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洪熙元年,五月二十一日(庚寅)。

此時正值午後未時,一天之中日光最盛之時,偏又趕上天無薄雲。熱力毫無遮掩地潑灑下來,寬闊的漕河被照得一片明晃晃,極為耀眼,仿若一條從坩堝倒入化渠的明亮鐵水。

黏膩的濕氣從小船四周的水面蒸蒸而起,自烏篷的孔隙鉆入船中,緊緊糊在乘客們裸露的肌膚上,像一層浸透瞭米漿的竹簾紙,讓人艱於呼吸,困於挪移。按說小船已進入淮安府境,氣候隻該比南京更清爽才是。

之所以如此悶蒸,並不完全是天時之故,也有人力之功。

倘若有乘客不憚曝曬,站在船頭遠眺的話,他會發現這一段漕水風景與別處大不相同。之前從瓜洲至寶應縣,運河兩岸植被十分繁茂,不是堤上柳蔭成排,便是灘邊大片蘆、茭、菹草叢生,滿目皆是濃淺不一的活綠,令人心胸舒暢。

而此刻的漕河兩岸,半點綠意也見不到。

所見之處,皆是土黃、暗褐、黑灰色的交錯對疊。土黃是連綿不斷的夯土堆料臺與船塢,暗褐是鱗次櫛比的工坊棚舍,黑灰色則是高高飄揚在工坊上空的爐煙。隨著小船行進,不時可以見到無數匠人像螞蟻一樣攀附在各種巨大的龍骨之上,錘鑿錛斧交相飛舞,叮當聲不絕於耳。河面之上,彌漫著刺鼻的桐油與石灰味道。

這等煙火燥景,也難怪乘客們覺得口幹舌燥,胸中悶火中燒。

“公子,這一帶船塢侵占瞭不少淺灘,咱們隻能走水道中線,時刻避讓大船,所以速度會慢一些。”鄭顯悌頭戴鬥笠,手執長篙,轉頭對烏篷裡說道。

朱瞻基從烏篷裡不情願地探出頭來,向岸邊掃瞭一眼,道:“怎麼這麼多船廠?”鄭顯悌道:“淮安這裡有一座清江督造船廠,所有南直隸和浙江、湖廣、江西的裡河漕船,都在這裡營造,造好瞭就直接順著漕河開去各處衛所瞭。不過,咱們現在看到的,隻是浙江廠的一部分,中都、南直隸的大廠,還在北邊的清江縣呢。”

眼前的景色已十分熱鬧,若這隻是區區一廠,那整個淮安的造船工地該是何等壯觀?朱瞻基想到這一點,頓覺舒心,這說明國力猶盛啊。

吳定緣對船景不感興趣,道:“這船能開到哪裡?”

鄭顯悌答道:“咱們剛過寶應縣的瓦店鋪,再往前走個一二十裡,便是石傢蕩。再往前就不成瞭,船頭沒有票牌,河上巡檢會直接拿人。”

“我們要在那裡下船嗎?”

“石傢蕩旁邊有一條清溪溝,我的船能拐出運河,順溝再把你們向東北送出去六裡路。接下來,你們就得登岸自己走瞭。”鄭顯悌怕他們誤會,又連忙補充道,“那邊不是官道,但有一條大路直通淮安城裡,也就二十幾裡路。”

“不妨,你們辛苦瞭。”朱瞻基抬瞭抬下巴。鄭顯悌忙空出雙手來打躬作揖,他哥哥鄭顯倫在旁邊撇撇嘴,依舊劃動著船槳。吳定緣猶豫瞭一下,遞給他們一枚珍珠,鄭顯倫正要收起來,鄭顯悌卻連忙使瞭個眼色,說我等是為瞭報恩,怎麼還要收恩公的船資。

他估計早就對朱瞻基的身份起疑,與其此時收瞭實惠,不如表現得大方一點,賭一場未來的富貴。吳定緣一聽,立刻把攥著珍珠的手縮瞭回去,反正將來賞賜也是朱瞻基出錢,就不必動用他的積蓄瞭。

要說這兩兄弟也是著實辛苦。他們在瓜洲帶著太子四人上瞭自傢的烏篷船後,一路北上。從二十日清晨開始,日夜兼程,穿行瞭泰州、寶應十幾個湖泊,在二十一日下午抵達淮安縣境。兩日之內,行瞭近三百裡路,確實比尋常騎馬快多瞭。

烏篷船又走瞭一個時辰,在一處廢棄的草場旁停住。這草場本是給百戶衛所安置的窩鋪,後來百戶衛所搬遷,這裡沒人苫草修補,遂荒廢至今,成為私販流民的中轉之地。

眾人下瞭船,正要跟鄭氏兄弟告別。不料,於謙忽然喊道:“你們兩位等一等。”

他這一開口,朱瞻基和吳定緣才想起來。這位大嗓門一路上出奇地安靜,既沒有喋喋不休地勸諫,也沒引經據典地介紹地名典故,一反常態地待在烏篷裡發呆,似乎在思索什麼。

於謙讓那兩人在船上稍候,然後走到太子面前:“之前那兩個船戶在,臣不能明言,如今有一件要事,要與殿下商議。”說完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來,遞瞭過去。

朱瞻基一臉詫異地接過信來,一看到信皮上“譙郡張泉”四個字,臉色立刻變瞭。別人不知道,太子可太清楚這個譙郡張泉是誰瞭。譙郡即今日之永城,那是他母親張皇後的鄉貫所在。張皇後有兩位親生兄長,分別是彭城伯張昶與惠安伯張升,除此之外還有一位自幼養在傢裡的族弟,叫張泉。

朱瞻基的這個小舅舅不是直系,沒有爵位,閑居在京城。不過,張泉允文允武,丹青書法、金石音律無一不精,也愛好騎射田獵,加上他長袖善舞,與各色人等都來往甚密,在京城頗有名士之名,眾人都稱他一聲“張侯”。太子很喜歡這個擅長各種玩樂的舅舅,兩個人感情甚篤。

以張泉的交際,跟淮左大儒通個信並不奇怪。可在這個節骨眼上,這個巧合透著幾分蹊蹺。

外頭日頭太曬,朱瞻基拿著信走進附近一間草廬,在一處廢灶臺上坐定,迅速拆開。發現裡面隻有極薄的一張短箋,折痕甚重。信裡一手漂亮的顏體,確實是張侯手筆。信裡的內容,除瞭例常寒暄,隻是略談瞭下《左傳》經義,向郭純之請教“鄭伯克段於鄢”裡關於“克”字的理解,以及請他去南京探望一位叫儲東的故友。

朱瞻基翻來覆去地看瞭幾遍,也沒看明白這信特別在哪兒,他甚至把信箋舉起來對著陽光,亦無隱文。

於謙道:“您看這日期。”朱瞻基歪瞭歪頭,發現落款日期,竟是五月十二日。

“咦?”

太子終於覺察到古怪之處瞭。洪熙皇帝五月十一日不豫,張泉身為外戚,次日怎麼還有閑情逸致跟人討論經學?

朱瞻基看看於謙,知道他心裡已經有瞭答案,隻是恪於臣子之道不好說出。而於謙不願意說出的事,隻有那一件……太子想到張皇後的密信裡,用的是一方藩王“親親之寶”,而張泉的信裡討論的經義,是“鄭伯克段於鄢”——鄭莊公的弟弟共叔段覬覦君位,被兄長在鄢地擊敗。

兩處暗示合在一塊,結論簡直呼之欲出。這一切的幕後主謀,不是越王就是襄憲王!

“可是……張泉為何要寫給郭純之?郭純之又為何帶去給汪極?”朱瞻基有些口幹舌燥。

於謙道:“殿下您細想,張侯平日閑居京城,宮中出事之後,他恐怕是唯一還能自由活動的人。臣妄自揣度,很可能是張侯覺察宮中情況不妙,果斷以隱語傳書,讓郭純之借汪極之手來向殿下示警。你看,信中讓郭純之去南京探望故友儲東,名字拆開,豈不就是儲君東宮之意嗎?”

這話略有彎繞,不過朱瞻基很快便能理解。張泉與郭純之一直有聯系,而郭純之與汪極是世交,汪極作為揚州巨賈,太子路過時一定會設宴款待。張泉想要通知太子,這是最快的一個辦法。

至於說汪極也參與瞭陰謀,這卻不是張泉所能預料的瞭。

朱瞻基泄氣道:“舅舅對我好,這我知道,可這又有什麼意義呢?”於謙笑道:“其實這信不是重點,而在信角。”

“嗯?”

朱瞻基再定睛一看,發現右上角似乎有一團污漬,看形狀與顏色,似乎是鴿子屎與蠟漬的混合。

“飛鴿傳書?”朱瞻基神色一動。

“不錯。從信箋折痕來看,這不是尋常的合掌折,而是屏風密折,應該是為瞭便於放入信鴿腿上的小筒裡,用蠟丸封住。這封信,應該是張侯飛鴿傳給郭純之的。”

太子除瞭鬥蟲,對養鴿子也頗有心得。他激動地抓住於謙的肩膀:“飛鴿有來必有往,我舅舅既然有鴿子去郭傢,郭傢必然有回鴿到京城!我們寫封信到郭傢,就有辦法跟舅舅聯系上瞭。”

太子想到這裡,眉宇之間的鬱氣消散瞭不少,眼角甚至沁出些許濕意。

之前他最鬱悶的是,對京城動態一無所知:父皇是生是死?母後是囚是縱?兩位藩王有何手段?那一幹重臣到底在幹什麼?他一概不知,幾乎是閉著眼睛往京城這攤渾水裡紮。

若與張泉見到,便能從舅舅這裡獲悉第一手資料。帝位爭奪這種事,往往一絲微弱的情報偏差,便決定生死。當年李建成、李元吉二人入宮,不知玄武門守將常何已被李世民收買,結果慘被殺死,就是顯例。

朱瞻基從寶船遇難開始,遭受到瞭一連串沉重打擊,孤立無援,心境殘破不堪。此時終於有機會聯絡上一位親眷,有如久旱逢甘霖。那種將見親人的感動,是於、吳、蘇幾人所無法取代的。

這時於謙道:“現在請殿下在信裡留下一道暗記,確保隻有張侯一人能看懂,然後請鄭氏兄弟跑一趟泰州郭傢。”他又看向蘇荊溪:“也請蘇大夫留出一枚信物,讓郭傢配合放出信鴿。”

蘇荊溪名義上是郭傢沒過門的少奶奶,她輕輕頷首,表示此事不難。

朱瞻基忍不住問道:“那麼我們和舅舅在哪裡相見?”於謙早有成算:“臣在船上已經算清楚瞭。我們今日從淮安出發,明日鄭氏兄弟抵達泰州,放出飛鴿,三天即到京城。也就是說,我們從淮安北上四天後,張侯差不多開始南下。算一下雙方腳程,恰好在臨清相見。那裡位於會通河的北端,是漕河之上的重要樞紐,用來約見,兩下皆便。”

“很好!那我們就跟舅舅到臨清碰頭!”

