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洪熙元年六月八日。

吳定緣很久沒有享受過如此懶散的生活瞭。

之前他是昏迷不醒,這兩天卻是以完全清醒的狀態待在天牢裡。

“天牢”其實是一個俗稱,正式名稱叫作詔獄,歸錦衣衛北鎮撫司掌管,裡面關押的都是欽命罪犯,個個身份顯赫。所以這天牢的諸項設施比尋常牢獄要舒適得多,獄卒態度也不錯——誰知道哪位欽犯不知何時就起復瞭,都不好得罪。

尤其是天子這次直接下瞭口諭,要求對這個人犯好生看顧。下面的人自然心領神會,好酒好肉,流水一樣送進去。吳定緣放開肚皮盡情享受,沒事還跟獄卒扔扔骰子,聊聊天,倒是前所未有地輕松。至於皇帝會如何處置自己,他根本不去關心。

他這會兒剛吃罷福興樓的醬肘,喝瞭二兩燒刀子,微微有些倦意,正想靠著墻角瞇一會兒。忽然獄卒過來敲敲柵欄,說有訪客來探監。吳定緣一抬頭,看到於謙一臉肅穆地走進來,手裡還捧著一個杏黃小卷軸。他正要叫一聲“小杏仁”,於謙卻瞪瞭他一眼,搶先開口道:

“奉上諭,提欽犯吳定緣,轉行在刑部大獄,著三司議處!”

北鎮撫司的詔獄是天子親管,關也罷,放也罷,皇上一句話。但刑部大獄卻是正經的法獄,犯人進出都需要一套流程,判定罪名需要刑部、大理寺與都察院合議。

吳定緣從詔獄轉到刑部大獄,說明皇上不打算管他瞭,一切依大明律判決。

這些彎彎繞繞吳定緣都很清楚,畢竟是捕快出身。他也不著惱,沖於謙微微一笑,起身準備戴枷。於謙對獄卒一擺手:“人犯右手已殘,用不著,就這樣吧。”

他帶著吳定緣走出詔獄,沿著皇城夾道一路南下,朝千步廊外的刑部大獄走去。於謙一改尋常的聒噪,全程一言不發,也不回頭看。隻有他那頂烏紗帽的長翅不時亂顫,暴露出心緒的不平靜。

說來也怪,往常這條路上戒備森嚴,城頭有固定的哨所,道上有巡兵,可今天他們卻都消失不見瞭。整條夾道極為安靜,隻有他們兩個緩緩走著。

走過一個拐角,於謙忽然站定,頭也不回地說:“你頭還疼嗎?”

“不看見他就不疼。”

“紅玉和你妹妹不用擔心,陛下已經派人去妥善安排。”

吳定緣一點頭:“多謝。我沒什麼別的牽掛瞭。”

“你……你怎麼就這麼犟!”於謙仍舊沒回頭,可明顯是憋不住瞭,狠狠跺瞭跺腳,“你哪怕事先跟我商量一下也好,現在鬧成這樣,誰也沒法救你瞭!”

“有些事,不會因為他是皇上,就可以妥協退讓。我得多謝這頭疼的毛病,時刻提醒著我。”吳定緣仰起頭來,看向高大的紫禁城墻垣,“我無力改變這一切,但總有不諒解的自由。”

“當日是我硬把你拽進這攤亂局,今日又是我把你送到刑部大獄。你想當韓信,我還不想做蕭何呢!吳定緣啊吳定緣,你這個蠢材!你我今日緣盡於此!”

兩人正說著,忽然旁邊傳來門板響動。吳定緣側頭一看,卻見高大的朱墻下方,一輛窄距推車從便門外咯吱咯吱地開進夾道。

這道便門是宮中雜役專用的通道,諸項日常雜貨從這裡運入,垃圾糞土亦從這裡運出。這輛推車上頭擱著四個深寬的大木桶,有淡淡的惡臭散發出來,正是運送宮中糞尿的紫姑車。兩個頭戴鬥笠的糞工一人在後扶住車把,一人在前頭牽引。

紫姑車隆隆地開到吳定緣身邊,前頭牽引的糞工一抬笠,露出一張清秀面孔:“掌教,我們來接你啦。”吳定緣一看,居然是昨葉何,後頭推車那位,則是周德文。

這兩人怎麼潛入紫禁城來瞭?吳定緣吃驚不小,連忙轉頭去看於謙,卻見他依舊背著身子,假裝對身後的事情茫然無知。

昨葉何也不多講,迅速掀開一個糞桶,請吳定緣坐進去。這糞桶圓徑頗長,已經清洗幹凈,他蜷坐進去,剛好能蓋上木蓋。吳定緣這才明白,於謙說的“今日緣盡於此”到底是什麼意思。

這個小杏仁,看著耿直正派,手段卻污穢得很。他在南京就讓太子躺進過紫姑車,如今故技重施,非讓我也要臭上一遭。吳定緣心裡泛起一陣感動,對於謙這樣的性子來說,敢讓白蓮教混入紫禁城救欽犯,可實在太不容易瞭。

“喂,我這一走,你豈不是……”

昨葉何低聲道:“掌教你莫問瞭,於禦史是不可能轉身,更不可能回答的。”吳定緣當即會意。於謙不回答,這就是一樁白蓮教劫人案,若他應上一句,性質便成瞭內外勾結。這事大傢心知肚明,但面子上還是要過得去。

他看瞭一眼於謙站在夾道中央的背影,蜷身坐進糞桶。當木蓋子蓋住光亮的一瞬,吳定緣忽然覺得不太對勁,以小杏仁的性子,當眾求情是可能的,但他絕對做不出劫奪欽犯的勾當。何況紫禁城何等森嚴,昨葉何等人哪來的神通,能來去自如?夾道兩側的巡軍都去瞭哪裡?

吳定緣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奇妙的感應,似乎有一雙眼睛在遠處註視著這一切,可惜他現在沒辦法確認。這時於謙背對著他,突然做瞭一個長揖的姿勢。這輛紫姑車緩緩駛出便門,沿著外甬道向外走去。

它離開紫禁城的整個過程中,確實有一道高高在上的視線,從遠處的敵樓頂端投註下來,始終沒有離開過那個小黑點。直到紫姑車離開,徹底脫離紫禁城,這道視線才收回那座高大的敵樓的頂端。

“你總嫌自己被圈在方寸之地,我又何嘗不是?也罷,你我相熟一場,好歹有一個能逍遙的吧。”皇帝喃喃自語,驀然想起瞭那隻差點放生的“賽子龍”。

“富陽侯和永平公主到瞭。”門外的小宦官通報。

“讓他們去南廡房等我。”朱瞻基面無表情地說道,然後轉身走下敵樓。

這一任富陽侯李茂芳是個畏縮的中年人,縮在母親永平公主身後不講話。永平公主見到侄兒,臉上雖滿滿都是笑意,可眉宇間卻留著一絲警惕。

之前在京城的事變,她雖不知詳情,卻知道自己的兩位哥哥起瞭齟齬。皇傢無小事,她作為朱傢女子,自然有最起碼的政治嗅覺。李傢去年八月才被洪熙皇帝嚴懲過,這時候可是不能出錯。

朱瞻基見到兩人,先是寒暄問候,彼此都心照不宣地略過洪熙皇帝與漢王。待鋪墊得差不多瞭,朱瞻基便問道:“朕的登基大典就在眼前,親臣都會有所封賞。富陽侯你之前被先皇奪瞭誥券,朕這次叫你來,是看看有沒有機會彌補一下。”

永平公主母子俱是一愣,他們可沒想到朱瞻基這麼好心。

“不過朕不能一登基便盡改舊命,有違孝道,隻好變通一下。誥券不發還給你,但可以給你兒子。”

永平公主尷尬地回答:“回陛下,茂芳他膝下隻有一子叫李質,去世三年瞭。”

“哦?”朱瞻基有些驚訝,“難道沒留下什麼兒女嗎?”

“沒有,就連寡居在府的兒媳婦,也在去年沒瞭。”

朱瞻基放緩瞭聲調:“哦,那件事我倒聽說過。是不是我舅舅張侯,還給你們送過藥方?”

“正是,不過她罹患的是木僵之癥,那藥方到底也沒救回來。”

“藥方叫什麼名字?”

永平公主母子對視一眼,都有些疑惑。還是李茂芳記性好:“四逆回陽湯。”朱瞻基“嗯”瞭一聲,繼續問道:“這藥方可還在嗎?”李茂芳道:“應該還留在書房,我回頭著人獻給陛下。”

“不用,我讓人去取。”

朱瞻基喚來一個小宦官,取瞭李茂芳的手書去富陽侯府,還特意叮囑,要親眼見到藥方取出。

“這個藥方,你們可還給過別人?”

永平公主撇撇嘴:“張侯雖是好意,可那藥方委實沒什麼用處,怎麼好再給別人。”

“王錦湖的這個木僵之癥,是如何罹患的?”

永平公主有點納悶,皇上怎麼總往王錦湖身上繞,難道後宮嬪妃也得瞭同樣病癥?她含糊地回答道:“頭不慎撞在屏風上,沖擊過甚。”

朱瞻基忽然發現,李茂芳的嘴角明顯抽搐瞭一下,額頭開始有汗水沁出。永平公主則不動聲色地朝旁邊挪瞭挪身子,試圖遮住兒子。

“果然有問題!”朱瞻基心中疑竇大起,他毫不客氣地撥開永平公主,“快說!王錦湖到底是怎麼死的!”

李茂芳被皇帝猛然這麼一喝,雙肩篩糠一樣哆嗦起來。朱瞻基起身進逼,嚇得他“咕咚”一聲從圓墩上出溜下來,直接跪在地上。永平公主見兒子如此不成器,氣得直捶他的脊背,可為時已晚。

李茂芳支支吾吾地做瞭回答,朱瞻基聽得目瞪口呆。沒想到逼問出的,居然是一出爬灰大戲。原來是這位老公公對寡居的兒媳起瞭覬覦之心,在府裡欲要用強。王錦湖性子義烈,抵死不從,兩人拉扯一陣,不小心讓她一頭撞在瞭石屏風上,整個人昏迷不醒。

永平公主明知兒子做下禽獸之事,但也隻好拼命遮護,對外謊稱王錦湖得瞭木僵之癥。延請的醫師都是按這個病癥診治,自然毫無效果,沒幾日人便死瞭。

朱瞻基聽得怒意勃發,難以遏制。難怪蘇荊溪不遠千裡要從蘇州跑來報仇,好端端一個女子竟被親人殘害如是,委實令人憤慨。

永平公主面色慘白,顧不得矜持,連忙跪在瞭李茂芳旁邊,懇請皇帝看在先皇的分上略做寬宥。朱瞻基一聽反而更加惱怒,若不是李茂芳搞出這一出爬灰大戲,便不會從張泉那裡得來“四逆回陽湯”的藥方,也就不會流落到漢王手裡,引發後頭的一連串事件。

他飛去一腳,狠狠踹在李茂芳心窩,讓後者慘叫著躺倒在地。永平公主發出一聲尖叫,飛撲過去扶住兒子,大哭起來:“陛下明鑒,其實是王錦湖那個小娼婦來勾引茂芳啊!她寡居三年,早就春心萌動,不是茂芳的錯啊!”

