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盞明晃晃的學而燈,懸在汪府別業的正門兩側。汪管事候在門外,有些焦慮地延頸張望著。
忽然,遠處傳來車鈴響動,他精神一振,抬手喝道:“掌燈!”周圍仆役連忙點起引草,伸入燈內,很快有八團翠綠光暈亮起,映出四根朱漆門柱與一塊“臨花藏池”的牌匾。
這燈是用極薄的竹皮籠成外罩,燭光雅斂,如《論語·學而》裡子貢稱贊夫子那句“溫良恭儉讓”,故名“學而燈”。隻是為瞭能讓竹皮透光,工匠須挑選新成的嫩竹,細細削下表皮,不能厚,不能斷,一盞不知要耗費多少工夫。
一輛雙轅馬車徐徐來到府門前。汪管事急忙下瞭門階,膝蓋略彎貼地,口稱“給鶴山先生磕頭”。車簾掀起,一位青衫老者從裡面跨出來。老者七十多歲,手執青藤拐杖一根,長長的白髯配上東坡巾,頗有些仙風道骨。
“勞煩久候,路上有些事耽擱瞭。”老人解釋瞭一句。
“不妨不妨,從泰州一路過來,也夠勞頓的。主傢已備好瞭宴席,等您呢。”汪管事滿臉堆笑,就要把他往裡面迎。
老者神情有些鬱鬱,回瞭一句“嗯”,卻沒挪動腳步。馬車後很快又下來一個年輕女子,額頭寬大,素樸裙釵,旁邊還跟著一個駝背蒼頭,戴一頂寬簷羅帽,看不清臉。
兩人下瞭車,都恭敬地站到鶴山先生身後。汪管事有些驚訝,他事先可不知道鶴山先生還帶瞭兩個隨從。那蒼頭也還罷瞭,這個女子舉止看著不像婢女,亦不像侍妾,可有點古怪。可他也不好細問,連忙吩咐中門大開,把貴客迎瞭進去。
這座別業外表看著其貌不揚,內裡卻極為奢華。進門以後,接連數座宏峻堂宇,重軒復道。其中木構皆用楠木,外塗金彩,再覆以丹堊雕刻。朱色是朱砂磨細,墨色是徽墨粉刷。
而堂宇之間的地面,是一片片斜下的小坡。倘若有人自天空俯瞰,會發現整個別業的地勢從外圍到中央逐次凹陷,形成一個內宅盆地。盆地內皆是一圈圈圃疇,種滿繁茂的奇花異草。不時可見閩中的佛桑花、暹羅紅繡球、南海娑羅樹等名貴品種,這些名種礙於氣候,往往一季即萎,更透出主人傢的奢靡。
此時已近六月,正是石榴初吐、茉莉芳妍之時,棚架上還有嘉瓜四垂,再間雜以挺拔蜀葵、熠熠朱槿,巧妙地遮掩住下陷的地勢。客人一步步深入盆地,沉浸於香馥馨鬱之中,渾然忘俗——這種設計有個名目,喚作“臨花藏池”。
“好是好,隻是太過奢靡瞭。”鶴山先生心不在焉地感慨瞭一句。
“其實沒想象的那麼麻煩。”汪管事笑道,“您看,這花圃旁邊都有溝渠,從邗江直接引水澆灌。若遇暴雨,底部亦有排水引去別處。根本不勞人力。”他本想多介紹幾句,可他發現鶴山先生心緒不佳,便知趣地閉上瞭嘴。
他引著三人走到花藏池的底部,這裡隻立有一間軒敞竹軒。和外頭的華麗相比,竹軒簡樸得緊,無論屋梁門窗、椅榻案架,皆為竹制,門口還放養瞭幾隻白鶴。站在竹軒門前舉目環顧,周圍是一圈圈梯田一樣的高坡,上面花草層疊,像極瞭一片片花萼,把來人如花蕊一樣攏在中央。
直到這時,客人才能明白,為何要叫“臨花藏池”。不是人藏花於池內,而是花藏人於蕊中。
一個身材挺拔的中年男子從竹軒迎瞭出來,先深深一拜,然後親熱地攙起對方的手,道:“鶴山兄,久違!我知道你生性簡淡,所以特意選瞭這竹鶴軒,辦瞭一桌山間清供,不必被俗念縈心。”鶴山先生勉強一笑,道:“極甫有心瞭。”
這人自然就是富甲揚州的汪極,汪極甫。
汪極與鶴山先生並肩進瞭竹軒。那個佝僂蒼頭停在門外守候,女子卻緊跟著進去瞭。汪極略覺驚疑。鶴山先生道:“前日老夫自武夷山中得瞭一味花茶,不需焙制,味道新奇,特攜來與極甫品評——不過,這花茶需得現配方好,所以我把茶婢也帶來瞭。”
汪極大喜,連聲說好好,竹軒裡有現成的茶具。他吩咐汪管事先不要佈菜,先和鶴山先生各自坐定,閑談起來。那茶婢不消吩咐,自去竹架上取瞭十二先生,從腰間小袋裡取出各色花瓣、根莖細細調制起來。
汪管事知道這時主人不喜打擾,連忙退出竹軒。他見那個蒼頭還站在旁邊,好心湊過去,說,要不要去夥房吃些消夜?蒼頭垂頭“嗯”瞭一聲,連謝也不謝。汪管事心想郭傢書香門第,也有這麼不知禮數的仆役,給他指瞭夥房的方向,便自顧自走開瞭。
兩人離開之後,竹軒附近重歸靜謐。不過一炷香的工夫,茶婢已調好瞭茶粉。恰好旁邊鐵壺新水已沸,她便把茶粉小心傾入盞中,以滾水一澆,再用茶筅輕輕擊拂。
其時,從大內到民間,流行的乃是葉茶沖泡,但雅人好古,仍不時追慕前宋點茶之法。汪極見這茶婢動作如行雲流水,燲盞調膏,沖點擊拂,不見絲毫窒澀,不由得贊嘆瞭一聲。
很快茶婢端出兩盞茶湯,恭恭敬敬獻到案前。汪極端起盞來,先有一股香馥之味撲鼻,再看茶湯呈青白之色,比極品純白色略差一等。
不過,鶴山先生也說瞭,這花茶隻是品個新奇,未見得多麼精妙。汪極便把茶盞送到唇邊,輕輕啜瞭一口。
這茶湯的味道吧,說實話,並不像看起來那麼好。腥中帶澀,喉嚨處甚至還掛著一點苦味。汪極本以為會有回甘,可略一回味,苦味更盛,好懸沒一口吐出來。他微皺眉頭,正要擱下,卻見鶴山先生沖著自己點頭,隻好硬著頭皮再舉起盞來,像吞服藥湯一樣把裡面茶湯啜完。
“鶴山先生這茶……真是特別啊,不知叫什麼名字。”汪極苦笑一聲,用袖口擦瞭擦嘴。
鶴山先生淡淡道:“它叫作喪子茶。”
“這名字卻有些……”汪極說到一半,突然雙眼睜大,覺得身體哪裡不太對勁。他想要掙紮著起來,卻覺得四肢麻痹,視線模糊,連腦袋都開始暈眩起來。面前的鶴山表情似乎變得猙獰起來。那該死的茶婢從旁邊走過來,拿起他的胳膊去探脈搏。
“郭純之,你……”汪極意識到這是對方有意為之。也不怪他掉以輕心,誰能想到淮左聞名的碩儒郭純之,竟會給主人下毒。
蘇荊溪摸完脈搏,看向郭純之,道:“見效瞭。半個時辰之內,他四肢麻痹,動彈不得。”汪極試著動瞭動,果然如其所言,正要高喊,蘇荊溪伸出指頭,點住他的嘴唇:“若你高聲叫嚷,催動氣血,毒性會直入心脈,神仙也救不回來。”
倉促之間,汪極不敢去試探這話的真假,隻得低吼道:“我好心請你做客,自問禮數周全。你為何處心積慮,要來害我?”