朱瞻基從灶臺上跳下來,興奮不已。隨後他提供瞭一條暗記,讓於謙寫入紙條之中,蘇荊溪又拿出一枚信物,一並交給鄭氏兄弟。

鄭氏兄弟並不知密信內容,他們把信函鄭重揣好,告別眾人,搖著船朝泰州而去。而其他三人拿起行李,跟著心情大好的太子朝淮安城而去。

他們登岸這個地方叫老槐浦,距離淮安城大約還有二十幾裡路,有一條尚算寬闊的騾道相通。不過,這麼一個大熱天,徒步行進委實辛苦。四個人走瞭三裡多,頭上便冒出細細的一層汗來。

吳定緣觀察瞭一陣黃土路面上的車轍,發現頗為密集,大概附近有集鎮之類的地方,於是他建議找個樹蔭等候一下。果然,過不多時,便有一輛牛車緩緩開過來,車上裝滿瞭芥菜、夏菘菜、莧菜等,趕車的是個去淮安的菜販子。

他們稍微花瞭點錢,菜販子便讓四人上瞭車,朝著淮安城方向馳去。反正牛車晃晃悠悠走得不快,一路上於謙的話癆又開始瞭,興致勃勃地給他們絮叨起淮安情形來:

“淮安這個地方啊,號稱天下之中。北絡黃、淮,南通大江,西聯汝洲,東抵海州,可以直入東海。所以這裡可以說是江淮之要津,漕渠之喉吻。就連朝廷六部,都特地把淮安府單拿出來直管,可見其地位之高……”

“你快說說,一會兒我們怎麼坐船?”朱瞻基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

“淮安比瓜洲要簡單多瞭。這裡商賈雲集,民船甚多。咱們直接去清口,隨便挑一艘快淺的進鮮船就行。”於謙已經胸有成算。

“不會再出什麼岔子瞭吧?”太子還記得瓜洲的事。

於謙朝身後看瞭眼。無論南京還是揚州都在遙不可及的天邊,朱卜花、梁興甫和汪極已死。他們隻要隱匿身形,很難想象會再出什麼麻煩。

“殿下寬心,接下來肯定是一帆風順!”於謙信心滿滿地回答,同時揚起手來,學著吳定緣的樣子用力握緊。

一隻長手突然伸過來,把於謙頭頂的羅帽粗暴地拽下來。他眼睛一瞪,正要發作,吳定緣已把帽子扣在臉上,在蔬菜堆裡發出鼾聲。

於謙有些委屈地看向太子,朱瞻基卻擺瞭擺手,讓他不要打擾。之前在船上,吳定緣一直沒怎麼睡。他對鄭氏兄弟並未完全放心,始終監視著航向,現在才算能稍微松懈一點。於謙嘟囔道:“他哪怕問我一句,難道我會不借他嗎?不告而取,是為……”

太子捏瞭捏鼻梁,爬到蔬菜堆的另外一側,雖然有點硌,好歹能落得個清凈。蘇荊溪看著好笑,把手帕掏出來遞給於謙,多少能遮點陽光。

約莫一個時辰之後,牛車終於在五月二十一日的申時抵達淮安城南門。

其實淮安一共有兩座城。一座是舊城,本是唐代的楚州城,城北毗鄰淮河。到瞭元代,守官覺得舊城殘破,修葺不易,遂在西北方向一裡開外,又修瞭一座新城,斜斜與淮河相鄰,直到清江浦為止。

牛車抵達的,正是舊城的射陽門下。跟遠處新城那一道巍峨的青磚城墻相比,舊城外包磚壁的夯土城墻顯得十分破落,敵樓的頂脊連烏瓦都殘缺不全,遠遠看去好似射陽門上頂著一個老鴰巢。

城門雖破,城內卻頗為熱鬧。四人進城之後,迎頭先看到一條四丈寬窄的石路,路面是用一條條長短不一的青灰條石拼接,並用鵝卵石補綴空隙。據說,淮安當地商賈每次出行,都會帶回一塊石板,鋪在自傢門口。久而久之,集腋成裘,遂鋪出這麼一條氣派的大路來。這傳說雖不可信,但淮安之富庶繁盛,可見一斑。

石條路上車馬絡繹不絕,行人摩肩接踵,眼前晃的不是湖綢就是蜀錦,多是南北客商。石路兩側則是學自南京樣式的廊鋪,一排排的錢莊當鋪、酒肆食攤、瓷器雜貨等,要什麼都有,不過沒有什麼大宗買賣,凈是教人享受的去處。這些店鋪旗幌交錯,牌匾接連,夥計們都施展出渾身解數,賣力沖著街面吆喝。

這也是淮安城的一大特色。新城地勢開闊,庫倉寬敞,多是去談大筆生意,談完瞭,還得回舊城來放松。諸多老字號、老居民都在這裡,底蘊非新城可比。當地有一句話,叫作“新城談生意,舊城攀交情”。

他們四人走在街上,從區區一個直隸州的舊城裡,竟感受到幾分南京、揚州、杭州的氣象。這都是漕運帶來的豐厚好處。

朱瞻基驀地回想起來,汪極曾說過漕河之利,惠及百萬。如果遷都之後,這一番熱鬧景象怕是不復見到。他低頭琢磨著利害得失,肚子突然不爭氣地“咕”瞭一聲,這才想起來自從離開南京之後,還沒怎麼正經坐下來吃東西。

旁邊蘇荊溪耳朵略一歪,開口道:“我有些餓瞭,先吃些東西吧。”於謙覺得在外面吃飯有些太招搖,可朱瞻基已搶先道:“好,先填飽肚子再說別的!”

於謙跟吳定緣低聲商量瞭一下,決定先讓吳定緣去找個當鋪,拿合浦珠子換些散碎銀兩與寶鈔,方便開銷,其他人則找個食肆歇腳。

去哪裡吃,卻是個問題。於謙和蘇荊溪都聽太子的,可朱瞻基瞧瞭半天招牌,眼睛都快花瞭,不知該怎麼取舍才好。於謙笑道:“淮安這裡是南北分界,所以口味最雜,米面兼備,魚羊皆有。殿下盡可以隨口味來選。”

聽瞭於謙提醒,朱瞻基這才發現,石路兩側的招搖旗幌裡,不乏火燒、扁食、蒜面、禿禿麻食等字樣,這都是北方才有的吃食。他畢竟生長於京城,雖然江南飲食精致細膩,可肚子一旦真餓起來,非面食不足以撫慰。

“咱們就去……吃一碗蒜面吧!”

朱瞻基終於下定瞭決心。這玩意在京城夏天頗為流行,可惜身為太子,吃一嘴蒜臭有失體面,宮裡很少能吃到。

於是,他們徑直去瞭一處還算幹凈的面鋪。面鋪不大,裡頭隻擺著七八張木桌,不過裝潢卻頗有味道,墻壁粉白,上頭還題著一首詩:“傢在枚皋舊宅邊,竹軒晴與楚坡連,芰荷香繞垂鞭袖,楊柳風橫弄笛船。城礙十洲煙島路,寺臨千頃夕陽川。可憐時節堪歸去,花落猿啼又一年。”——乃是晚唐名傢趙承佑的《憶山陽》。於謙讀罷,贊嘆不已,連引車賣漿之流都這等好品位,淮安果然文教深厚。

太子饑腸轆轆哪管什麼詩詞,先行做主,點瞭三份富羅蒜面,外加一壺搗瞭碎冰碴的酸梅汁與一碟禿禿麻食。

過不多時,夥計端來三個粗瓷大碗,“咣當”擱在桌面上。碗裡是剛燙熟撈出來的精白細面,過瞭一道涼水,所以看上蜷曲盤結,根根分明。桌子上有一個小敞口罐,裡頭是滿滿一罐暗褐色的蒜汁,食客可以根據口味自己舀。

這個蒜汁可不是純蒜,裡頭拌瞭細鹽、生薑末、蔥白、熟芝麻、花椒等,考慮到南方客人比較多,店傢還特意撒瞭一把水芹丁。朱瞻基早餓得不行瞭,拿起勺子厚厚澆瞭一層,再點瞭幾下香油與陳醋,筷子一拌,便風卷殘雲般地吃開來。

於謙聳瞭聳鼻子,勉為其難地吃上幾口,便把筷子擱下瞭。蘇荊溪則呼來店傢,單獨點瞭一份軟兜長魚,自顧夾起來小口吃著。

朱瞻基稀裡呼嚕吃下一碗,又把於謙的面端過來,也是一掃而空。嚇得於謙差點跪下,這是如假包換的“推食解衣”啊,可總覺得哪裡不對……太子吃完於謙的,又見蘇荊溪碗裡的長魚烏光油亮,條條分明,不由得喉嚨滾動瞭一下。

“你吃的,這是什麼?”

蘇荊溪抿嘴笑瞭笑,道:“淮安此間最有名的,喚作全鱔席,能用鱔魚做出各種菜色,足可擺滿一席。這道軟兜長魚,是掐出筆桿青小鱔的脊背肉,旺火烹油,片刻即成,既得其熟香,又留其鮮嫩。”說完她取來空碗,給太子撥去大半。

朱瞻基也不客氣,舉筷就夾一條,鱔脊軟軟的兩頭垂下,果然如一條軟兜。這東西一入口,真是滑嫩無比,好似自行往嗓子眼裡鉆似的,再細細一嚼,油香四溢,順著齒縫與舌根散逸開來,四肢百骸頓時皆沉浸在歡愉之中。

其實他之前去南京的路上,淮安官員也招待過,隻不過那時山珍海味吃得多,未見有多出奇。什麼美食,都不如“餓得緊”,如今吃起來真如升仙一般。

這時吳定緣也到瞭。他先掃瞭一眼桌子,問誰點的蒜面這麼臭,朱瞻基臉色一黑,正要發作,嘴裡先打瞭一記響亮的飽嗝。吳定緣忍不住瞪瞭他一眼,結果,頭又驟然疼瞭起來。

兩人實在吃不到一起,吳定緣隻好坐到鄰近桌子,問店傢另外討瞭一碗扁食,埋頭吃起來。

於謙坐到他對面,問兌瞭多少散錢,吳定緣有些氣惱地拍拍桌子,說淮安這裡民風太過狡猾。他在當鋪裡押瞭十枚珠子,隻換瞭一百兩紋銀,二十兩一個,一共五個大銀錠和兩百貫寶鈔。吳定緣抱怨說當鋪的朝奉太黑,這個價格明顯壓低,銀錠成色也不足,若非有事,非好好尋他們一個麻煩不可。

“一群巡銖必爭的黑窩賊。”

“是錙銖必爭。”蘇荊溪抬頭提醒瞭一句,又垂下頭去。

於謙勸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吳定緣撇瞭撇嘴,說這其中差價也記在賬上,到京城你一並要還。於謙聽完,默默回到太子那一桌,低頭扒拉起碗裡的面來。鄰桌撲面而來的窮酸氣,就著面吃幾乎可以不用放醋瞭。

很快眾人都吃飽喝足,尤其朱瞻基揉著肚皮,連連打嗝。飽食過後,不宜即走,於是大傢一邊啜著酸梅湯消暑,一邊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談,享受這難得的愜意時光。

說來說去,不免說起眼前的漕運來。朱瞻基問於謙何時動身去尋船,於謙回答說:“淮安和別處不同,你就算找定瞭船,也得等上半宿,所以不必著急。”說到這裡,於謙笑道,“公子您算是趕上好時候瞭。若是十幾年前,漕運過淮安可是件極麻煩的事。”

“哦?為什麼?”