這個婦人為瞭逆子,竟開始胡亂指摘死者。朱瞻基正要再上去踹一腳,可小腿彈到一半,卻僵住瞭。

等一下,寡居三年?

王錦湖死於永樂二十二年,那麼王錦湖的丈夫李質應該死於永樂十九年。可朱瞻基分明記得,蘇荊溪說過,王錦湖嫁來京城是永樂二十年,時間對不上。

“李質與王錦湖是何年成親?”

“永樂十九年。”永平公主低著聲音,大氣不敢喘一聲,“我孫兒體弱,陰陽先生說得用大婚沖喜。我四處打聽,最後在宣府尋到一戶願意攀附富陽侯傢的人傢,把女兒嫁瞭過來。可惜我孫兒命薄,沒幾個月便沒瞭。若非如此,何至於後來鬧出這種喪盡門楣的醜事……”她說到傷心處,不由得大哭起來。

可朱瞻基的心思,全放在另外一件事上:“宣府?她的籍貫不是蘇州長洲嗎?”

永平公主有些茫然地看向天子:“她一個土生的宣府人,怎麼會移籍到蘇州?”李茂芳趕緊抬頭討好:“我傢裡還有聘書呢,給陛下看。”

朱瞻基這下可有點糊塗瞭。按說這兩個人連爬灰的事都承認瞭,不至於在這方面騙人。他立刻又吩咐一個小宦官來,再去富陽侯府上查探。

過不多時,第一個小宦官先回來瞭。他沒讓仆役經手,徑直入府從檀櫃中取出藥方,直接攜回。朱瞻基取來一看,確實是舅舅手書,也確實叫四逆回陽湯,但藥方內容與太醫館所藏的續命奇方全然不同。

這便奇怪瞭。若張泉給富陽侯的四逆回陽湯不是續命奇方,那麼永平公主自然也不可能把藥方給漢王。朱瞻基整一條線的推測便站不住腳瞭。

第二個小宦官來得略微遲瞭些。他在富陽侯府取出聘書,還審問瞭幾個蒼頭與丫鬟,連鄰居、媒婆以及參加過婚宴的幾個親戚也問過瞭,王錦湖是宣府人氏無疑。

這更奇怪瞭。王錦湖的出身以及嫁入富陽侯府的時間,與蘇荊溪的描述對不上。永平公主與李茂芳還表示,他們從未聽王錦湖提過蘇荊溪這個名字。

一頭霧水的朱瞻基,隻得先讓他們兩人回去閉府自省。他本想把蘇荊溪召進宮來,詳加詢問,可再一想,吳定緣既已脫困,她此時應該陪著他一起離開京城瞭吧?恐怕再也見不到瞭。

朱瞻基沒來由地泛起一股酸醋,可很快又變成酸楚和深深的愧意。他伸出左手,輕輕撫摸肩上的舊痕,仿佛還能回味起那雙素手的溫暖。

大局安定之後,太醫院的禦醫們曾做過會診,都驚嘆說這樣的傷口,陛下竟能在路上顛簸十五日而健旺如斯,實乃天眷。其實朱瞻基明白,這哪裡是什麼天眷,若非蘇荊溪的悉心照料,自己早死於箭傷發作。

而這一位賢淑忠良的女子,在抵達京城之後深收內斂,毫不居功,甚至一句不提朕答應替她復仇。朕知道,她這是不願耽擱瞭朕的正事,不願給朕添麻煩啊。可越是這樣,朕越是愧疚,這點承諾都完不成,豈為人君?

這件事,還得繼續查。蘇大夫不說,朕可不能裝糊塗蒙混過去。

朱瞻基下定瞭決心,心情好轉瞭些。恰好這時翰林院又來請示年號,他翻開冊子,忽有所感,遂提起朱筆在“宣德”二字上勾瞭一下。

“傳諭行在禮部,就用這個年號,看著吉利。”

這時張太後走進殿來,滿臉詫異:“我剛才看見你姑姑哭著離開,你跟永平公主說什麼瞭?”

“她那個兒子做下的好事!”皇帝簡單地講瞭講富陽侯府的爬灰殺人之事,讓張太後大吃一驚。

感嘆瞭幾句門風不靖,張太後道:“若此時有暇,宮院有件事情還需與陛下參詳。”朱瞻基此時哪有心情管這些:“後宮的事情,母後您定奪就行瞭。”

“不,這件事非陛下你參與不可。”張太後很堅決。朱瞻基隻得先把蘇荊溪的事放下,向母後詢問。

張太後一招手,身後幾個宮女捧來一摞錦邊文書,放在案頭。朱瞻基掃瞭一眼封面,原來是宮人冊籍。張太後調整瞭一下呼吸方道:“先皇崩逝,後宮有賢妃追隨左右。望陛下恩準她們同陪玄宮,一如生制。”

屋內溫度霎時冷冽下來。

這是大明開國以來的傳統。洪武皇帝駕崩之後,有三十八名嬪妃以身殉葬,從入孝陵;永樂皇帝臨終遺詔,要求“喪禮一如高皇帝遺制”,因此又有一十六名嬪妃以及相當數量的宮女,殉葬於長陵。尤其是永樂皇帝一句“高皇帝遺制”,遂讓殉葬之制鑄成祖宗成法。到瞭洪熙皇帝駕崩,這殉葬之制自然也不能例外。

朱瞻基張瞭張嘴,卻發現嗓子幹澀得發不出聲。這不是陣前殺敵,也不是誅殺奸佞,而是把一群全無過錯的嬪妃送入墓穴。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張太後面無表情道:“五月二十四日,先皇駕崩當夜。一共有貴妃郭氏、淑妃王氏、麗妃王氏、順妃譚氏和充妃黃氏五人委身蹈義,隨龍馭以上賓。”

有一股陰寒之氣,不可遏制地從朱瞻基內心湧現出來。這五妃他都曾見過的,或慈惠,或精明,或怯懦,或剛強,每個人性情都不同,可現在她們居然都死瞭。

從前他就知道殉葬之禮,但並無直觀感受。直到這些熟人以身殉葬,朱瞻基才體會到深滲骨髓的森森寒意。所謂“委身蹈義”,隻是個委婉的說法,他心裡明白,誰會無緣無故舍棄生命,甘心去到那陰森森的墓穴裡呢。

“漢王那時相逼太緊,堅持說先皇身邊豈能無人,後宮當做表率,還搬出瞭祖宗成法。我知道他是借題發揮,可形勢危若累卵,不能給漢王半點口實。我也隻好遴選出五位妃嬪,當晚自願殉主。”

張太後說得冷肅,可朱瞻基胃中卻一陣痙攣。五條性命,一夜之間香消玉殞,隻為瞭避免給人制造借口。漢王固然可恨,張太後的手段也真是霹靂雷霆。

見皇帝似乎面露不忍,張太後道:“漢王本意是依太祖規制,要殉葬三十八位妃嬪,想把後宮屠戮一空。我與他爭執半天,才把殉人降到五個,沒法再少瞭。好在那五位妃子遲早都要隨先皇而去,也不差這幾日。”

朱瞻基驚訝地看著她:“所以母後您並不是心疼那五位妃子殉死,隻是覺得時辰不對。”

“天子離世,嬪妃殉葬,這本來就是咱們大明的祖制啊。”

大明以孝治天下,“祖宗成法”這四個字如銅澆鐵鑄壓下來,即便是皇帝都難以反駁。朱瞻基隻得痛苦地閉上眼睛,不敢去與母親那漠然的眼神對視。

張太後以為皇帝在責怪她,眼圈登時就紅瞭:“我那時候一邊看著先皇棺槨,一邊護著你兩個弟弟,還得時刻盯著喪禮儀程,提防漢王施展手段,委實是心力交瘁,無暇後顧。”

朱瞻基趕緊撫著母後肩膀,寬慰道:“這是漢王奸佞,卻不是母後你的錯。這筆賬,咱們到樂安州去慢慢算。”張太後擦瞭擦眼角,這才抬起頭來:“五妃的棺槨,至今仍停厝於宮墻之側。陛下若不在宮人冊籍上補上勾朱,她們是進不得陵寢的。”

按照規矩,殉妃的人選是由嗣皇帝來勾選,但朱瞻基的情況比較特殊。現在得補勾一下,才算儀程完滿。

朱瞻基伸手取來宮人名籍,一頁一頁翻起來。這上面列瞭洪熙後宮所有嬪妃的名字、籍貫、出身、八字以及入宮與受封時間,列得相當詳細。他用心讀著,看到有殉葬妃子的名字,便在上面用朱筆勾一下。每一次勾圈,就像在眼前多瞭一條觸目驚心的血痕。

看罷瞭這一冊,朱瞻基覺得呼吸堵滯不暢,把冊籍丟開,對張太後道:“等到父皇陵寢初成,這五位嬪妃都要好好地予以厚葬,親族該封賞的封賞,不過……就這五位瞭吧?不要再增加瞭。”

張太後默然點頭。

朱瞻基側眼看去,看到旁邊還有幾本宮人冊籍,應該是洪武、永樂兩朝的。他隨手拿起翻看,每翻幾頁,就可以看到一個名字上有禦筆朱圈,甚至有幾頁上的名字塗滿瞭。朱圈密密麻麻,如一隻隻從墓穴裡伸出的血手。

“太祖離世太久,姑且不論。太宗皇帝去年方才駕崩,殉葬者眾,其中或許也有未得撫恤之人。這一次一並彌補瞭吧。”

朱瞻基翻動著冊籍,一個個陌生或熟悉的名字閃過。突然之間,他的眉頭皺瞭起來,急忙往回翻瞭幾頁,仔細看去。眼神像是被焊在瞭冊籍上,久久挪不開。張太後發覺兒子神情有異,連喚瞭數聲都沒反應,以為魔怔瞭,嚇得趕緊去搖他的身體。

卻見朱瞻基五官呆滯,如木塑一般,任由她搖動,隻是定定發呆。張太後敏銳地覺察到,兒子心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咔吧咔吧”地開裂瞭,隻是靠一口氣維持著才不致崩塌。

這時海壽來到房門口,小聲說有事通報。張太後代皇帝說瞭一聲可,海壽雙手捧著一管魚書小筒進來,說這是蘇州發來的快函,本是寄遞給張侯,但張侯出發前叮囑說他若不在,徑送大內。

朱瞻基聽到“蘇州”二字,眼神閃過一道光芒。他伸出手來,從小筒裡倒出紙卷,展開讀瞭幾遍,又抬起頭,掃瞭一眼榻邊的幾包藥。他突然起身,朝南廡房外疾步走去。

“陛下你去哪裡?”張太後一驚。

“天壽山!”朱瞻基頭也不回,腳下越走越快。

“去那裡做什麼?”

