上每日綿紙灑水,盆下暖烘,便可以讓蟲卵早幾個月孵出。再把孵出來的幼蟲放在蔬葉上,仍舊灑水,便能在四五月長成足翅——這是賈似道傳下來的法子,叫作催春養蛩法。”
於謙和吳定緣同時倒吸一口涼氣,這麼養蟲子,怕不是一隻蟲得幾十兩銀子。
“這種催出來的鬥蟲悖時而生,身柔口弱,鬥性遠不及真蟲,所以叫作文蟲。它的用處,隻是在白露之前讓鬥客們隨便玩玩,聊勝於無吧。”
聽瞭太子的介紹,兩人都是一陣感慨。花這麼大心思培養,居然隻是讓鬥客們在六月前解個悶,這實在是奢靡過甚瞭。難怪剛才看門人一見蛐蛐罐,態度就變瞭。五月中能拿出活蛐蛐的客人,定然身傢不菲。
於謙結結巴巴問:“公子您怎麼對這種事這麼瞭解?”朱瞻基道:“我在宮裡頭偶爾也玩,這催春養蛩的法子,還是我從書裡找出來給大伴看的呢——我到南京,隨身帶著一隻賽子龍,就是大伴這麼養出來的,可惜卻……”他狠狠瞪瞭一眼吳定緣,後者迅速把視線挪開瞭。
於謙面孔一板,道:“公子,今日事急從權。可此等玩物靡費無算,薄蝕人心,君主若沉迷此物,隻怕非社稷之幸。尤其公子您還津津樂道於賈似道那等奸臣之言,難道要自比隋煬宋徽……”
朱瞻基聽著他絮叨,面無表情地拿起一塊松糕咀嚼。這時小廝進來,說準備開閘,太子把松糕順手往懷裡一揣,說:“走!”
這傢賭棚是拿一間河庫改的,場子是個極開闊的開間。此時開間裡面擺瞭七八張方桌,二十來條長凳,上頭擺著牌九、骰子、雙陸之類的物品,不過,暫時還沒人玩。所有賭客都把註意力集中在賭棚的正中央。這裡擺著一張黑漆杉木大圓桌,但正東方向桌面凹進去一角,好似一張炊餅被人咬下一口。
一位玄衣賭師站在凹角裡,身前桌心擺著一件鼓腹侈口的鬥罐,旁邊還有一把半枯半綠的牛筋草。此時已經有兩個鬥客在位瞭,他們各自把養的文蟲從過籠請出來,移入鬥罐。那個鬥罐中間被一道小木閘擋著。
賭師做瞭個手勢,兩個鬥客拈起一根草來,輕輕挑弄自傢大將的須子,要把殺氣勾出來。
賭棚角落裡居然還有一位歌女,彈著琵琶,唱的是西湖邊上濟顛長老的《瘞促織·鷓鴣天》:“促織兒,王彥章,一根須短一根長。隻因全勝三十六,人總呼為王鐵槍。休煩惱,莫悲傷,世間萬物有無常。昨宵忽值嚴霜降,好似南柯夢一場。”
伴隨著歌聲,周圍的看客們觀察鬥蟲品相,略做交流,然後紛紛下註,寶鈔碎銀金簪珠丸鋪滿一桌子——此所謂“買馬”。註下得差不多瞭,兩邊的蛐蛐也被挑起瞭鬥性,磨翅長鳴。賭師發一聲喊,兩邊鬥客都後退一步。賭師把木閘一抬,兩員大將登時撲向對方,在鬥罐裡戰作一團。
過不多時,一隻蛐蛐被咬得遍體鱗傷,繞罐而逃,得勝的那隻須子高高翹起,鳴叫不已。賭師當場宣佈勝負,贏的鬥客高高興興把它請回過籠,好生歇著,而輸的那一位大概損失不小,氣得把它扔地上,恨恨踩瞭幾腳。看客們也是一半沮喪搖頭,一半興致勃勃地把錢從桌子上摟回來。
朱瞻基等三人站在人群裡,觀摩瞭三四回合。太子還下瞭幾次小註,居然都贏瞭。於謙不禁疑心,太子爺在宮裡玩鬥蟲,怕不是偶一為之。
見瞭幾回勝負,賭棚裡的氣氛逐漸熱絡起來,無論鬥客還是看客都有點眼紅,仿佛被蛐蛐附體一般。吳定緣對鬥蟲沒興趣,他的視線掃過周圍人群,突然在一個方向定住瞭。
一個戴著四方平定巾的老頭擠到前圈,舉起懷中瓦罐。這老頭的脖頸處有一塊暗紅胎記,雖然被錦繡立領擋住,但這麼一擠一動,還是被吳定緣看到瞭。根據胖子提供的消息,這人應該就是汪極府上的管事。
吳定緣一捅朱瞻基,後者點頭會意,身子朝前靠去。