於謙索性拿起兩根筷子,在桌子上擺成一個丁字:“您看,這一橫是淮河,這一豎是漕河。兩者交匯之處,叫作末口,就在如今淮安舊城的北邊,也叫北辰堰。”他一邊說著,一邊把那一豎微微抬高:

“淮安舊城的地勢比淮河要高,這就產生兩個麻煩。一是漕河無法從淮河引水,致使漕水不足,運輸艱難;二是漕高淮低,行船在末口入淮的落差太大,水流急促,極易傾覆。為瞭解決這個問題,宋人便讓漕河向西折瞭一段,與淮河平行,叫作裡運河,並在上面修瞭五道車船壩。”

然後於謙拿起第三根筷子,放在那一橫的下方,近乎平行,但微微斜抬,左邊盡頭與一橫的左端相接。他又拿起幾個骨制小筷托,依次橫在筷子中間:

“這叫堰埭,上面有鬥門來控制水量。裡運河上一共有五處堰埭,分別叫作仁、義、禮、智、信。這五壩自東向西,把運河分割成數個河段。比如說,你行至仁段,河務會把義段的水調至仁段,保證水力豐沛;等你進入義段,再把仁段和禮段的水調過來。這麼層層調節,互相借用,可以確保每一段的蓄水都足夠運轉。”

於謙的食指緩緩順著第三根筷子朝西邊滑動,並在與淮河筷子交會處停住。“而且這五壩的高度,是逐級下降的,等漕船走到淮陰的清口時,水位高度已經與淮河平齊,這時候再入淮,便幾無風險瞭。從五壩建起之後,末口逐漸荒廢,大傢都改走裡運河入淮。”

朱瞻基審視桌子上擺的這三根筷子,大為贊嘆,他想瞭想,又問:“可堰埭應該都是高出水面的吧?固然蓄水方便,船怎麼過去?”

於謙贊道:“公子能想到此節,說明是用瞭心思的。永樂十三年之前,漕船過淮,都是先在五壩之前把貨物都卸掉。貨物靠車馬陸運到清口,空船靠纖工拖曳上壩。那五壩的壩頂皆用草泥軟覆,不致損傷船底。空漕船就這麼一壩一壩盤過去,抵達清口後重新裝貨,再入淮河。”

朱瞻基“噝”瞭一聲。好傢夥,為瞭減少風險,卻要大費周折。光一條漕船過淮盤壩,就得消耗這許多時辰與人力,每年幾千條漕船過淮安,耗費隻怕是海量。這些成本,都是朝廷的負擔,朱瞻基便有些起急,道:“然後呢?”

於謙道:“如此轉運,確實耗費極大。到瞭永樂十三年,漕運總兵官陳瑄決定獨辟蹊徑,鑿通一條新河渠,叫作清江浦。清江浦從舊城南邊斜西上,繞過新城西北角,直連至清口。這一條運河引的是洪澤湖水,不須堰埭調節。從此以後,漕船從寶應北上,可以直接沿清江浦入淮,一不用陸路轉運之勞,二不必盤壩之苦——若不是如此,隻怕京城遷都會被耽擱。”

他把第四根筷子擱下去,從那一豎的中段向西北方向斜擱,與一橫的末端相交。於是,整個淮安的漕運水系,便清清楚楚地顯示在桌面上。

朱瞻基聽到這裡,暗暗點瞭點頭。陳瑄他自然是聽過名字的,是永樂皇帝敕封的平江伯,看來祖父真有識人之明。

“陳總兵能在淮安坐鎮至今,一是建起來清江督造船廠,二就是因為這條清江浦的開鑿哪。”於謙捋髯感慨。

“等一下……”朱瞻基突然道,“你說平江伯就在淮安?”

“對啊,他的漕運總兵衙門就在新城裡頭。”

“那我們要不要去找他一下……”朱瞻基小心翼翼問。

於謙眉頭大皺:“殿……公子,您忘瞭我是怎麼叮囑的嗎?不要心懷僥幸,不要見官!”朱瞻基有些惱火地分辯道:“我又沒說我去!你們誰去試探一下他的立場。萬一他沒參與陰謀,咱們豈不是就有助力嗎?”

身為太子,他每次一見到官府都要戰戰兢兢避開,實在憋屈得緊。朱瞻基覺得,其實隻要有哪怕一位官員確認沒被收買,路上的辛苦就省掉大半。尤其如果陳瑄沒參與陰謀,漕路可以說是一片坦途。

“陳瑄做過什麼事,難道公子你忘瞭嗎?”於謙嚴正地指出。朱瞻基登時沒聲音瞭。

在建文帝在位之時,陳瑄是京城江防水師的統領。燕軍一渡瓜洲,陳瑄果斷率水師投靠朱棣,令長江防線為之頓開,以致金陵被迫開城。永樂皇帝念及他的功績,封為平江伯。於謙的意思再明顯不過,這人曾叛主投敵,難保不會有第二次,我們沒有試錯的機會。

朱瞻基頗為不甘心,可又說不出什麼反駁的話,隻好悻悻地抓起杯子來,把最後幾滴酸梅汁一氣喝完,重重擱到桌面上。吳定緣看看屋外天色,催促著趕緊走。於是,眾人起身結瞭賬,走到外面大街上去。

他們適才爭論得激烈,並未註意到面鋪的後廚供著一座神龕,裡頭是一尊端坐白蓮臺上的彌勒佛。

此時夜幕微降,華燈初上,舊城裡一片喧騰繁盛,樂器與酒令聲此起彼伏。這裡比揚州少瞭一絲雅致奢華,卻多瞭幾分市井活力。淮安城的正街其實很狹窄,巷子卻十分密集,走上十幾步,身邊就會出現一條岔路,猶如一個錯綜復雜的迷宮。他們花瞭好一陣子,才算穿過整個老城區,從西門走瞭出去。

於謙的打算是,先到新城尋個旅店落腳,讓蘇荊溪給太子按摩箭傷,他和吳定緣去尋船。畢竟和漕運相關的牙行,都設在新城。漕船走清江浦可不是一路暢通,中間有數道水閘,需要挨次穿行。所以他們即使選定瞭船,也不必急著上去,可以優哉遊哉地等船過完水閘,再登船不遲。

淮安舊城和新城之間,是一條寬約兩裡的狹長荒地。說來也怪,舊城繁華,新城嚴整,兩城之間人員往來極為頻繁。按說這一塊夾地,該是眾人爭搶的上好地段,事實上卻荒涼無比,就連貧民窩棚都沒有一座,隻有一條平整土路連接兩邊城門。

在土路南邊的路旁,矗立著一座規模不大的小廟。說是廟,其實更似一座大龕,既無山墻,也無鐘鼓,隻是孤零零的一座歇山翹簷殿,方門雙窗,殿前擺著個香燭臺子。看肥積在臺子下的燭滴,香火應該還不錯。

朱瞻基問:“這廟怎麼看著那麼古怪?”於謙解釋道,這裡供奉的是金龍四大王。他本是一個叫謝緒的讀書人,排行第四。聽說元兵攻破臨安之後,他憤然投水而死。後來洪武皇帝與元軍大戰於呂梁洪,謝緒突然顯靈,大敗元軍。於是,洪武皇帝封他為金龍四大王,成為黃河福主、漕河之神,漕運沿途都有供奉他的廟宇。

朱瞻基忍不住說:“一個浙江投水的人,怎麼跑到呂梁洪去顯聖瞭?再說這廟也忒寒酸瞭。”於謙道:“殿下有所不知,其實在淮安城裡,有三四座規模頗大的金龍四大王廟。這一處小廟,其實是叫作四大王歇廟。”

“歇廟?”

於謙對各地風土人情顯然下過一番功夫:

“淮安當地有傳說:洪武爺封瞭謝緒一個漕神之後,又隨手一指,把淮安新舊兩城之間這塊地許給他做封邑,不過,金龍四大王巡河繁忙,隻能偶爾回來,住不長,所以當地人隻修起一座歇廟,歇歇腳就走,便不用太過堂皇瞭。”

“人傢不長住,就不給好好蓋房子。這神仙也真好糊弄。”吳定緣撇撇嘴。蘇荊溪也插嘴道:“這還算好。我聽說河南有些地方,如果天旱瞭,就把龍王像從廟裡拖出去打一頓,打到下雨為止。”

於謙道:“我朝民風,大多不是誠信敬拜,倒像是和神佛做生意。你遂瞭我的願,我給你重塑金身;我的事沒辦成,就打上門來砸瞭這爛泥胎。可見民心如何,還在於聖賢教化啊。”

他這麼一發揮,話題登時無趣起來,其他兩個人都閉上瞭嘴。

聽著這些議論,朱瞻基饒有興趣地朝著廟內看去,想看看這金龍四大王到底生的什麼模樣。可惜天色昏暗,隻隱約看到廟口正中一個高大的黑影,頂天立地,幾乎沖破廟頂。沒想到謝緒這般高大,倒確實有漕神風范。

他越看越覺得這尊神仙頗有些熟悉,尤其這身形氣度,一定在哪裡見過。這時於謙喚他快走,朱瞻基轉過身軀,忍不住又回頭多看瞭一眼,忽然發現那黑影動瞭。

“顯聖瞭?”太子揉揉眼睛,不由得停下腳步。

下一個瞬間,他先感覺到面前有微微的風壓傳來,然後側面被什麼力量猛撞瞭一下,整個人趔趄著向外倒去。等他從撞擊中恢復平衡之後,發現剛才站立的地面多瞭一根烏黑粗壯的弩箭,恰好把吳定緣釘在地上。

“病佛敵!”這次是於謙的驚聲。

一陣冰冷的戰栗自朱瞻基的腳底升起,四肢五臟六腑盡皆被恐懼之手攫住。梁興甫?他,他不是死在金陵後湖瞭嗎?

仿佛為瞭回答太子的疑問,那個黑影從歇廟的陰影裡緩緩走出來,果然是梁興甫。可他和之前不太一樣,軀體上多瞭一條猙獰的紅蓮巨蟒,纏繞而上,隨時擇人而噬。這個金陵的噩夢從地獄裡爬瞭回來,變得更恐怖瞭。

跟他的身材相比,這座四大王歇廟都顯得有些孱弱。梁興甫一步步走出廟門,每踏一步,四周的空氣都會凝結幾分,讓人越發感覺呼吸不暢。他的手裡還攥著一把空膛的腰開弩——這種弩極為粗重,一個壯漢得靠腰力才能上弦,而梁興甫輕輕松松提在手裡。

太子嚇得站在原地,兩股戰戰。還是身旁的蘇荊溪最先反應過來,喃喃道:“是白蓮教……”

白蓮教雖經剿滅,可仍有大量信徒潛伏在各地。他們既然有本事在南京搞破壞,在淮安這樣的重鎮自然也會安插耳目。他們抵達淮安之後心態過於放松,恐怕一進城就被眼線偵知,迅速報告給瞭趕至淮安的梁興甫。

但此時並不是計較的好時機,得先快逃!可他們中最強大的戰力,已經被一弩射翻在地。蘇荊溪急忙俯身去檢查,隻聽“噝啦”一聲,吳定緣從地上爬瞭起來,左腿褲腳被撕出一條長長的口子。

原來那弩箭恰好射穿瞭他的褲管,擦著小腿釘入地面。吳定緣來不及拔箭,索性把褲子撕開一條縫,然後硬是站起來。可蘇荊溪能感覺得到,他的呼吸變得急促,額頭滲出細微的汗滴,手指在微微顫抖——他是在害怕,他內心的恐懼不比太子輕多少。

此時梁興甫離他們已不足五十步。於謙怒吼道:“這裡距離左右城頭不到一裡,守軍瞬息可至,你就不怕被官軍圍剿嗎?”梁興甫面無表情,於謙自己的聲音先噎住瞭。

他有些絕望地抬頭左右望去,發現城樓輪廓居然看不太清楚。原來不知何時,河上悄然起霧瞭,正緩緩彌漫到陸地上來。夾道這裡出瞭什麼事,守軍根本看不到。更麻煩的是,他註意到在夾道兩側的城門口,有不少人影聚攏過來。不用問,一定是隱伏在淮安的白蓮教徒。好在他們對梁興甫似乎也很忌憚,不敢靠近,隻是遠遠堵住回城的路。

“怎麼辦?”於謙沖吳定緣喊道。整個局勢突然之間便惡化到無以復加,對方三面圍堵,而這邊能打的隻有一個小捕快。

吳定緣看瞭一眼插在地上的弩箭桿,輕輕搖瞭搖頭。梁興甫剛才在廟裡,是瞄準太子發弩。這意味著敵人不再需要活太子,他們隻要一具屍體。換句話說,他們沒辦法通過威脅太子性命,來阻止梁興甫靠近,唯一破局的辦法也失效瞭。

於謙眼前一黑,強行挪動發抖的雙腿,擋在瞭太子前面,腦海裡浮現出的是《出師表》裡那一句:“此悉貞良死節之臣。”這時身後太子突然問瞭一句古怪的話:“於謙,你之前擺的那張圖裡,新城在西北,舊城在東南,對不對?”