“這你可冤枉郭伯父瞭。他一直走到大槐樹路口前,都隻是滿心想來赴宴而已。”蘇荊溪笑瞇瞇地解釋瞭一句,端起他面前的空茶杯,“這裡別業成群,傢傢戶戶都修瞭苗圃花疇,我就地取材,隨便逛瞭幾個園子,取瞭杜鵑花瓣、夾竹桃根莖、紫藤籽,再揪瞭幾株麥仙翁研磨成末,所以才來遲瞭片刻。倉促間配得不夠盡善,你多擔待。”
“為什麼,為什麼……”汪極看著郭純之。
郭純之用拐杖點向汪極胸口:“古人有雲:感同方能身受。現在極甫你身受之後,該能體會到我的喪子之痛瞭吧?你,到底為何要殺我兒郭芝閔?”
汪極聞言一僵,竹軒之內陡然陷入死寂。
恰在此時,距離竹軒幾百步開外的水牢裡,傳出“撲通”一聲。
朱瞻基的身體猛然下沉,把周圍四個人都嚇瞭一跳。吳定緣聽著水面咕嘟咕嘟直冒泡,急忙上前,又拿腳去鉤他。好在太子剛才休息瞭一陣,體力略有恢復,自己掙紮著勉強站瞭起來。
這時他們幾個人才搞清楚,這位剛才一時激動,居然把凸磚生生坐塌瞭。
那三位船戶臉色變得不好看,好心讓你坐一會兒,你倒好,直接給弄塌瞭,接下去大傢如何休息?
吳定緣顧不上安撫太子和那三位,他敏銳地感覺到,聲音不對。水牢裡本來死寂沉沉,現在卻多瞭一股汩汩的聲音。他靜聽瞭一陣,發現原本沒到胸口下側的水位,悄然向上移瞭一點。吳定緣以肋骨為標定,意識到這絕非錯覺。
他移到凸磚那一側墻面,身體緊貼墻壁挪動瞭一段,汩汩聲消失瞭。吳定緣又讓身體離開墻壁一點距離,後臀立刻感覺到一股水壓。
一句臟話,從他的唇中滑出。
太子這一屁股,不光坐塌瞭凸磚,還讓水牢墻壁破瞭一個洞。這座水牢直接修在邗江旁邊,隔壁即是江水。也就是說,這個洞若不盡快堵上,水牢裡很快便會溢滿江水,屆時所有人都得去龍王傢裡做客。
吳定緣面色凝重,背靠墻壁將身子蹲下去,用反剪的雙手去晃墻洞旁邊的磚邊。這堵墻沒用糯米灰漿,隻是用石灰簡單地抹瞭縫,雖可防滲水,但強度差瞭許多。隻消輕輕擺動幾下,感覺又有一塊磚變松動瞭。
吳定緣沒敢再晃,重新直起身子,對其他四個人道:“好消息,我們有辦法脫困瞭。”
三個船戶面面相覷,不知吳定緣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吳定緣道:“眼下這面墻上破瞭一個洞,外頭邗江水正源源不斷地灌進來。洞不大,我暫時還能用身體堵住,但隨著江水沖擊,周圍的磚面會逐漸松動崩塌,水牢遲早會溢滿。”
鄭顯倫怒道:“這算什麼好消息!”
吳定緣道:“不被老虎攆,跳不過深澗。如果我們主動把磚塊扒開,豈不就可以順著墻洞遊出去瞭?”
周圍一片沉默。這是一個破釜沉舟——盡管這裡隻有朱瞻基明白這個成語的意思——的計劃。主動挖開墻洞,意味著再沒有回頭路瞭,要麼及時脫困,要麼直接淹死。
但事已至此,別無選擇。三個船戶商議瞭一通,隻好同意瞭吳定緣的計劃。
他們五個人的雙手都被繩子捆住,所以隻能輪流蹲入水中,背靠墻壁,反剪著雙手去晃動磚塊。這種工作方式效率奇差,但也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辦法。
好在墻洞不算牢固,在五個人的不懈晃動下,那墻洞比原來擴大瞭兩圈不止。從這裡灌入的江水也越發多起來。水位如今已沒到吳定緣的胸口第三根肋骨,個子稍矮一點的朱瞻基,不得不抬起下巴、踮起腳尖。
又過瞭一陣,墻上的缺口已有狗洞大小,勉強可以鉆人。三個船戶在水牢裡關得太久,體力明顯不支,個個氣喘籲籲。吳定緣看他們三人暫時沒力氣遊,一推朱瞻基,說:“磚頭是你的大屁股坐塌的,合該先鉆出去探探路。”
朱瞻基冷哼一聲,他知道吳定緣是為瞭讓他先走,可這話怎麼這麼難聽……
太子憋著一口怒氣,二話不說潛下水去。他順著水下那個墻洞鉆瞭出去,隻見水下視野一片渾濁,茫茫不見前路。朱瞻基往前奮力一沖,腦袋卻“咣”地撞在另外一堵墻上。他眼冒金星,急忙反手去摸,頓時心中一陣冰涼。
原來這座水牢是雙層墻壁。內墻磚砌,外墻石砌,之間留有空隙。這樣一來,就算囚徒挖通瞭內墻,也會一頭撞上外墻,算是個防止脫逃的笨辦法。朱瞻基迅速遊瞭回去,浮出水面,向眾人通報瞭這一發現。幾個船戶無不面露死灰,鄭顯倫對吳定緣破口大罵,卻被弟弟鄭顯悌給攔住瞭。
鄭顯悌一邊安撫大哥,一邊問朱瞻基:“磚墻和石墻之間,有水嗎?”
“自然是有的,灌得滿滿的,不然也不會流進水牢裡來。”
鄭顯悌道:“若是有水,說明外面那道石墻肯定沒有嚴絲合縫地封堵,或許哪裡留有空隙。我可以去看看。”鄭顯倫罵道:“別瞎說,你還想去找死嗎?”謝三發也跟著勸。
生死關頭,鄭顯悌的聲音陡然拔高,道:“大哥,謝叔,都什麼時候瞭,你們還摳這點小算計!”
吳定緣在旁邊冷眼旁觀。別看鄭顯悌在三人裡年紀最小,腦子卻比另外兩位清爽多瞭。剛才說起漕政的事,他們倆隻盯著租船費心疼,隻有鄭顯悌看出夾帶私鹽才是重點。
不過,此時不是誇贊之時,吳定緣過去撞開謝、鄭二人,讓他盡力施為。鄭顯悌深吸一口氣,一猛子紮下去,過不多時又浮上來,面色蒼白。他說外墻的墻根處果然有條縫,如果能把石頭推開幾塊,說不定就夠寬敞瞭。這件事一個人可幹不瞭,非得是一群人不可。
水位在迅速上漲,即使謝三發和鄭顯倫極不情願,也隻能聽從安排。他們五個人吸足瞭氣,魚貫穿過洞口,一進入內外夾層,立刻擺動雙腿,下沉到外墻寬縫附近,背著手去摳挖石頭。
黑暗中什麼都看不到。好在這道石墻比磚墻砌得還敷衍,石塊之間隻以形狀堆疊,連灰漿都懶得抹。眾人折騰瞭一頓,還真從根基搬開瞭幾塊。五個人士氣大振,動作又快瞭幾分,很快便把寬縫擴成一條窄道。
此時大傢肺裡的氣耗得差不多瞭,打算回去喘息一下。誰知那水中矗立的石墻卻開始瑟瑟晃動,大概是他們挖根基挖得太狠,以致在外側邗江的巨大壓力之下,諸多石塊開始分離,墻體行將坍塌。
若它倒瞭,隻怕大傢都要被困在夾層中活活淹死。鄭顯倫與謝三發二話不說,掉頭拼命回遊。鄭顯悌撞瞭吳定緣肩頭一下,算是提醒,也往回趕去。吳定緣正要轉身,忽然感覺一條腿在猛踢自己。
吳定緣迅速遊過去一探,發現太子被困在石墻窄道中,動彈不得。吳定緣拽瞭一拽,發現不行,他沒有半分猶豫,立刻上腳用力一踹,把太子往窄道裡踹進去一分。然後他把身體掉轉過來,朝那邊用肩膀又是狠狠一撞。
這一下,竟硬生生把太子撞過窄道,沖至外墻外面的江水裡去。
但這也讓本來就脆弱的石墻坍塌得更快,把這條窄道霎時堵住瞭。吳定緣隻得迅速反身,趕在外墻坍塌之前,從夾層鉆回到水牢裡頭。
一露頭,他第一件事就是緊緊用背部貼住洞口,暫緩灌水的速度。外頭不斷傳來悶悶的撞擊聲,顯然是石墻在水壓下內傾崩解,碎石把夾層徹底堵瞭一個嚴嚴實實。邗江水依舊在瘋狂湧入,人卻絕沒機會鉆出去瞭。
這一回,真是陷入絕境瞭。
“我就知道!信瞭你們的鬼!這下全完瞭!”鄭顯倫絕望地大叫起來。謝三發搖頭不語,面色慘白,嘴裡喃喃念著阿彌陀佛與無量天尊。隻有鄭顯悌鼓起勇氣問吳定緣道:“你那位同伴呢?”吳定緣說把他踹出去瞭,接下來不知道。鄭顯悌精神略振,可復又心憂:“他……跟你交情不錯吧?”
