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工作日早上,我都會穿過攝政公園,走路去上班。每年到瞭這個溫度驟降的時令,我都會穿上防滑鞋,披上羊毛圍巾,一副永遠憂鬱的表情。忘掉全球變暖吧。年紀越大,世界越冷。這是不爭的事實。
太陽宛如一個淡黃色的球體,飄浮在灰暗的天空中。慢跑的人低著頭,從我身邊跑過,運動鞋在濕漉漉的柏油路面上留下印跡。春日將近,園丁們應該在種球莖,但他們的手推車裡卻裝滿瞭水。我看到他們在工具棚裡抽煙、打牌。
我走上櫻草山大橋,遠眺運河河岸。一艘孤零零的窄船停泊在曳船道旁。水霧如煙,從河面上裊裊升起。
警察到底在找什麼?他們找到瞭誰?
昨晚,我看瞭電視上的新聞,今天早上也聽瞭收音機——沒有任何消息。我知道,這隻是病態的好奇心在做祟,但一部分的我卻覺得,自己是這件事的目擊者——哪怕不是案發時的目擊者,也是事發後的目擊者。就像你在《繩之以法》裡看到的情節,警察請求知情者向他們提供信息。提供信息的人永遠是別人,絕不會是我們認識的人。
我再次動身,一陣細雨飄落,沾濕瞭我的夾克。郵局大樓矗立在漸暗的天空下。這樣的標志性建築,往往可以讓人們在城市中辨認方位。街道或許會通向死胡同,或者毫無理由地曲曲折折,但依靠高聳的大樓,人們便不至於在規劃古怪的城市中迷路。
我愛倫敦的這片美景。它看起來壯麗依舊。隻有細細觀察,你才能看到腐敗之處。不過,你或許可以說,這樣的話放在我身上同樣適用。
我的辦公室在大波特蘭街的一棟建築裡,這棟建築看起來就像是一座用白色箱子堆出來的金字塔,建築靈感來源於設計師的童年。舉目仰視,這棟建築似乎沒有盡頭,我總有點希望能看到一臺起重機,吊幾個箱子,把建築的空隙填滿。
我走上前門臺階,聽到汽車鳴笛後轉過身去。一輛鮮紅的法拉利跑車停在人行道上。駕駛座上是芬威克·斯平德勒醫生,他抬起一隻戴著手套的手,朝我揮瞭揮。芬威克看起來像是個律師,但其實他是倫敦大學醫院精神病藥物學部門的主管。他還開瞭一傢帶診療室的私人診所,緊挨著我的診所。
“早上好啊,老同學!”他喊道,就這麼把車停在人行道中間,逼得行人從一旁繞行。
“你就不擔心在這兒停車招來警察找你麻煩嗎?”
“搞個這個。”他說著,指向貼在風擋玻璃上的醫生標識,“就說出瞭緊急醫療事故,這樣的借口再適合不過瞭。”
他跟著我走上臺階,推開玻璃門。“前幾天晚上,我在電視上看到你瞭。真是精彩。那樣的狀況,我可撐不起來。”
“瞎說,你肯定可以——”
“我一定要跟你說說我周末幹瞭什麼。我去蘇格蘭打獵瞭,殺瞭頭鹿。”
“鹿你都殺?”
“有什麼不能殺的。”他輕蔑地揮瞭揮手,“一槍射穿瞭那個渾蛋的左眼。”
接待員按瞭一個開關,安全門打開,我們走進電梯。芬威克對著電梯鏡子,仔細檢查自己的儀表,拍掉肩部起褶的佈料上的頭屑,他身上的那件西裝價格不菲。看到他量身定制的西裝不合身,我就知道他的身材走樣瞭。
“最近還跟妓女有來往嗎?”他問。
“我開講座。”
“還換瞭這麼個名頭啊?”他嘎嘎大笑,把手伸進褲兜,“那你怎麼收費?”