“去問個明白!”皇帝扔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身影已邁出大門,幾乎把海壽撞瞭個跟鬥。

就在朱瞻基離開南廡房的同時,吳定緣剛剛從紫姑車上爬下來。

木桶被洗濯得很幹凈,可畢竟曾經用過,那股淡淡的味道是消不掉的。吳定緣不知是皇帝有意報復,還是昨葉何辦事不力,隻得狼狽地用手在身上擦瞭又擦。一抬頭,見到萬松老人塔巍巍矗立在前方。

原來這輛紫姑車停的地方,是磚塔胡同的阮安傢門口。

進得門來,阮安一如既往地淡漠以對,繼續埋頭研究九門九閘的營建計劃。昨葉何吩咐周德文把另外一個凈桶也打開,裡面裝著五百零一兩成色十足的銀錠,之間的空隙裡還塞瞭不少珍珠。在這一堆銀錠當中,還插著一把雁翎刀。

他能讀出朱瞻基的意思:從此恩斷義絕,兩不相欠。

昨葉何站到身旁:“是不是有點後悔瞭?”吳定緣仰起頭來:“什麼樣的人,做什麼樣的事。我是鐵鉉之子,難道還能在朱傢皇帝身邊厚著臉皮做官?”

“砍瞭皇帝一刀,還能全身而退。嘖嘖,大明朝也隻有掌教你能做到。”

“別叫我掌教。”吳定緣皺皺眉頭,去看昨葉何,“你們白蓮教把賭註押在太子身上,結果被我這麼一刀劈下去,非但未得封賞,反而連累著一並逃亡,真是虧大瞭。”

昨葉何“咯吱咯吱”嚼著棗子:“掌教你也說瞭,什麼樣的人,做什麼樣的事。我們這起自泥淖中的野狐禪,勉強得瞭廟堂承認,早晚也得出事。何必去討沒趣呢?”

“那你們豈不是白忙一場?”

昨葉何笑道:“不白忙,不白忙。掌教你一直昏睡,還不知道。如今北直隸遠近都傳遍啦,說有一條孽龍要水淹京城,佛母顯聖,運起無上法力,一夜之間搬來一道蓮花堤壩,在禦街上生生擋住孽龍洪水,救下無數生靈,然後一夜之間又把堤壩搬走瞭。如今各地燒香進壇的民眾,那真是山積海聚,無不稱頌佛母。”

吳定緣沒想到那晚上的民眾自救,居然傳成瞭這番模樣,一時無語。

昨葉何瞇起眼睛,語氣微微有瞭變化:“其實漢王也罷,太子也罷,誰做皇帝對聖教來說都沒區別。甚至兩京之謀成敗與否,也無關痛癢。聖教所圖的不是朝廷名分,不是金銀賞賜,要的隻是一個制造故事的契機罷瞭。您想啊,老百姓聽不懂經文,也不愛聽道理,就愛聽佛母顯聖這樣半真半假的傳奇故事。如果太子在南京被炸死瞭,漢王登基,那民間會有另外一個故事出現:佛母金陵顯聖,雷劈奪舍太子的妖魔。效果是一樣的。”

天下亂局,原來全是白蓮教的故事素材,原來這才是佛母最核心的目的所在。吳定緣回想起白衣庵裡那一番對談,不得不佩服那位老太太的眼力。

“不費銀錢,不動刀兵,白蓮教的安身立命之本,就依托於這些故事。隻要民間還在流傳,咱們聖教就永遠不滅。”昨葉何道。

“哼,你們推我做掌教,也是看中瞭鐵鉉之子這個故事,好助你們招徠信眾吧?”

昨葉何笑嘻嘻道:“那您還來當這個掌教嗎?”

“我若不當,你們怎麼辦?”

“那也無所謂。把你護送回南京,我便回濟南去,編個佛母升天的故事,接掌教務,該幹嗎還幹嗎。”

吳定緣一聽,反倒微微有些慚愧。昨葉何滿不在乎地揚瞭一下手:

“蘇姐姐告訴我說,昨葉何這種植物進不必媚,居不求利,芳不為人,生不因地,還說這是佛母給我起這名字的寓意。原本我還不太明白,可禦街堤壩一築起來,我算真正想透瞭佛母的用心——她從未當我是托庇大樹之下的弱草,而是深植卑下之地、可以迎風自立的瓦松。你不在,我也能帶著他們活下去。”

昨葉何流露出的眼神,充滿找到自己真正方向的喜悅與堅定。吳定緣暗暗感嘆,那一條簡陋的堤壩,居然同時成就瞭一正一反、一朝一野兩個人,也真的算是佛母顯聖瞭。

“對瞭,荊溪呢?”吳定緣環顧左右。

他昏迷瞭好幾天,一醒來就被於謙拽去紫禁城,然後直接下瞭詔獄,一直沒見到蘇荊溪。事實上,自從兩人那一夜定情之後,他就再沒與她近距離接觸過。如今心病既去,大事已成,他迫不及待想見到她,好好跟她說說話。

昨葉何嘴角含笑:“其實蘇姐姐在你入獄之後,就來找我瞭。她算得可準瞭,讓我們少安毋躁,不過數日,一定會有人主動上門來解決。”

“那她人呢?”

“她在京城裡尚有一件小事,辦完再與我們會合。”

“這是她的原話?”

“是啊,怎麼?”

吳定緣像一隻敏銳的獵犬,在語氣中嗅出一絲古怪。蘇荊溪在京城的事情,無非是要替王錦湖報仇,這無論如何都不是一件小事。她說得輕描淡寫,似乎在故意遮掩著什麼。

難道說,是因為我?吳定緣心頭一跳。他與天子已決裂,蘇荊溪必然得不到朝廷助力,而王錦湖的夫傢權勢估計不小,以她的性子,恐怕會去孤身復仇。

“她隻是說瞭這句話就走瞭?”

吳定緣瞪視著昨葉何,目光灼熱而犀利,像兩根剛從火爐中抽出的赤色通條。昨葉何回答說是的,可吳定緣立刻捕捉到她臉上的一絲不自然。

“她到底還說什麼瞭!快告訴我!”他惡狠狠地抓住昨葉何的雙臂,發現其中必有蹊蹺。昨葉何沒料到自己隨口一句話,居然被掌教逼迫得這麼狼狽,她越是躲閃,吳定緣越是疑心大起。

“有些內情,你不知道。荊溪這一次單獨留下來,隻怕會有生死之憂!”吳定緣急切道。昨葉何一聽這句,這才不太情願地低聲道:“她,她還留瞭一封信給你,讓我過瞭黃河再交給你。”

“信呢?”

昨葉何暗罵自己不謹慎,勉強從懷裡取出一個信封,剛掏出一半,便被吳定緣搶瞭去,“刺啦”一聲扯開信口,從裡面拿出幾張桃紅色的薛濤箋。

箋上寫瞭滿滿的蠅頭小楷,一看便知是蘇荊溪親筆。而且考慮到吳定緣的水平,裡面用的全是淺白俗話。吳定緣在院子裡尋瞭個石堡小樣坐定,捏著信箋讀瞭起來。

這一讀,便是小半個時辰過去,吳定緣生平還是第一次持續閱讀這麼久。昨葉何見他全神貫註的模樣,本來還想調笑兩句,可很快卻發現不太對。

吳定緣的手腕在微微抖動著,下頜不時收緊肌肉,讓凹陷的臉頰更加瘦削。一層細密的血絲,悄無聲息地從眼眶裡滲浮。他一直在讀著,讀到幾乎要和石堡融為一體。昨葉何不敢打擾,隻好耐心地在旁邊等著。

吳定緣掃完瞭最後一行,默默把信箋折疊好,揣入懷中,然後仰起瞭頭:

“阮安,天壽山長陵那邊你熟嗎?”

沉迷於作圖的阮安頭也不抬:“長陵營建,我確實曾參與過。”

“這院子裡有模型或圖紙嗎?”

“天子陵寢建成之後,模型與圖紙都要銷毀。”

吳定緣走到他跟前,一把推開畫到一半的圖紙,擱瞭張新的在面前:“我不要墓裡的,隻要陵寢附近的地形分佈,你現在給我畫一張簡圖,要準確!要快!”

阮安不明白他要幹嗎,不過還是提起瞭炭筆,很快便繪出一張長陵簡圖。吳定緣揣起圖紙,從凈桶裡取出幾錠銀子,又拔出雁翎刀,朝門口走去。昨葉何驚道:“掌教你去哪裡?”

“天壽山。”

“您去那兒做什麼?”

“去問個明白!”

永樂五年,仁孝徐皇後去世,朝中本來預備在金陵的紫金山興建帝墓。但一位叫作廖均卿的術士對永樂皇帝說:“王氣北移至燕,宜在北平修建陵寢,以定百年之基。”他親赴燕地,最終選中瞭一塊叫作黃土山的吉壤。

這座黃土山坐落於京城西北,乃是太行之餘脈、燕藩之北屏。其山勢雄壯莊嚴,起伏連綿,如有千萬天馬自九天奔騰而下;左右龍虎相護,前朝後靠俱全,又有玉帶橫流其間,是個上佳的風水格局。用廖均卿的說法就是:“四山拱位,穴法天然,奪天下之正氣,為萬世之鴻基。”

從永樂七年開始,長陵正式動工,至永樂十一年方建成地宮。永樂二十二年,天子晏駕,正式入葬長陵,龍眠永安。黃土山遂改名為天壽山,成為大明至為尊貴的皇傢重地。洪熙皇帝的預定陵寢亦在天壽山下,長陵西北,不過如今尚隻有幾道劃界的溝渠。

此時已近酉末戊初,六月初八的白晝即將過去。夕陽如一位不甘離世的老者,用孱弱的餘光纏住晚霞,極力拖延著被地平線吞沒的一刻。垂垂殘照灑在天壽山上,映得那三座筆架山峰一面殷紅若血,一面卻凝幽似墨。明暗之間,為山勢勾勒出一圈陰森的暮色。

隨著斜光徐徐退去,墨色的疆域悄然擴張。無論是山間花木,還是陵前松柏,無論是黃泉寺的鐘鼓樓,還是長陵衛的駐屯營地,都失去瞭本來的顏色,被這片幽冥同化為一體。仿佛長陵正緩慢開啟著墓門,把天地萬物都拖入漆黑的地宮。

不過在殘陽最後一抹光亮消失之後,反而能看到一條火龍在黑暗中飛速前行,自南向北,龍頭直指長陵所在。

這條火龍其實是由無數火把構成。一字長蛇的隊伍裡,可以看到禦馬監的勇士營、錦衣衛的緹騎、三千營的弓馬番子、順天府的快手、昌平縣的鄉勇等等,服色裝備俱各不同。唯一的共同點是,他們的臉上都帶著茫然的神色,但誰都不敢有片刻松懈。

因為在龍頭的位置,是當今聖上。他騎著最為剽悍的遼東駿馬,一刻不停地朝前方奔馳。沒人知道他要去哪裡,也沒人知道是為什麼。

從朱瞻基沖出紫禁城開始,所經之處,諸部無不莫名驚詫。天子出行,怎麼既無信牌提前通知,也無鹵簿隨行,就這麼單騎闖出來瞭?出於責任感,他們隻得紛紛揚鞭跟上。就這麼一衛呼一衛、一營催一營,沿途不斷有各處軍兵加入。接近長陵之時,這支隊伍已經滾雪球似的,變成一支近千人的龐雜大軍。