這一句話,問得大有深意。
現在他們唯一的生機,就是等朱瞻基浮上水面,潛回別業把鐵柵打開。但這其中的變數實在太多,他怎麼闖回別業?怎麼避過護院的耳目回到水牢?怎麼拿到鑰匙打開鐵柵?更重要的是,他會不會選擇一走瞭之?所以鄭顯悌才會有此一問。
吳定緣怔瞭一怔,竟不知這問題如何回答才好。
人傢是太子,自己隻是一介草民,從哪個角度考慮,他都不會也不應該折返回來救人。吳定緣把朱瞻基踹出去的時候,根本沒指望過有什麼回報。但如今鄭顯悌一問,吳定緣才發覺自己內心,居然還有一點點期待。
“你們到底什麼關系?”鄭顯悌焦慮地催問。
“朋友。”吳定緣含糊地嘟噥瞭一聲。
一墻之隔的邗江之中,朱瞻基還顧不上考慮這些事,他被激流沖得七葷八素,頭暈目眩,在水裡來回翻筋鬥。太子覺得自己真是與河水八字相沖,先被炸船落水,又在皇城河裡中箭,然後跳進後湖,如今又跟邗江糾纏起來。
在亂流之中,他忽然發現束縛雙手的棉繩松瞭少許。這應該是被吳定緣踹過窄道之時,繩子被尖利的石尖割開一大半。朱瞻基咬著牙雙臂一扯,硬給扯斷瞭。
手臂恢復自由之後,朱瞻基趕緊擺動身體,尋找江水的流動大勢。他知道在體力很差的時候,絕不能以力逆抗,而要借勢而為。太子水性本來不錯,這兩天又淹出瞭經驗,幾下沉浮,便順著水勢浮出水面,迅速向岸邊靠去。
說巧不巧,他登岸的位置,恰是傍晚坐舢板抵達的別業小碼頭。朱瞻基拽住系纜的樁子,渾身濕淋淋地上瞭岸。他舉目一望,看到別業正門吊著八盞青蒙蒙的學而燈,一輛雙轅馬車系在左近,想來汪極的貴客已經到瞭。
燭光照耀下,依稀可見別業旁邊有一條黃土大路通往外間,無人把守,順著這裡離開,便能逃出生天。可朱瞻基隻看瞭一眼,便抬腿朝著別業另外一側跑去。他不知道水牢如今是什麼狀況,但那四個人絕撐不瞭太久,動作不快可不成。
朱瞻基來到剛才進過的側門,用手一推,門板居然虛掩。他輕手輕腳進去,看到廊下隻有一個護院背對站著,對面是個蒼頭,兩人正在講話。
朱瞻基掃視一圈,看到那一根酒烙仍擱在盆裡煮著。他伸出濕漉漉的袖子包住手,拿起那滾燙的酒烙,狠狠朝那護院後腦勺砸去。酒烙是純銅簡形,等同於一柄短棒,這一下砸過去,護院登時撲倒在地。朱瞻基動作不停,又惡狠狠地朝著蒼頭砸去。那蒼頭急忙揮舞雙手,道:“殿下,是我!是我啊!”
銅酒烙砸到鼻尖前才堪堪停住,道:“於謙?”
蒼頭把寬簷羅帽一掀,露出一張驚喜的方正面孔,果然是於謙。
“殿下怎麼這副打扮?”
“你怎麼這副打扮?”
這一君一臣同時問出瞭口。於謙清瞭清嗓子,正要講述,朱瞻基卻抓住他的手,急道:“快!去水牢救人!”於謙有點莫名其妙,但他看到吳定緣不在身邊,猜出來可能是出事瞭。
他們迅速扒下護院的短勁衣,讓朱瞻基套在外頭,然後兩人直奔水牢而去。幸虧朱瞻基之前被拖走時依稀記得道路,繞過幾個上坡,很快便來到水牢所在的偏院。
這裡隻有兩個護院把守,他們正興致勃勃地扔骰子賭錢,旁邊還放著汪管事賞的一壇酒。水牢的鐵柵蓋門,就壓在酒壇子下面。
於謙假裝迷路,踏上臺階去詢問夥房位置。他沒來過別業,除瞭汪管事沒人認得他的臉。兩個護院一聽是貴客的蒼頭,不好怠慢。其中一個擱下骰子,要去給他帶路。
於謙引著他走到偏院拐角,藏身於此的朱瞻基閃身出來,酒烙一砸,當場又幹掉一個。太子生怕水牢裡的人撐不住,索性也不再掩飾,大踏步地沖進院子。
偏院隻有一盞微弱的燭光,那護院看見一個同樣穿著短勁裝的人進來,第一反應是喚他繼續賭。朱瞻基踏進他十步范圍,護院才發現那張面孔不是同伴。他慌張起身,要去拔刀,誰知朱瞻基直接把酒烙投瞭出去,狠狠砸中鼻梁,鮮血四濺。
護院慘呼一聲,雙手下意識去捂臉。於謙趁機向前,用早拆下的偏院門閂朝他腦袋上砸去。再文弱的書生,拿棍子砸人總是會的。一下、兩下、三下、四下,砸到第五下時,那護院終於被活活打暈過去。於謙見他四肢不住抽搐,嚇得把門閂一把扔開,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對人動粗。
朱瞻基顧不上關心這位臣子的心情,他沖到鐵柵蓋門前,一腳踢開酒壇,發現江水在裡頭都快漫到頂瞭。太子從護院身上搜瞭一圈,拎出一串鑰匙,一一試過去。可他惦記著水牢口不斷上漲的水位,手指不住發抖,不得不高喊:“於謙,我不成,你來試!”
於謙並不知道水牢裡的情形,所以比太子要鎮定得多。他迅速挑出正確的鑰匙,伸進鎖孔一扭,把鐵柵蓋翻開來。於謙正要起身詢問,朱瞻基已經“撲通”一聲跳進水裡去,把他嚇瞭一跳,這……是要幹嗎?