“嗯?”於謙不明白太子幹嗎說這個。

“五壩裡運河,是沿著兩城的北邊斜下,那麼它應該也會通過這條夾地的北邊。”太子沉聲道。過度的驚駭,反而讓他冷靜下來。於謙拿筷子擺的那個淮安水文圖,徐徐疊加到眼前的景色裡來。

聽到他的提醒,於謙和吳定緣同時明悟。

四大王歇廟是在路南,梁興甫在這裡;東、西兩側的夾道,又被白蓮教徒堵住。那麼他們如果往北逃,就會逃到裡運河旁邊,位置恰好正對著信字壩。自從清江浦開通之後,裡運河已被停用,五壩便是廢棄空地,也是逃亡的絕佳選擇——太子對於地理空間,倒真是極有悟性。

不過,這隻是一個極其粗糙的猜測。此時北邊黑漆漆的,完全被籠罩在一團縹緲的霧氣中,這也是為什麼白蓮教沒有在這個方向設置阻攔。那邊到底什麼狀況,不知道,但危機四伏的迷霧,也好過必死的困局。

吳定緣反應最快,他把鐵尺狠狠插地,然後奮力一撅,大片沙土被猛然掀起,朝著梁興甫揚過去。這個動作沒有阻礙巨人分毫,但多少讓其雙眼微微瞇瞭一下。

“大蘿卜,快走!”吳定緣大吼。

幾人經過那麼久的波折,已磨合出瞭默契。聽他這一吼,立刻轉身朝北邊發足狂奔。尤其是吳定緣和太子,心有靈犀,一個朝西北,一個朝東北,居然分開跑掉瞭。

白蓮教交給梁興甫的任務,是擒殺太子;而梁興甫自己的使命,是送吳定緣見他爹。這兩個目標此時居然分開跑走,迫使他不得不做出一個艱難的選擇。

即使是梁興甫,為瞭選擇也愣瞭約莫幾個呼吸。那四隻老鼠又逃出去幾丈距離,眼看就要鉆入霧裡。梁興甫歪瞭歪頭,把腰開弩往地上一扔,朝著東北方向追去。

太子不會去救捕快,捕快卻不得不保護太子。追到朱瞻基,不信吳定緣不過來。

夾道兩側的白蓮教眾紛紛聚攏過來,他們受瞭佛母諭令,要配合這麼一尊殺神抓人。不過,這些教眾隻是沒受過任何訓練的普通民眾,也沒個章法,就這麼亂哄哄地也跟著沖進霧裡去瞭。

霧氣裡奔跑是極為危險的。且不說地面凹凸不平,萬一有棵樹或一塊大石,很可能就會撞得頭破血流,更可怕的是,沒法判斷前路何時中斷成河岸。這種惶惑不安的心理,會極大影響到逃亡者的速度。

吳定緣睜大瞭眼睛,拼命地在灰白色的霧氣裡快跑。每跑出去一段,他都會放緩腳步,側耳傾聽。梁興甫是絕對的死敵,吳定緣與他仇深似海,他壓根沒打算脫逃,而是想設法利用這個環境反殺回去。

可讓他失望的是,身後沒有傳來腳步聲。很明顯,梁興甫選擇去追太子瞭。繚繞的霧氣,勾勒出一張惡意囂張的面孔:“救還是不救?現在輪到你來選瞭。”

吳定緣狠狠咬住腮肉,改換瞭方向,朝著東北方向跑去。跑著跑著,他看到前方模模糊糊有一道人影,再一看,原來是蘇荊溪。她孤身一人朝著北邊小步快跑,但動作很謹慎,於謙並不在身邊。

吳定緣幾步趕過去,問她看見太子沒有。蘇荊溪搖搖頭,說剛一進霧裡就跟於謙失散瞭,周圍什麼人都沒碰到,所以她決定先去北邊看看。

吳定緣匆匆道:“你還有你的事情,還是離開吧。今夜形勢兇險至極。我護不住你的性命。”蘇荊溪看瞭他一眼,突然笑瞭,道:“你總算學會誠實表達對別人的關心瞭,這很好。”她頓瞭頓,又換瞭個口氣:“你隻要保護好太子就行瞭,我自有分寸。”

“你……”

他知道蘇荊溪手段犀利,可前提是有足夠的時間準備。這種霧中的亂戰,她縱然醫術通天也沒用。這時東北方向傳來一聲怒吼,吳定緣隻好丟瞭一句“好自為之”,匆匆朝那邊跑去。

他跑出去百步左右,忽然發現前方被一道沙土夯實的堤壩攔住,無路可走。吳定緣知道這是走到頭瞭,這條堤壩應該就是裡運河的邊岸。他迅速爬上堤壩上方,霧氣之中,先看到一棵幾乎已萎死的枯樹,枯槁的枝條半垂半展,有如一具骸骨在拼命掙紮。旁邊不遠處,一個高大壯碩的身影正掐著一個人的咽喉,把他半舉到空中,與枯樹疊成瞭一幅奇詭的畫面。

看來朱瞻基運氣實在糟糕,剛跑到運河旁邊,便被梁興甫逮住瞭。

吳定緣情急之下,就手把鐵尺朝著梁興甫丟過去。他算準瞭投擲方位,鐵尺直瞄著對方的眼睛刺去。梁興甫不得不分出一隻手來,把鐵尺撥開。趁著這個空當,吳定緣逼近瞭數步,整個人用背部猛然撞去。

可他明明距離梁興甫還有數十步遠,隻聽“咔啦”一聲,這一撞竟撞到瞭那一棵枯樹上。梁興甫轉過頭來,眼看著那枯樹隨著吳定緣半倒下去,翻露出鬼爪一般的樹根。

梁興甫本想把註意力轉回手裡,送太子走完最後一程。可樹根處的大坑向外伸展出數道裂痕,堤面像窯中正在開片的瓷器。才短短幾瞬,其中一道裂縫便延伸到他的腳下。

吳定緣原先在應天府時,辦過一個奇案。一個修橫溪河堤的民夫殺害瞭裡長,連夜把屍首埋進瞭沙堤。誰料工部主事以次充好,用瞭劣質河沙,導致那段堤壩甫一建成便即開裂,把屍首暴露出來。

剛才吳定緣一登堤頂,便立刻註意到這夯土面有一道道橫紋,與橫溪河堤差不多,一看就是土劣夯疏。而堤上居然還有一棵樹,樹根必然會把夯土的致密性進一步破壞。於是他急中生智,硬把那枯樹撞倒,利用根系翻轉之力,把這一帶的土塊徹底撕裂。

那泥隙在梁興甫腳下迅速開裂,整個地面都開始搖搖欲墜。梁興甫不得不單手把朱瞻基放下幾分,想轉過身來,跳下河堤。吳定緣卻從地上彈跳起來,一把抱住太子的雙腿。

梁興甫單手能把太子提起來,臂力可謂驚人,但再加上一個吳定緣,實在支撐不住。他哼一聲,另一隻手去抓那篾篙子,卻不防數十枚合浦珍珠與幾個銀錠破空而來,正正砸中眼皮。這是吳定緣下瞭血本的絕地反擊,梁興甫雙目被銀錠和珠子砸中,一陣劇痛,手裡動作緩瞭幾分。

可就在這節骨眼上,地面的開裂偏偏停止瞭。土性隨意,蔓延開裂的方向無跡可尋。梁興甫覺得腳下一穩,手裡的力度立刻恢復,一下子便掐住瞭吳定緣的咽喉。他剛才已經扔光瞭身上所有的東西,至此再無辦法,隻能乖乖被抓。

梁興甫一手抓太子,一手掐私敵,宛若一尊戰神矗立在堤壩頂端。他全身肌肉緊繃,隻消再過十數個呼吸光景,便可以一次解決兩件大事。

“世如火獄,有生皆苦。”

梁興甫喃喃說著。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梁興甫回頭望去,看到一個女子費力地爬上堤壩,發髻散亂,呼吸很粗,顯然很不習慣這種場合。他一眼便認出來,是那個給太子看病的女醫師,似乎朱卜花的死也跟她有關系。

但這種程度的威脅,梁興甫根本不關心。看她的體格,隨便吹口氣就倒瞭,不怕作出什麼妖來。蘇荊溪爬到頂上之後,並未靠前,也沒求饒,隻是把亂發從額前撩起,垂頭默然不語。

梁興甫隻當她無計可施,繼續專註於雙手施力,而他的嘴裡,開始喃喃地念起超度經文來。吳定緣和朱瞻基眼目突出,口中呵呵,四條腿無力地踢蹬著,狀如兩隻戰敗的五月文蟲。

在更遠處,雜亂的腳步聲也在接近,看來是白蓮教眾們也追過來瞭,教眾們擁到堤壩下面,亂哄哄地議論瞭一陣,開始向上攀爬。

這時蘇荊溪終於抬起頭來,露出一抹明艷的笑意。可惜梁興甫不知道,這笑容幾天前在神策閘前展現瞭一次,隻有朱卜花有幸欣賞到瞭一次。

“病佛敵,我一直很好奇。要什麼樣的經歷,才會變成你這樣的人。”蘇荊溪也不管對方是否有回應,就這麼饒有興趣地說下去,“你為何執意要送吳氏一傢歸西。是什麼道理,促使你要滅掉恩公滿門?”

梁興甫看向蘇荊溪,還從來沒有人——包括昨葉何在內——敢直面他挑出這個問題。這個小姑娘,居然敢這麼放肆地說出來,這讓他既惱怒又好奇。

“我剛才聽到你在念經。隻有三種人才會在殺人前念經,一種是良心未泯的虛偽之徒,隻求行兇時能把良心壓下去,不致搗亂;另一種則是讀錯瞭經的篤誠修士,真心覺得自己所作所為,是大功德;還有第三種人……”

梁興甫的雙手依舊扼緊兩人,但他的目光確實被蘇荊溪賣的關子吸引住瞭。蘇荊溪敲瞭敲自己的腦殼,道:“第三種人,就是神病之人。這種人肉身健壯,而病在元神,在百節,在髓海,瘋癲癡癔,皆出於此。”

梁興甫雙目凝視,這是在拐彎抹角罵他是瘋子嗎?

