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們站在大廳外的人行道上,埃莉薩親瞭下我的臉頰,說:“很抱歉,發生瞭這樣的事。”

最後一輛警車駛向遠方,我的聽眾也紛紛離場。

“這不是你的錯。”

“我知道。單純想親親你罷瞭。”她故意伸手弄亂我的頭發,又裝出關切的樣子,從包裡掏出梳子,幫我把頭發重新梳好。她站在我面前,輕輕按著我的頭。從這個角度,我能清楚地窺視到她毛衣下的蕾絲胸罩包裹著的雙乳,和那道深深的乳溝。

“再這樣下去,旁人要說咱們的閑話啦。”她調笑道。

“有什麼閑話好說。”我回答得有點唐突。她抬瞭抬眉毛,微不可察。

她點瞭一支煙,用打火機的蓋子熄滅火焰。就在那一瞬間,我看到倒映在她綠色雙瞳中的金色火焰。不管埃莉薩怎麼用心打理,她的頭發看起來總像是剛睡醒一樣凌亂。她把頭一歪,專註地看著我。

“我在電視上看到你瞭。你很勇敢呢!”

“我當時害怕極瞭。”

“他沒事吧,那個屋頂上的男孩?”

“他沒事。”

“那你呢?”

我沒料到她會問我這麼一個問題,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我跟著她回到大廳,幫她把椅子疊起來。她拔掉投影儀的插頭,接著遞給我一箱小冊子,冊子上也印著《抹大拉的瑪麗亞》這幅畫。

埃莉薩把下巴擱到我肩上,說:“抹大拉的瑪麗亞是妓女的守護神。”

“我倒覺得,她是個得到瞭救贖的罪人。”

她有點不高興,更正我:“《諾斯底福音書》稱她為預言傢。人們還稱她為‘使徒之使徒’,因為她帶來瞭耶穌復活的消息。”

“這些你全信瞭?”

“耶穌消失瞭三天,第一個發現他還活著的人是一個妓女。要我說,這一點也不意外!”她沒有笑,語氣裡也沒有打算和我說笑的意思。

我跟著她回到前門的臺階,她轉身鎖好門。

“我有車,可以捎你一程。”她邊說邊摸索鑰匙。走到拐角處,我看到瞭她那輛停在停車收費器旁的紅色大眾甲殼蟲。

“我選擇那幅畫,還有另一個原因。”她解釋道。

“因為那是一個女性畫傢的作品。”

“不僅如此,還有這個作傢的經歷。阿特米希婭·津迪勒奇十九歲的時候被導師塔西強奸,但他矢口否認。被審訊時,他還把阿特米希婭描述成一個道德低下的畫傢,說她出於妒忌,編造瞭強奸的故事。他指責她是‘一個貪得無厭的妓女’,還叫上朋友,提供不利於她的證據。他們甚至還找來接生婆,要看看她還是不是個處女。”埃莉薩一聲悲嘆,“過瞭四個世紀,世道還是如此。唯一的區別是,現在我們不會給性侵案受害者施以酷刑,夾上拇指夾,逼問她們是不是在說真話。”

埃莉薩打開汽車廣播,示意她不想再聊瞭。我靠在後排座椅上,聽菲爾·科林斯唱《天堂裡的另一天》。

與埃莉薩初次見面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在佈倫特福德一傢兒童之傢的骯臟的面談室裡。那時,我剛以一名臨床實習心理醫生的身份加入西倫敦衛生局。

她走進房間,坐下,點瞭一根煙,對我視而不見。那時她才十五歲,然而舉手投足間流淌出的優雅和自信,讓人久久移不開視線。

她用一隻手肘撐著桌子,夾著的煙離嘴巴有幾英寸遠,目光從我身上掠過,凝視著墻上高處的一扇窗戶。煙霧鉆進她凌亂的劉海。她的鼻子破瞭,有一顆門牙缺瞭一小塊。她時不時會用舌頭舔一舔牙上的缺口。

埃莉薩被人從一傢“黑房子”裡救瞭出來——“黑房子”是建在廢棄房子地下室裡的臨時妓院。門被人用鉸鏈拴住,無法從裡面打開。她和另一個未成年妓女被囚禁瞭三天,被幾十個男人強奸瞭。法官把她交到瞭護理人員的手裡,但埃莉薩在兒童之傢啥都不幹,就是變著法子想逃出去。把她送到寄養傢庭吧,她年紀太大瞭,讓她獨自生活吧,她又太年輕瞭。

跟她第一次會面時,她望著我,神情又好奇又帶著點輕蔑。她已經習慣瞭和男人打交道。操縱男人對她來說易如反掌。

“你多大瞭,埃莉薩?”