過不多時,朱瞻基氣喘籲籲托著一個濕淋淋的人出來。於謙一看,居然是吳定緣,隻是昏迷不醒。他趕緊接過去抱住,一轉頭,太子居然又跳下去瞭。
先後往返四次,太子居然從水裡撈出四個人來,除瞭吳定緣,其他幾個人都不認識。這四個人橫七豎八躺在地上,不知死活。太子斜靠在木凳旁,粗喘連連,感覺肺都要炸裂開來。
“這……是怎麼回事?”於謙大惑不解。
朱瞻基癱軟在地,沒力氣講話,隻是沖於謙比瞭個手勢,讓他取些吃食回來。這裡是偏院,幾乎不會有人來,於謙便放心地留下他們歇息,自己跑出去找夥房。
汪管事早已跟夥房打過招呼,於謙便大膽索要。在夥夫和廚婆的鄙夷下,他端著五張胡麻炊餅、一大碗爛燉肉和幾個烘芋頭離開,回轉偏院。那幾個人已紛紛醒轉過來,隻是泡水泡得太久,精神還未完全恢復。於謙蹲到太子跟前,把炊餅撕成條,蘸著肉湯遞給他,悄聲問,那三位是誰?
太子一口吞下餅條,三兩下咽下去,這才回答道:“儀真縣的船戶。”
“哎?”於謙一驚。太子舍命相救的,居然是三個破落船戶,這可真是有點……有點古怪。
太子半是嘲諷地瞥瞭他一眼,道:“君為輕,民為貴,這不是你昨天教我的嗎?怎麼?現在又覺得不合適瞭?”於謙很是尷尬:“喀,殿下……不對,公子仁民愛物,自是德政綸佈之舉,隻是過於弄險。”
太子看瞭看躺在地上的他們,突然又輕輕嘆息瞭一聲:“先前我不曾瞭解,民間疾苦到底什麼樣子……我這麼救他們,隻是求個心安吧。”
緊接著,朱瞻基把在水牢裡的事講給於謙聽,聽得於謙冷汗涔涔。原來剛才的情況那麼緊急,難怪太子握不穩鑰匙。
“你又是怎麼回事?”太子問。
於謙先把蘇荊溪對汪管事的懷疑說瞭一遍,朱瞻基連連稱贊:“吳定緣果然沒看錯人,全靠她瞭。”於謙又道:“我們本打算趕到別業,見機行事。沒想到走到大槐樹路口,居然碰到瞭她未婚夫郭芝閔的父親,淮左大儒郭純之。他從泰州來瓜洲,是為瞭赴今晚汪極的宴請。”
朱瞻基一皺眉,居然有這麼巧的事?
但仔細一想,也不算巧。當初沒有郭芝閔那一句“何曾食萬,今見之矣”的鋪墊,汪極便送不出那條滿是火藥的寶船。既然郭、汪之間有勾結,那麼郭父作為汪極的座上賓,也不足為怪。
“郭純之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自傢沒過門的兒媳婦。他問蘇大夫在這裡做什麼,蘇大夫告訴他,他兒子郭芝閔在南京橫死,兇手就是汪極。”
“……他會相信嗎?”
“開始是不信的。但蘇大夫講瞭一段故事。她說她尋夫到南京,發現郭芝閔在傢中離奇遇害,她為瞭給丈夫報仇,深入調查,發現與太子寶船之事牽連。她苦苦追蹤到揚州,發現真兇正是汪極,他為掩蓋謀害太子的線索而滅口——好傢夥,都能寫一出義婦為夫報仇的雜劇瞭。”
饒是朱瞻基心事重重,聽到這裡也樂瞭。
“郭純之聽說兒子竟卷入太子謀刺案,無比震驚。他在車上細細詢問瞭幾遍,奈何蘇大夫講的每一個細節都是真的,再加上我這個右春坊右司直郎也站出來做證,老頭子終於篤信無疑。於是,鶴山先生把我和蘇荊溪扮作他的蒼頭和婢女,一同前去汪府對質。”
“可隻靠你們三個,怎麼鬥得過汪極?”
“這附近不是有很多名士別業嗎?蘇大夫從沿途各傢的花圃裡,采摘瞭幾種毒性相配的花草,偽作花茶。雖是急就,但有鶴山先生的大名遮掩,足可以瞞過汪極。”
“現在成瞭?”
於謙看看竹軒方向:“應該是成瞭。我們之前商量好的,一進汪府,蘇大夫和郭純之去對付汪極,我則以蒼頭身份,到處打聽你們的下落。剛才您進門之時,我正在跟那個護院套話呢。”
太子輕聲說:“忠臣,真是忠臣。”於謙面色微紅,正要自謙,太子道:“蘇大夫真是忠臣哪,汪極與她並無冤仇,她親身涉險,完全是為瞭我啊……”
於謙默默轉過身軀,把吃食拿給其他幾個人。三個船戶狼吞虎咽地吃著炊餅,隻有吳定緣一臉喪氣地靠在旁邊,挖著耳朵裡的水。他註意到太子的視線投過來,立刻把頭轉向另外一側。
沒有瞭水牢裡的黑暗遮掩,吳定緣隻得再次設法避免與太子對視。朱瞻基知道原因,不過心裡終究微有失落。他忽然沖那邊喊瞭一聲:“吳定緣。”
“在。”吳定緣仍舊看向別處。
“謝謝……”
聽著太子向自己道謝,吳定緣仍舊面無表情地咬著炊餅。反倒是那三個船戶吃得差不多瞭,紛紛過來跟朱瞻基躬身致謝。朱瞻基無心與他們囉唆,簡單地擺瞭擺手,說你們以後勤謹做事,不要因為個別劣紳而負瞭朝廷恩典就行。
三人微微詫異,這公子哥怎麼講話如此官府腔?謝三發苦笑道:“我們得罪瞭汪極,就算逃得一時,傢裡也是待不得瞭,隻好收拾細軟與親眷去洋上漂著。”
朱瞻基皺起眉頭,他們當瞭逃戶,若逃去外洋,九成九會成為海寇。大明太子舍命救出的百姓,最終卻淪為為害大明的海寇,豈不是太荒唐瞭嗎?
可他除非亮明身份,否則什麼也不能說,也什麼都幫不到。看著這三個人的黝黑苦臉,朱瞻基竟有些一籌莫展。
這時一直垂著頭的吳定緣忽然動瞭一下眼神,不知看到什麼東西,他抓住於謙問道:“小杏仁,你和太……公子剛才進來之時,是上臺階還是下臺階?”於謙有些蒙,下意識答道:“從進門到這裡,有那麼三四段臺階要上吧,不過每段就五六級的樣子,抬腿即到。”
吳定緣蹲下身子,把手掌按在地板上,眼神一陣閃動。過不多時,他復抬起頭來,眼神裡流露出一絲狠戾:“公子既然進瞭汪府,絕不甘心隻拿到一封薦書就離開吧?”
“自然,我恨不得生啖汪賊之肉,睡寢汪賊之皮!”朱瞻基恨恨道。
“你們三個,一定也不甘心這麼逃去洋上淪為賊寇吧?”
三人面面相覷,嘀咕瞭幾句。末瞭還是鄭顯悌雙手一拱,道:“若汪極不追究,我等自然不必去吃那苦頭瞭,可這怎麼可能?”
“汪管事吞走瞭我那一袋合浦珠子,也還沒還回來。”吳定緣緩緩道,“殺人的,奪財的,盤剝的,我這裡有一個辦法,管教咱們都能稱心如意!”
說到這裡,他手掌一拍鐵柵蓋門,濕漉漉的面孔兇相畢露。
這些破落戶不知道,他們的目標此時在竹軒裡正陷入一陣愕然。
“郭禦史他……死瞭?”
郭純之的拐杖,直直戳著汪極的胸口:“莫要作偽!荊溪,你說給他聽!”
蘇荊溪上前一步,道:“五月十七日,太子駐蹕揚州,你在遊船上設宴款待。因我夫君的一句戲言,你將遊船送與太子。是也不是?”