蘇荊溪輕輕嘆瞭口氣:“其實這也不算什麼。我們每個人,都有心疾。就好像這堤壩,看似結實,其實往往隻需要輕輕一施力……”還沒說完,蘇荊溪左足在地上一頓。那本來已停止開裂的土隙,像冬眠被驚醒的蛇,又一次昂起頭顱。

原來她剛才一番話語,隻是在吸引梁興甫的註意力,心中卻在暗暗計算裂隙的形狀。分叉之處,定力必弱,枝杈愈多,定力愈散。蘇荊溪要做的事情,就是走到那個枝杈伸展最多的點,踏下去。

這裡的夯土壩體剛剛被吳定緣一番翻弄,隻達成瞭一個脆弱的平衡。這次被蘇荊溪再次踏中節點,四兩撥動千斤,平衡徹底崩潰。

密密麻麻的裂隙,瞬間遍佈整段堤壩,像一群騎兵切入松散的軍陣。士兵們尖叫著、慘呼著,在鐵騎的驅趕下紛紛逃跑,陣勢一下子分崩離析,形成瞭聲勢驚人的潰散。伴隨沉悶的聲音,大塊大塊的土石彼此脫離、碰撞,結構已不存在。

堤壩上的所有人都失去瞭立足之處,被土石流的敗軍裹挾著,朝裡運河傾瀉而去……

於謙開始以為自己迷路瞭,但很快他發現,這才是正確的方向。

從南京城開始,於謙一直陷入一種微妙的困惑。在那一連串令人目不暇接的危機中,吳定緣有勇有謀,再絕望的境況都能殺出一條路來;蘇荊溪藥毒並臻,既能救治太子,也能毒退強敵。而自己呢?隻是在解讀文書、驛路規劃上發揮瞭點作用,真與敵人對抗起來,他的貢獻極為有限。

尤其是瓜洲的經歷,讓於謙對自己的能力產生瞭極大的質疑。當他和蘇荊溪趕去汪傢別業時,若不是她及時發覺異樣,可能四個人都要陷入水牢而死。

沒有人指責於謙什麼,可他自己過不去這個坎。

作為一位會元,於謙有自己的驕傲和堅持。即使仕途坎坷,他也始終相信自己一定能經時濟世、匡扶社稷。可短短三日之內的經歷,深深挫傷瞭他的自尊心。我能給隊伍貢獻什麼?我的價值到底何在?於謙不停地在腦海裡問著自己。

他不停地嘮叨,不停地主動往身上攬事,與其說是在幫助太子,倒不如說是在奮力證明自己的用處。

如今於謙置身於霧中,應該怎麼做才好?正常的想法,當然是盡快向太子靠攏。可他知道,以自己的戰鬥力,過去隻是送死,雖可博得“貞良死節”的名聲,對太子、對社稷卻毫無用處。這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沽名釣譽。這樣的“忠臣”,不做也罷!

那麼自己要做什麼?或者說,自己最擅長的是什麼?

於謙在霧中驟然停住瞭腳步,怔瞭怔,然後毅然改換瞭方向,拔腿朝西邊跑去。倘若這時有人指責他臨陣脫逃,他也認瞭。隻要事情做成,縱被人誤解也無所謂;事情不成,落得身後一個好名聲又有何用?

霧氣濃重,白蓮信眾們的註意力都在北邊,根本沒人留意有一個人影朝不同的方向跑去。於謙一口氣跑到新城的東城門下,所幸守軍還沒落鎖。他迅速通過城門樓子,問過守軍之後,徑直沖向位於新城的漕運總兵衙門前。

漕運總兵總理南北漕務,節制天下漕船、十三總十二萬運軍領駕、沿途九省相關理漕官吏、閘壩廠港等諸事宜,權柄比尋常佈政使司還大。因此設在淮安新城裡的漕運總兵衙門,毫不客氣地擠走淮安府衙,獨占城正中的風水寶地,與大名鼎鼎的鎮淮樓同在一軸。

這座衙門的門面極其煊赫,於謙幾乎不可能找錯。前有一對獬豸鎮門,兩側四旗亭、兩鼓亭,還有二十八根石制拴馬樁分列,五開間的大門前高懸一副漆金黑匾“總制漕運之堂”,當真是威風堂皇。

不過,於謙不打算去闖總兵衙門,夜裡都下值瞭,去瞭也沒用。他要去的是旁邊一處偏門,這裡通向刑部淮安分司。

這個分司名義上歸刑部統轄,其實形同漕運總兵的下屬,主理與漕河相關的刑名案務。漕運晝夜不停,所以分司也始終有一名推官在夜裡留值。於謙奔到分司門口,看到門外牌坊寫著“利涉濟漕”四字,知道自己沒來錯,正要往裡闖,被衛兵一把攔住。

於謙說:“漕上有奸黨作亂,我要報官!”衛兵說夜裡隻接官辦文書,民告案子得等明天。於謙大急,扯著嗓子吼道:“刑名審理分日夜,奸黨作亂難道還分日夜嗎?”

他的嗓門實在太大,很快把院裡的推官驚動出來。這位推官一臉不高興地喝道:“何人在堂下喧嘩?”他突然瞪大瞭眼睛:“於……於廷益?”

於謙一瞬間感動得都要哭瞭。這一路上太子直呼他為於謙,蘇荊溪叫他於司直,吳定緣更可恨,從來“小杏仁”不離口,如今總算有人以表字稱呼,這個世界終究還是正常的。

感動之後,於謙才去辨認這推官相貌,繼而大喜。原來這是他的一位同年,也在三甲之列,叫作方篤。當年於謙去瞭行人司,方篤在刑部觀政,沒想到幾年下來,居然外放到淮安做漕運推官瞭。

方篤趕緊把於謙請進分司,問他來淮安有何公幹。於謙急匆匆道:“誠行,如今有宵小在兩城夾道聚眾密謀,其志非小。懇請司裡即刻派出營兵彈壓,否則禍事不小。”

總兵衙門旁邊就駐著一個永安營,兩個指揮的兵力。隻要他們出動,梁興甫本事再大也要束手就擒。

方篤聞言一驚,連忙細細詢問。於謙不敢提及太子的身份,隻說他偶爾在酒肆裡聽到有人議論,說要在夾道附近聚眾謀亂雲雲,所以特意來報官。他不善扯謊,不敢編得太精細,隻好含含糊糊說“聽聞”“據說”“偶見形跡”。

方篤聽完,哈哈大笑,道:“廷益你的脾性真是一點沒改,還管這種閑事。淮安這裡民風浮誇,天天有人喝醉瞭胡吹大氣,不必跟他們較真。”

於謙大急:“萬一這一次聚眾不是胡吹呢?倘若百密一疏,豈不釀成大禍!要不通報陳總兵一聲也好。”方篤搖搖頭:“陳總兵這會兒不在淮安,在北邊盯著治黃呢。就算他在,這點小事也送不上他案頭。幾個老百姓酒桌上吹幾句牛,衙門就發牌拘拿,這一年也甭幹別的瞭。”

於謙心急如焚,再三堅持,方篤的態度逐漸冷下來瞭,甩瞭甩袖子,道:“於廷益,你要是路過淮安敘舊,在下歡迎得很。若你還跟從前一樣,不相幹的事也來指手畫腳,可莫怪本官有公務在身,恕不奉陪瞭。”

於謙很是尷尬,湧現出一股強烈的沖動,幹脆把太子身份亮出來算瞭。可他思忖再三,還是忍住瞭。方篤見他表情古怪,以為自己話說狠瞭,輕嘆一聲:“實話跟你說吧,現在漕務正在忙大事,這樣的小事,可是真顧不上啦。”

“大事?”於謙一愣。

“咳!還不是因為前幾年黃河數次侵淮,泥沙把清江浦給搞淤塞瞭。我們得趕在六月放水之前,清清河道。這邊封河,漕船隻能改道走裡運河。要走裡運河,就得過五壩,要盤壩,還得調動車馬轉運……哎呀,事情比牛毛還多,你說哪顧得上別的?”

於謙這才知道,今年清江浦居然淤塞瞭,原本沒人去的裡運河又重新啟用瞭。他突然暗叫不好。適才其他三個人是往歇廟的北邊跑,正好對著裡運河,豈不是要撞個正著。

“本來該是開春就應該搞,誰知朝廷一直說要廢漕遷都,這事便耽擱下來。現在說廢不廢的,沒一個準話,又催著漕運,哪還有時間讓底下人準備?”方篤一說起這個來,便牢騷滿腹。

於謙打斷他的話,道:“也就是說,五壩上現在有很多人?”

“對啊,漕船盤壩,得僉派民夫來拉纖嘛。唉,你老兄是不知道,如今臨近夏收,誰高興給你來白幹活?淮安府豁出老命,才從附近幾個縣征調瞭一千多人。”方篤的苦水似乎吐也吐不完,“人手越是不夠,漕運衙門越是把人往死裡用,一天分兩班倒。這幾天纖夫累得快他娘的暴動瞭,一天要抓四五撥人,刑部分司裡寫判詞的竹紙都快不夠用瞭……”

方篤說得意猶未盡,於謙內心卻翻江倒海。五壩那邊人越多,太子他們暴露的風險就越大,如果這邊再不采取什麼行動,隻怕兇多吉少。事到如今,他必須冒一次險。

“誠行,我實話跟你說瞭吧……”於謙開口道,“我懷疑那幾個聚眾之人,是白蓮教眾!”

“嘖,你老兄也太多心瞭。白蓮教和白蓮教可不一樣,有的拜佛母,有的拜彌勒,有的是金禪宗,有的是凈空派,老百姓都叫白蓮教,其實完全不是一碼事。”

“那幾個人說的,正是拜佛母的。要不我怎麼著急來報官呢?”

一聽這話,方篤臉色瞬間變瞭。

“佛母”這個詞,在大明官場可是個絕對的禁忌。永樂十八年,山東蒲臺縣出瞭一個叫唐賽兒的村婦自稱“白蓮佛母”,聚起瞭數萬信徒起事,橫掃十幾個州縣。朝廷先後派瞭數撥大軍討伐,才勉強鎮壓下去,唐賽兒卻始終沒有落網。

從此之後,各地州縣時常會傳出消息,說當地有佛母現身,搞得地方官員如臨大敵。淮安這地方就在山東南邊,民間崇信白蓮教的風氣也很興盛。若真有佛母過來,隻怕風浪會不小。

“廷益說的可是真的?”

“如有半句虛言,甘受律法處置。”

方篤背著手在廳裡轉瞭幾圈。按道理說,鎮壓邪教這事該歸淮安府管,可淮安這地方一大半產業都與漕運相關。佛母要搞什麼事,一定會波及漕運總兵衙門,他這個刑部分司,首當其沖。

與其等事後擦屁股,不如防患於未然。方篤也是個勇於任事的人,一拍桌子,對於謙道:“我這就去永安營調兵,廷益你隨我來!”

於謙跟著方篤離開分司,心中忐忑。永安營調去五壩,固然可以把白蓮教的勢力沖垮,但也可能會影響到太子。這一步不得不走的險棋,到底結果如何,他委實不知。

“希望皇天庇佑,太子平安無事。”於謙暗暗祝禱。

據說,人從高處跌落時,腦袋會飛速運轉,短短一瞬可以轉過無數念頭。不過,此時朱瞻基向下掉落時,沒有別的念頭,隻有一陣陣的苦笑。

這是第幾次掉入水中瞭?

朱傢的皇帝們,哪個像他這麼倒黴,以掉入水中結束一生?

但往好的方面想,他的咽喉不再承受痛楚,呼吸也不再艱澀,那一隻鉗住自己的大手,終於松弛開來……砰!