從京城到天壽山這一路,朱瞻基隻換乘瞭一次。饒是遼東神駿,也支撐不住這麼瘋狂的奔跑。快接近長陵入口時,朱瞻基胯下坐騎發出一聲悲鳴,旋即栽倒在地,竟然活活累死。朱瞻基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都沒顧上看它一眼,一提袍角,跌跌撞撞沖向紅券門。

後面的人陸續趕到陵門前的月臺,卻紛紛拉住韁繩,不敢向前。這可是永樂陵寢,無詔擅闖者斬,何況他們身上還帶著兇刃,更犯忌諱。皇帝停住腳步,回頭喊瞭一聲:“不許跟來!”然後孤身一人穿過券門,眼看便消失在瞭神道盡頭。

朱瞻基並不關心身後那些人的茫然,他隻有一個目標。

今晚夜色濃重,所幸有一輪蛾眉新月獨懸於半空。縹緲的月光灑下來,每一束都直照幽冥,將整座陵寢罩上一層銀灰色的薄紗。無論是左右神廚、神庫、碑亭還是神道兩側的高大石雕,皆透映出強烈的疏離感,仿佛在九泉浸泡太久,與人間存在無法逾越的隔閡。

長途奔馳讓朱瞻基疲憊至極,卻一點也沒削弱他眼中的火焰。他沿著神道“嗒嗒嗒”地飛速奔行,頭上的翼善冠歪到一邊,身上的斬衰服凌亂不堪,犀皮腰帶散瞭,金絲履掉瞭,卻不肯有一刻停息。空曠的長陵墓園中,回蕩著天子急促的腳步聲。

朱瞻基從前陪著父皇來致祭過數次,對陵寢結構瞭然於胸。他直入二進院子,繞過供奉神主牌位的祭殿,然後從一座欞星門牌樓下穿過去,眼前是一尊巨大的石幾筵。

這是一方漢白玉質地的長條供案,須彌底座,雙枋上下。在案頭正中,供奉三足鼎形石香爐一件、仰蓮瓣石燭臺兩具與雙耳石瓶兩隻,用作尊奉神主。

不過眼前的石幾筵上面,除瞭五件供器之外,居然插滿瞭素白色的二尺長蠟燭。數量約有三十根,燭火瑩瑩,如鬼火攢集,散發著清冷的幽香。每一根蠟燭下面,都壓著一截白綾。稍有陰風吹過堂前,那一片片綾尾便飄動起來,似一根根慘白色的瘦弱手臂在掙紮。

朱瞻基看到,在石幾筵正前方,站立著兩個人。不,準確地說是一站一跪。

張泉身著慣常穿的道士青袍,跪在石幾筵前,頭顱低垂,生死不知。而那個額庭寬闊、雙眸含星的長發女子,正站在他旁邊,手攥祝版,上頭蒙著一層寫滿朱字的青箋。

朱瞻基想要大喝一聲,可聲音到瞭唇邊,卻被一團鬱結之氣阻住瞭。蘇荊溪緩緩轉過頭來,她的笑容依舊溫婉,隻是燭光搖曳之下,五官陰影忽長忽短,仿佛體內還隱藏著另外一個她,而且快要隱藏不住瞭。

“陛下,你追到這裡來的時間,比我想象的要早。”蘇荊溪贊嘆道。

朱瞻基把視線轉向張泉,喊瞭一聲“舅舅”,可對方卻沒回答。不知是被下瞭蒙汗藥,還是已然氣絕身亡。他氣急敗壞地沖蘇荊溪吼道:“我舅舅怎麼瞭?”

“陛下莫急,我隻是用藥把張侯蒙住。祭儀未成,他還不能死。”蘇荊溪一掐張泉脖頸後的風池穴,後者無意識地一仰頭顱,喉嚨裡發出幾聲嗬嗬聲。

朱瞻基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惡毒的女子,竟和一路上悉心照料自己的是同一人。他又是氣憤,又是委屈,過瞭好半天,才從牙縫裡艱難地擠出四個字:“你竟騙我!”

蘇荊溪一撩額前長發,望向皇帝。月光下的她臉色不見半點紅潤,眼神卻格外犀利。如果朱瞻基還記得那一夜神策閘前的情景,就會發現此時的她與那時毫無二致。

“是的。”蘇荊溪大大方方地承認瞭。

朱瞻基聽到她親口說出,身子像被毒蛇咬瞭一下,遽然一震。一陣錐心的疼痛從肩頭彌漫出來,絲絲鮮血竟沖破瞭快要愈合的硬痂,順著膀子流下來。不知是一路奔波造成瞭傷口迸裂,還是心情激蕩以致氣血過亢。

可朱瞻基的心裡,比肩傷還要疼。吳定緣也是,你也是,朕赤誠相待,你們卻全藏著機心!一個要殺我,一個要騙我……委屈與憤怒交替沖擊著他的精神,令他幾乎站立不住。

蘇荊溪道:“陛下制怒,你箭傷未愈,恐對龍體不利。”

“不要你來假惺惺!”朱瞻基怒喝一聲,他按住肩頭,咬牙切齒,“當初在南京城,你直接把朕毒殺不就得瞭,何必這時還來惺惺作態!”

蘇荊溪微訝:“陛下與我無冤無仇,我那時候傷你做什麼?”她抬起手來,一拍張泉頭頂方巾:“我隻要那些該死之人去死。”她咬著最後一個字,眼角猛然收緊,寬闊的額頭上浮起幾道青筋。

朱瞻基自忖她隻有一個人,上前欲先把舅舅救出來再說。可他向前一邁步,卻忽覺渾身酥軟,心中一驚:“中毒瞭?”整個人咕咚一屁股坐到瞭地上。頭腦還算清醒,可四肢卻酸軟無力。

那三十多根蠟燭散發出的幽香,大概被摻瞭什麼奇怪的藥物。朱瞻基暗暗後悔,蘇荊溪何等心思,怎麼會不提前準備呢?

“陛下你是何時發現不對的呢?”

朱瞻基索性冷笑道:“我已問過富陽侯,王錦湖不是蘇州人,而是宣府鄉貫,她也根本不認識你!你跟她的那一套故事,根本就是杜撰的!”

蘇荊溪輕輕嘆瞭口氣:“那是個苦命的姑娘,但我們確實素昧平生。”

朱瞻基道:“這一件事不成立,你的其他說辭自然也不攻自破。郭純之與張泉確實有書信來往,張泉確實給瞭富陽侯四逆回陽湯的方子,富陽侯確實因為爬灰害死瞭自己兒媳婦。可這三件事之間,根本沒有一點關系!就連那四逆回陽湯,跟漢王所獻的續命奇方都全然不同!根本就是你拼湊到一塊的無恥讕言!”

“這故事,可不完全是我編的。”蘇荊溪似笑非笑。

朱瞻基怔瞭怔,才意識到她是什麼意思。蘇荊溪確實沒說過,她隻是偷偷把張泉寫給阮安的那封書信,加瞭一個詩稿信皮,然後在送來的藥包外面,同樣包瞭一張,僅此而已。剩下的線索串聯,皆是出自朱瞻基自己的腦補。

“蘇大夫你真是好手段!”朱瞻基恨恨道,“不著一詞,不留一跡,讓朕自以為窺見秘辛,其實全是你在幕後暗中操弄。”

現在回過頭想。這一路上蘇荊溪看似寡言少語,安守本分,可每次交談,她要麼隱晦提醒,要麼巧妙暗示,不動聲色地引導著其他幾個人。朱瞻基之所以會相信這個漏洞百出的故事,乃是因為蘇荊溪從一開始便在潛移默化地誤導他。

一股寒氣自朱瞻基胸中升起。她對人心把握得太精微瞭,如羚羊掛角,瞭無痕跡。除瞭吳定緣稍起過疑心,其他兩人竟全無覺察。蘇荊溪就好似一隻蜘蛛,極有耐心地編織著網線,慢慢將人引入彀中。

“我從去年便一直盯著張泉在京城的舉動。當我得知他送瞭個藥方給富陽侯之後,略做挖掘,便挖出瞭富陽侯府這段醜聞。本來我也沒想好該怎麼用,沒想到陛下你給瞭我一個機會,我便設法讓它與漢王的續命奇方掛上瞭鉤。”

“那漢王的續命奇方到底從哪裡來的?”

“民女不知。”

“總之兩個方子之間,根本毫無關聯對吧?”

“當一個人心中先存定見,他往往隻會相信與定見相符之事。”蘇荊溪道,“我隻消在陛下心中先植下定見,在幾個關鍵之處略做扭轉,陛下自然會將剩下的故事自行補白。這件事,並不是很難。”

朱瞻基有些惱羞成怒,可又不得不承認,蘇荊溪說得半點不錯。

其實從一開始,這故事就是有漏洞的。可偏偏太子是在從南京逃亡至京城的路上,自顧不暇,遑論驗證。這一點因素,顯然也被蘇荊溪算到瞭。

“不對,你嫁給郭純之的兒子郭芝閔,是這故事的關鍵一環。可在南京出事之前,我根本不認識你,更不會把你牽連進來!”朱瞻基忽然意識到另外一種可能,“難道……你早知道要出事?你也參與瞭兩京之謀?”

“我若參與瞭那個陰謀,又怎麼會輔佐陛下你回京?”蘇荊溪的語氣有些無奈,“當然,若說我一無所知,也不盡然。我一直在搜集京城的各種消息,隱約覺察到有這麼一個大陰謀。我接近郭芝閔,是想要一探究竟,可惜動作太緩,才摸到一個邊,陰謀便已發動。我不及退走,反被吳定緣捉去。”

朱瞻基微微松瞭一口氣,可他一聽到這名字,復又沉聲道:“那吳定緣呢?他也是你手裡的一枚棋子?”他的語氣頗為怪異,一方面是憤慨,另一方面卻隱隱混有莫名的忌妒。

蘇荊溪聽到這個名字,不由得冷冷道:“陛下你還好意思問。若不是我提示定緣去拿洪武、永樂的神主牌位,他早被張泉坑死瞭。”

“不要轉移話題,你與他私訂終身,是不是也有什麼用意?”

蘇荊溪端詳著朱瞻基的面孔,忽然笑瞭:“陛下你果然和別的皇帝不太一樣。都什麼時候瞭,你居然還在關心一個無關之人的情愛之事。”

“什麼無關之人!你可是朕讓給……”朱瞻基突然強行掐斷自己的話,“……對,你說得對,那是個無關之人,與我們都無關。”他沉默瞭好一會兒,才重新組織起語言來:“你如此煞費苦心地陷害我舅舅,到底是為什麼!”

“自然是為瞭報仇。”蘇荊溪說到這裡,雙眸一閃,“陛下夤夜至此,難道不是因為已經查知原因瞭嗎?”

朱瞻基一瞬間顯露出的表情不是憤懣,而是惶然躲閃,仿佛做瞭什麼虧心之事。他張瞭張嘴,卻發現根本發不出聲音。蘇荊溪道:“我是不是不必回答瞭?”