那老頭剛把過籠擱在賭師的右首,朱瞻基便立刻把自己的過籠推到左首,表示願意對戰。然後他做瞭一個出乎意料的動作,把一個佈袋扔上桌面,放在過籠旁邊。袋口沒束繩,被這麼一甩,從裡面骨碌碌滾出十幾枚晶瑩珍珠。
這個舉動,在場內掀起一片驚訝的吸氣聲。鬥文蟲講究的是對押,一邊下瞭彩頭,另外一邊得押下等值的物件才行。這一袋珍珠怕不得折個幾百兩紋銀,若非對自己的鬥蟲有絕對信心,誰敢這麼下。
“在下洪望,願與閣下一談。”朱瞻基道。
汪管事沒想到對面這公子一上來玩大的,臉色頗有些不自然。可他往對方罐子裡一看,樂瞭。那蟲須子枯短,項頸淺勒,一對大牙黯淡無光,一看就是時令沒調理好。八成這貴公子是個羊牯,被人拿養廢瞭的蛐蛐給誆瞭,還不自知。
這種大便宜,可是不占白不占。汪管事對賭師道:“我今天沒帶那麼多財貨,對面的朋友想對押,稍後立契取貨,絕不拖延,請棚裡的作保。”賭師一點頭,表示汪管事是老客,賭場願意作保,問朱瞻基願意不願意。太子自然是從善如流。
一見汪管傢接瞭這一註,棚內氣氛一瞬間達到高潮。幾百兩的賭註,少見這麼重的彩頭,每個人的呼吸都粗重起來,一時間喧嘩聲四起。賭師不得不喚來幾個打行的壯漢,維持秩序。
於謙心裡一陣打鼓,他雖不懂鬥蟲,可也看得出自傢蟲子品相較差。這本來就是朱瞻基在街上臨時買的,根本沒精挑細選,也沒悉心調教,輸瞭珍珠不打緊,耽誤瞭薦船的大事可就糟糕。
朱瞻基可不知於謙的忐忑,他信心滿滿地拈起一根牛筋草,和汪管傢開始戰前的挑逗。草尖拂著蛐蛐長須,要把戰意催發出來。
汪管傢帶來的這隻文蟲,黃頭鐵項,色如舊鐵,上鋪紫丁斑。擱到秋興時節,這品相不算上佳,但在文蟲裡已是極少見的驍將。相比之下,朱瞻基那隻就瘦弱多瞭,連腿爪都還沒硬,爬起來軟綿綿的。
汪管傢一邊逗弄,一邊又多望瞭一眼,對面那蛐蛐無精打采,怎麼挑撥都不愛振翅,須子都耷拉著,心裡就更踏實瞭。
挑撥得差不多瞭,賭師喊聲“開閘”,然後拔走小木閘。汪管傢那隻氣勢洶洶撲過去,四牙剛一相觸,怪事發生瞭。它還未合鉗出力,便遽然向後退卻,仿佛碰到什麼邪魔。朱瞻基那隻稍微提起來點精神,朝它爬過去,對方又繞著躲開。
於是在鬥罐裡,出現瞭一番頗為詭異的情景:驍將每次奮起攻勢,都一觸即退;弱軍無甚戰意,反而逼得驍將繞著罐子跑。看客們大為訝異,不由得議論紛紛。汪管傢更是憋紫瞭臉,不明就裡。
這兩隻蟲足足繞瞭半炷香光景,都跑不動瞭。賭師見狀,拿起木閘把它們分開,判朱瞻基勾勝——兩蟲相鬥無果,但場面上朱瞻基更勝一籌,是謂勾勝。
看客們爆發出極其熱烈的議論聲,看不明白這回怎麼打的。於謙在人群裡長舒一口氣,偷偷問太子到底怎麼回事。
朱瞻基笑瞭笑,他豈會不知這隻下品蛐蛐沒什麼勝算。但他之前在菜攤上弄瞭點椒葉研碎,和著一點點蜜水給它塗上,軀殼上便散發出一種刺激味道。這味道最惹蛐蛐厭惡,對方再兇狠也不願靠近。
說起來,這法子還是宮裡的小宦官發明的。他們鬥蛐蛐怕贏瞭太子,便用這法子故意輸。一來二去,朱瞻基發現不對,這才把真相逼問出來。這法子隻在宮裡流傳,整個京城玩鬥蟲的都還不清楚,江南人更發現不瞭其中玄機。
汪管事的臉色一陣鐵青,下巴微抖。一註便輸瞭幾百兩紋銀,就算是大鹽商傢的管事,也是剜去好大一塊肉。他勉強雙手一拱,說願賭服輸,當即喚來小廝取紙筆,要寫借契。
於謙過去一托手腕,微微一笑,道:“其實我傢公子隻是以蟲會友,旁的還在其次。”汪管事一聽,頓時面露警惕,道:“不知小老兒何德何能,得蒙貴傢青眼相看?”
