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就房子而言,我們活在天堂和地獄之間。我這麼說,是因為我們雖無福在櫻草山樹木茂盛的極樂世界裡安傢樂業,卻也終於從卡姆登最南部的小區逃之夭夭,那裡遍地塗鴉,傢傢戶戶都裝著百葉窗,骯臟不堪。盡管房貸數額巨大,水管毛病頻出,但朱莉安娜愛上瞭我們現在住的地方。我不得不承認,其實我也很喜歡這裡。夏天來臨時,微風吹拂,如果風向正好,我們打開窗就能聽到倫敦動物園傳來的獅子和鬣狗的叫聲。有種不開小篷車就能在非洲大草原上遊獵的快感。

每周三晚上,朱莉安娜都要給成人班上西班牙語課,查莉會去她最好的朋友傢過夜,我就能獨享這棟房子瞭,平時也算愜意。我用微波爐熱瞭湯,把法棍撕成兩半,看著查莉在白板上留下的小詩,旁邊還寫著香蕉面包的菜譜。我感到一絲孤獨。我希望她們都在。我想念她們的喧鬧,她們的戲謔。

我漫無目的地上樓閑逛,從一間房漫步到另一間,看看我的“半成品”。窗臺上,油漆桶排成一列,地板上鋪著陳舊的地毯,像極瞭抽象派畫傢傑克遜·波洛克的畫佈。其中一間臥室已經成瞭儲藏室,專門用來放箱子、地毯和一些被貓抓花的傢具。查莉的舊嬰兒車和高腳椅堆放在角落裡,仿佛還在等待下一步指示。塑料盒裡裝著查莉的嬰兒服,盒上貼著整齊的標簽。

六年來,我們一直想再要一個孩子。目前為止,除瞭兩次流產和無數淚水,我們一無所獲。我不想嘗試瞭,至少現在不想,但朱莉安娜還在堅持吃維生素片,研究尿液樣本,測量自己的體溫。我們所謂的做愛,更像是一場科學實驗,一切的一切,都是為瞭找到最佳的排卵時刻。

當我把上面這些話說給她聽時,她答應我,隻要我們有瞭孩子,她就會定期、自願地跟我享受魚水之歡。

“等我們有瞭孩子,你絕對不會後悔,一刻都不會。”

“我知道。”

“這是咱們欠查莉的。”

“對。”

我很想扔給她一堆“萬一”打頭的問題,隻可惜有這心沒這膽。萬一這病迅速惡化呢?萬一這病遺傳呢?萬一我連自己的孩子都抱不動呢?我不是在多愁善感,隻考慮自己。我為人實際。這個問題不是坐下來喝杯茶,吃幾塊全麥餅幹就能解決的。這個病就像一列從遠處的黑暗中朝我們疾馳而來的火車。看似遙遠,但總會到來。

六點半,出租車來瞭,我們並入高峰時期的車流中。尤斯頓路通往貝克街方向的路段已經堵死瞭,再另找一條捷徑,穿過這條到處是護柱、減速帶和單向通行標志的險路已是不可能的事。

司機抱怨那些從英吉利海峽隧道偷渡過來的非法移民,說他們讓交通問題越來越糟。我無法理解他的觀點,因為非法移民又不開車,但我心情壓抑,懶得跟他爭論。

七點剛過,司機把我放在克勒肯維爾的蘭頓大廳——這是一幢低矮的紅磚建築,有白邊修飾的窗戶,還有黑色的雨水管。除瞭前門臺階上亮著一盞燈,它看起來和一座廢棄建築無異。我推開雙重門,穿過一個狹窄的門廳,走進大廳。地上的塑料椅子大致擺成幾排。大廳一邊的桌子上擺著一個帶龍頭的熱水桶,旁邊是幾排杯碟。

大廳裡來瞭約莫四十個女人。她們年紀不一,有花季少女,也有三十七八歲的。她們大多身披大衣,毫無疑問,其中一些女人的大衣下還穿著上班時的高跟鞋、短裙、緊身超短褲和長筒襪。空氣中混雜著難聞的香水味和煙味。

臺上,埃莉薩·韋拉斯科已經在發言瞭。她身材嬌小,有一雙綠眼睛和一頭金發,說話時的口音讓人感覺這個北方女人精神抖擻、言簡意賅。她穿著一條及膝窄身直筒裙,還有一件緊身羊絨毛衣,活像二戰時期的畫報女郎。

她身後的白色投影屏上,是意大利藝術傢阿特米希婭·津迪勒奇畫的《抹大拉的瑪麗亞[1]》。畫的底角上寫著四個首字母PAPT,其全稱則以更小的字母寫在下面:“妓女也是人(Prostitutes Are People Too)”。