一陣劇痛打斷瞭朱瞻基的遐想。他驚訝地感覺到,自己的背部撞到一處堅硬的幹燥地面,這不是落在水底的感覺,他有經驗。

太子努力從地上支起半個身子,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是在一條船上,剛才背部撞擊的是前部木質甲板。從人字桅與方舷輪廓來看,這應該是一條標準的四百料漕船。朱瞻基搖晃著身子從甲板上站起來,眼前展現出的景象讓他目瞪口呆。

原來這條漕船並不是平浮在河中,而是爬在一處圓拱長壩的半腰處。前半截的首柱高挺向上,後半截船尾還在運河水下,整個船身微微上斜,像極瞭一條要上岸的摩伽羅大魚。

在這頭巨獸的軀體兩側,有八根粗大的篾纜牢牢地扣住曳孔。這八根篾纜分作四組,分別系於大壩兩側的四根將軍柱上。柱上有連接篾纜的盤木,下置石窩,窩中有兩根轉軸巨木,巨木上又插著八根關木,構成瞭四個巨大的絞盤。

每一個絞盤的周圍,都有十幾人在費力地推動關木。伴隨著嘎啦嘎啦的摩擦聲,絞盤緩緩地轉動著,通過一系列復雜的滑車、拐鉤與棘輪傳動,把力量傳給那八根粗大的篾纜,拖曳著這條漕船緩緩朝上挪動。

在運河兩側的河槽邊,此時還站著數百個衣衫襤褸的纖工。他們每人肩上都拽著一根纖繩,配合著絞盤一起用力。纖繩密如蛛網,牢牢系在船舷兩側,無不繃直。偌大的一條重舟,居然就這樣靠著人力離開水面,朝壩頂滑升而去。

幾十盞燈籠在河岸高高挑起,驅散瞭些許模糊。巨獸從霧氣中徐徐浮出黑水,四周索纜縱橫,這是何等壯觀的一幅畫面。雖然身陷險境,可朱瞻基還是在一瞬間被它所吸引。先前他聽於謙講述盤壩,隻是聽個新鮮,直到親眼所見,才見識到真正的盤壩現場。

不過,朱瞻基並沒有餘裕過多欣賞,因為他能落在甲板上,梁興甫同樣可以。

於謙說過,漕船盤壩時,要把所有貨物都卸空,包括操船人員。也就是說,現在這條空船上,隻有他們四個人。他抬起頭去,看到吳定緣站在略略傾斜的船尾,與那個噩夢般的高大身影鬥成一團。

絞盤工和纖夫所處的位置都比禮字壩要低,他們隻管埋頭拖曳,並不知道船上多瞭四個人。“篾篙子”雖戰力不及梁興甫,但船身不斷在移動,甲板越發傾斜,讓梁興甫的動作也受到瞭限制。

朱瞻基左右掃瞭一眼,看到在桅桿的基座旁,不知哪個船工插瞭一把短斧。他拔出斧子,拔腿沖過去要幫忙,可動作驟然又停住瞭。

他看到蘇荊溪躺倒在枋板旁邊,鮮血流過寬額,生死不知。剛才坍塌之時,她的位置最靠近塌點,大概是運氣太差,落到船上時一頭撞到瞭枋板上頭。朱瞻基俯身把她抬起來,左右為難,不知是該先救她,還是先去幫吳定緣。

蘇荊溪勉強睜開眼睛,做瞭一個奇怪的手勢,口中喃喃。朱瞻基把頭湊過去,才勉強聽清楚,她說的是“換手、換手”。

太子的箭傷在右肩,剛才他情急之下,還是用慣用的右手拿起短斧。蘇荊溪的意思是讓他換一隻手,避免傷勢惡化。這種時候,居然還惦記著,朱瞻基一瞬間感動至極,大聲道:“我定不負你!”

說完,他把蘇荊溪攙扶到桅桿旁,然後換手拎起斧頭,朝梁興甫沖去。此時先誅首惡,否則誰也活不瞭。

漕船在船尾位置有一處後艙,平時供船工休息之用,艙頂方正。吳定緣和梁興甫正站在艙頂方寸之地,拼死相搏。這時朱瞻基突然加入戰團,雖然劣勢未變,但多少讓梁興甫多瞭一重麻煩。

要知道,漕船盤壩並非一路平滑爬升。人力有窮時,無論是絞盤還是纖夫,都不可能一氣不停地把船拽上壩去,隻能拽一段,停下來,調整一下篾纜與纖繩,再拽一段。

這讓搏鬥變得頗有些滑稽。他們三人站在傾斜的方艙頂部,一半精力倒放在如何保持平衡上。往往要先等漕船停住,才能迅速過上幾招,船身一動,立刻後退,以避免跌倒。

這時斷時續的搏鬥方式,讓這兩隻絕境中的老鼠,也能與老貓有相抗之力。

可惜的是,相抗並不代表勝勢。梁興甫面無表情,一招一招地抵擋著兩個人的瘋狂攻勢,隻有嘴角偶爾微抬,似乎很享受這種困獸的反抗。吳定緣的狠辣,朱瞻基的蠻橫,在他眼裡都是些幼稚的舉動,除瞭延緩必死的結局,沒有任何意義。

吳定緣的拳頭又一次襲過來,這一次的角度有些詭異,是從左邊腋窩處上挑。梁興甫手掌一橫,擋住瞭去路。這時朱瞻基的斧子已經從另一個方向劈下來,這是聲東擊西之術!梁興甫仿佛背後長瞭眼睛,肩頸迅速一抖,竟用肌肉把斧子給擠住瞭,斧刃隻是破開瞭一點皮,便無法繼續深入。

他正要反擊,船身又發出一陣劇烈的抖動,角度越發傾斜。梁興甫隻得雙腿發力,身軀前傾,免得被甩出船去。而吳定緣和朱瞻基趁著這個空當,迅速跳開。

隨著漕船再度移動,梁興甫忽然伸出手去,刺啦一下把上身衣衫扯開,露出虯結的筋肉與恐怖的燒傷。還沒等那兩個人回過神,他已像一枚石彈一樣撞瞭過來。

這一動,即如泰山崩裂、巉巖穿空,剎那間梁興甫狠狠地與朱瞻基正面相撞。

太子感覺像被一個攻城錘正面砸中,一口鮮血猛噴出來,五臟六腑瞬間移位,斧子脫手而飛。梁興甫隻是伸手輕輕一抓,便把太子重新捏在手裡。

之前每次漕船一動,梁興甫都會故意放緩攻勢,這讓那兩個人產生錯覺,似乎他每逢船動都得先找平衡。這一次漕船開動,他們的警戒心便習慣性放低瞭一分,結果被梁興甫鉆瞭空子,一招擊破。

吳定緣又驚又怒,撲瞭過去,卻被梁興甫一腳踢翻。

“不要抗拒,不要掙紮,有生皆苦,早日解脫。”

“去你媽的狗屎解脫!”

吳定緣大吼著爬起來,再度飛腿踹過去。不過,看他飛踹的角度,不是梁興甫的胸口,而是朱瞻基。

又來這招?梁興甫微微覺得好笑,圍魏救趙之計固然高明,可連用三次,也忒看不起人瞭。他下意識把姿態一定,準備做一次犀利的反擊。

當吳定緣的右腳即將接近時,梁興甫卻一怔,這個去勢,似乎是真的要去踹朱瞻基?然而這個距離,任何反應都來不及瞭,他隻能反手去捶吳定緣。

兩件事幾乎在同時發生。

吳定緣一腳狠狠踹中瞭太子,讓他整個身軀脫離瞭梁興甫的掌控,一下子飛到船外去。同時梁興甫的拳頭,也捶中瞭吳定緣的面部,讓他一聲慘呼,從艙頂滾落到甲板上。

朱瞻基被踹出船之後,重重摔到瞭禮字壩的壩頂。壩頂外拱,表面覆有草泥,根本停不住人。他從壩頂歪斜瞭幾下,一路順著斜面朝東邊的壩底滾落。

梁興甫看著太子的身影迅速在壩底方向消失,並不太急。這裡運河堰埭都是封閉的,先把吳定緣弄死,再去堰埭甕中捉鱉也來得及。可當他把視線投向吳定緣時,發現對方舉起瞭一把斧子,正是朱瞻基丟下來的那一把。

奇怪的是,吳定緣手持斧子,並沒有沖向梁興甫,反而快步走到船舷邊緣,然後朝遠方用力地把斧子扔瞭出去。他回過頭來,滿面血污地看著梁興甫,發出一陣快意的大笑。

在笑聲中,一陣驚慌的喊叫聲從船底響起,緊接著船身劇烈地前後擺動起來,半空中不斷傳來啪啪的繩索斷裂聲。伴隨著龍骨擠壓的巨大悲鳴,整條漕船朝著另外一個方向極度傾斜下去。

梁興甫向外張望瞭一眼,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這艘漕船,剛剛被拖上瞭禮字壩的壩頂,完成瞭盤壩最艱苦的環節。可由於此時還是枯水期,壩頂距離水面很高,漕船若直接推下另外一側的水面,搞不好會直接散架子。所以,絞盤工匠們會調整一下篾纜的角度,化曳為牽,把船體徐徐吊下水去,方竟全功。

而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吳定緣扔出去一斧子,狠狠地砸在瞭右側將軍柱下的絞盤上,嚇得推關木的民夫都坐在地上。絞盤一失力,兩條篾纜立刻松脫。原本漕船的平衡,有八根篾纜從不同方向均勻施力。如今突缺兩股,它們再也拽不住漕船那龐大的身量瞭,其他幾股繩索紛紛扯斷繃脫。

沒有瞭篾纜牽系,失去控制的漕船便從壩頂順著西斜坡洶洶滑下,以無可阻擋的龐大氣勢直直地朝著水面撞去。

在這個極短的過程裡,所有在船上的人頓覺身體一輕。隻有站在懸崖向遠處躍出時,才會有類似的感覺。吳定緣在傾斜的甲板上踉蹌兩步,先一步沖到受傷的蘇荊溪身旁,抱住她的身體,向著旁邊滾去。

轉瞬之間,黃褐色的漕船撞開瞭黑色的運河水面,直翹巨大的船身深深插入水中。四周的河水被高速排開,激揚成數丈之高的水花。整段運河都被這恢宏的場面震懾瞭,層層漣漪浮現,就像是河神在瑟瑟發抖。

這條船造得相當結實,在如此強烈的撞擊之下,居然沒有當場散架,幾下沉浮,主體部分又重新浮瞭起來,隻有船頭被毀得不像樣子。不過剛才的落勢實在太猛,漕船並沒停留在原地,而是推開波瀾,繼續朝著運河的另一側飛速沖去。

那裡有一處幹船塢,平日裡充作緊急維修的平臺。這條船就像一頭闖進瓷器店的瘋牛,先蠻橫地把入口水閘撞得粉碎,然後一頭紮進塢中,一口氣沖垮瞭十幾道架梁與攀梯,蹭倒瞭無數堆料。船舷摩擦著船塢邊緣,發出尖厲的悲鳴,連塢底兩條船軌都被擠得像面條一樣扭曲。

最終,漕船重重撞在瞭船塢盡頭的石墻之上,船頭與墻壁同時崩碎,碎渣橫飛,掀起的濃密煙塵籠罩瞭整個船塢……

朱瞻基沿著禮字壩的斜壁飛速下滑著,大頭朝下。失重的恐懼,讓他下意識伸手試圖抓住些什麼。可惜壩壁上面覆著厚厚的一層苔蘚,這是為瞭減少盤壩阻力而刻意種植的,滑膩不堪,根本抓不住。

所幸這次墜落並未持續很久,太子很快感覺到周身一震,然後整個人陷入一團軟綿綿的東西裡——不是水,比水更致密,更黏,還帶著淡淡的土腥味,一直朝著他的鼻孔、耳洞和嘴裡瘋狂湧入。

太子閉目屏息,死命向上掙紮。慌亂之中,他的雙手突然碰到一條硬硬的木槽框,當下毫不猶豫,猛力一撐翻身上去,這才算脫離瞭黏膩的糾纏。朱瞻基喘息片刻,發現自己跌落之處原是一條位於壩底的分水渠。這種渠是用來分水攔沙的,所以渠底淤積著厚厚的泥沙,成為最好的緩沖地帶。

得天眷顧的大明皇太子並未欣喜,他現在從頭到腳都臟污不堪,臉上除瞭雙眼全為淤泥所糊,簡直比乞丐還狼狽。但比起清理自己,朱瞻基急於想搞清楚目前的狀況。他隻記得之前吳定緣一腳把自己踹飛,後面在船上發生瞭什麼一概不知。

“得設法重新爬到壩頂……”

朱瞻基心想著,抬頭看瞭眼禮字壩,從水渠的木槽邊跳瞭下去。他先俯身從附近河溝裡捧出點水,咕嚕咕嚕地漱幾下口,吐出一團混著唾沫的泥沙,然後踏上水渠旁邊的土路。

這條土路泥濘不堪,到處散落著破佈、爛筐與腐爛的稻草席子,路面上最醒目的是無數腳印。這些大大小小的腳印看似雜亂,其實朝向一致,而且無一例外都是赤腳,而且踩得很深,似乎是一大群人朝著同一個方向艱難跋涉。

這是纖路啊!