汪極點頭,這是眾目睽睽之下的事,沒必要否認。
“五月十八日清晨,太平門內禦賜廊有一座屋舍倒塌,死者正是我夫君。經應天府勘驗,他死時身在榻上,身著官袍,可見是先為人所殺,後被梁柱所砸。五月十八日午時,太子所乘寶船在東水關離奇爆炸,東宮幕僚、南京百官幾無幸免。”
汪極神情並沒有任何波動,不知道是藥效緣故,還是若有所思。
“若無你的安排,太子寶船怎會藏有火藥?若無我夫君的一句戲言,你又怎麼名正言順把船送給太子?你殺他,是不是為瞭滅口?”
蘇荊溪說的,句句都是實話,隻不過把郭芝閔之死與汪極刻意相連。汪極聽到這個指控,不由得眼皮一翻,道:“郭禦史遠在金陵,我怎麼去殺他?”
在郭純之聽來,這句等於坐實瞭兩人合謀之事,氣得手裡的拐杖幾乎都快握不住瞭,道:“你真是無君無父!狗膽包天!罔顧郭、汪兩傢世誼,竟把我兒拉下水去謀刺太子,這是要誅九族的大罪啊!”
汪極似笑非笑,緩緩開口:“鶴山先生,郭禦史可不是我拉下水的。明明就是他先來找上我的。”
“胡說!他一個慎獨勤謹的孩子,怎麼會做這種大逆之事!”
“呵呵,您的學問我是欽佩的,不過齊傢教子這方面就不敢恭維瞭。別的不說,你可知道郭禦史每個月要來揚州幾次?偷偷養的瘦馬,又有多少個?”汪極說到這裡,看瞭一眼蘇荊溪。蘇荊溪做出一個震驚的反應,眼神卻沒那麼訝異。
郭純之怒道:“荒唐!他一個月俸祿才多少?哪裡養得起?”
“兒子在外胡鬧,可憐爹媽還以為是君子。”汪極嗤笑,“他養不起,自然有金主供他放浪形骸。實話跟您說吧,這一次,正是那位背後的金主讓他來找到我,一起共襄盛舉,圖謀大事。要說滅口郭禦史,也該是那位金主動手才對,哪裡輪得到我?”
“他背後的金主是誰?!”
汪極陰惻惻道:“鶴山先生,您讀瞭那麼多史書,難道還猜不出來嗎?敢對太子動手的人,圖謀的可不是什麼官位或鈔銀,而他們,又豈會隻對太子動手?”
郭純之雙眼一圈的褶皺驟然撐開,簡直不敢相信耳朵裡聽到的話。汪極的笑意,變得更加猙獰。
“如今太子已亡。不出旬日,天子駕崩的消息也該傳來瞭。新君當立,您是想做方孝孺還是解縉,可是要三思啊。”
“你!”
方孝孺和解縉均是當世大儒。方孝孺不忿永樂皇帝謀篡,被誅滅全族,解縉原本是建文帝的翰林待詔,後來歸順永樂皇帝,官至大學士。汪極抬出這兩個人名,可以說是赤裸裸的威脅。
郭純之怒不可遏,可偏偏拐杖沒法戳進半寸。汪極的言辭正中他的顧慮,痛失愛子固然心痛,可他也是郭傢的族長,行事必須考慮後果。
“您殺掉我,簡單得很。但想想日後你郭傢男丁腰斬而亡的畫面,想想你郭傢女眷在教坊司的日子,想想吧,想想。”
汪極四肢動彈不得,嘴角卻滿是得意。他眼看著這個老人在打擊之下,一點一點退縮,脊背也一寸寸佝僂起來。這景色真美,他在生意場上縱橫瞭幾十年,最享受的不是什麼奢物美色,而是這種擊垮對手的快感,勝過一切春藥。
一個老學究,玩人心豈是他的對手。
當啷一聲,拐杖從郭純之手中掉落在地,老人捂著胸口緩緩朝地上癱去。蘇荊溪面色一變,趕緊過去攙扶。顯然郭純之是壓力過大,以致胸痹驟發。此間沒有藥物,她隻能把郭純之右臂抬起,反復按摩郄門、內關,試著緩解痛楚。
汪極哈哈大笑,他猶嫌不夠過癮,又添瞭一把火,道:“其實這一次我設宴款待,本來也是想跟你老人傢透底的。你現在可沒選擇:投靠瞭新君,你兒子就是殉於王事的忠臣;若你還想做洪熙的忠臣,呵呵,你也配!是你兒子把太子炸得粉身碎骨……”
說到一半,聲音戛然而止。
三個人從竹軒外頭推門而入。為首那人披著一身護院短裝,光頭上沾著幾綹水草,樣貌狼狽至極。那一張滿懷憤恨的熟悉面孔,卻令汪極一瞬間如墜冰窟。
“太……太子?!”
一個本該成為秦淮水底遊魂的傢夥,突然出現在面前。汪極若不是四肢麻痹,隻怕會從椅子上跳起來。
“你說誰粉身碎骨啊?”朱瞻基看向這個兩天前還對自己卑躬屈膝的商人,神情冰冷。
於謙快步過去,幫著蘇荊溪把郭純之攙起來。兩人四目相對,她輕輕搖瞭一下頭,表示回天乏術,那碩儒居然就這麼被氣死瞭。於謙不由得扼腕嘆息,郭純之是淮左大儒,學術極有造詣,這一鬧,可是極大的損失。
太子此時顧不上去看那老儒,他徑直走到汪極面前,面帶譏笑道:“都說鹽商富貴,本王還不信。今天我才見識到,這別業可比皇傢園林氣派多瞭。”
汪極的臉頰劇烈地抽搐起來,他的一切自信都建築於太子之死上。如今太子活生生地跳出來,這位見慣風雲的大鹽商,竟連五官都不知該如何控制瞭。
“怎麼會,怎麼會……”他嘶啞著嗓子。想不通整整一船火藥,居然都炸不死太子。
朱瞻基冷笑道:“該死的沒死,害怕瞭?我在南京城裡被朱卜花追瞭整整一宿,這才勉強逃出來。這麼大的事,怎麼你的同夥沒來得及通知你嗎?還是說,你在他們心目中,根本沒那麼重要?”
他對汪極的恨意澎湃到瞭極點,不想施以酷刑,而要用言語一句句剮掉這個奸賊的一切。
不料汪極聽到這一句,反倒平靜下來,道:“殿下莫非以為我們這些人都是歃血為盟的兄弟,彼此之間肝膽相照不成?”
朱瞻基眉頭一挑,隱隱覺得自己似乎犯瞭個錯。
“我們彼此之間,從來沒有信任可言。參與到這件事裡的每一個人、每一方勢力,都知道自己隻是一枚隨時可以被拋棄的棋子。如此幼稚的挑撥,怪不得別人說殿下你望之不似人君。”
汪極註意到,最後這句話明顯刺痛瞭太子。他心中頓時有瞭計較:“您在宮裡聽瞭太多經筵,真以為那群腐儒能講透什麼道理啊。告訴你,天下之事,從來不是靠虛無縹緲的忠義,而是靠實實在在的利益來聚攏人心!各懷鬼胎怕什麼,貌合神離怕什麼,隻要利益一致,就不怕事情推不下去。”
說著說著,汪極雙眼中的恐懼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坦率的狂熱。
“利益?那你從中能得到什麼好處?”朱瞻基質問。這個疑問他早就有瞭,汪極已富極江淮,到底什麼好處能讓他投入一場風險巨大的陰謀中來。
“好處?呵呵,當然就是遷都之議的廢止。”
這個答案出乎朱瞻基的意料。可稍一思索,便能明白兩者之間的聯系。倘若京城遷回南京,南北漕運量必然銳減,那麼汪極苦心經營起來的諸多黑白產業,比如船運租賃、私鹽販運等,便會化為烏有。
朱瞻基忍不住高聲斥責:“你的那些產業不是違背國法,就是魚肉百姓,本也合該整治,難道還有什麼冤屈嗎?”汪極從唇邊露出一絲冷冷的譏笑:“若太子你隻有這種見識,那還是別登基的好,登基瞭也隻是讓大明多一個庸主而已。”
朱瞻基的心火“騰”地爆燃起來,狠狠地抽瞭汪極一記耳光,力度之大,連他的身子都被抽得向後一震。汪極嘴角流出一絲血來,臉上的譏諷卻越發濃鬱,繼續道:
“太子殿下,你可知道如今南北漕運每年官運多少米糧?五百萬石!為瞭把這五百萬石從南方運到京城,要造多少漕船、雇用多少漕工?河務上要養多少腳幫、閘工、纖夫?沿途要修多少水次倉?各地州縣的征調解送,要動員多少徭役?朝廷每年要撥付多少疏浚錢、治黃錢和輕齎銀?”