若對方提出什麼非分要求,他寧可賠這錢。於謙笑道:“我傢公子要去京城探望病親,苦於五月水枯,情急不能速行。求汪老念在他一片孝心,幫忙辦來一份川上船的薦書,這賭註我們分文不取,薦書鈔銀依舊照付。”
洪熙皇帝確實“不豫”,所以“探望病親”這話一點毛病沒有。汪管事一聽是為薦書的事,顏色稍霽。這事對別人來說棘手,對汪府來說真不算難。
汪管事問:“你們打算何時啟程?”於謙說:“最好明晨那一班。”汪管事一怔,這要得真夠急啊……他沉思片刻,說賭棚人多眼雜,我主傢在邗江河畔有一處別業,毗近揚州所的碼頭。待我問問明天押船是哪個百戶,打好招呼。洪公子索性在別業住上半宿,明日寅時出門直接上船。
兩下談妥,朱瞻基與汪管事便一齊離開鬥桌,其他鬥客迅速補瞭空位,在賭徒們的哄喊聲中又是一番激戰不提。
幾個人一起走出賭棚,路上閑談起來。汪管事感慨說,去年他得瞭一隻孝陵的青頭大將軍,打遍揚州無敵手。朱瞻基卻不以為然,說真正的上品要去芒碭山找。當年漢高祖在這裡斬瞭白蛇,蛇血灑在草間,從此這一帶的鬥蟲都異常兇頑,旁蟲絕不能及。
這一老一少鬥蛐蛐的癮頭都不小,這一聊起來便滔滔不絕,居然頗生知己之感。吳定緣和於謙跟在後頭,前者揣著珍珠一粒粒數著,後者一臉憂色,太子似乎對促織沉迷得太深瞭,這可不是好事。
汪管事自己有往來的小舢板,在水道間極方便。行將登船之時,於謙忽然想到,蘇荊溪還留在客棧附近,正在采購路上用的傷藥器具。他見太子與汪管事談興正濃,再看看吳定緣,心想太子身邊得有人照應,隻好自己跑回去一趟瞭。
他跟太子稟明情況,掉頭奔向四裡鋪。其他人則踏上舢板,直奔別業而去。
要說揚州的景致,雖與南京隻一江之隔,風格卻不盡相同。南京忝為副都,街廊樓閣都有帝京氣度,堂皇有餘而靈動不足。揚州沒有這種“威重天下”的包袱,沿途風景便顯得自在多瞭。
此時,小舢板穿行的邗江兩岸,都是富貴大傢的臨江別業。各傢刻意經營之下,每一處的綠植風格都決然不同。前一傢是黃楊之間雜以雞爪槭,以黃葉配紫花;後一傢便養出一圈紫葉小檗刺籬,繞以樟樹;甚至有的人傢幹脆不取木本,隻以粉花繡線菊、馬蘭、貫眾等堆栽而成茵圃,再擱幾塊爬滿扶芳藤與凌霄的太湖石。
種種名色,各擅勝場,偏偏又連綴成片。是以船行江上,兩邊的綠植花色不斷變換,時而妖冶嫵媚,時而清新脫俗,絕無雷同之感。此時夕陽尚有餘光,給這一片景致又染上一層半透亮的酡紅,更增添瞭無限變化,令人目不暇接。
汪管事站在船頭得意道:“這還隻是邗江昏景,若進瞭揚州城,更是不得瞭。俗話說,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任憑你在天下如何騰挪,終究要到我們揚州置業。”他袖手一指遠處的白墻烏瓦,道:“你瞧,這一片都是金陵官員們的私宅。他們在金陵連十裡秦淮都不敢冶遊,都跑來這裡縱情享受。”
太子默然不語,隻是安靜聽著,不知在想些什麼。
船行出去約莫七八裡,便慢慢朝著邗江西岸靠去。岸上有一棟寬闊的大宅子,占地許有一二裡,高墻深宅,馬頭墻層層疊落,依稀可見一片淡黑色坡頂。屋脊兩頭的正吻為吞口鰲魚,垂脊還有二郎真君與哮天犬。汪極是徽州籍,自然要把別業修得與傢鄉風格無二。
舢板靠岸之後,天色差不多已完全黑透。汪管事帶著兩人繞到別業的側門,走進後院。吳定緣最後一個邁過門檻,可前腳剛踏進去,心中忽生警兆。
他瞥到在院落的側廊下擱著一個虎蹲小爐,爐上坐著一盆水,爐火旺盛,盆裡咕嘟咕嘟煮著幾枚上粗下窄的銅質圓簡。
吳定緣的眉頭不期然地皺起來。
這玩意叫“酒烙”,金陵也叫“酒溜子”。大戶人傢請客吃飯,會事先用滾水把這種銅制酒烙熱透,倘若席間酒水冷瞭,便把它插入壺中燙酒,既方便又風雅。隻是這玩意太過麻煩,一般隻有貴客臨門才用。
別業裡既然在熱酒烙,顯然今夜有宴。而這汪傢別業的宴席,主人傢必然得在場。換句話說,汪極很可能也在這宅子裡。他曾經見過太子,若是兩人照面,可就是天大的麻煩。
早知道剛才應該讓太子回去,他跟於謙前來拿薦書就好瞭。不過,現在來不及吃後悔藥,吳定緣快走兩步,正要叫朱瞻基留神,不防前方汪管事突然回身,猛喝一句:“拿下!”
不知從哪裡鉆出來十幾個護院,把他們圍瞭一個水泄不通。吳定緣一見形勢陡變,二話不說,縱身朝著汪管事沖去。他們寡不敵眾,先擒首腦是唯一的破局之法。不料汪管傢身子一縮,依仗自己對地形熟悉,迅捷地躲到瞭一處垂花門後,被幾個護院遮住。
吳定緣舞動鐵尺,勉強打倒瞭兩個對手。可惜這些護院手裡都很硬,一擁而上,把他和朱瞻基狠狠按在瞭雕花石板地上,動彈不得。
朱瞻基昂起頭來怒道:“小老兒,你想賴賬殺人不成?”
汪管事俯身從吳定緣身上搜出那一袋合浦珠子,掂瞭掂,冷笑道:“你們兩個醃爛肉的小賊,真以為穿一身綢緞弄幾隻假珠,就能糊弄過老夫的眼睛?”
