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國民醫療服務體系裡的第一條定律是“廢物管事”。這是英國文化的一部分。如果員工不能勝任工作或者難以相處,解雇他不如提拔他來得容易。

威斯敏斯特殯儀館的值班主管是個光頭男人,虎背熊腰,雙下巴。他一見到我,頓時敵意重重。“誰讓你來這兒的?”

“我約瞭魯伊斯探長。”

“我怎麼不知道?反正沒有預約,一律不許入內。”

“那我可以在這裡等他嗎?”

“不可以。隻有死者傢屬可以去等候室。”

“我可以在哪裡等?”

“外面。”

我聞到瞭他身上的酸臭味,看到他腋下還有汗漬。他應該工作瞭一整晚,現在還在加班。他太疲憊瞭,情緒也跟著急躁起來。一般來說,我會同情輪班工人——就像我同情不合群的人和胖女孩,他們永遠也得不到與人共舞的邀請。看管死人,這一定是份苦差吧。

我正準備和他說些什麼,魯伊斯就來瞭。主管又開始例行問話。魯伊斯越過桌子,拿起電話喊道:“聽著!你這個渾蛋!我看到外面報廢的停車收費器旁邊停著十幾輛車。等我把你的同事全抓起來,他們就知道這是你幹的好事瞭。”

幾分鐘後,我跟著魯伊斯走在狹窄的走廊裡,這裡的天花板裝瞭長燈管,水泥地板也上瞭漆。我們偶爾會經過一些房間,看到窗戶上都結瞭霜。其中一間的門開著。我往裡面瞄瞭眼,看到一張不銹鋼桌,房間中央有一個連通下水道的管道。鹵素燈懸掛在天花板上,旁邊是麥克風引線。

我們走到走廊的更深處,剛好遇到三個身著綠色醫用防護服的實驗室技術員,他們圍在咖啡機旁,沒有人抬頭看我們。

魯伊斯走路飛快,講話卻慢條斯理。“周日早上十一點,我們在一個淺坑裡找到瞭她的屍體。十五分鐘前,我們接到瞭匿名電話,電話是從四分之一英裡外的一個公用電話亭打來的。打電話的人稱他的狗挖出瞭一隻人手。”

我們推開雙層有機玻璃門,避開瞭一個護工迎面推來的手推車。我想象著,白棉佈下蓋著一具屍體。屍體上擺著一小箱試管,裡面裝著血液和尿液樣本。

我們到達前廳,那裡有一扇大大的玻璃門。魯伊斯敲瞭敲窗戶,坐在一旁的操作員連忙開門,請我們進來。她有一頭金黃的頭發,發根卻是黑色的,眉毛拔得隻剩下牙線般細長的一條。墻邊放著檔案櫃和白板。房間另一頭的不銹鋼門上貼著“閑人免進”的標簽。

我突然想起瞭第一次上醫學實踐課的場景。那次我們得處理屍體,我暈瞭過去,聞瞭嗅鹽才清醒過來。老師選我去演示如何取活檢樣本,我要拿一根一百五十毫米的針穿過腹部紮進肝臟。事後,他祝賀我打破瞭學校紀錄,僅僅一次操作,就戳穿瞭那麼多個器官。

魯伊斯給操作員遞瞭張紙。

她問:“需要準備正常的探視環境嗎?”

“冰櫃就好。”他答道,“但我需要一個嘔吐袋。”她遞給他一個棕色大紙袋。

沉重的大門“噝”的一聲打開瞭,仿佛打開瞭加壓密封裝置。魯伊斯站到一旁,示意我先進去。我本以為會聞到甲醛的味道——以前我在醫學院上學時,見過的屍體都有甲醛的味道,久而久之便形成瞭一種自然聯想。但在這裡,我沒有聞到甲醛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輕微的消毒劑和工業肥皂的氣味。