石幾筵前,一片死寂。這時一個沙啞的聲音,從如墨的黑暗中傳出來:

“說出來吧,我也想聽聽。”

朱瞻基和蘇荊溪俱是一驚,同時轉頭看去,卻見一個瘦高漢子從一棵大柏樹後轉出來,表情無怒無喜。他的右臂軟軟垂下,一身塵土,一看就是長途奔波未停。

兩人一見是他,同時流露出極復雜的眼神:有意外,有欣喜,有擔憂,也有憤怒。

“你不是離開京城瞭嗎?”他們異口同聲。

吳定緣露出淡淡的笑意,不知是自嘲還是嘲笑他們:“老天爺若真有心思,半個月前就該讓我在扇骨臺轉身走掉,便不會牽扯到今天瞭。天下雖大,偏偏隻有你們兩個,讓我無法置身事外啊。”

吳定緣緩緩走到石幾筵前,先是矮下身子,伸出左手從蠟燭下托起一條白綾,上頭用娟秀的墨字寫著一個陌生的名字。另外一條白綾之上則是另外一個名字。他看瞭一陣,忽然有所觸動,仰起頭向斜上方望去。

搖曳的燭光,映出石幾筵後一片穹廬樣的巨大陰影,幾乎與天壽主峰融為一體。

這是一座圓形封土小山,外束城堞,內置宇墻,謂之寶城——永樂皇帝與徐皇後安眠的玄宮,即在封土山下。寶城的正面,拔地而起一棟方形歇山頂的明樓,重簷鬥拱,四面券門,樓頂鋪滿黃筒長瓦,一條華帶木榜額寫著兩個鬥大金字:“長陵”。

通往永樂墳塚的入口,即在此處。

火光環伺之下,吳定緣仿佛又回到那間逼仄的教坊司牢房。鐵傢真正的仇人,近在咫尺。他今生最大的噩夢,就埋葬在眼前。可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內心居然無比平靜。

蘇荊溪嘴唇嚅動瞭兩下,半天方道:“定緣,你本與這件事無關,早早返回南京才是正理,來這裡做什麼?”吳定緣用手指戳瞭戳太陽穴:“因為荊溪你希望我來啊。”

“胡說!我何曾……”蘇荊溪說到一半,卻見到吳定緣亮出那幾頁薛濤箋來,一瞬間竟有些失態。

“若你不想我來,又何必在信裡坦白瞭所有實情?”

蘇荊溪惱怒道:“你我此生不會再次相見,我隻想著最後給你個交代罷瞭。你該渡過黃河後才拆開看的。”

“以荊溪你的眼力,怎麼會料不到我會提前拆看呢?”吳定緣頓瞭頓,把目光投向另外一邊,“不過我確實沒想到,還能見到另外一個人。”

朱瞻基冷哼一聲:“你可知道,她從頭到尾,把咱們都玩弄於股掌之間!”

看著那張臉,吳定緣的腦袋猛然又是一陣疼痛,他先皺瞭皺眉,方才開口:“我知道,她向我們隱瞞瞭很多事情。可我不怪她,我知道這種感受。何況我不也向陛下隱瞞瞭自己的出身嗎?我們都是怙惡不……”他看向蘇荊溪,她低聲提醒道:“悛。”

“對,我們都是怙惡不悛之徒,心裡都有股化不開的氣。”

朱瞻基氣得手腕直哆嗦,罵瞭聲“篾篙子”:“朕明明已把你放走!你這次去而復返,到底是幫她報仇,還是來救我?”

吳定緣手握雁翎刀,吐出一口氣來:“我隻希望能把事情弄清楚。陛下你不妨繼續說吧。”

“繼續說什麼?!”

“當然是你所查明的,關於荊溪的真相。我也想聽聽。”

他的意外闖入,讓朱瞻基與蘇荊溪誰也無法按原計劃行事。三個人形成瞭一個微妙的對峙關系,而吳定緣在無形中變成瞭左右整個局勢的人。

蘇荊溪沉思片刻,抬手一指:“既然定緣願聽,我們不妨換個地方說話。好讓此間主人也聽得真切。”

朱瞻基登時臉色煞白。

她手指的方向,正是墳塚前那一座高大的明樓。那裡可以說是皇陵的核心所在,若無敕書,連護陵衛監都不得接近。如今這女人膽大妄為,竟然想要爬上明樓,簡直跟踩到永樂皇帝臉上無異瞭。

而那個可恨的吳定緣,非但不阻攔,還做瞭個一起走的手勢。朱瞻基有心不去,卻實在沒什麼力氣反抗,很快被吳定緣攙扶起來,踉踉蹌蹌朝前走去。

蘇荊溪提起一個素白燈籠,沿著磴道緩緩走上明樓,朱瞻基和吳定緣並肩走在後頭。在過去的十多天裡,他們無數次彼此扶持著,攀上城墻、堤壩、漕閘、樓宇與大船,每個人都意識到,這將是三人最後一次同行。

沒人再發出聲音,大傢很有默契地朝樓上走去。

長陵的明樓高約六丈,周圍十丈,下磚上木,幾乎與封土圓山平齊。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們一踏上明樓,便感覺有絲絲陰冷如牛毛細針,透體而入,比在石幾筵那裡更甚——畢竟這裡是活人所能接近墓穴的極限,距離幽冥世界隻有一層之隔。

他們走到明樓頂端,周圍有一圈小小的懸廊,四角各有一盞長明油燈,外面是塗彩欄桿。站在這裡遠眺,可以俯瞰整座墳塚。但見封山上栽遍松柏,影影綽綽,透著一股墓林特有的森然。那種沉鬱的威壓感,讓天頂的月光都黯淡瞭幾分。

吳定緣把朱瞻基放在懸廊旁邊,又下去把張泉背上來。這一對舅甥背靠背坐在明樓內沿,恰好能看到永樂墳塚。

“就在這裡吧,我想她們聽得見瞭。”蘇荊溪手扶護欄。

不知為何,無論是朱瞻基還是吳定緣,聽到這句話都是一陣發冷。這跟膽量無關,單純是感受到瞭蘇荊溪語氣裡的森森寒意。

“你說吧。”吳定緣把視線投向他。

朱瞻基深吐一口氣:“朕今日翻閱宮人冊籍,發現為永樂帝殉葬的一共有十六位嬪妃。其中有一位王姓,名喚景姝,鄉貫乃是蘇州長洲,永樂二十年入宮,封選侍。永樂二十二年,從葬於長陵,謚號端妃。”

吳定緣感覺到身旁的蘇荊溪動瞭一下。

“我舅舅之前便對蘇荊溪的身份有所疑惑,特意派人去蘇州府調查,結果發現一件事:王景姝從葬之後,她的傢族被朝廷封為朝天女戶,傢中長子恤封為千戶,帶俸世襲。可王傢並沒有機會享受這一切,在當年大年三十,一族人突然死得幹幹凈凈。事後仵作報告,年夜飯裡有一道帶骨鮑螺,中含鉤吻劇毒。”

吳定緣知道這是蘇州府的一道甜品,在酥皮裡灌入奶蜜蔗糖等物,味道奇甜,因為樣子很似鮑魚,故而得名。這東西老少咸宜,席間從來都是一掃而空,少有剩下。

“據仵作說,這下毒之人手法極妙。甫一入口時並無異狀,因此沒人發覺不對,一直到宴席將終,才紛紛發作。須臾之間便七孔流血而死,無一幸免。”

蘇荊溪淡淡道:“此事極易。隻消把鉤吻葉加豬皮熬成膏子,外裹一層甜奶皮子便好。他們吞下帶骨鮑螺時,有奶皮包裹,毒藥不會立時發作。待奶皮在胃中融開之後,裡面的致命之物才會滲入體內。”

她的回答,無異於已經承認。

朱瞻基道:“這是震驚整個蘇州府的大案,可惜查來查去,並無半點線索,至今卷宗還放在刑房架閣上當作懸案。不過對我來說,已經足夠瞭。”

“所以呢?”

“王景姝的籍貫、年齡、入宮時間,甚至她在出嫁之前學醫的經歷,和你講的王錦湖的故事除瞭名字,完全對得上!而下毒的手法,除瞭你還有誰會如此精湛。”朱瞻基越說聲音越大,“我記得你說過,這次上京,是要向王錦湖的夫傢報仇。我當時真沒想到,她的夫傢就是皇室,你那一番話,根本就是沖著我朱傢來的!”

蘇荊溪突然發出一陣尖厲高亢的大笑,笑聲劃破長夜,驚起瞭一群夜宿封林的烏鴉。

“陛下你猜得不錯。豈止你們朱傢,所有與景姝之死有牽連的人,都要給她陪葬。聽到瞭嗎?聽到瞭嗎?”蘇荊溪斂住笑容,面上的神情完全變瞭,變成瞭猙獰、怨毒以及赤紅雙眸中深不見底的悲慟。她的聲音回蕩在封土山頂,仿佛不是在說給朱瞻基聽。

朱瞻基還要開口,蘇荊溪卻抬起手掌,冷冷道:“接下來,還是讓我親自講吧。”她身上冒出的森森恨意,逼得天子乖乖閉上瞭嘴。

“景姝進宮的時候才十九歲。十九歲啊,正是一個女子最美好的年華,卻因她傢裡人貪圖富貴,被鎖入深宮。她在宮中一點也不開心,每日如生活在囚籠裡一般,隻靠著我與她偶爾的鴻雁傳書,才能稍做緩解。我跟她通信中斷之後,去找王傢人打聽,才知道她居然被送去殉葬皇帝瞭。我聽到這個消息,幾乎要瘋掉瞭。你們憑什麼!憑什麼把一條無辜的性命送入死丘!憑什麼一個禮儀之邦的君主,卻要用如此野蠻的方式來入葬!人命在你們眼裡算什麼?她還有那麼多想做的事,你們憑什麼奪去景姝的一切!”

蘇荊溪喃喃地自顧自講著,時而平靜,時而瘋狂,沒有人敢打斷她。

“我接到消息的當夜,十個指甲在墻上摳出道道血印,但這樣的痛苦,根本無法和她相比。我日思夜想,幾乎哭壞瞭眼睛,生瞭一場大病。我在床榻上迷迷糊糊地想,也許我該尋個尼姑庵出傢,一世清修,為她祈求冥福。等我病好瞭之後,便去瞭寧波東林庵探訪。可沒想到的是,在寧波港裡,讓我見到一人。

“這人是個朝鮮使者,恰好從京城來,正準備從寧波坐船歸國。他神色鬱鬱,乃至生瞭心病。我替他診治時,卻發現他的心病,竟也是來自那一場殉葬。朱棣那一次一共殉瞭十六名嬪妃以及十六名宮女。其中有一個姓韓的宮女,是朝鮮進貢來的,也在陪葬之列。

“你們知道那是怎樣一番情景?三十多名嬪妃宮女,先在承恩殿外用餐,然後被帶到殿內。殿中早早擺好瞭三十多張小木床,三十多條白綾從房梁上高高垂下。所有的人都放聲大哭,可那些宦官沒一個手軟的,一個個硬扶著她們上去。這個時候,陛下你那仁德的爹來瞭,來跟這些女子辭訣。那位韓宮女突然上前跪倒,希望得到赦免,歸國贍養母親。可你爹卻不為所動,說瞭一通冠冕堂皇的屁話就離開瞭。韓宮女被攙上木床,頭懸白綾,轉頭對身後的乳母喊瞭一聲:‘娘!我走瞭!’然後木床被猛然抽開……一刻之內,承恩殿內三十多條人命沒瞭。”

蘇荊溪講到這裡,眼睛一直盯著朱瞻基。他面色慘白,不敢與之視線相觸。此時的天子,寧可面對漢王的威脅,也不願繼續留在這裡。可蘇荊溪的控訴還在繼續。

“韓宮女殉死的情形,從乳母那裡傳到使者耳中,但他不敢在大明聲張,隻好強行悶在心裡,以致鬱結成病。我稍做引導,他便全說出來瞭。我問他,那天同殿而死的有個姓王的年輕姑娘,可曾留下隻言片語,使者搖頭,隻說那三十多人沒有不哭的。

“那一天,我都不知是怎麼回的客棧,怎麼回的蘇州,整個人神情恍惚。我返回蘇州之後,不知不覺又走到景姝傢門口,卻見府前張燈結彩。原來是王傢得封朝天女戶,要把牌匾高高掛起來,院裡還要豎起一座賢妃碑。鞭炮齊鳴,嗩吶聲揚,賓客絡繹不絕前來道喜。這難道是女兒慘死該有的表現嗎?這種用女兒性命換來的稱號,難道值得大肆宣揚嗎?