朱瞻基和吳定緣面面相覷,他們本以為是太子身份遭人識破,可汪管事這話裡,透著幾分蹊蹺。吳定緣似乎想到什麼,用力踢瞭朱瞻基一腳,後者很有默契地垂下頭去,不再言語。
汪管事不動聲色地把珠子揣回懷裡,故意大聲對護院們道:“這兩個小賊蒙騙不成,強闖宅院,說不定是那夥匪人的同黨,把他們一並關到水牢裡。”他想瞭想,又叮囑道,“他們還有兩個同夥要來,一男一女,你們騙他們入院,依樣處置就行。今晚主傢宴請貴客,聲音別弄得太大,一會兒讓夥房勻你們幾斤好酒吃。”
護院們歡聲雷動,汪管事摸瞭摸到手的珍珠,邁著步子走開瞭。護院們把這兩個沮喪而迷惑的倒黴鬼捆瞭個結實,拖進瞭別業深處。
可惜於謙和蘇荊溪並不知道同伴的意外變故,他們剛剛與店傢交割瞭宿費,喚來兩頭行腳騾子,朝著之前留下的別業地址而去。
於謙在前,胯前的絆鞍上擱著一個大青皮包袱,裡面是各類藥材,還有那個小銅爐用作煎藥。蘇荊溪在後,她團起一個婦人盤髻,在騾背上像一個靦腆的新媳婦一樣垂著頭。
說實話,於謙對蘇荊溪並不十分信任。她一直在刻意討好太子,於謙擔心萬一太子真的被迷住,金口一開,把她納入後宮可怎麼辦?可這一路上,還得仰賴蘇荊溪的醫術來處理箭傷。於謙甚至考慮,幹脆攛掇太子給她封個太醫院的官職——皇上總不能娶個太醫吧?
不過目下有一件事,比蘇荊溪更讓於謙擔心。
他一路上唉聲嘆氣,深為太子沉迷鬥蟲而憂慮。玩物喪志,恬嬉誤國,長此以往,大明可如何是好?這些話他不好當著太子面講,便把蘇荊溪當成瞭傾訴對象。
蘇荊溪在後面一直保持緘默,似乎毫無興趣。如果於謙稍稍註意對方被暮色遮掩的面孔,就會發現她的眼神並不渙散,始終在認真聆聽。這是蘇荊溪的職業習慣,她從來不漏過任何言語細節。
於謙喋喋不休地說:“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太子鬥蟲時這麼熱衷,居然還跟那管事聊得入港,民間若效仿成風,得引起多大亂子。”兩頭騾子本來還偶爾嘶鳴幾聲,後來都不吭聲瞭,隻有於謙的大嗓門在小路上回蕩。
蘇荊溪突然打斷他的話:“等一下……你說離開賭棚之後,太子和那位汪管事談得十分投機?”
“是啊,哪怕太子找我談談經義也好,他卻跟市井之徒聊起鬥蟲,漢文帝不問蒼生問鬼神,我看……”
“他們兩個怎麼聊的?”
於謙的記憶力絕佳,一言一句都復述得清清楚楚。蘇荊溪聽完,眉頭微擰:“這個汪管事有問題。”
“嗯?”
“他這段聊天裡藏瞭不少話術,不動聲色間,把咱們的真實情形都套出來瞭,太子還不自知。”
於謙一怔,他可沒往這上頭想。蘇荊溪說:“你看,他問太子身邊可有鬥蟲同好,過籠平時誰管,這是在探問同行者有幾人,是男是女;又問是否初到瓜洲,可有車馬接送,這是試探我們在本地是否有熟人;尤其是他還不經意提及是住水驛還是民旅,這是看我們有無官府的關系。”
“他要幫咱們弄薦書,自然得先問清楚底細吧。”於謙不以為意道。
蘇荊溪搖搖頭,道:“民女行醫多年,深知人性難掩。剛才那番對談,單獨把每個問題拉出來,無甚可疑。連綴在一塊,卻感覺他是在反復確認我們在瓜洲既無人際聯系,也沒官員庇護,這可不像是寫薦書的人需要知道的,更像是……”
“更像是賊人動手前的確認?”於謙的臉色凝重起來。他今天被腳行的人差點謀財害命,也是同樣套路。蘇荊溪點頭道:“也許是民女多心,但太子身份特殊,還是謹慎些好。”
“有吳定緣在,應該不會出事吧。”
於謙嘴上寬慰著自己,手裡卻連連催動胯下騾子,讓這頭畜生加快腳程。他們趕瞭一陣路,前方看到一個三岔路口。路口右側立著兩棵軀幹虯然的老槐樹,旁邊立著一塊石碑,大意是說此樹乃是隋煬帝楊廣手植雲雲,假得一塌糊塗。
按照汪管事的指點,這個老槐樹路口,是四裡鋪通向邗西別業的必經之路。一看到槐樹,向右再沿江邊前行數裡即至。
於謙停下略略分辨瞭一下方向,正要趕著騾子往前走,忽然後頭傳來一陣車輪碾過泥土的聲音,車夫遠遠吆喝讓路。
他一回頭,看到一輛雙轅馬車從後頭疾馳而來。轅馬拖著的是一頂雕木廂轎,上蓋笠簷,外覆薄紗,既遮陽又透氣,這是江北人在夏初最喜歡的乘物。那輪轂上還箍著一圈鐵皮,滾動起來隆隆如雷。
騾子受過訓練,不待騎者下令,便自動朝路邊讓去。可於謙心中著急,拿鞭子催著騾子加快速度,想搶先過去路口。這麼一往復折騰,讓騾子無所適從,身子朝著路中間橫過去。
那個馬車的車夫急忙收攏韁繩,可距離太短,實在來不及,兩邊“咣當”撞在一起。轅馬本來就比騾子身量大,何況還有車廂助勢。這一下撞擊,馬車隻是晃上一晃,於謙和騾子卻是同時飛瞭出去,連那個大包袱也被撞散開來,藥材撒得滿地都是。
蘇荊溪連忙跳下騾子,過去攙扶於謙。那輛馬車咯吱一聲急停下來,車夫拽住韁繩破口大罵。這時轎子裡一個渾厚的聲音傳出來,道:“不要強加詈言,妄造口業,還不快把人傢扶起來?”