如果我告訴他我不收費,他決不相信。“她們給我優惠券。以後我想找她們,就拿優惠券換。我現在有一整個抽屜的優惠券。”
他幾乎被這句話嗆到瞭,臉憋得通紅。我強忍笑意。
芬威克雖然是個很成功的醫生,但他和大多數人一樣,竭盡全力想成為另一個人。這就是為什麼他坐在跑車裡的樣子總讓人隱隱覺得好笑。就像看到比爾·蓋茨穿著沙灘褲,或看到喬治·W. 佈什在白宮。怎麼看都不對勁。
“你那病,還好嗎?”他問。
“還好。”
“我都註意不到瞭,老同學。對瞭,我突然想起來,輝瑞公司在測試一種新型混合藥物。你隨時過來,我給你看看數據……”
他和制藥公司來往之密切向來聞名。他的辦公室就是輝瑞、諾華和羅氏制藥的神社;從鋼筆到濃縮咖啡機,幾乎每一樣東西都是“進貢”的。他的社交生活也是如此——在考斯劃船,在蘇格蘭釣鮭魚,或者在諾森伯蘭郡捕獵松雞。
我們走到轉角,他掃瞭一眼我的辦公室。一位中年婦女正坐在候診室裡,緊緊地攥著一個橙色魚雷狀的救生圈。
“老同學,我真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芬威克喃喃道。
“做到什麼?”
“聽他們說話。”
“聽他們說話,我才能知道他們的癥結在哪裡。”
“搞那麼麻煩幹什麼?開些抗抑鬱的藥,把她打發回傢就是瞭。”
芬威克不覺得心理疾病存在精神和社會因素。他斷稱那完全是生理性疾病,說白瞭,隻要找對藥物組合,這些病大可用藥物治好。
每天早上(他下午不上班),病人一個接一個地走進他的診室,他敷衍瞭事地回答幾個問題,然後就遞給他們一張藥單,再開一張一百四十英鎊的賬單。如果病人想說說癥狀,他也不想聽,隻想推薦哪個藥好。如果病人說吃瞭藥有副作用,他就減輕劑量。
奇怪的是,他的病人很愛戴他。他們來看病,隻想著開瞭藥就好,也沒想過別的。開的藥越多越好。大概因為他們覺得,這樣才叫物有所值。
如今,傾聽病人的訴求已經落伍瞭。病人們都期待我能開張包治百病的神奇藥方。當我告訴他們,我隻是想聊聊時,他們失望透頂。
“瑪格麗特,早上好。很高興看到你成功做到瞭。”
她舉瞭下遊泳圈。
“你走瞭哪條路?”
“帕尼特大橋。”
“那是一座堅實可靠的橋,建成很多年瞭。”
她患有過橋恐懼癥——她害怕過橋。更慘的是,她住在泰晤士河的南岸,每天送孩子上學都得過橋。她會隨身帶著一個遊泳圈,以防萬一,生怕橋突然坍塌,或者被浪潮卷走。我知道,這聽起來毫無邏輯,但這就是普通恐懼癥患者的癥狀。
“我應該搬去撒哈拉沙漠。”她並不完全是在開玩笑。
我告訴她,有種病叫沙漠恐懼癥,患者怕沙子和沙漠。她覺得我是在瞎編。
三個月前,瑪格麗特的恐懼癥在送孩子上學的途中突然發作。一小時後才有人察覺到她的異常。她的孩子在大哭,緊緊地抓住她的手。而她整個人被恐懼攫住,害怕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也不會點頭。路人以為她打算“跳橋”。但其實,當時的瑪格麗特純粹是在用意志力強忍大橋帶來的恐懼。
自從那件事後,我們做瞭很多工作。每當她開始莫名感到恐懼,她腦海裡的荒唐想法便跟著無限循環,我們想幫她打破這個循環。
“當你過橋的時候,你覺得會發生什麼?”
“橋會塌。”
“為什麼會塌?”
“我不知道。”
“橋是用什麼造的?”
“鋼鐵、鉚釘和水泥。”
“這座橋建成多久瞭?”
“好多年瞭。”
“這麼多年來,橋塌過嗎?”
“沒有。”
每個病人的治療時長是五十分鐘,在下一個病人到來前,我還有十分鐘的時間寫筆記。我的秘書米娜,工作時精確得像一個原子鐘,一分一毫都不差。
“光陰一去不復返啊!”她一邊說,一邊拍打別在胸前的時鐘。
她是印度裔,但比草莓和奶油更具有英倫風情。她穿著及膝長裙、合腳的鞋子和羊毛衫。她讓我想起以前上學時,那些愛讀簡·奧斯汀的小說、天天幻想著邂逅自己的達西先生的女孩。
不幸的是,她很快就要走瞭。她準備帶著她的貓,去巴斯城開一傢傢庭旅館。我幾乎能想象出那地方的樣子——每張花邊桌佈上都立著一個花瓶,每顆三分鐘水煮蛋旁都整齊地擺放著貓咪雕像和黃油面包條。
米娜在給新的秘書準備面試。經過層層篩選,她已經列好瞭一份最終候選人的名單,但我知道,我肯定會難以抉擇。我一直希望她能改變主意。如果我也能學貓那樣,用柔和的呼嚕聲把她挽留下來就好瞭。
正午時分,我環顧瞭一周候診室。“博比呢?”