埃莉薩看到瞭我,如釋重負。我想溜到大廳邊上,免得打斷她,但她碰瞭碰麥克風,人們紛紛轉身。

“現在,請允許我向各位介紹,你們真正期待的講演者。讓我們歡迎,最近剛登上報紙頭條的約瑟夫·奧洛克林教授。”

人群中傳出一兩聲略帶諷刺的掌聲。真是一群難伺候的聽眾。我走上舞臺邊的臺階,湯在我的胃裡咕嚕咕嚕地晃蕩,然後我走進舞臺上明亮的圓圈中。我的左臂一直在顫抖,我隻好抓住身後的一把椅子,穩住顫抖的手。

我清瞭清喉嚨,目光聚集在聽眾頭部上方的某一點。

“在這個國傢,妓女是未破的謀殺案中數量最龐大的受害者。過去七年裡,有四十八名妓女被謀殺。在倫敦,每天至少有五名妓女遭到強奸,十幾名妓女被毆打、搶劫或者綁架。犯罪分子侵害她們不是因為她們有魅力,或罪有應得,而是因為她們容易接近,也更容易得手。比起社會上其他任何人,妓女是最容易接近,也是最默默無聞的。”

說完,我垂下頭看瞭看觀眾,發現她們都在認真聽,我松瞭一口氣。坐在前排的一位女士,穿著帶有紫色綢緞領子的外套,戴著檸檬黃色的手套。她雙腿交疊而坐,外套下露出奶油一樣的大腿,雪白柔滑,鞋子上的黑色細帶纏繞在小腿上。

“不幸的是,你們無權挑選顧客。他們身材各不相同,尺寸也大小各異,有醉鬼,也有爛人——”

“還有一身肥油的。”一名金發女郎喊道。

“對,還有臭氣熏天的。”一個戴墨鏡的少女應和。

我等笑聲平息下去。這裡的大部分女人都不信任我。我不怪她們。妓女跟人打交道,不管是跟皮條客、嫖客,還是心理醫生,大多風險重重。她們早已學會不再相信男人。

我希望自己可以讓她們認識到,危險實實在在地匍匐在她們身邊。或許我應該帶上遇害者的照片。最近警方發現瞭一名遇害者,她的子宮被人剖瞭出來,扔在屍體旁。然而,這些妓女其實很清楚她們的危險處境,我沒必要多此一舉。這種危險一直都存在。

“我今晚不是來給你們發表長篇大論的。我隻希望你們能註意安全。晚上在街上工作時,有多少個朋友或者傢人知道你在哪兒?如果你突然消失瞭,多久才會有人告訴警方你失蹤瞭?”

我讓這兩個問題緩緩地飄過她們的思緒,好似梁上浮動的蛛網。我的聲音有點沙啞,聽起來過於嚴厲瞭。我放開椅子,開始走向舞臺前,左腿偏偏不肯動,險些絆倒。她們互相瞥瞭一眼——尋思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如果沒有避孕措施,就別接客。處理好和朋友間的關系,確保有朋友知道你上瞭哪一輛車,車牌號是多少。隻在明亮的地方工作,或者在安全屋裡,最好帶客戶去你們的安全屋,而不是在他們車上做……”

四個男人走進大廳,站在大門旁。顯然,他們是便衣警察。一些女人註意到瞭他們,略感驚訝,咕噥抱怨瞭幾句。其中幾個對我怒目而視,好像這是我的錯。

“大傢安靜一下。我來處理。”我小心翼翼地從臺上躍下,想攔住埃莉薩,讓她先別和警察交談。

我立刻便認出誰是裡面的頭兒瞭,就是那個我在肯薩爾綠野公墓見過的警探,有一張滄桑的臉,牙齒參差不齊。

他穿的還是那天那件皺皺巴巴的大衣,上面的污漬可以看出他吃瞭什麼。他的橄欖球俱樂部領帶上夾著比薩斜塔式樣的鍍銀別針。

我還挺喜歡這個人的。他不怎麼講究衣著。太註重外表的男人看上去野心勃勃,卻也讓人覺得徒有其表。他講話的時候目視遠方,仿佛在預測未來。我在農民的臉上也看過這種表情,他們從來不留意眼前的事物,特別是其他人的臉。他抱歉地笑笑。

“不請自來,真不好意思,打擾瞭你們的會議。”他對埃莉薩說,語氣略帶嘲諷。

“那就請滾您媽的!”埃莉薩聲音甜美,笑容惡毒。

“很高興認識您,小姐,或者我應該稱您為夫人?”

我站到他們中間。“有什麼可以幫到您嗎?”

他上下打量瞭我一番,問:“你是哪位?”