蘇荊溪正彎腰去拽於謙的胳膊,聽到這聲音,肩膀微微一顫。她直起身子,視線越過那個不情願的車夫,看到紗簾之內端坐著一個老者的身影。
“郭伯父?”蘇荊溪試探著喊瞭一聲。
蒼老的手掀開紗簾,一位頭紮東坡巾的老人探出頭來,表情非常訝異:“荊溪?”
“撲通!”“撲通!”
隨著兩聲水響,吳定緣與朱瞻基一下子跌入黑暗的冷水裡。水中渾濁不堪,還散發著淡淡的腐臭氣味。他們兩個人的雙手被反剪捆縛,隻好一邊屏息閉目,一邊拼命擺動兩條腿來尋找平衡。
好在這水並不深,腳尖很快便觸到瞭堅硬的底部。兩人雙足站穩,迅速挺直身體,腦袋趕在窒息之前“嘩”地重新沖出水面,大口大口喘息起來。
這裡的水位不算太深,吳定緣站直以後,剛能沒過半個胸口。不過以朱瞻基的身高,恐怕是要淹到脖頸瞭。周遭一片黑暗,吳定緣隻能靠粗重的呼吸聲來確認太子的位置。
朱瞻基也在努力朝他靠近,耳邊傳來陣陣推開水波的聲音。過不多時,兩個人終於湊到一塊,背靠住瞭背。這種視力被剝奪的環境,人隻有靠確確實實的身體接觸,才能換得一絲安全感。
“所以……他們隻是把我們關進瞭水牢嗎?”朱瞻基問,語氣有些古怪。
“你還想怎樣?”吳定緣硬邦邦地回答。
“若他們知道我的身份,豈會處置得這麼潦草。這是把咱們誤當成小毛賊瞭吧!”
吳定緣冷笑道:“潦草?你怕是不知道這水牢的厲害。”朱瞻基道:“泡在水裡而已,總不至於比宮刑還可怕。”
“不出三日,你會寧可把自己閹瞭。”吳定緣道,“在水牢裡面,你隻能一直保持站立,哪怕稍微彎腰或者坐下,水都會淹過鼻孔。一天不夠就站三天,三天不夠就泡五天。遲早有一天你會支持不住,癱軟下去被活活溺斃。這個過程會非常緩慢,你有足夠的時間去感受自己死前的痛苦。”
這一番話嚇得朱瞻基面無血色。他本以為最多泡得皮膚松弛,沒想到這麼恐怖。“那我們接下來怎麼辦?”
“保持安靜。”
吳定緣不再理睬太子,開始觀察四周。他很快註意到頭頂有一個方口,方口上牢牢蓋著一扇四杠鐵柵門,外頭隱有光亮。犯人們應該都是從這個入口被拋下來的。
他雙手被捆不能動彈,便在水裡用力一跳。吳定緣個頭很高,腦袋“砰”一下撞到鐵柵邊緣,鐵柵紋絲不動,顯然是從外頭鎖住瞭。
確認牢口封鎖之後,吳定緣又把身子向後貼到凹凸不平的墻壁上。這墻壁是拿碎石碎磚砌成的,邊縫裡抹瞭石灰漿子,表皮覆著一層滑膩膩的水苔。他背蹭墻壁,在水裡慢慢挪動,試圖丈量出整個水牢的佈局和大小。
當他蹭到水牢的另外一側時,發現這裡居然還泡著別人。有三個人背靠墻壁,默不作聲地站在水裡,其中一個明顯比其他人露出水面的位置要高一點。
他們早註意到水牢裡多瞭兩個人,可是都沒吭聲。這些可憐人估計關瞭好幾天瞭,開口講話都算對體力的浪費,要盡量避免。
吳定緣也沒理睬他們,自顧自在黑暗中蹭瞭墻壁一圈,心裡大概有數瞭。從汪管事的舉動判斷,他並沒覺察到朱瞻基的真實身份,單純隻是想吞下那一口袋合浦珠子罷瞭。
這水牢裡原本關著的幾個人,怕是盜賊山寇之類的人。估計汪管事是打算把他們誣為盜賊同夥,硬算為同黨,讓官府並案合審。侵占珠子這事,便洗得首尾幹凈,再無後患。
這在公門裡頭,喚作“寄罪”,把一個無關罪名寄到事主身上,然後與真犯一並審理,真犯身上的鐵證,自然也成瞭事主的鐵證,乃是個極好用的勾當。不是老刑名,做不得這麼精細。
吳定緣見那些人沒有講話的欲望,便先遊回太子身邊。太子問他找到別的出口沒,吳定緣說沒有。四周墻壁嚴嚴實實,下面隻有一個放水的細洞,怕是隻有水蛇能鉆。
“這可怎麼辦?”朱瞻基憂心忡忡地仰起頭。此時天色已晚,柵欄外也是暗淡一片。且不說他們是否趕得及明晨出發的進鮮船,搞不好要以小賊身份死在這水牢裡頭。
能僥幸逃過寶船大劫,能從南京重圍裡殺出一條路來,難道最終卻在這個小水牢裡翻瞭船?朱瞻基覺得這實在太他媽憋屈瞭。
“現在我們沒什麼能做的,隻能等。能不能脫困,就看外面的人夠不夠聰明瞭。”吳定緣喃喃道。
“你說於謙?”
“不,小杏仁忠心可嘉,但他就是根憨木頭。我說的是蘇荊溪。”吳定緣的眼神閃過一絲復雜的光芒,可惜在黑暗中太子看不到。
“蘇大夫?”朱瞻基一愣。
“能毒殺朱卜花的,怎麼會是尋常婦人?”吳定緣斟酌瞭一下詞句,“那個女人……是個瓷器面玲瓏心。若有人能覺察到汪管事的蹊蹺,隻能是她瞭。”
“難得見你誇獎人啊。”太子回想瞭一下,自從認識吳定緣之後,那傢夥永遠都是一副氣死人不償命的毒辣嘴臉,這麼正面的稱贊還是第一次。他心中忽生出微微的警惕:“你莫非也覺得蘇大夫人不錯?”