“他還沒來。”
“他打電話瞭嗎?”
“沒有。”她刻意避開我的視線。
“你能幫我找找他嗎?他已經兩周沒露面瞭。”
我知道,她不想給博比打電話。她討厭博比。一開始,我以為她討厭他是因為他總是放我鴿子,後來我發現,事情沒有這麼簡單。他的出現會令她坐立不安。或許是因為他的體格,或許是因為他糟糕的發型,又或許是因為他肩上的頭屑。她並不瞭解他。但話說回來,又有誰能完全瞭解他人呢?
我話音剛落,博比便出現在瞭走廊門口,拖著兩條不自在的腿走來,臉上緊張兮兮的。他身材高大,體重超標,頂著一頭亞麻棕色的頭發,戴著一副金屬框眼鏡,佈丁般胖嘟嘟的身子幾乎要將他身上的大衣撐破,大衣口袋鼓鼓囊囊的,顯得難看至極。
“抱歉,我遲到瞭。出瞭些事。”他掃視瞭一周候診室,仍然不確定要把腳放在哪裡。
“你這事出得挺久啊,兩周?”
他剛跟我眼神接觸,便立刻別過臉去。
博比一直對人懷有戒心,總是封閉自己,這些我早已習以為常,但這次不一樣。他不是在保守秘密,而是在對我撒謊。簡直就像當著對方的面拉上百葉窗,然後謊稱自己不在傢。
我迅速打量瞭他一番——鞋擦得鋥亮,頭發梳理過。他早上刮過胡子,但黑色的胡楂已經重新鉆瞭出來。他的雙頰因寒冷而變得紅撲撲的,但同時,他又在出汗。我想知道,他在外面待瞭多久,才終於鼓起勇氣,上來見我。
“你去哪兒瞭,博比?”
“我害怕瞭。”
“為什麼害怕?”
他聳瞭聳肩。“我必須逃走。”
“你逃哪兒去瞭?”
“哪兒都沒去。”
我懶得指出他話語中的矛盾之處。畢竟他說的話總是自相矛盾。他的手焦躁不安地擺動著,想找個地方藏起來,最後縮進瞭口袋裡。
“你想脫掉大衣嗎?”
“不用瞭。”
“嗯,至少先坐坐吧。”我朝我的辦公室揚瞭揚頭。他走進門,站在我的書架前,細讀書名。書架上大多是心理學和動物行為學的書。最後,他停瞭下來,輕拍著一本書的書脊,那是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
“我以為弗洛伊德的觀點如今都快聲名掃地瞭。”他帶著幾不可聞的北方口音說,“他連歇斯底裡和癲癇都分不清。”
“那不是他的專長所在。”
我指瞭指椅子,博比彎下腰,坐到椅子上,膝蓋朝向門口。
他的檔案裡,除瞭我自己的筆記,相關資料很少,隻有轉院文書的原件、他的神經掃描結果,以及他住在倫敦北部的全科醫生寫的一封信。信裡提到瞭“令人不安的噩夢”,以及“失控感”這樣的字眼。
博比今年二十二歲,沒有精神病史,也沒有習慣性吸毒史。他的智力稍高於平均水平,身體健康,和他的未婚妻亞姬長期同居。
對他的過去,我有一些基本的瞭解。他生於倫敦,在公立學校接受教育,通過瞭結業考試,上過夜大,打過一些諸如送貨司機和倉庫管理員之類的零工。他和亞姬住在哈克尼的一座公寓裡。她育有一子,在當地電影院的糖果店上班。據說是亞姬勸他來看醫生的。博比遭噩夢折磨,情況一天比一天嚴重。晚上他會尖叫著驚醒,從床上猛沖下來,撞到墻上,仿佛在逃離夢境。
夏天來臨前,我們的治療似乎有點成效。接著,博比消失瞭整整三個月,我以為他以後都不會回來瞭。五周前,他又出現瞭,既沒有預約,也沒有解釋。他看起來比以前更開心。他睡得更好瞭,做噩夢的情況也沒有以前嚴重瞭。
眼下,事情出瞭岔子。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但他頻繁眨動的雙眼不會錯過任何東西。
“發生什麼事瞭?”
“沒事。”
“傢裡出瞭什麼事嗎?”