“一邊是鮮花著錦的熱鬧,一邊是幽墓淒冷的屍骸。從那一刻起,我便意識到,修習佛法救不瞭她,也救不瞭我。這些啃噬景姝屍體的豺狗,必須用死亡才能洗刷他們的罪孽。哪怕身墮九幽,我也要為景姝報這個仇。在這個世上,她唯一能指望的,就隻有我一個而已。

“從那一天起,我開始拼命搜集關於景姝在宮中的一切消息,事無巨細,全數都要。我要知道每一個參與她殉葬的人,我要他們都付出代價。毒殺王傢隻是第一步,那個逼迫景姝上木床的小宦官、那個為殉葬嬪妃擬謚號的翰林學士,還有為殉葬擬定儀註的禮部官員……他們不是被我毒殺,就是被坑陷。可是,還有最重要的幾個罪魁,我留到瞭最後。”

蘇荊溪說到這裡,冷冷地掃視瞭朱瞻基一下。他從未被她這麼註視過,不由得心中一凜。蘇荊溪豎起瞭一根指頭:

“第一個是朱卜花。當日縊殺那三十餘位嬪妃宮女的,是這位禦馬監提督太監的部下。他本人守在承恩殿外,親自監督執行。”

第二根指頭豎起來:“第二個,就是張泉。當初王傢之所以能把女兒送進宮,正是因為景姝的父親與張泉是好友,由張泉向張太子妃全力舉薦,才得以將景姝送入大內。要說禍根,張泉是害死景姝最直接的兇手。”

朱瞻基正要開口,蘇荊溪已豎起瞭第三根指頭:“你母親張皇後,亦是罪魁之一!若不是她,景姝怎會被賣入宮中?她身為後宮之主,若有心阻撓,景姝怎會活活被縊殺殉葬?”

第四根指頭旋即伸直。

“你爹也一樣!朝野都說他生性仁德,都誇贊他是個好皇帝。可他在承恩殿前,本可一句便能赦免那些孤弱女子,結果卻坐視嬪妃慘死,隻為瞭成全他的孝順名聲!”

最後一根素白長指,高高直起,宛若一根銘旌。

“漢王亦罪無可赦。當日籌備永樂皇帝葬禮之時,嬪妃殉葬這件事在朝中是有爭議的。偏偏朱高煦跳出來大吵大嚷,以禮法為由進行逼宮,說不遵先皇遺詔就是不孝,結果從天子到群臣無人敢反駁,隻得遵從——所以我一路護送陛下你歸京,也是為瞭報仇!”

蘇荊溪歷數完這一堆罪人後,把五根指頭並攏成拳,調門又高瞭數度:

“還有此間的主人,永樂皇帝。你臨終遺命要求一切依祖制。什麼是祖制?當然就是嬪妃殉葬!一切起源,皆肇始於你,你是真正的罪魁禍首。我不管你有什麼豐功偉績,也不管你是多麼英明神武。我隻知道你奪走瞭景姝的性命,奪走瞭我的整個世界!而你,就要為此付出代價!”

高握拳頭的蘇荊溪,朝著寶城大喊起來,希望這聲音能穿透封土,傳入地宮。朱瞻基縮瞭縮脖子,仿佛怕被這熊熊燃燒的火焰灼傷。

這六個罪魁之中,永樂、洪熙與朱卜花已死,張泉被抓來明樓之上,漢王逃回樂安州,隻有張太後安然無恙。難道說……蘇荊溪也對她下手瞭?朱瞻基有些驚慌地喊道:“我母後,她並無惡意,隻是盡瞭本分而已!這是祖宗成法,誰也改不瞭啊。”

“祖宗成法?”蘇荊溪慘笑一聲,“前朝何曾有殉妃之制?明明從洪武皇帝才開始,算哪門子祖宗成法?再者說,就算真是祖宗成法,你皇爺爺遵從瞭嗎?他的皇位是怎麼來的?怎麼到瞭殉葬這裡,卻又惺惺作態,說祖宗成法不可改呢?”

朱瞻基被駁得啞口無言。

“陛下你不必辯駁。在你們心裡,人命是有貴賤的。景姝不過是一個不起眼的弱女子,擱在秤上,輕飄飄的一頭,豈能為瞭她,就誅殺這麼多重臣良將、皇親國戚?不值!你和你母後是不是這樣想的?”

“你……你把我娘怎麼樣瞭?!”朱瞻基捏緊拳頭。

蘇荊溪道:“你放心好瞭。她一直安居深宮,我一個民間女子,能有什麼辦法?”朱瞻基稍稍放瞭一下心,不料蘇荊溪又道:“但對一個母親來說,還有什麼比失去自己孩子更痛苦的事呢?”

一股極為冰冷的寒意“唰”地纏住朱瞻基,使他全身僵直麻痹,動彈不得。蘇荊溪此時註視過來的目光,像極瞭蛇在註視老鼠。

“原來……這才是你的目的。朕還納悶,以你的手段去陷害張泉,為何留出那麼多破綻等著朕來識破,原來是為瞭把我誘騙到長陵來!”

朱瞻基心中一陣後悔。他出發時還想著,也許能靠九五之尊的身份化解仇怨,所以沒讓跟隨的人馬入長陵,以示誠意,沒想到這全在蘇荊溪的計算之內。

蘇荊溪早看出他的心思,長長嘆息瞭一聲:“陛下,我給過你機會瞭。”

“少來!你一路瞞得我好苦,何曾給過機會?”

蘇荊溪搖搖頭:“六月初六,我送瞭藥包進去,讓陛下你發現張侯參與瞭迫害王錦湖之事。然後你做瞭什麼呢?你明明答應過我,回京城後要嚴厲懲治迫害王錦湖的人,可當你發現是自傢舅舅時,卻立刻把他遣走,躲到天壽山來避風頭。”

朱瞻基急忙分辯:“我隻是想先調查清楚富陽侯,把事情弄清楚……”

“那一天,我一直在紫禁城前看著。若你直接抓瞭張泉,說明你還是看重對我的承諾,我也許就此罷手離開;可你沒有,我看到張泉向北方馳去之後,便一切都明白瞭。”

“我從未說過不為你伸張正義!”

“那好啊,那麼請你現在下一道詔書,歷數那六人之罪,痛陳洪武惡例,毀去長陵,砸爛神牌,你能做到嗎?”

朱瞻基啞然。

“好,換一個。你敢現在宣佈祖宗成法是錯的,就此廢去殉葬之制嗎?”蘇荊溪咄咄逼人,旋即又朝吳定緣瞥去一眼,“別說廢去殉葬瞭,你敢給鐵鉉公正名嗎?”

看著面色漲紅的朱瞻基,蘇荊溪搖搖頭:“陛下你不必辯駁瞭。一個逃亡的太子,也許可以坦誠相交,可一個皇帝卻隻會顧全大局。”

“我……”

“你是個好人,也會是個好皇帝。可惜我想要的東西,你隻要戴著那頂冕冠,就註定給不瞭。

“朕很想幫你們,可是……”

“不要跟我說,你去跟埋在這裡的那些枯骨解釋吧!”

蘇荊溪的話音剛落,一陣強烈的山風從天壽山頂吹襲而下。它穿過陵墻,吹過神道,從祭宮兩側盤旋而至。石幾筵上的燭火勉強抵抗瞭數息,盡數被吹滅,蠟燭下壓著的幾十條白綾,呼啦一下子飛得漫天皆有。從明樓方向看去,這些白綾有如幾十條孤苦的鬼魂,在長陵之中來回飄蕩,似在尋找著她們的骸骨,哭訴著她們的不甘。

看到這一番景象,蘇荊溪癡癡地走到欄桿邊緣,努力把身體伸出去:“景姝!景姝!是你嗎景姝?”可那些白綾飛得太快太亂瞭,令人眼花繚亂。蘇荊溪開始還試圖尋找,可很快,她的雙眸中透出一絲明悟的光芒。

“王景姝、韓玉兒、李婉、崔淑嫻……”蘇荊溪大聲念起所有殉於長陵的女子名字。也許是錯覺,她每念出一個名字,就有一條白綾在天空一頓,仿佛在回首相應。

“這裡的每一條白綾,都代表瞭一個曾經存在過的女子。世間也許很快就忘瞭她們的名字,史書上也不會留下她們的名字,但我都記得。在她們悲慘而短暫的生命裡,曾呼喊過,曾抗爭過。這些聲音,朱棣你聽到瞭嗎?朱高熾你聽到瞭嗎?朱瞻基你聽到瞭嗎?”

她先把一塊寫滿瞭青詞的祝版奮力丟下城樓,然後伸展雙手,向兩側高舉,恍若巫祝吟唱。凜冽的長風吹起她的衣袂,那瘦弱哀傷的身影,正孤獨地祭奠著眼前漫天那幾乎被人遺忘的魂靈們。

隨著這一聲聲叫魂,朱瞻基的箭傷不停地滲出血來,這是因為過度緊張而導致的肌肉痙攣。他終於明白,她早在毒殺王景姝全傢時,就已徹底瘋瞭。冷靜、理性、溫婉、賢淑,這些全都是表象,全都是為瞭遮掩一個瘋到極致的大計劃:她為瞭一個最卑微的女子,要向天下最有權勢的人們復仇。

“瘋子,瘋子……”宣德顫抖著嘴唇,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你和王景姝既非至親骨肉,亦無大恩大義,交往也不過幾年光景,至於為一個朋友做到這地步嗎?”

蘇荊溪淡淡看瞭他一眼,眼神裡居然流露出些許憐憫:“陛下,你不懂,你永遠不會懂。你說的這些可笑的東西,能用來評價我與景姝嗎?情誼深淺,不是光陰所能衡量的;人心所向,又豈是世間常理所能揣測?”