“我隻是希望她能坦誠一點,別藏著掖著的。”
兩人同時陷入沉默,水牢裡變回到一片死寂。過不多時,太子的聲音忽然又響起瞭:“吳定緣,你發現沒有?”
“什麼?”
“這還是第一次,你跟本王如此講話。”
這句突如其來的感慨,讓吳定緣一愣。他回想瞭一下,還真是如此。之前因為那奇怪的頭疼病,他根本無法直視太子,要麼是對著於謙說,要麼是迫不得已時忍痛大吼幾句。如今身處黑暗,看不到對方的臉,兩個人反而可以如尋常朋友一樣交談。
“……呃,是吧。”他回答。
又是一陣尷尬的沉默。他們的身份、學識、興趣天差地別,實在沒什麼可以談,隻能商量一下逃脫計劃。可在這座水牢裡頭,實在沒什麼可計劃的,隻能等待。
水牢的可怕之處,就在這裡瞭。安靜的密閉空間、漆黑的視野與包裹全身的冷水,會剝奪囚徒的五感,令他們的思維格外敏銳。他們首先要遭遇的折磨不是痛苦,不是疲倦,而是極度的空虛無聊。
朱瞻基實在無法忍受這種壓抑,再度開口道:“本王有個疑惑,不知當問不當問。”“大蘿卜,你已經在問瞭。”吳定緣毫無敬意。
“你剛才說希望蘇荊溪能坦誠點,本王也希望你能做到。”朱瞻基循著聲音湊近一步,“你到底是怎麼變成這麼一副鬼樣子的?”
兩個人相識隻有短短一日,可朱瞻基對這位“篾篙子”的生平瞭解實在不少。這人明明有一身不俗的本事,卻偏偏隱在父親身後,甘心忍受被世人嘲笑,背負酗酒狎妓的污名。朱瞻基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哪有人這麼作踐自己。
如墨色濃鬱的水牢裡一片安靜。朱瞻基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問得太過分瞭。就在太子決定放棄這個話題時,吳定緣的聲音從黑暗中飄忽而來,語氣裡沒有慣常的嘲諷,隻有淡淡的疲倦和哀傷,道:
“我從小時起,最佩服的就是我爹。他是南直隸地面最厲害的捕快,任何宵小都逃不過他的雷霆手段。南京城的孩子玩官兵抓土匪,都把官兵叫作鐵獅子。我每次跟他們玩,都堅持不做土匪,鐵獅子的孩子,怎麼能做賊呢?必須也做官兵。
“不過,我一直很奇怪,我隻記得六歲之後的事情,之前則全無記憶。我問過爹娘,他們說小孩子沒記性,我也就相信瞭。十二歲那年,我娘生完玉露便去世瞭,我爹再沒續弦,就這麼拉扯我們兩人長大。從那時候起,我開始學習搏擊之術,學習追蹤與仵作之術,苦練眼腳,希望有朝一日能成為像我爹一樣的人,去保護我的傢人,去保護金陵百姓。
“永樂十三年,我在應天府謀瞭個快班的常役,算是踏上理想的第一步。我那天很高興,決定去桃花渡喝些酒慶祝。路上我看到一個毛賊,他竊瞭農婦的菜錢要逃。我沿著秦淮河一口氣追瞭五六裡,才算逮著他。我正要把他捆起來送走,一抬頭,卻發現我爹進瞭富樂院。
“應天府的三班衙役愛逛青樓,但大多是去內橋和中正街,不會到秦淮河畔這麼高級的地方。何況我很瞭解我爹,自從我娘去世以後,他從來不近女色,為此街坊還都傳過笑話,說隻見寡婦為亡夫守寡,沒見過鰥夫為亡婦守節。所以你可以想象,當我看到他走進富樂院時,心裡是多麼震驚。
“不過,我沒有上前說破,先把那毛賊扭送衙門。晚上回傢,我試探瞭一下,我爹卻什麼也沒說。我好奇心更盛瞭,就去富樂院調查瞭一下,得知我爹找的姑娘叫作紅玉。我使瞭些手段,設法見到瞭紅玉。沒想到,我第一眼看到紅玉……呃,紅姨時,整個人呆住瞭。”
“跟看見我一樣,頭疼難忍?”朱瞻基問。
“不,是特別舒服。”吳定緣瞇起眼睛,仿佛還在回味,“就像熱水一點一點漫過腳丫子,鉆到每一個腳指頭縫裡,渾身變得暖洋洋的,比最高明的按摩師傅按摩都舒坦。”
雖然他的形容很拙劣,但朱瞻基大概能理解。
“紅姨見到我,反應也很奇怪。她好像原來就認識我,卻努力表現出不認識的樣子。我一眼就看破瞭,但沒說破,隻是時常會去探望她。不為別的,就為瞭能多看看她的臉,再體會一下那樣奇妙的感覺,簡直欲罷不能。我很好奇,為何我看到我娘的面孔,都沒這樣,卻偏偏對一個陌生人有這種親切感。為什麼?她跟我爹什麼關系?我從來沒有去追究,生怕一旦說破,那感覺就不復存在瞭。
“這樣的見面持續瞭好多次。有一次,一個醉漢闖進紅姨的房間,嫌她彈琴吵鬧,破口大罵,罵她一匹母狗父子騎——這明顯就在說我和我爹。我怒不可遏,要出去揍那個醉漢,推搡之間,無意中打翻瞭蠟燭,讓整個富樂院都燒瞭起來。我一看到那巨大的火光,突然之間頭痛欲裂,好像有一隻蚱蜢在腦袋裡來回跳躍、啃咬,我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直接癱倒在瞭地上……
“等我模模糊糊地醒來時,是躺在紅姨的床榻上,她在外間似乎在跟我爹講話。他們不知我已醒轉過來,談得沒什麼隱秘。我隻隱約聽到一句,紅姨說你撫養他這麼多年,與親生父親又有什麼區別?當時我真是如五雷轟頂。你要知道,我一直以是鐵獅子的兒子為傲,得知這個身世後,是多麼大的打擊。那一瞬間,我覺得天都要塌下來瞭,四周顏色全灰瞭。我是個野種,我他媽竟然是個野種……”
吳定緣的語氣,仿佛又回到瞭那一天。朱瞻基艱難地挪動嘴唇:“那你沒問問,你真正的身世是什麼?”