墻壁由拋光鋼鐵制成。十幾輛手推車整齊地排列在一旁。金屬停屍櫃占據瞭三面墻,看起來像加大型文件櫃,櫃門上裝有方形把手,大得能用兩隻手同時握住。

我意識到,魯伊斯還在說話。“根據病理學傢估測,她在地下埋瞭有九到十天。她渾身赤裸,腳上穿著鞋,脖子上掛著一條金鏈,上面吊著聖克裡斯托弗徽章作為守護符。我們沒有找到她身上的其他衣物。屍體上沒有遭到性侵的痕跡……”他看瞭眼停屍櫃上的標簽,雙手握緊把手,“我覺得等你看到屍體,你就會明白,為什麼我們能縮小死因范圍瞭。”

滾軸轉動,停屍櫃平穩地滑出來。我的頭猛然後仰,身體迅速遠離。魯伊斯把棕色袋子遞給我,我彎下腰,吐瞭出來。一邊嘔吐一邊喘氣真的很難。

魯伊斯一動不動。“如你所見,她的左臉受傷嚴重,眼睛完全閉合。某人對她下過重手。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公佈的是她的畫像,而非照片。她身上有超過二十處刀傷——每一道傷口的深度均不超過一英寸。但怪就怪在這兒——這些都是自殘所致的傷口。病理學傢在傷口上發現瞭猶豫的痕跡。當時的她應該是鼓足瞭勇氣,一刀一刀劃過身體。”

我抬起頭,瞥見瞭他倒映在拋光鋼鐵上的臉。那一刻,我看到的是恐懼。他肯定調查過數十樁罪案,但這樁案子不一樣,因為他無法理解。

我的胃裡已經沒東西可吐瞭。我在寒冷中一邊出汗,一邊打戰,接著,我直起身子,望向屍體。尚未有入殮師把這具可憐女人的屍體還原到死前的樣貌,尊嚴自然也無從談起。她一絲不掛,兩臂伸直靠在身側,雙腿並攏。

她蒼白的皮膚令她看起來更像是一具大理石雕像,隻不過這是一具被肆意破壞過的雕像。她的胸部、手臂和大腿上覆滿瞭暗紅和粉紅交雜的傷口。皮膚緊繃的地方傷口已開裂,活像空空的眼窩。其他地方的傷口則自然閉合,像輕輕哭泣的眼睛。

我在醫學院見過屍檢。我知道整個流程。法醫會給屍體拍照,然後將屍體從脖子到胯部的部分刮幹凈,擦洗,最後剖開。她的器官會被拿去稱重,胃容物會被拿去分析。體液、死皮薄片以及指甲下的泥土會被封存進塑料袋,或被制成載玻片。一個曾經光鮮靚麗、精力充沛、朝氣蓬勃的人類,就這樣變成瞭證據甲。

“她年紀多大?”

“二十五到三十五歲之間。”

“為什麼你覺得她是一個妓女?”

“她失蹤瞭差不多有兩周,卻沒人報案。妓女平時怎麼活動的,你比我更清楚。她們有時會消失幾天或幾周,然後又突然出現在其他紅燈區。一些妓女喜歡跟著貿易商會的路線走,另一些偏愛卡車服務站。如果這個女孩跟傢人或朋友聯系緊密,到瞭現在這個時候,肯定早就有人報案瞭。她也可能是個外國人,但我們沒有從國際刑警處收到任何消息。”

“我不確定,我能幫上什麼忙?”

“你從她身上能看出些什麼?”

雖然我不敢直視她那張腫脹的臉,但我已經默默記下瞭些細節。她把一頭金發剪短瞭,這樣洗起來更容易,也不需要經常打理。她沒有打過耳洞,指甲修剪得很細致,看來她生前仔細呵護過。她的手上沒戴戒指,也沒有長期戴戒指的痕跡。她很苗條,皮膚白皙,臀部比胸部豐滿。她的眉毛修得很整齊,比基尼線最近除過毛,陰毛呈完美的三角形。

“她有化妝嗎?”