朱瞻基甩著生疼的手掌,不明白這個鹽商到這會兒瞭,還大談什麼數字。
“漕河之上,每一個環節都流金淌銀,多少人攀附其上,賴此為生。你朱傢遷回金陵之後,漕運必廢,這些人會怎麼想?”汪極越說越亢奮,“殿下你真以為隻有我對你起瞭殺心嗎?斷人財路,如殺父母,沒有我,也有李極、王極……誰敢言遷都,誰就是漕河之上的公敵!”
朱瞻基忍不住又重重抽瞭他一耳光,道:“放你的野獾屁!漕運費用浩大,百姓不堪重負,遷南都而罷漕運,上利朝廷,下惠萬民,群臣朝議已把利弊分析得清清楚楚,父皇因此才下定決心。皇燭之照,你這樣的蠹蟲也配評論?”
“嘿嘿,大義歸大義,利益歸利益。太子你總是把兩者混為一談,難怪不成器。”汪極哈哈大笑起來,“國傢用度,百姓安危,關我一個鹽商屁事?反正誰動瞭我的饅頭,任你是皇天老子,也要扳上一扳。不隻是我,整個漕河如今就是一條巨大的鼉龍,誰想要碰它,就一定會被狠狠咬上一口,除死方休——這才是天下的至理!你一個養尊處優的皇太子,能理解嗎?”
朱瞻基的臉色,微微有些發白。他想起蘇荊溪此前提過,南京城裡的大小官員,對於遷都頗為惶恐,間接導致瞭朱卜花的奪權。原來漕路之上,也是暗流湧動。
東水關前那一通爆炸,不是來自幾個宵小的歹意,不是來自篡位者的野心,而是遷都之議掀起的無數暗流匯聚後的必然結果。那個幕後黑手竟利用父皇的遷都之議,把所有反對者都綁到瞭一條船上。
“你爹就是個天真的蠢材!什麼遷都廢漕,體恤民力,簡直可笑至極!真以為錢是省出來的嗎?連村頭的貨郎都明白,銀錢如水,唯有流動才能活起來。漕河一廢,南北斷絕,天下頓成死水一潭,他一個夯胖子知道後果嗎?”
汪極越說越亢奮,竟直斥起皇帝來。
於謙發覺太子的情緒有些動搖,趕緊過去低聲提醒道:“殿下,不要被這個反賊的話所惑!他是故意的。”他見朱瞻基怔怔還未恢復,索性主動上前,大著嗓門呵斥道:“你如今窮途末路,快說出是誰主使,或者還能獲得寬宥!”
汪極突然抬頭獰笑,道:“太子你一個將死之人,何必知道這麼多?”
話音剛落,他猛地向後仰去,連人帶椅子翻倒在地,隨即竹軒裡傳來一聲“嘎啦”,地板上突然出現一個黑漆漆的方洞。吳定緣發覺不對,向前搶去,可惜終究慢瞭一步。汪極直接翻入洞中,隨後一扇鐵柵門彈轉而起,牢牢蓋住洞口。
吳定緣俯身去拽,發現鐵柵門內側被粗大的鐵閂卡住瞭。除非拆掉整間地板,否則絕沒法從外側掀開。
這東西叫作秘閣,民間也叫寄命,是江南大戶傢裡頗流行的保命之屋。倘若遇到盜匪強梁入宅,情急來不及報官,主人便會攜帶傢眷細軟鉆入秘閣之內,內有機簧封鎖,外連銅鈴示警。尋常兵刃根本撬不開,令強人知難而退。
汪極作為揚州鹽商,傢裡暗藏幾間寄命,實屬平常。他剛才中瞭蘇荊溪的毒,四肢麻痹,所以故意引動郭純之與太子發怒。隻要他們一動手毆打,迫得身軀後移,他便能勉強摸到暗藏旁邊的機關,打開地板下的秘閣。
朱瞻基沒想到這傢夥死到臨頭,居然還能翻盤。他沖到鐵柵蓋門前,雙足又踏又踹,那蓋門卻紋絲不動。汪極的聲音從鐵柵蓋門的寬大縫隙中傳出來:“沒用的,太子殿下,這秘閣是鐵澆銅鑄,憑你們幾個人是打不開的!”
“可你也別想離開這烏龜殼!”朱瞻基喝道。
“我用不著待太久。”汪極得意揚揚,“鐵門一關,連著正廳的銅鈴就會響。等我傢護院一到,你們都得死!朱卜花在南京城沒殺成你,我在揚州替他完成便是!”
汪極有意停頓瞭一陣,卻沒聽到期待中的驚駭與絕望。透過鐵柵,他註意到那個叫吳定緣的瘦高男子,正充滿憐憫地註視著自己。憑借多年閱人經驗,汪極感覺那是一種註視死人的憐憫。
“下輩子搞陰謀,記得提前查查皇歷。”吳定緣伸出一根指頭,晃瞭晃,“今日不宜入土。”
他的話音剛落,隻聽竹軒外面傳來一種古怪的聲音,低沉隆隆,似是遠方在敲響鼙鼓,又似巨獸在蓄勢沉吼。這聲音綿綿不絕,無處不在。汪極聽到,門外幾隻白鶴發出清脆的唳叫,拍打著翅膀要飛起來,似乎預感到什麼危機。而竹軒裡的其他人,似乎一瞬間都離開瞭。
沒過多久,汪極聽得更清楚瞭。原來這是水聲,準確地說,是江水奔湧之聲。這聲音他太熟悉瞭,不知有多少次,他在清晨站在邗江岸邊俯瞰漕運,水聲越響亮,江流越豐沛;江流越豐沛,他櫃上的鈔銀便收得越多。
如今這美妙的聲響,卻化作無常的足音,由遠及近,直逼而來。
不過幾個呼吸的間隙,一圈白花花的江水奔湧至盆地邊緣。水性善下,江水一見到“臨花藏池”這種低窪盆地,便如猛虎一樣狂性大發,咆哮著狠狠撲下。巨大的水流化為最殘暴的流寇,踏平瞭沿途的一切花草,沖垮瞭竹軒,然後向軒下的秘閣裡瘋狂地灌入。
汪極拼命想挪動手臂,打開頭頂的鐵柵蓋門,可四肢沉重呆滯。這個牢固無比的秘閣,此時卻成瞭催命的棺槨。汪極還沒來得及發出最後一聲絕望的吶喊,整個空間裡便被江水灌滿……
此時朱瞻基、吳定緣等人已經攀到瞭藏池的邊緣高處,他們目睹江水倒灌而入,迅速把整個藏池填滿,形成一個小小的圓湖。湖面浮滿瞭凌亂的散碎花瓣,那兩隻之前驚走的白鶴,從天空盤旋幾圈,徐徐落回到湖面,宛若執幡的祭童。
一代鹽商,就這麼死在瞭自傢的寄命裡。縱然這些人與汪極有著深仇大恨,一想到水底竹軒如今的慘狀,不免都有些唏噓。
江水灌滿瞭藏池之後,仍不罷休,繼續蔓延擴散。汪傢別業轉瞬間便成瞭一片澤國。吳定緣他們站立的這一片土坡,也隻剩坡頂一片旱土,眼看也要沒頂。
遠處一條舢板飛速而至,謝三發與鄭氏兄弟在船裡賣力地撐著篙。他們雖然體力衰微,到底是經驗老到的船戶,把舢板使弄得像一隻水跳蚤,很快劃到坡頂附近。
“怎麼來得這麼晚?就是王八也該爬來瞭。”吳定緣不滿地說。
三個船戶連連作揖告罪,臉上的興奮卻遮掩不住。大敵一去,他們不必去做逃戶瞭,挨幾句罵不算什麼。謝三發趕緊招呼眾人上船。朱瞻基一撩袍子先踏上去,回首對吳定緣高聲笑道:“好你個吳定緣,簡直成瞭水淹七軍的關雲長啦!”