朱瞻基適才在漕船上見過盤壩的壯觀景象,知道一條船要過壩,需要大量纖夫在兩側牽引。這條路,顯然就是拉纖人走的壩邊旱路。

他踉踉蹌蹌朝外頭走瞭兩步,不防腳下踢開一塊破篷佈。朱瞻基低頭一看,嚇瞭一跳,篷佈下居然蜷縮著一個人。這人皮膚黝黑、骨瘦如柴,全身隻在頭部和襠部各自裹瞭一條臟兮兮的佈條,枯槁的面孔看不出年紀。

他癱躺在地上,雙眼半睜,眸子渾濁無光。朱瞻基湊過去拍拍他的臉頰,全無反應,再探瞭探這人鼻息,已然是沒救瞭,隻怕是剛剛死的。朱瞻基嚇得急忙縮回手來。

種種跡象表明,這大概是哪個纖夫不堪負累跌倒在地,同伴們又不能停纖,隻得先把他扔在身後,胡亂蓋上一層席子。可憐他就這麼蜷縮在污泥中,坐等著性命散去。朱瞻基心中生出一絲惻然,以及惱怒。督纖的孔目為何不管?醫師在什麼地方?朝廷每年要下撥不菲的款項,都用到哪裡去瞭?

就在這時,從纖路的另外一個方向傳來嘈雜的腳步聲,一隊巡邏的護壩兵匆匆跑過來。這條路沒什麼能隱藏的地方,貿然跑開一定會被抓住。太子的目光掃到那位死者,眉頭一皺,一個極不情願的辦法浮上心頭。

朱瞻基迅速脫光,把衣物和靴子一團扔進旁邊的分水渠。隨後他雙手合十,朝那位剛去世的死者拜瞭一拜,伸手把對方腦袋上和襠下的兩條佈帶解下來,纏在自己身上。剛做完這些事,護壩兵們就到瞭。

“站住!幹什麼的?”為首的小旗喝問道。

朱瞻基怕說多露餡,便裝出一副不敢開口的惶恐樣子,隻用手指瞭指腳下的屍體。為首的小頭目掀開篷佈一看,發現是具屍體,狐疑地抬起頭來。朱瞻基壓低嗓子,含混不清地說:“老劉病瞭,裡長讓俺留下來照顧他。”小頭目探瞭探鼻息:“照顧什麼照顧,這人都死瞭!”朱瞻基執拗地重復瞭一遍:“裡長讓俺留下來照顧。”

小頭目瞇起眼來端詳這傢夥,面孔、脖子、腿腳到處都沾著污泥,再看他頭頂纏著佈帶,光溜溜的一根毛都沒有,最後一點疑心也打消瞭。

絕大部分纖夫會把頭發剃光,用白佈條纏住,免得流汗太多養出跳蚤。江淮間有句俏皮話,叫“剃頭挑子守一邊,不是念經就是拉纖”。意思是,剃頭匠隻要跟著和尚或者纖夫,不愁沒生意可做。太子本來是為扮和尚而剃發,想不到今天歪打正著瞭。

“前頭好像出事故瞭,你還在這兒偷懶!趕緊滾回去幹活!”小旗揚手就抽瞭他一鞭子,抽得大明皇太子原地跳起來,屁股火燒火燎地疼。他正要發作,見到小旗鞭子又是一擺,隻好忍氣吞聲,扮出一副逆來順受的姿態。

小旗吩咐手下把屍體抬開,然後親自押送著這個奸猾壯丁。朱瞻基老老實實朝前走去,不時揉揉屁股,他們沿著纖路,很快便看到瞭纖夫的大隊伍。

那是三百多個赤條條的壯丁,麇集在河岸邊緣,煞是壯觀,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酸臭汗味。不過他們沒在幹活,一根根粗大的纖繩都扔在地上,所有人都翹首朝著運河張望。

剛才河裡出瞭離奇事故,一條大漕船滑落壩下,沖入船塢,連將軍柱都被拽倒瞭一根。這亂子著實不小,如今盤壩暫停,拉纖自然也中斷瞭。

小旗沒想到事故居然這麼大,當下也沒心思管朱瞻基瞭,踢瞭踢屁股讓他自行歸隊,帶隊匆匆朝壩前趕去。

這麼大的事故,附近的護壩兵肯定都會陸續趕過來。如果太子此時貿然離開,搞不好會被當成可疑人物,還不如先混在纖夫的隊伍裡,等歇工時再找機會離開。

計議既定,朱瞻基便邁開步子,不動聲色地朝纖夫大群裡鉆,專挑人多的地方。他這一身裝束,如雨滴落入井口,融得天衣無縫。

混著混著,朱瞻基忽然聽到一聲柳葉哨聲,尖厲清晰。一聽到這哨聲,這群纖夫也不看熱鬧瞭,紛紛朝著哨聲方向移動。為瞭不顯得自己特別,朱瞻基也隻好隨波逐流,莫名其妙地被這群人裹著來到河岸旁邊的一棵大楊樹下。

楊樹下擱著六個大木桶,三個木桶裡裝滿瞭雜面窩頭,一個木桶裡是肉湯,兩個木桶裡熬的是摻瞭河蝦的青菜。這裡的飯菜熱氣騰騰,那些纖夫聞到香味,吞咽唾沫的聲音此起彼伏。

原來是纖夫們的夜班加餐,朱瞻基心想。他晚上吃得很飽,不必去搶這個,有意識地往後退瞭幾步。不料身旁黑影一晃,他手裡不知何時多瞭一根木棒子。棒子不長,連外頭的樹皮都沒剝脫,但棒頭被刻意削尖烤硬,想要傷人也是利器。

太子嚇瞭一跳,這是要幹什麼?他掃視人群裡,發現不獨自己,不知不覺好多人手裡都多瞭一根短棒。有幾個黑影,借著人多遮掩正悄無聲息地分發著,不仔細根本看不出來。

朱瞻基有點莫名其妙,但這短棒還挺稱手,姑且先拿著再說。

這時一個魁梧的皂衣大漢走到大楊樹下,手裡拿著條浸水牛皮鞭子,甩得啪啪作響。他嗓門不比於謙小,一開口,三百人便聽得清清楚楚:“你們這些狗驢操的賊廝鳥,給薛爺我玩這種手段?不想活瞭嗎?”

這位吼聲如雷,罵聲不斷,倒讓朱瞻基聽懂瞭。這個薛爺是督纖的孔目官,負責盯著這三百人拉纖盤壩。漕船脫扣,沖撞船塢,這是極嚴重的事故,難怪他如此氣憤。

不用問,這事肯定是那幾個人在船上打鬥引起的,不知道吳定緣、蘇大夫他們是否平安逃走,更不知道梁興甫到底怎麼樣瞭……朱瞻基有心去河岸看看,可又不敢動,隻好把短棒捏得更緊一些。

薛爺罵得正歡實,纖夫中站起一個人來。這人五十多歲,身材很矮,身上的腱肉倒頗有形狀,道:“薛爺,脫扣這事,實不怪我等。我們在東南側的絞盤上,發現一把斧子,剛才它不知從哪裡飛來,卡斷瞭關木,這才出的事。”

說完他抬起雙手,把那柄斧頭呈出來。

薛孔目先怔瞭怔,隨即響亮地啐瞭一口,濃痰落到那纖夫的腦門上:“我呸!把老子當傻子嗎?隨便找個斧子過來我就信瞭?你怎麼不說你老娘趴在絞盤上讓我肏斷的關木?”

這話臟穢不堪,人群裡隱隱有些嘈雜。

“你們這些賤坯,一定是對朝廷心生不滿,故意阻斷漕糧!”薛孔目怒道,“不然你算算,今天你們一共才盤瞭幾條船過去?”他揮動鞭子,狠狠地抽在老纖夫的肩膀上。

那老纖夫身體一抖,聲音卻不變:“薛孔目,我們這一班從午時就在盤壩拉纖,一直拉到現在沒歇著。當初衙門裡說好的,六個時辰供給兩餐,每餐每人兩個饅頭一碗菜肉,可如今兩餐克扣成一餐,到現在才開飯,哪裡來的力氣?”

薛孔目獰笑道:“原來是為瞭這一口肉啊……”他突然飛起一腳,咣當把盛著肉湯的木桶給踢翻瞭,暗褐色的肉汁登時流瞭一地,迅速被河灘吸收掉。不少纖夫失聲喊瞭句“哎呀”,身子忍不住前傾。

“還他媽想吃肉!我告訴你們!今天不把漕船脫扣的反賊找出來,你們明天再多加一個時辰纖役!”

老纖夫慨然起身:“薛孔目,我等不是罪犯,是應役的良民!朝廷有法度,你豈能任性胡來?”薛孔目惡狠狠道:“孔十八,你不過是個破落軍漢,真以為自己是個什麼東西!自打你來瞭淮安府,今日要查賬簿,明天要翻夥食,我看你是沒安好心!”

孔十八一挺胸膛,道:“老漢我隻是替夥伴們鳴個不平。衙門裡把盤壩班次安排得這麼緊,你們還要克扣,這讓人怎麼活?病者不及治,死人沒空埋,這是要命的勾當啊。”

“要命,要命,先要瞭你個老頭皮的命!”薛孔目手腕一翻,長鞭沖著老纖夫面上狠狠抽過去。不料孔十八手疾眼快,手裡那把斧頭一閃,唰地把鞭子切成兩段。

“你……反瞭!”薛孔目怒不可遏。

“不是反瞭!是有話要說。”孔十八冷冷道,然後回頭看瞭一眼,“我們都有話要說。”纖夫人群裡,突然豎起幾十根尖利的短棒,密集如林。薛孔目瞪圓雙目,嘴巴剛要咧開,孔十八斧柄一翻,狠狠拍到他的太陽穴上,登時把他拍翻在地。

薛孔目身後本來還站著不少護壩兵丁,一見薛爺突然被打翻在地,一時慌亂起來。薛孔目從地上爬起來,狼狽地朝本陣跑去。孔十八一聲呼哨,那幾十個舉著短棒的纖夫,齊齊朝前猛沖。他們一邊跑動,一邊振聲高呼:“薛賊殺我!薛賊殺我!”