“我是約瑟夫·奧洛克林教授。”

“天哪,不會吧!哦,各位,他就是那個在屋頂上把孩子救下來的傢夥。”他的聲音嘶啞刺耳,“你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人。”他的笑聲就像大理石直直地墜進下水道時發出的巨響。他突然想到瞭些什麼。“你是研究妓女的專傢,是吧?寫過一本書什麼的。”

“是一篇研究論文。”

他含糊地聳聳肩,示意其他同事讓開,自己穿過通道,走瞭過來。

他清瞭清嗓子,對大廳裡的人說:“我是隸屬於倫敦警察廳的偵緝探長,文森特·魯伊斯。三天前,我們在倫敦西區的肯薩爾綠野公墓發現瞭一具年輕女子的屍體。已死去有十天之久。在案件目前這個階段,我們還無法確認她的身份,但我們有理由相信,她是一個妓女。我們會把這位年輕女子的速寫像提供給在場的各位。如果你們有誰認識她,還煩請和我們聯系。我們想知道她的名字、地址、和誰有過來往、她的朋友——任何可能知道她是誰的人,這些都會是莫大的幫助。”

我迅速地眨瞭眨眼睛,聽到自己發問:“屍體是在哪裡找到的?”

“她被埋在大聯盟運河邊的一個淺坑裡。”

幾幅畫面仿佛記憶快照般朝我襲來。我還記得那頂白色大帳篷,那幾盞弧光燈——犯罪現場的錄像帶、閃光燈的殘影。從地下剛剛挖出來的女性屍體。我曾親臨現場。我曾望著她的屍體重見天日。

大廳仿佛變成瞭大而空的洞穴,回音四起。在場的人傳閱著女子的速寫像。人聲漸雜。一隻倦怠的手腕朝我伸來。這幅速寫看起來就像考文特花園裡,畫傢給擺好姿勢的遊客畫的炭筆畫。畫上的年輕女人留著短發,有一雙大眼睛。大廳裡幾十個女人都符合這個外貌特征。

五分鐘後,幾個警探回到魯伊斯身旁,紛紛搖頭。偵緝探長發瞭句牢騷,拿起手帕,擦瞭擦畸形的鼻子。

“你們知道嗎,這叫非法集會。”他掃瞭一眼茶罐,說,“妓女們聚集在一起,享用茶點,這屬於違法行為。”

“那茶是給我備的。”我說。

他不屑一顧地笑笑。“那你喝的茶一定不少吧。如果不是,那你就是在拿我當白癡。”他在挑釁我。

“你是個怎樣的人,我一清二楚。”我大為惱火。

“哦?說說看,別吊我胃口。”

“你是一個置身大都市的鄉下小孩。你在農場長大,給母牛擠過奶,在雞棚裡收過蛋。你打過橄欖球,但後來受的一次傷終結瞭你的體育生涯,可你不甘心,總想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重返賽場。從那以後,你一直掙紮著保持減肥後的體重。你離瞭婚,也可能是喪偶,這就解釋瞭為什麼你的襯衫急需熨燙,大衣急需幹洗。下班後,你愛喝啤酒,喝完啤酒再吃一頓咖喱。你在努力戒煙,這就是為什麼你的手一直在口袋裡摸索口香糖。你覺得,除非健身房裡有拳擊臺和拳擊袋,否則那種地方隻有手淫狂才會光顧。你上一次旅遊去的地方是意大利,因為你聽別人說那裡很漂亮,結果去完回來,你恨透瞭那裡的食物、那裡的人和那裡的葡萄酒。”

我很驚訝,自己的聲音居然如此冷漠無情。仿佛我被四周環繞著我的偏見感染瞭。

“真叫人印象深刻。這是你的派對把戲嗎?”

“不是。”我喃喃道,突然窘迫不安。我想道歉,卻不知該從何道起。

魯伊斯的手在口袋裡摸索瞭一會兒,然後停瞭下來。“跟我說說,教授。如果光是看瞭我幾眼,你就能推測出這麼多東西,那給你看一具屍體的話,你能說出多少東西?”

“你的意思是?”

“我的那位謀殺案受害者。如果我給你看她的屍體,你能告訴我多少信息?”

我不確定他是不是在跟我開玩笑。理論上來說,我或許可以提供一些信息,但我專於研究人的思維:我會判讀他人的舉止和肢體語言;我會觀察他人的衣著,還有他們的交往方式;我會聆聽他們聲音中的變化,留意他們的眼球運動。一具屍體無法告知我這些。一具屍體隻會讓我反胃。

“別擔心,她不會咬人。明天早上九點,我們在威斯敏斯特殯儀館見。”他粗魯地把地址條塞進我的夾克內袋。“之後,我們還能一起吃早餐。”他加瞭一句,自顧自地傻笑起來。

我還沒來得及回應,他便在兩側警探的護衛下轉身離開。他正伸手準備開門,就在這最後一刻,他突然轉身面向我。

“你說錯瞭一件事。”

“哪件事?”

“意大利。我愛上瞭那裡。”

[1]《聖經》中耶穌的女性追隨者。曾有一說法是,她是娼妓出身,後被耶穌感化,成為忠實的信徒。

《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