“你早就知道瞭吧。”她說著,示意瞭一下我手裡的文件,“你慢慢讀,我慢慢等,你開心就好。”她在嘲弄我。

“你父母在哪兒?”

“希望已經死瞭吧。”

根據文件記錄,埃莉薩一直跟她的母親和繼父住在利茲,十四歲生日剛過,她就離傢出走瞭。

回答我的問題時,她惜字如金——如果能隻用一個詞,幹嗎要用兩個?她的語氣又傲慢,又冷漠,但我知道,她的內心被傷得很重。終於,我成功將她惹火瞭。“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她嘶吼道,眼神激憤。

是時候冒個險瞭。

“你覺得你是個女人,對不對?你覺得你懂得如何操縱像我這樣的男人。不,你錯瞭!我可不是那種想把你拽進小巷,最後扔給你五十塊瞭事的傢夥。別浪費我的時間。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的眼裡怒火閃動,但緊接著,淚水漸漸盈滿眼眶,怒火消散瞭。她號啕大哭起來。有史以來第一次,她的行為舉止終於像一個十五歲的少女瞭。她一邊抽泣,一邊說出瞭自己的經歷。

她的繼父是利茲的一個成功的商人,靠著買公寓整修翻新,賺得盆滿缽滿。對埃莉薩媽媽這樣的單身母親來說,埃莉薩的繼父非常誘人。傍上他,她們就能搬出地方政府的出租住房,住進帶花園的豪宅。埃莉薩有瞭自己的房間。她還上瞭文法學校。

在她十二歲那年,有一天晚上,她的繼父走進她的房間。“來跟你做些大人的事情。”他說。

“事後,他對我很好。”她說,“他經常給我買衣服,還給我買化妝品。”

這種事持續瞭兩年,後來有一天,埃莉薩懷孕瞭。她的母親罵她“蕩婦”,質問她孩子的父親是誰。她的母親死死地盯住她,等她回答,而她瞥瞭一眼站在走廊門口的繼父。他用食指比畫出一個割喉的動作。

她離傢出走瞭。她校服夾克的口袋裡有一張紙條,上面是倫敦南部的一傢墮胎診所的名字。在診所,她遇到瞭一位四十五六歲、面色和善的護士。那位護士名叫雪莉,在埃莉薩康復期間,給她提供瞭住所。

“校服別扔。”

“為什麼?”

“以後可能還用得上。”

對那裡的六個年輕女孩來說,雪莉就如同慈母一般,她們十分愛她。雪莉讓她們感到安全。

“她兒子就是個極品渾蛋。”埃莉薩說,“他睡覺的時候,床下要放一把獵槍,還以為能隨便跟我們做愛。下流坯子!雪莉第一次拉我出去接活時,她說:‘去啊,你行的。’那時,我穿著校服,站在貝斯沃特路上。‘沒事的,就問他們想不想跟女孩玩玩就好瞭。’她這麼跟我說。我不想讓雪莉失望。我知道,如果我讓她失望瞭,她就會生氣。

“下一次她帶我出去接活時,我用手幫幾個男的解決瞭,但我沒有跟他們做愛。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做瞭整整三個月。我長高瞭,校服已經不合身瞭,但雪莉說,我的腿還能幫我掩飾一下。我是她的‘小金罐’。”

埃莉薩並不把跟她做愛的男人叫“嫖客”。她不想暗示自己,他們在賭自己的錢花得值不值。[1]她就是她,沒什麼好賭的。她從未瞧不起他們,盡管他們中的大多數都在背著妻子、未婚妻和女朋友行不忠之事。這純粹是金錢交易,簡單的商業往來罷瞭:她賣東西,他們買東西。

幾個月後,她已變得麻木。她現在有瞭一個新的傢。後來有一天,一個男皮條客把她從街上搶走瞭。他想跟她簽個一次性合約,他說。他把她鎖在一棟房子的地下室裡,向在門口排隊的男人收錢。一個又一個膚色各異的男人輪番走上前。她一邊講述,一邊又掐滅瞭一根煙。

“然後現在,你來到瞭這裡。”

“而這裡,沒人知道該拿我怎麼辦。”

“你有什麼打算?”

“我想一個人待著,別來煩我。”

[1]“嫖客(Punter)”一詞在英文中亦有“賭客”之義。

《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