纖夫們大概平日在壩上被欺負得太慘瞭,被這一句口號瞬間引爆瞭情緒。每一個人都赤紅著眼睛,同聲高喊起來。無數雙赤足踏過浸滿肉汁的泥土,化為嗡嗡蜂群,蜇向大楊樹下的護壩兵們。

朱瞻基有心想要遠離,奈何自己站得太靠中心瞭,被群情激憤的人群裹挾著,隻能朝前沖去。而且因為他手裡有短棒,被稀裡糊塗地推到瞭第一線。

此時那些護壩兵終於反應過來,各自抽出兵刃,準備要給這些泥腿子一個深刻的教訓。朱瞻基一見這個陣勢,情知再猶豫下去,不是被後頭的人踏倒,就是被前面的兵砍殺,隻好端起短棒,奮力朝前一刺。

隻聽得慘呼一聲,短棒的尖頭在對方肩胛爆出一團血花。與此同時,朱瞻基身旁有更多的短棒伸出去,而對面也有不少雪亮的刀刃順勢劈下來。一時間,人體碰撞聲、骨頭折斷聲、武器相接聲,還有聲嘶力竭的叫喊與慘呼,響徹整個禮字壩,把運河河畔變成一處戰場。

一員邊將曾對朱瞻基說過,戰場有著極其獨特的氣場。當你置身其中時,會不由自主地失去“自我”意識,什麼都忘掉瞭,你會變成大浪中的一滴水、大風中的一粒沙子,一具被鉦鼓旗號操控的傀儡,隻知木然搏殺,直到氣絕或力竭。

朱瞻基此時就是這樣一種狀態。周圍的呼喊與血腥如同催眠,讓他渾然忘瞭自己的身份。開始時的搏殺他還有點迫不得已,到後來情緒被徹底帶動起來,把短棒舞得如同風車。他一路走來太憋屈瞭,直到現在,胸口戾氣才得以盡情釋放。

無論體能還是經驗,太子都遠超這些纖夫。而這些護壩兵的戰力,比起梁興甫可差遠瞭。朱瞻基一馬當先,簡直銳不可當,硬生生沖破瞭陣勢,殺到老槐樹下。他眼看接近薛孔目的背影,一股嫌惡感油然而生,振臂一刺,一下子把他戳倒在地。

太子覺得爽快極瞭,回頭一看,那個叫孔十八的老頭也突破瞭護壩兵的防線,朝這邊打過來。

這個老頭的打法,與眾不同。別的纖夫都憑著一腔熱血,胡亂揮舞棒子,他卻保持著極度的冷靜,從不輕易出手,觀察著敵人的要害。每次棒子一戳,準保有一個兵癱倒在地。朱瞻基知道,這是真正的老兵才有的搏擊風格,他們要以最低的消耗,幹掉每一個敵人。

孔十八殺到老槐樹下,薛孔目正要爬起身來,卻被他一棍子狠狠砸暈在地。

這一老一少對視一眼,互生贊嘆。兩人回頭看去,場面上明顯是纖夫占優。說來諷刺,這些護壩兵雖然裝備精良,可彼此之間缺少磨合;而纖夫們日日夜夜都在一起拉纖,配合起來極為默契,一旦手裡有瞭武器,便是一支精銳兵伍。

“來,再隨我殺回去!”孔十八沒多餘的廢話。朱瞻基為瞭不暴露身份,也隻能苦笑著跟上去。堂堂大明皇太子,居然跟著淮安的纖夫們搞起民變,這也太諷刺瞭。

這一老一小再入戰團,從背後給瞭護壩兵們極大的壓力。短短不到一個水刻,纖夫們已經取得瞭全面的優勢。薛孔目以下的三十多個護壩兵、胥吏,通通被幹翻在地,重則昏迷不醒,輕則鼻青臉腫。

孔十八見大局已定,便招呼纖夫們在大楊樹下排好隊伍,然後選出幾個人來,把那五個夥食菜桶抬過來,分發吃食給大傢。纖夫們早餓壞瞭,每個人領瞭自己那份,坐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瞭起來。

朱瞻基並不餓,他已經從興奮狀態冷卻下來,意識到事情有些蹊蹺。削尖的短木棒、整齊劃一的口號、進退默契的哨音,這場暴亂恐怕蓄謀已久,隻是怎麼會這麼巧,偏偏在今晚發動?

這個叫孔十八的傢夥,相當不得瞭。不光打架厲害,控制場面也是一把好手。這場面看起來慘烈熱鬧,實際上卻沒鬧出一條人命來。他們叫嚷的口號,也隻是薛賊殺我薛賊殺我,分寸拿捏得很好。

在親眼看見那具無名餓殍及薛孔目的嘴臉後,朱瞻基完全能理解纖夫們為何憤而反抗。但他好奇的是,接下來他們打算怎麼辦。要知道,朝廷最怕的,就是這種不受控制的暴亂。他在奏折上讀過一些類似事件,大臣們的意見出奇地統一:不問緣由,強力彈壓,否則惡例一開,刁民抗法之事便源源不斷。

這時孔十八捏著幾個饅頭過來,坐到朱瞻基身旁,道:“之前好像沒見過,你是哪個甲的?”朱瞻基含含糊糊說是別處調撥過來的。淮安裡運河上有五個壩,纖夫經常會被打散編制,來回調配,彼此不認識也很正常。

孔十八沒深究,贊賞地拍拍肩,道:“你剛才打得不錯,叫啥個名字?”

“呃……洪望。”朱瞻基回答。

“這麼好的身手,折在官府手裡太可惜瞭。”孔十八遞給他一個饅頭,“洪老弟,你一會兒吃完,記得偷偷把短棒扔瞭,回原來的壩去。別人問起來,就說沒來過。”

朱瞻基一怔,道:“那接下來,你們打算做什麼?”孔十八叉開兩條大腿,用手粗俗地在兩條毛腿間撓瞭撓,又捏起一塊饅頭,道:“接下來,我一個人會去自首。”

“啊?你們不準備嘯聚作亂嗎?”

孔十八“咦”瞭一聲,這詞可不像尋常百姓會用的。朱瞻基臉色一變,趕緊閉嘴。好在孔十八沒追究這個,呵呵笑道:“憨瓜蛋子,你還真以為咱們要謀反哪?”

“那折騰這麼一出,到底圖什麼?”朱瞻基忍不住問。

孔十八大嘴一張,啃下半塊饅頭,道:“洪老弟這你就不知道瞭。咱們這幾百人一鬧起來,戴帽翅兒的是不敢真怎麼樣的,人都抓光瞭,盤壩怎麼辦?那些人又好面子,又怕事,所以咱們就先鬧一鬧,再主動給個交代——我去衙門自首,他們有瞭面子,首惡服罪,其餘不究。至少夥食是沒人敢克扣,鄉親們多少能有條活路。”

朱瞻基覺得這人真是不一般,有謀略,有見識,還有擔當,不由得多看瞭他兩眼。老人的臉上滿是褶皺,唯獨雙眸透著精光,在兩側臉頰上有十來道大小不一的疤痕,有的細長,像是被箭鏃劃過,有的寬闊,像是利刃砍下的。

這應該是個老兵,太子心想。

孔十八三兩口把饅頭吃完,突然又“嘖”瞭一聲,惋惜道:“可惜啊,火候還是差瞭點。本來我算準在陳總兵回城前一天發動,隻給那些當官的留半天時間,談起條件來就容易多瞭——誰想到漕船出瞭這麼檔子事,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這時朱瞻基才恍然大悟,這場暴動確有預謀,但本不在今天,隻因為漕船意外脫扣,這才被迫提前發動。

先前太子還懷疑這事太巧,怎麼偏偏在他們抵達淮安的當夜發生。現在看來,根本不是巧合,而是必然因果。薛孔目長年克扣盤剝,纖夫積憤蓄怨日久,兩邊遲早要起沖突。他們與梁興甫一番爭鬥,不過是把矛盾提前激化而已。

“那你去自首,豈不是要砍腦袋瞭?”朱瞻基發現,自己居然擔憂起這老頭來。

“嘿嘿,放心好瞭。咱們又沒傷到人命,罪不至死,頂多杖個幾十下,又不是頭一次瞭。”孔十八輕松地回答,“我在白蓮佛母座下燒香,有她老人傢護佑,不會出事的。”

朱瞻基肩膀一僵,這老頭竟是個白蓮教徒。孔十八沒註意太子表情,饒有興味地問道:“你聽過佛母嗎?”

“我就聽過佛爺。”朱瞻基避開他的眼神。

孔十八哈哈大笑:“佛爺是有的,佛母也有,白蓮佛母可比佛爺還靈。她老人傢是靈山成道,一朵白蓮飛到東土顯聖,能免三災,去八難,專來度化世人。”

“跟戲文裡唱的似的,隻怕是糊弄人的把戲。”朱瞻基忍不住反刺瞭一句。他本以為孔十八會破口大罵,自己便可以趁機離開,不料老頭聞言,卻隻是笑瞭笑,道:

“來世福報、白蓮顯聖什麼的,我是沒親見。可隻要蓮花壇上燒過香,佛母面前磕瞭頭,從此就是親切的兄弟姊妹。活著時,彼此都會照應;哪天死瞭,至少壇裡會給你買棺材,燒香燭,尋塊寶地埋葬,不至於一苫草席蓋著,喂瞭野狗、烏鴉。你說誰會不願意去?”

朱瞻基沒有吭聲。他先前一直以為,白蓮教是靠江湖騙術蠱惑愚民,可從來沒想到,讓老百姓趨之若鶩的動力,居然隻是如此微不足道的好處。不過,想想眼前這些纖夫的遭遇,他們隻是活著就已拼盡全力,也便不難理解白蓮教何以如此誘人。

“怎麼樣,小兄弟,要不要也來我的壇裡燒個香?我就是壇祝。”孔十八一拍胸脯。

朱瞻基尷尬地擺瞭擺手,正要婉拒,忽然心中一動:“你認識梁興甫嗎?”

“那是誰?”孔十八一臉迷茫。

朱瞻基暗自松瞭一口氣。和他猜測的差不多,白蓮教的體制十分松散,各地香壇除瞭同拜佛母,每個壇祝都自行其是。城裡的信徒忙著配合梁興甫抓人,壩上的信徒卻自顧搞著暴亂,兩邊互不知情。

這是國傢之福。倘若佛母能對所有的香壇都如臂使指、如將將兵,那朝廷可要頭疼瞭。

朱瞻基正要開口拒絕,對方卻突然示意他噤聲,然後把耳朵趴在地面,仔細聽瞭一陣:“奇怪瞭,怎麼有這麼多人在靠近,難道是永安營?”

“那是什麼?”

“那是陳總兵直屬的護漕標軍,正經打過仗的精銳。按說這點騷動,犯不上驚動他們……而且他們來得也太快瞭,不尋常,不尋常。”孔十八念叨著,再仔細聽去,面色不由得大變。遠處有隱隱的鐵甲鏗鏘聲,顯然武備齊整,氣勢洶洶。

河邊那些纖夫也隱隱感覺到不安,都把目光投向帶頭人這裡。孔十八大聲道:“別慌張,就按原來說的,你們快把短棒都扔河裡,各自回甲裡!”纖夫們轟然應聲,趕緊四下散開。他見朱瞻基還傻在原地,猛然推瞭一把:“愣著幹啥?趕緊回去!”

朱瞻基連忙把手裡的棍子一扔,朝河邊迅速跑去。孔十八倒提著那把拍暈薛孔目的斧頭,雙手高舉,迎向遠處大道擁來的黑影,高聲叫道:“是我一人所為,快帶我去見方推官……”

話未說完,幾個身穿窄袖紅胖襖的營兵撲上來,把他兇狠地掀翻在地。同時又有更多營兵掠過身旁,朝著纖夫人群奔去。他們很快追上瞭剛跑出沒幾步的朱瞻基,將其拽倒在地,硬靴踏身。

“白蓮信徒,追擒莫放!”幾十個永安營兵同時大吼起來。

《兩京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