“我怎麼會不問?等紅姨進屋之後,我便刨根問底。紅姨開始推說是我聽錯瞭而已,卻架不住我反復質問,最終才勉強點頭承認,可再多就不肯說瞭。我再逼問,她舉起簪子,說如果我再問,或者把這件事泄露給我爹,她就自盡。我知道她是認真的,隻好把滿腔疑惑壓回肚子,失魂落魄地跟我爹回到傢裡。
“從那以後,我的生活完全改變瞭。一旦看到稍微大一點的火光,便會羊角風發作,口吐白沫,頭疼得沒法控制自己。別說去繼承鐵獅子的衣缽,就連當一個普通捕快都不可能,天下哪有一見火就犯病的捕快?我成瞭一個廢物,一個來歷不明的野種廢物。
“我也說不清楚,哪裡對我的打擊會更大一些,羊角風,還是野種?我不敢跟我爹說,我怕說破瞭連養父子都沒的做瞭。我開始有意放縱自己酗酒,讓所有人都厭棄我、鄙夷我,最好讓他們都覺得,我是因為行事墮落才不配當鐵獅子的兒子。實在憋得難受瞭,我就去紅姨那裡待著,什麼都不幹,就呆呆地看她的臉,隻有那時候才能稍微舒心,結果傳出去我又多瞭個狎妓的名頭,呵呵,也無所謂。
“我爹一直覺得,我性情大變隻是因為得瞭怪病,他幫我找過很多醫生,都沒什麼效果;他勸過我很多次戒酒,勸不過就打,就罵,都沒用。我暗地裡一直在幫我爹,破瞭很多大案奇案,可我沒資格分享鐵獅子的榮譽,寧可把名聲都送給他。我是在報恩,感謝一個與我全無血緣關系的人把我撫養長大……”
吳定緣一口氣說瞭許多,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願意開口說起這些事。也許是水牢裡的幽閉環境,讓人有傾吐的欲望;也許是他這個秘密憋得實在太久,總要一吐為快。對方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大明太子,雲霄上的神龍又怎麼會在意一隻蛐蛐的際遇?身份差得太遠,很多話反而能放開。
不過,奇怪的是,朱瞻基聽完以後,卻沒發表什麼尖刻的評論。吳定緣自嘲地笑瞭笑,這種事確實很難讓別人理解。不過,很快他發現這種沉默有些不對勁,急忙叫著名字朝前探去,發現朱瞻基整個人幾乎全沒到水裡去瞭,直冒泡泡。
朱瞻基估計是剛才聽得入神,身子一下失去平衡。他的雙手被捆縛,連扶撐都做不到,隻能一沉到底。
吳定緣的雙手也動彈不得,隻好用左腿一鉤,恰好擋在太子前傾的胸口前,往上那麼一抬,勉強把他重新架出水面。朱瞻基喀喀地吐出幾口水來,抬起頭含糊道:“然後呢?”
“先別管那些瞭。”吳定緣設法把太子再次抬起來,視線卻看向水牢的另外一側,似乎有什麼發現。
那邊的三個人還在,像三尊翁仲石像一樣呆呆靠在墻壁。吳定緣瞇起眼睛觀察片刻,先把太子扶穩,然後徑直走到中間那人面前,沉聲道:“借用一下。”
那人的眉毛“騰”地抬起來,似乎不太情願。可吳定緣毫不客氣地把他拱開幾步,示意朱瞻基過去。太子莫名其妙,可他走到那個位置一靠墻,就明白為什麼瞭。
這裡有一處凸起,是墻壁常年泡水,磚石拱起所致。它的大小和高度,恰好可以讓人把屁股坐上去,頭部仍能留在水面之上。這在水牢裡,可是比龍椅還寶貴。
那三個人顯然早發現瞭這處寶地,輪流坐到上面。吳定緣發現他們的站立次序和剛才不同,中央這人的位置又略高於其他,這才識破其中奧妙。眼看這風水寶地要被奪走,這三位再也無法淡定,一個個臉色難看地圍攏過來。
不過,他們在水裡泡得太久,又累又餓,面對吳定緣這新入水的壯漢,實在是力有未逮。吳定緣略覺不忍心,開口道:“暫時坐一下,輪流來,不虧瞭你們。”
他反轉過身去,費力地從朱瞻基懷裡拿出一塊已被水泡爛的松糕,這是在賭棚裡隨手揣走的。那三個人一看見吃的,眼睛“唰”地都亮瞭起來。吳定緣倒背著手,把松糕遞過去。
三人倒有幾分義氣,一人隻咬瞭一口,沒有多吃。吃完糕點,他們神氣稍稍恢復瞭一些,總算敢開口說話瞭。
原來這三個人是儀真縣月塘鄉的船戶,兩個年長的一個叫謝三發,一個叫鄭顯倫,小的那個叫鄭顯悌,是鄭顯倫的堂弟。吳定緣便問他們為何被關入水牢。
謝三發在三人中最大,他苦笑著說,因為最近漕法變動,船戶苦不堪言,他們仨被同鄉推舉來找汪極議事。不料,兩邊談得不順,起瞭口角,汪極便誣蔑他們是水匪,直接關進水牢裡來瞭。
朱瞻基一聽是漕法的事,格外上心,畢竟這是洪熙皇帝一手促成的,道:“我聽說漕法由轉運改為兌運,乃是當今聖上體恤百姓的善政,怎麼你們卻苦不堪言?”