吳定緣戲文聽得不多,不知太子這一句是誇贊還是嘲弄,索性轉過臉去,裝作去觀察水流去向。
這一場離奇的洪水,確實要歸功於吳定緣。
他被朱瞻基救出水牢之後,註意到一件怪事:那個被踹翻的酒壇子,酒溢出來,卻朝著別業方向流去。這太奇怪,按說水牢多是修在宅邸裡的低窪處,酒水應該朝那邊流,這個流向卻是相反。
吳定緣又問過於謙,發現他從別業跑到水牢,要上幾段臺階。換句話說,別業的地勢居然比水牢要低,而水牢與邗江水位平齊,那麼別業也必然比邗江水面要低。
於謙記性好,他把汪管傢對“臨花藏池”的介紹,一字不漏地復述給吳定緣。吳定緣這才明白,別業這個奇怪的格局,是為瞭照顧“臨花藏池”的盆地格局。別業位置低,就可以直接從邗江引水,順渠澆灌“花藏池”內的奇花異草。
當然,為瞭防止江水漫溢,別業沿江邊修瞭一道堤壩。但對要成心搞破壞的人來說,這不是什麼為難的阻礙。
吳定緣帶著朱瞻基、於謙趕往竹軒的同時,那三個船戶把那堵雙層磚石墻徹底扒掉。這樣一來,被堤壩擋住的邗江水,便氣勢洶洶地闖入整座別業。船戶們又跑到碼頭上,把那條小舢板解開,劃過去接他們。
眾人一一上瞭船,舢板朝著高處盡力劃去。沿途可見,別業大部分都被邗江水吞沒,隻有幾棟高大堂宇,還露出半截屋脊,遠遠望去猶如孤島一般。水中不時還有人影沉浮,看服色應該是那些護院。
可憐汪傢那十幾個精銳護院,他們聽到銅鈴響動之後,急忙趕去竹軒救主,可走到中途正撞上第一波浪頭,直接被沖瞭個七零八落。浮上來的還算好,有幾個倒黴鬼被直接卷入臨花藏池的底部,給他們的主人一並殉葬。
“看那邊!”於謙突然喊道。
船頭數丈開外,一個人抱著半截廊柱,正在水裡掙紮。朱瞻基一看,冤傢路窄,正是汪管事。他吩咐鄭傢兄弟把舢板開過去,然後蹲在船頭,笑瞇瞇地看向他:“汪管事,你這是在捉文蟲呢?”
汪管事哪裡還顧得上旁的,一迭聲地喊著救命。朱瞻基指指他懷裡,又指指自己。汪管事登時會意,勉強抬起一隻手,從懷裡把那一袋合浦珠子拿出來,交到吳定緣手裡。也幸虧他今晚一直在忙活,沒顧上回房間,珠子一直揣在懷裡。轉瞭一圈,物歸原主。
見他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狼狽樣,朱瞻基突然連報復的興致都沒瞭。他讓汪管事扒住船幫,但不許上船,吃些苦頭也就算瞭。太子直起身來,把珠子扔給吳定緣:“你數數,少瞭沒有。少一枚,我把他再踹下去。”
吳定緣接過去,仔細數瞭一回,這才往懷裡一塞。
此時,蘇荊溪正蹲下身子,仔細地為郭純之整理著衣襟。一代淮左碩儒平躺在船頭,氣息全無。於謙扼腕痛惜不已,深為國傢去一文宗而遺憾。他見蘇荊溪伏屍不語,想出言安慰一下。不料她很快便抬起身子,表情平靜:
“對郭伯父來說,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於謙登時無語。
她說得一點也沒錯,郭芝閔參與瞭謀刺太子,日後太子登基之後,郭傢別想有好日子過。郭純之這一死,等於為兒子贖罪,至少郭傢闔族不會被牽連。但是……你的反應也太冷淡瞭吧?好歹你是郭傢沒過門的兒媳婦,三日之內未婚夫與未來公公相繼身亡,怎麼口氣冷淡得像在談論兩位路人。
於謙正要追問,一旁吳定緣卻把珠袋甩到他嘴邊,道:“你去數數珠子短沒短,少管別人傢閑事。”於謙悻悻地扯開口袋,轉身一枚一枚數起來。吳定緣俯身下去,把郭純之的屍身挪到瞭船尾,然後轉身離開。
於謙這邊把珠子重新點數瞭一遍,一抬頭,看到蘇荊溪伸過手來,手裡是一封沒拆開的信箋。
“這是什麼?”
“我在郭伯父懷裡發現的,似乎剛從京城寄來。”
於謙有點為難道:“私人尺素,交給他傢人便是,幹嗎給我?”蘇荊溪道:“朝堂學問之事,非民女所能插嘴。不過,郭伯父赴宴,為何要把這封京城來信帶在身上?他是不是要給汪極展示?於司直熟悉官場,或許能令接下來的旅途有所參鑒。”
對太子一方來說,京城一直籠罩在一團迷霧之中。朝中到底發生瞭什麼,除瞭張皇後的一封密函再無半點透露。這一封信既然被郭純之帶在身上來見汪極,很可能與京城之事有所關聯。
於謙深深地看瞭蘇荊溪一眼,把信封接過來,封皮上是兩排墨字:“鶴山先生敬啟,譙郡張泉”,筆法遒勁鬱勃,頗得顏魯公行書的神韻。
他還在想譙郡張泉是誰,舢板輕輕一顫,原來是船頭撞到一處土岸,就此停住。於謙把信籠在袖子裡,跟著眾人跳下瞭船。信裡寫的什麼,暫且不急著看,於謙想到眼下還有一樁更重要的事:“公子,咱們接下來怎麼找船呢?”
幹掉汪極,固然快意至極,但也斷絕瞭拿到薦書的可能。眼下距離進鮮船出發隻有一個多時辰,深更半夜,去哪傢大戶再去弄一份推薦?
朱瞻基皺著眉頭,看瞭一眼扒在船尾的汪管事,說要不讓他去送我們上船?但這個建議立刻被吳定緣否決。汪傢別業覆沒之事,天亮之前就能傳遍整個瓜洲。這時你讓汪管事帶人上船,衛所必然生疑,反而更加危險。
“可是,若趕不上這趟船,就來不及瞭啊。”於謙焦慮地原地轉著圈子,感覺腦袋一陣漲大。
這時,一個意外的聲音在一旁響起:“你們是要去京城嗎?”
眾人一起抬頭,發現講話的居然是鄭顯悌。鄭顯倫一扯弟弟袖子,道:“那些人講話,你亂插什麼嘴!”吳定緣視線掃過去,淡淡道:“你弟弟比你有見識得多,讓他講。”經過這一場小洪水,鄭顯倫對吳定緣十分忌憚,嚇得立刻縮起脖子。
吳定緣看向他,道:“你怎麼知道我們急著趕去京城?”
“這個時辰能出港的,隻有直入京城的進鮮船。”鄭顯悌老老實實地回答。
吳定緣微微點頭。他在水牢裡就看出來瞭,這個年輕人有點意思,跟那兩個懵懂夯貨不一樣。於謙搶著問道:“那麼,你們有辦法送我們上船嗎?”