他眨瞭眨眼睛。“沒有。”
“那這是怎麼瞭?”
我用沉默逼他說話。博比煩躁不安,抓撓自己的雙手,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刺激他的皮膚。幾分鐘過去瞭,他越來越焦躁。
我問瞭他一個直接的問題,強迫他說話。“亞姬過得怎麼樣?”
“她讀雜志讀得太多瞭。”
“為什麼這麼說?”
“她想要一個現代童話。你知道女性雜志裡寫的那些廢話吧——教她們怎麼在做愛時高潮連連,怎麼在保住自己的職業生涯的同時又成為一個完美的母親。全都是鬼扯。真正的女人不會像是個時尚模特。真正的男人也不能被從雜志上剪下來。我都不知道,自己要當一個怎樣的男人才對——是當一個追得上新時代潮流的男人,還是當一個有男子氣概的男人。你跟我說啊!我是要跟一群男人喝得酩酊大醉,還是要對著悲情電影哭哭啼啼?我是聊跑車,還是聊當季主打色?女人覺得,她們想找的是一個男人,但其實她們隻是想找一個自己的翻版罷瞭。”
“這讓你做何感受?”
“沮喪。”
“對誰?”
“名單給你,你自己挑。”他聳起雙肩,大衣衣領摩擦著他的耳根。他把手放在大腿上,手裡拿著一張紙,折上又打開,紙上的折痕處已然磨損。
“你寫瞭什麼?”
“一個數字。”
“什麼數字?”
“21。”
“能給我看看嗎?”
他快速地眨瞭眨眼睛,把紙緩緩打開,放在大腿上按平,指尖在紙上滑動。紙上寫滿瞭數百個微小方正的“21”。數字從紙的中心呈扇形散開,組成一個風車葉片的圖案。
“你知道嗎,一張幹燥的正方形紙,不能對折七次以上。”博比說,想改變話題。
“我不知道。”
“這是真的。”
“你口袋裡還裝著什麼?”
“我的清單。”
“什麼清單?”
“我要做的事情。我想改變的事情。我喜歡的人。”
“那你不喜歡的人呢?”
“也在上面。”
有些人的聲音和他們的外貌並不相匹配,博比就是這樣一個人。盡管他體格健碩,卻顯得比同樣體格的人小,因為他的聲音不夠低沉,而且身子前傾時,他的肩膀會塌下去。
“你遇到瞭什麼麻煩嗎,博比?”
他猛地打瞭個激靈,動作甚是劇烈,連椅腿都離開瞭地面。他的頭堅定地來回擺動。
“有人惹你生氣瞭嗎?”
他露出一副悲痛欲絕的表情,握緊瞭拳頭。
“什麼事讓你生氣瞭?”
他搖著頭,嘀咕瞭些什麼。
“抱歉,我沒聽到。”
他又嘀咕瞭些什麼。
“說大聲點。”
毫無征兆地,他爆發瞭。“別他媽再控制我的思想瞭!”
怒吼聲在狹小的診室裡回蕩。走廊兩邊的辦公室的門紛紛開瞭,人們都在好奇出瞭什麼事,內部對講機上的燈閃爍起來。我按下接聽鍵:“別擔心,米娜。我沒事。”
博比右側太陽穴處青筋暴起。他用小男孩的聲音低聲說:“我必須懲罰她。”
“你要懲罰誰?”
他將右手食指上的戒指轉瞭半圈,又轉瞭回來,仿佛在擰旋鈕,給收音機調頻。
“我們都與彼此息息相關——這是六度空間理論,隻不過有時候聯系沒那麼強烈而已。無論是在利物浦、倫敦還是在澳大利亞發生的事,都是息息相關的……”
我不讓他轉移話題。“如果你遇到瞭什麼煩心事,博比,我可以幫你。但你得先告訴我發生瞭什麼。”
“她現在又在誰的床上呢?”他呢喃道。
“你說什麼?”
“隻有她死瞭,才會自己一個人睡。”
“你懲罰瞭亞姬嗎?”
他把更多的註意力稍微轉回到我身上,開始笑話我。“你看過《楚門的世界》嗎?”
“看過。”
“嗯,有時候我覺得,我就是楚門。我覺得整個世界都在註視著我。我生來隻是為瞭迎合他人。一切都是虛幻的:墻是膠合板搭的,傢具是紙糊的。然後我想,隻要我跑得夠快,我就可以跑過轉角,找到外景攝影棚。但我永遠也跑不到那麼快。每次我快要抵達時,他們已經建好瞭一條新的街道……一條又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