鄭顯倫狠狠朝水裡啐瞭一口,道:“善政個屎屁眼子!皇帝老兒自己捅兩下就知道騷臭瞭。”這話臟得朱瞻基臉色微變,差點沒坐住。
謝三發趕緊打瞭個圓場,道:“原先實行轉運法,我們船戶僉派瞭漕役,得從蘇松解運到德州,一趟下來得小半年光景,累也累死瞭。如今改瞭兌運法,我們隻要從蘇松解運到淮安,兌給淮安所的軍爺們,就能回傢,真是德政。隻不過啊……”
“隻不過什麼?”朱瞻基追問。
鄭顯倫搶著嚷道:“隻不過從淮安到德州這一段的腳費,卻要我們船戶來出!”
朱瞻基一聽即懂,這就是把漕役折算成錢糧。換句話講,就是船戶出錢,雇傭衛所軍戶替他們走漕運——這仍舊比徭役要合算多瞭,不知這些人為何叫苦連天。
“莫非是漕運衙門定的腳費太高?”
謝三發道:“衙門定的規矩,是每石加腳耗一升,不算太高。不過……到瞭汪老爺這裡,卻要加到每石半鬥,一下子高出五倍,這誰受得瞭啊!”
“漕運腳耗是官府的政務,關他一個鹽商什麼事?”
三個人俱是同情地看瞭朱瞻基一眼,仿佛在看一個傻子。鄭顯倫冷笑道:“你也忒不通世務。揚州地界誰不知道,不用汪龍王的船,根本下不去水!”
三人連說帶罵,朱瞻基這才明白。原先實行轉運法,官府負責全程提供漕船,船戶跟著走就行;現如今改瞭兌運法,從蘇松到淮安這段航程,官府便不再提供船隻,船戶得自己去想辦法。
像謝三發、鄭氏兄弟這樣的窮人,自己沒有大船,隻能五戶十戶聯保去租。而能用的大船,全壟斷在汪極手裡,他開什麼租價,別人隻能接受。那“每石半鬥”的腳耗,隻有一升是官府收取,另外四升全是租船的費用。
“汪老爺說,他把自傢船舍出來做漕運,占瞭別處生意的運力。若不把租費定高一點,就虧本瞭。按這個腳耗,我們走一趟全傢都要餓死,求他給條活路。他也不理,說有本事你們莫租我傢的船。可四百料的大漕船全在汪傢手裡,不租他傢的,漕糧根本運不完。”
朱瞻基聽得怒火中燒,道:“太混賬瞭,就沒人告官嗎?”
“他跟揚州知府、揚州所的指揮使好得穿一條紈絝,誰能動他?這四升腳耗,裡頭至少一半都孝敬給府、衛所瞭。”鄭顯倫憤憤地說完,這時一直沒吭聲的鄭顯悌補瞭一句:“其實這隻是小頭。我聽腳幫的人說,揚州所的漕船往北運,一船一船夾帶的全是汪傢的私鹽。”
這一句出來,朱瞻基才真正震驚。販賣私鹽在大明是重罪,而汪極居然能驅動官船替他做這種事,簡直比收取租船費還要囂張。
太子不由得憤憤,這汪極真是貪婪熏天,一年幾十萬斤的官傢鹽引他居然猶嫌不足,還要搞出這些齷齪之事。一頭收著高昂的租船費,一頭又利用跟衛軍的關系,偷販私鹽。兩邊獲利,都極其驚人。這漕運改制看似惠民,好處卻全被他汪傢給占瞭。
“這,這不是犯瞭國法嗎?”他囁嚅道。
“國法個屁啊,揚州城汪老爺就是國法,比皇上還大。”鄭顯倫憤憤不平地罵道,“皇上遠在京城,天天大魚吃著,哪裡會管我們這些小蝦米!”
朱瞻基想辯解幾句,卻不知該怎麼辯才好。他原先還有點憤憤不平,覺得是一群刁民無知,不識朝廷苦心。這次才算親眼見識到,一條惠國惠民的善政,是怎麼變成蠹蟲牟利的法寶。
這些所謂忠臣,這些所謂良商,就是這麼報效天子信任的。難怪汪極一甩手就能贈送一條寶船,全都是從社稷根基挖出來的啊。占瞭這麼大便宜,他居然還賊心不死,還要插手謀篡皇位,朱瞻基越想越氣,渾身都顫抖起來,恨不得立刻躍出水牢,把此獠親手一刀刀凌遲!
他的情緒太過激動,整個身體劇顫。太子突然聽到微微“嘎巴”一聲,隨即屁股一虛,整個人隨著那塊脫落下來的凸磚沉入水下……
“大蘿卜?!”吳定緣驚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