“沒有……”
“那你們能送我們去京城嗎?”
鄭顯悌有點羞赧地抓瞭抓頭發,道:“京城太遠,我們可送不動,但可以把公子送到淮安。我們傢每年都要走幾次淮安,對這條線慣熟得很。你們到瞭那兒,再找船北上也不遲。”
於謙眼睛一亮,這倒是個不錯的方案。可他隨即眼神又黯淡下來,道:“你們幾個窮船戶,哪來的船?”鄭顯悌道:“幾百料的漕船我們沒有,但自傢的烏篷泥鰍船,總是有幾條的,裝四個人足夠瞭。”
“可是民戶的小船,能走漕河嗎?”於謙又提出一個擔憂。如今漕水不足,官船發得尚且不多,漕運衙門怎麼會讓民船使用?
鄭顯悌嘿嘿一笑,道:“您有所不知,從瓜洲到淮安清口這一段運河,叫作湖漕。沿線有江都的邵伯湖,泰州的張良湖、甓社湖,再往北則有界首湖、氾光湖、寶應湖等。湖面寬闊,水道縱橫,官傢的巡檢根本抓不過來。咱們不裝貨,隻裝人,吃水沒那麼深,可以從淺灘穿湖。走私鹽的水路,兩日之內準保能到淮安。”
他侃侃而談,顯然十分熟稔。於謙聽瞭這話,覺得大為欣喜,可又隱隱覺得好像不該為這種違法之事高興。朱瞻基卻沒想那麼多,一拍巴掌,道:“你很好,很好!”
鄭顯悌半跪在地,雙手抱拳,道:“我等被公子救得性命,免去逃戶之苦,這是大恩情。船上人傢,講究有恩必報,金龍四大王才不會責罰。”
這個金龍四大王是漕河的河神,一抬出他的名號,謝三發和鄭顯倫也隻好一起跪下感謝。朱瞻基連聲說,不必不必,可臉上那點微微的得意遮掩不住。日後寫入史冊,又是一段君賢民忠的佳話。
看到此情此景,吳定緣在一旁輕哼瞭一聲。他知道鄭顯悌這小子肯定覺察出點什麼,所以才如此熱情。不過,為瞭能盡早離開,這點小心思便由他去吧。
說到小心思,吳定緣朝擱淺的舢板上瞥瞭一眼。隻見蘇荊溪守在郭純之的屍身旁邊,一言不發。他踱步過去,站到船邊,道:“要我幫你把屍體抬下來嗎?”
“不必瞭,留在舢板上好瞭。出發前我會請人給郭傢捎個信,讓他們來收殮。”蘇荊溪淡淡道。
“你一點都不難過?”
蘇荊溪促狹地看瞭他一眼,道:“你剛才還嫌於謙多管閑事,怎麼自己也這樣?茶水涼暖各人知。你到處打聽別人的心事,到底有什麼居心?”
這是在宗伯巷前,吳定緣頂蘇荊溪的原話,現在被她一字不改地扔回來瞭。吳定緣尷尬地摸瞭摸鼻子,他跟這女人交談從來沒占過上風。
兩個人就這麼站在水邊,久久不語。一陣夜風悄然吹過,薄薄的雲靄就此散去。邗江上空,一條壯闊的銀河顯露出崢嶸。無數星鬥高懸夜空,熠熠生輝,那光芒如佛法莊嚴圓融,如道經精微純澈,匯聚成一種讓人坦誠的莫名氛圍,籠罩在大地之上。
吳定緣仰望著星空,忽然開口道:“我記得你之前說過,說我藏的心事不能靠喝酒來解決,舉杯澆愁不能愁……”
“是舉杯消愁愁更愁,李太白的。”蘇荊溪忍不住掩口笑瞭起來,邊笑邊去糾正。
“好吧……做人坦誠以對,心無負累。我今天在水牢裡,對太子把心事都說瞭,就是跟你說一聲。”
“哦?那倒真是一個坦誠的好地方——感覺有沒有好點?”
吳定緣苦笑道:“後來的事你也知道,哪裡顧得上想這個。”他停頓瞭片刻,又道:“但確實舒服一點瞭。”蘇荊溪鼓勵地拍瞭拍他肩膀,道:“萬事開頭難。隻要有分享心事的意願,便是一個好的開端。”
“那你呢?”
蘇荊溪的動作一下子僵住瞭,她轉過臉來,月光下的輪廓多瞭幾分柔和,說道:“我怎麼瞭?”吳定緣嘆瞭口氣,他決定還是不繞圈子瞭,說道:“別以為我看不出。你,一直在試著控制我們,你到底想幹什麼?”
在整個逃亡隊伍裡,蘇荊溪一直非常低調。吳定緣回顧瞭逃亡過程,發現這隻是她刻意營造出來的假象,她總在關鍵時刻點上那麼一句,不動聲色地引導著其他三人,然後把自己隱藏起來,像一個無關的局外人。朱瞻基和於謙對此幾乎沒有覺察。即使是吳定緣,若非刻意留心,也很難發現身上那條淡淡的被牽引的絲線。
“不愧是在金陵屢破奇案的人,真是目光如炬。”
“別岔開話題!”吳定緣冷著面孔道。
“到目前為止,我可曾害過你們嗎?”蘇荊溪反問。
“沒有,但不代表將來沒有。”
“那,要不要我也對著那香爐起個誓?”
“我們金陵有句話:心誠拜神像,心雜拜泥頭。你心裡如果不誠,拜什麼都是泥頭,起誓又有何用。”吳定緣停頓瞭片刻,“你聽到未婚夫身死,看到未來公公去世,隻是略有驚訝,可在神策閘前,一提到那個王姑娘,心神大變。你這麼善於控制自己情緒的人,怎麼會那麼失態?那個王姑娘到底是誰?”
果然,蘇荊溪的面孔在霎時間動搖瞭,那層從容的神情出現瞭幾絲龜裂,露出一絲曾在朱卜花前展露出的怨毒。她徐徐從舢板上站起身來,抬頭看向夜空。星光映入雙眸,如同照徹清冷湖底,牽引出瞭兩道幽深的目光。
吳定緣警惕地把手放在腰間,隨時準備防備她又發瘋。不料蘇荊溪深吸瞭一口氣,卻先問瞭個古怪問題:“告訴我,你為何要保護太子?”
“為我爹報仇,還要去救我妹妹。這你不早知道瞭嗎?”吳定緣有點莫名其妙。蘇荊溪道:“我和你一樣,也是為瞭給一個人報仇,才會北上京城。”
蘇荊溪刻意站開瞭一點距離,雙眸視線從天空稍稍平放,看向北方黯淡的地平線。目光中有鋒銳、有悲傷,還有因悲傷而產生的堅韌。不知為何,吳定緣心中一動,似乎從這目光中感覺到一種力量,一種自己渴盼已久卻遲遲不願觸碰的力量。
他的肩膀不期然地放松下來,蘇荊溪的眼神沒有絲毫作偽,她說的都是真的。
“你疑我有私心,這是對的。就算去向太子、於司直告發,我也毫無怨言。”蘇荊溪定定道,“不過,我相信你會理解我,也隻有你能理解,當一個人失去瞭一切之後,復仇意味著什麼。我們原是同路之人。”
這一句話,如同一把重錘敲在吳定緣胸口。蘇荊溪微微一笑,隻是那笑容有些疲憊。“也許,再遇著像汪傢水牢那樣的處境,你我之間也會變得更坦誠一些,但不是現在。”
她說這些話時,眼神始終看向北方。遠處夜色如墨,江山模糊。吳定緣不知道在這個方向她能看到什麼,或者說,她想看到些什麼,但他沒有再問。
“我會一直盯著你。”他認真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