宣德不甘心地看向吳定緣,後者搖搖頭,表示也不甚懂。

宣德無奈地閉上瞭嘴,他知道,她不可能被勸服瞭,無論什麼都不可能動搖她的執念。蘇荊溪是一匹奔向懸崖的驚馬,從啟動的那一刻,便已註定瞭結局。一直到這時候,朱瞻基才發覺,梁興甫根本不算最瘋狂的那一個。

其實這時朱瞻基身上的麻痹已消除瞭不少,如果奮力沖上去,也許能直接把蘇荊溪推下欄桿。可他發覺自己動不瞭,不是因為中瞭什麼毒,而是他無法反駁對方的任何一句話。

“理直氣壯”這四個字,當真描摹精準。

朱瞻基喘著粗氣,去看吳定緣:“喂,這些事,她在信裡都跟你說瞭?”吳定緣唇邊露出一絲苦笑:“是的,我讀完那封信,才知道她一直背負著這麼多痛苦。”

“朕實在沒想到……竟是被一群不肯原諒朕的仇人護送到京城的。”

“她比我要難,要苦……朱棣與我鐵傢的恩怨,我已經不記得瞭,隻剩下頭疼而已。而她時時刻刻都清醒地記得,時時刻刻都在煎熬。我無法想象,她是怎麼度過每一天的。”

朱瞻基沉默瞭。他知道浸泡在仇恨裡是多麼痛苦。她一泡就是那麼久,讓毒素滲透到骨髓中、魂魄裡,還要維持外表的淡定,與仇人虛與委蛇。隻有一個徹底瘋掉的人,才能做到這一點。

“這也許是我傾慕她的緣故。”吳定緣感慨道,“她從一開始就清楚自己要做什麼,並且從未動搖。”

朱瞻基有些絕望地低吼瞭一聲:“蠢材!你們這些蠢材!朕明明剖心以對,把你們當朋友!為什麼你們個個都要跟朕作對!”

聽到這話,吳定緣不由得悠然長嘆瞭一聲。

他雖然與朱傢的心結未解,但那一次離開紫禁城,算是與皇帝有瞭一個瞭斷。沒想到造化弄人,命運再一次把他推回瞭矛盾之中。

蘇荊溪要殺朱瞻基,朱瞻基要阻止蘇荊溪,這是無法調和的矛盾。他的意外加入,雖然添加瞭變數,卻無法化解這最根本的矛盾,反而把自己推到一個兩難境地:要麼幫蘇殺朱,要麼幫朱阻蘇,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按說他的大仇人也是朱棣,於情於理,都該幫助蘇荊溪;可他一看到朱瞻基那一副被疲憊與震驚折磨的面孔,心中便浮起一個銅爐的身影。這三個人的糾葛實在太深,這團亂麻比漢王之亂還復雜,他連一刀劈斷的勇氣都沒有。

在金陵捻在一塊的三根絲線,在貫穿整條大運河後,都註定終將在這天壽山下脫散。

此時叫魂已進入尾聲,白綾紛紛飄落在封山林間,掛在各處樹杈上,封山好似改換瞭一身孝裝。蘇荊溪緩緩收回手臂,滿面淚痕。

望著那個孤零零的身影,吳定緣深吸一口山中的寒氣,心中一陣洞明。他抖瞭抖廢掉的右手,緩緩走到兩人中間。他仰起頭來,夜幕上無數星宿莊嚴升起,耀眼璀璨,與月亮交相輝映。

“荊溪,你還記得咱們離開瓜洲那一夜嗎?也是這麼一個夜空。”吳定緣道,“那晚咱倆在水邊的對話,我至今都還記得。你第一次坦白,說是要為瞭某個人報仇。當時我真的沒想到,會是這麼大的事。”

“你那時也說過,要一直盯著我。”蘇荊溪道。

“我聽夫子廟前的算命先生說過。這些星宿,都是玉皇大帝照著一本天書往天上釘的,那天書上寫著每一個人的命。星宿釘穩瞭位置,人間的命數也就定瞭。那晚如果我看仔細點,說不定能看到今晚的景象,便能早些知道你的心意。”

蘇荊溪後退一步,顯得有些心煩意亂:“你還不明白嗎?我心中滿滿都是為景姝復仇,再也容不下別的東西。我隻是在利用你,幫我毀掉朱棣的神主牌位而已。你快走!快走!”

吳定緣舉起那封信箋:“那你說說看,我在信箋末角發現有數滴水痕,到底是什麼?”

蘇荊溪一呆,下意識別過臉去。吳定緣道:“你幫我釘上瞭這一輩子的命數,牽定瞭這一生的緣分,甩不脫瞭。我父親撿到我以後,把我的名字從鐵福緣改叫吳定緣。你瞧,冥冥之中,竟然應在瞭此處。”

他一邊說著,一邊走到朱瞻基面前,雙手把他攙扶起來。朱瞻基冷哼一聲:“所以你是決定幫她嘍?好,好,我就當沒從寶船上下來過!”

“唉,陛下,你一開始真是個大麻煩。暴躁、輕佻、盛氣凌人,什麼都不懂,還是個不聽人勸的大蘿卜。可你總算有一個優點——”吳定緣拍瞭拍他的後背塵土,“你一點也不像個皇帝。漕河這一路跑下來,你越發不像個皇帝瞭,倒像是……一個朋友。”

他說出“朋友”這兩個字時,嘴角露出笑意。

其他兩個人都糊塗瞭,吳定緣這到底想要幹什麼?

“漕河上的十五日,對我來說意義重大。你們也好,那條漕河也好,讓我真正明白自己是個什麼人,也知道該做什麼樣的事。這一次到京城來之前,我就下定瞭決心,不能再逃回去喝悶酒瞭,要把這一切做一個瞭結。”

這時從黑暗中傳來一陣喧嘩聲,有無數火把急急擁過祭殿,朝著明樓開來。一個大嗓門響徹夜空,隔著很遠就能聽得清楚:

“天子應該就在明樓,快去護駕!”

看來於謙也已經趕到這裡,自作主張,帶著這一群人闖入陵園。

“小杏仁的嗓門,還是那麼大啊。”吳定緣無奈地感慨瞭一句。他從蘇荊溪手裡接過燈籠,轉過身來。幽幽燭光,照得那張面孔晦暗不明。

“我是不懂荊溪說的那些事,也不懂大蘿卜你們皇傢的勾當。如果有可能,我隻希望你們兩個都好。可是,陛下,你是天下最大的官兒,麾下雄兵百萬。而荊溪,她隻有一個人,她隻有我。瓜洲那一夜,她說我們其實是同路之人,走的都是一條無可和解與妥協的絕路,所以我得陪她走完最後這一程。”

蘇荊溪聞言,肩膀不由自主地顫動起來,雙眸中的瘋狂卻淡去瞭幾分。

皇帝點點頭。說來也怪,他居然一點不覺得懊惱,像是等待瞭這個答案很久。他挪動身軀,背靠欄桿,讓四肢放松開來,語氣前所未有地平靜:

“蘇大夫,作為皇帝,你要的東西朕沒法給你;但作為朋友,我現在向你,代所有的人,為所有的事鄭重道歉。”

蘇荊溪咬瞭咬嘴唇,搖頭道:“我不接受。”

朱瞻基聳聳肩:“我知道,我知道。你們兩公婆都是一樣的脾氣。因為我是皇帝,所以你們總有不諒解的自由,對吧?”

“嗯。”這次蘇荊溪和吳定緣同時回道。

朱瞻基大笑起來,表情露出一絲輕松:“我本來想說,就當你們沒幫過我,就當我死在秦淮河底。後來想想,不對,就算我現在死瞭,但好歹阻住瞭漢王,沒讓龍椅旁落,你們沒白幫這一場——吳定緣,你動手吧!”

吳定緣看到於謙帶著無數軍兵,已經沖到瞭石幾筵前。“小杏仁”的眼睛最尖,第一時間發現瞭明樓頂端的火光,正對著一群將官激動地嚷著什麼。他又看瞭看蘇荊溪,把殘廢的右手伸瞭過去。兩人四目相對,一霎時心意相通。蘇荊溪“啊”瞭一聲,先是遲疑,但終究還是輕輕握瞭一下他的右手,旋即松開。

“大蘿卜,你也不必難過,咱們這次可是要一起下去的。”

吳定緣右腿猛然抬起,奮力一踢,“咣當”一聲弄翻瞭旁邊的一盞長明油燈。這油燈是一個高約一丈的虯龍形銅柱,柱中灌滿香油,柱頂長明燈能燒上三天三夜。被吳定緣這一踹,油燈倒在地上,大量香油汩汩地淌出來,很快便流滿瞭整個地板。

與此同時,吳定緣的左手松開,一盞燈籠跌破在油中,呼啦一下,青色的火苗沿著油面迅速蔓延開來,很快形成一片火幕。這棟明樓下方是青磚砌成,上面的棟梁鬥拱、簷架欄柱都是用上等木料建成,根本扛不住高溫灼熱,幾個呼吸之間便開始冒出紅光來。

蘇荊溪不諳武功,她所憑恃的,就是明樓四角灌滿瞭香油的長明燈。吳定緣一登樓便覺察到瞭她的佈置,知道她存瞭同歸於盡的決絕。他也明白,她遲遲沒有發動,正因為顧忌他在,一旦火起,明樓上的人絕無幸存可能。於是吳定緣索性越俎代庖,直接代她點燃。

他早就想這麼做瞭。還有什麼比焚毀永樂皇帝長眠之所更快意的復仇呢?

滾滾濃煙從每一個空隙冒出來,很快在明樓上遮起瞭無數條厚實帷幕。可就在視線被遮蔽之前,突然一個身影笨拙地越過火勢,朝著這邊撲瞭過來。

“張泉?”

吳定緣立刻分辨出對方身份。本來蘇荊溪用藥制住他,是打算在明樓前血祭。可吳定緣一攪局,卻讓張泉的麻藥勁過去瞭,在最最不適合的時候蘇醒過來。

煙霧繚繞中,張泉不復之前的儒雅,雙手猙獰地朝蘇荊溪抓來。吳定緣“唰”地拔出雁翎刀,擋在她面前,作勢刺向張泉。這時原本束手待斃的朱瞻基,突然大吼一聲:“休要傷我舅舅!”從地上爬起來,迎著吳定緣的刀鋒沖瞭過去。

吳定緣原本全神貫註盯著張泉,沒料到朱瞻基突然闖入視野,兩人在極近的距離四目相對。吳定緣從來沒在這麼近的距離註視過他的臉,一根銳利的長矛刺破腦海,霎時掀起潑天劇痛。與此同時,又有一根長明燈柱倒瞭下去,讓明樓懸廊附近的火海一下子躍起兩人多高。

火光躍動,虛影散亂,煙氣繚繞,在這似曾相識的場景中,吳定緣的記憶被驟然喚醒。他仿佛又回到瞭那一夜的教坊司監牢。同樣的烈火熊熊,同樣彌漫著煙氣,還有同樣的一張面孔正註視著自己。那既是朱瞻基的,也是朱棣的,時而親切,時而猙獰。它們在疼痛中合二為一,像鍘刀切過腰間,似乎要榨出他最後一滴恐懼。

“啊啊……”

隻是短短一瞬間,吳定緣的精神便瀕臨崩潰,感覺無數把尖刀,將大腦凌遲得支離破碎。在極度的混亂中,他喪失瞭思考與判斷,下意識地將手中的長刀猛然刺出。刀尖先是沖破朱瞻基的精致龍袍,然後是襦衣,朝著心臟的位置義無反顧地紮進去。

“鐺!”

一聲清脆的聲音響起,如鐘似磬,往他瘋狂的意識中註入一縷清明。吳定緣睜大瞭眼睛,看到刀尖刺入的位置,多瞭一塊金屬殘片。這殘片色澤喑啞,紋路清晰,上頭還有一抹血手印的形狀。原來朱瞻基一直把那小銅爐的殘片藏在懷裡,正好擋住瞭刀鋒的去勢。

這香爐殘片映在雙眸之中,使得那一縷清明在吳定緣腦中驟然擴散。如沸湯之揚積雪,如春日之耀殘冰,朱棣的身影迅速消退,與背景火光融為一體。吳定緣再一定睛,眼前隻剩下朱瞻基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孔。

雁翎刀還在向前推進,仿佛要把殘片頂進肉裡。吳定緣這時才反應過來,手腕一偏,刀尖登時偏轉,噗的一聲,刺入朱瞻基耳邊半寸旁的地板上。朱瞻基睜圓瞭眼睛,嚇得連眼皮都僵住瞭。

吳定緣握著刀柄,喘著粗氣,瞪向驚魂未定的皇帝。他驚訝地發現,這一次近距離的對視,自己的頭疼癥狀居然消失瞭。以往如影隨形的劇痛,仿佛隨著那個人的身影一並緩緩退潮。

朱瞻基也註意到瞭這一點變化,眼神復雜地回瞪過去。兩人對視片刻,卻誰都沒有吭聲。

“陛下!”

這時張泉已跌跌撞撞撲瞭過來,他伸出手去奪雁翎刀。吳定緣正呆呆地望著朱瞻基,渾然不覺威脅臨近。這時蘇荊溪從斜裡沖出,手裡一根銅簪刺向張泉的腰眼,登時齊根沒入。張泉負痛大叫瞭一聲,一腳把蘇荊溪踢到瞭附近的欄桿旁,自己也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這一下變化太過驚人,令吳、朱二人俱是反應不及。待得兩人各自倒地,朱瞻基雙臂才猛然推開吳定緣,艱難爬起身來朝舅舅跑去。

而吳定緣也暫時顧不得他們,先沖到那段半坍塌的護欄旁,把昏迷的蘇荊溪抱在懷裡。她的長發散亂地披下來,嘴角流出一絲鮮血,許是受瞭內傷。吳定緣不諳醫術,不知該怎麼施救,隻得懷抱著她,連聲呼喊名字。

好在喊瞭十五六聲之後,蘇荊溪緩緩睜開瞭雙眼。吳定緣看她嘴唇嚅動,知道她在問皇帝下落,便抬頭看去,望見朱瞻基正咬緊牙關,攙著張泉朝懸廊另外一側邊緣走去。皇帝似乎感應到吳定緣的目光,略停下腳步,回首望瞭一眼,可惜在煙霧中看不清表情。他隨即轉身,繼續挪動起來。

吳定緣正要動,卻被懷裡的蘇荊溪拽住衣襟,輕輕搖瞭搖頭。

“不必去追瞭。明樓火起,他們跑不掉的。”她伸出手去,虛弱地摸瞭摸吳定緣的臉龐,“更何況,現在你去追,還能下得瞭手嗎?”

吳定緣沉默以對,原來她也看出來瞭。

“你可還記得在淮安船塢裡,我給你開的藥方?”

“記得,你的話我都記得。你說我這個病,隻有再一次去面對那種恐懼,把它擊敗,才能夠根除。可最後我還是紮偏瞭……”吳定緣有點慚愧地說。

蘇荊溪道:“不必愧疚。紮偏的那一刀,才是你最真實的心湖映象。唯有如此,才能知道你真正的恐懼是什麼。你現在看見他頭還疼嗎?”

“不疼瞭。”吳定緣摸瞭摸自己的腦袋,語氣輕松,“剛才即將刺死他的那一時刻,我才明白,我真正恐懼的不是朱瞻基,而是朱棣。原來解開心結的藥方,不是殺大蘿卜,而是好好觀賞這一場長陵大火啊。”

“那很好,很好。”她低聲道。

吳定緣攙扶著蘇荊溪緩緩起身,與她肩並肩靠在欄桿旁,仰起頭來,望向明樓四周越發旺盛的火勢。蘇荊溪發現,火光照耀之下,他居然在笑,自從兩人相識以來,還從未見他笑得那樣輕松。

轟隆一聲,兩人眼前的抱頭梁和踏腳木最先失去支撐,直直坍塌下來,砸得其他三根燈柱也紛紛倒地。更多的香油流淌出來,激起火頭更大的憤怒,它咆哮著,把整個明樓燒出一圈明亮的金邊。

在懸廊的另外一側,朱瞻基費盡力氣,把舅舅拖到瞭欄桿邊緣。他趁著喘息的空當朝身後一瞥,煙火阻斷瞭視線,那兩個火光中的人影幾乎已看不清瞭,似乎不打算前來阻止——當然,其實並不需要阻止,明樓上層已陷重重火海,距離地面又高,無論如何都是死路一條。

“陛下,你……何必管我!你自己快走!”張泉斷斷續續地喘道,他的腰間被那銅簪齊根沒入,受傷極重,幾乎沒有逃生的可能。

朱瞻基咬牙道:“我已經走不脫瞭,可一天之內,母後失去一位親人就夠瞭!”他四下張望,還在尋找逃生之機。從南京到北京,他一路上幾次身陷絕境,最後都拼命跨瞭過去,絕不會輕言放棄。

就在這時,樓下的於謙率眾沖到明樓之前。他一見到這熊熊火勢和樓上的人影,知道沖上去是絕無可能瞭,顧不得規矩,一下跳上石幾筵大吼:“脫甲!脫襖!脫披風!把你們所有的衣物都堆到城下去!快!”

周圍的軍兵都是久經訓練,很快便堆出一座佈山出來。於謙又直起脖子,大聲對明樓喊道:“陛下!跳下來!跳下來!”

明樓雖高,卻避不過於謙聲音洪亮。朱瞻基在樓頂聽得一清二楚,大喜過望。這時洶湧的火浪已撲到兩人身邊,像惡狼一般試探著獵物虛實。他奮起最後的力氣,要把張泉推下去,卻不料張泉用力反手一制,把朱瞻基按在瞭樓邊。

“舅舅,你這是……”

張泉沒有回答,反而低吼一聲,把他推出瞭明樓。朱瞻基隻覺得眼前景色飛速上升,耳邊生風,隨即被一大團綿軟接住,重重一震。

從尾椎骨和右腿傳來一陣劇痛,朱瞻基知道一場重傷是免不瞭瞭,但自己至少沒死。於謙第一個沖上佈山,要來攙扶皇帝,朱瞻基卻齜牙咧嘴地仰起脖子:

“舅舅,你快跳啊!”

張泉雙手攀住欄桿,試瞭幾次,卻失敗瞭。蘇荊溪刺得實在太狠,他力氣流失極快,已是強弩之末。朱瞻基大急,可身體一點也不聽使喚。於謙想命令士兵沖上磴道,可無一例外都被高溫逼退回來。

張泉晃瞭晃身體,努力探出頭來,對樓下喊道:“陛下,臣有取死之道,莫要讓人來救瞭。”

“可是!可是!”

“陛下,你冷靜一下。臣死不足惜,隻求陛下能答允一件事。”

“你說!朕什麼都答應。”朱瞻基吼得嗓子都嘶啞瞭。

“帝都南北,關乎漕河興廢;千裡漕河,關乎大明千秋基業。望陛下慎之,慎之!莫要隻用錢糧衡度,而要以社稷之利為量,慎之,慎之……”

隨著一聲聲“慎之”,張泉的身影最終消失在瞭囂張的火光之中。朱瞻基呆呆坐在原地,沒想到舅舅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居然最惦記的是這件事,一時間連哭泣都忘瞭。

“陛下,快後撤……”於謙叫瞭四個軍漢,把皇帝硬往外抬。可他自己卻沒有緊隨身邊,而是怔怔地望著眼前的驚人景象。

那一棟明樓已化為一把巨大的火炬,照亮瞭長陵方圓數裡。燎天的赤焰形狀,像極瞭一位憤怒的女子伸出指爪,將黯淡帷幕一寸寸撕裂開來。極為奪目,也極為淒厲。於謙額頭滿是汗水,臉色卻是煞白,也不知是因為帝陵遭瞭劫難,還是擔心明樓上那幾個倔強的藤頭絲。

在他視線所觸及不到的濃煙裡,蘇荊溪忽然朝吳定緣的身旁湊緊瞭些。

“你心結已瞭,其實也可以跳下去的。”

“我想陪你到最後。”

蘇荊溪搖搖頭:“唉,我此生隻為瞭給景姝報仇才來的,心裡容不下別的瞭。”

“我心裡有你,這就夠瞭。”吳定緣毫不在意,“你在淮安還跟我說過一句成語,叫雲什麼之思來著?”

“雲樹之思。”

“哦,對。你說的那兩句詩,我沒記住,但這個詞兒還挺好的:雲在天上,樹在地下。雲飄過去,樹掛不住,那就讓它飄過去好瞭,不一定每件事都要有結果。樹能這麼一直看著雲,也不錯。”

煙霧繚繞中,蘇荊溪幾乎已看不到吳定緣的臉,但她知道他一定在看著自己,帶著笑容。

忽然一聲巨大的“咔啦”傳來,明樓最中心的大梁坍塌下來,重重落在磚墩之上。整座明樓終於連形狀也維持不住瞭,牽扯著一連串簷枋柱拱盡皆散架,四散濺落。不少燃著火頭的殘木飛進寶城,落在封土山上,引燃瞭掛在樹杈上的白綾。

偏偏在此時,天壽山中又有強風吹過陵園。火借風勢,赤綾揚揚,一霎時滿山皆是綴著熾光的綾帶在飄動、飛舞,它們殷勤地引燃每一棵附近的大樹,一樹傳十木,十樹傳百株,直到自己徹底化為飛灰。冥冥中有人揮舞著飽蘸火墨的朱筆,在永樂皇帝的墳頭揮灑作畫:先是勾勒出幾條明線,然後重煙暈染,繼而潑墨成片。到瞭最後,整座封土山都被盛大的火光籠罩。若非有厚實的封土阻擋,隻怕永樂皇帝的地宮都難以幸免。

肅穆的帝陵,再也無法維持往日的威嚴,不得不用滾滾濃煙遮掩住瞭窘迫,像帝王用寬袖遮住驚慌的面孔。如此形勢,不待所有的樹木燒盡,這場大火是絕不會停的。

於謙長嘆一聲,正準備轉身離開,可他忽然莫名一震,一臉狐疑地舉目望去。在已然坍塌的明樓殘骸、火烈揚揚的封土山與濃密的灼煙之間,分明傳來一陣隱隱的歌聲:

“柳下笙歌庭院,花間姊妹秋千。記得春樓當日事,寫向紅窗夜月前。憑誰寄小蓮?絳蠟等閑陪淚,吳蠶到瞭纏綿。綠鬢能供多少恨,未肯無情比斷弦。今年老去年。”

《兩京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