“隻塗瞭點口紅,畫瞭眼線。”

“我得坐下讀讀她的屍檢報告。”

“我去給你找間空的辦公室。”

十分鐘後,我一個人坐在桌旁,看著一沓用橡皮筋捆好的相冊和文件夾,文件夾裡夾瞭太多數據,鼓瞭起來。我找出她的屍檢報告、驗血結果和毒理學分析。

我看瞭眼摘要。

威斯敏斯特市驗屍官

驗屍報告

姓名:未知 驗屍號:DX-34 468

出生日期:未知 死亡日期:未知

年齡:未知 驗屍日期:2000年12月10日 早上9時15分

性別:女

解剖結果概述:

1.胸部、腹部及大腿處見十四道撕裂傷和切割傷,穿透深度1.2英寸。傷口寬度0.5~3英寸。

2.左上臂處見四道撕裂傷。

3.左頸及肩部處見三道撕裂傷。

4.銳器傷的方向普遍朝下,傷口類型包含刺傷及切割傷。

5.猶豫痕跡多數呈直線形,有的猶豫痕跡的切口比普通切口的深度更深。

6.左顴骨及左眼眶處見嚴重淤傷和腫脹。

7.右前臂處見輕微淤傷,右脛骨及右腳跟處見擦傷。

8.口腔、陰道及直腸拭子檢查結果呈陰性。

初步毒理學研究結果:

血液乙醇——未檢測到乙醇

血液毒品篩查——未檢測到毒品

死因:

屍檢X光檢查顯示,心臟右心室內含有空氣,為嚴重且致命的空氣栓塞癥狀。

我快速地掃瞭眼報告,尋找想要的細節。我對她到底是怎麼死的並不感興趣。相反,我想找到和她生活相關的線索。她有沒有骨折過?有沒有吸毒或者性病?她最後一頓飯吃瞭什麼?是死前多久吃的?

魯伊斯沒敲門就進來瞭。

“我猜,你喝咖啡喜歡加奶不加糖。”

他放瞭個塑料杯在桌子上,裡面裝著咖啡,然後又拍拍口袋,想找支煙抽,但那支煙隻存在於他的想象中。他隻好磨瞭磨牙。“所以,有什麼發現沒有,跟我說說?”

“她不是妓女。”

“因為?”

“妓女進入這個行業時,年齡中值隻有十六歲。而她已經二十五六歲瞭,可能還更大些。她沒有長期性交的跡象,也沒有性病。很多妓女都打過胎,因為嫖客經常強行不戴套,但這個女人從未懷孕過。”

魯伊斯敲瞭三下桌子,好像敲下瞭一串省略號。他在等著我往下說。

“高級一點的妓女販賣的是幻想。她們很註重外貌身材。這個女人指甲很短,發型很男性化,也不怎麼化妝。她的鞋子合腳,也沒佩戴多少珠寶。她不用昂貴的乳液,也沒有塗指甲。她的比基尼線也隻是稍稍修過毛……”

魯伊斯又在房間裡踱步徘徊,嘴巴微張,雙眉緊鎖。

“……她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她定期鍛煉,飲食健康。她很可能還擔心自己會增重。我認為她的智商應該至少處在平均水平。她肯定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她的傢庭背景應該是中產階級。

“我不認為她是倫敦本地人。如果是的話,現在肯定已經有人報案說她失蹤瞭。這樣的女孩絕不會平白無故地失蹤。因為她有朋友,也有傢人。但如果她是來倫敦參加工作面試的,或者是來這裡度假的,那麼哪怕有一段時間聯系不上她,她身邊的人也不會感到意外。但他們很快就會開始擔心瞭。”

我把椅子向後挪瞭挪,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我還有什麼能告訴他的?

“那個徽章——那不是聖克裡斯托弗徽章。我覺得,那很可能是聖卡美盧斯徽章。如果你細看,徽章上的人像,手裡拿的是水罐和毛巾。”

“那個人是誰?”

“護士的守護神。”

這個說法引起瞭他的註意。他把頭歪向一邊,我幾乎能看到,他在腦海裡梳理著信息。他的右手推開一盒火柴,然後又合上。推開,又合上。

我胡亂翻瞭幾頁,掃瞭眼完整的驗屍報告。報告裡的一段話引起瞭我的註意。

屍體的左右前臂及大腿內側有舊的撕裂傷口。疤痕程度表明,她曾嘗試自己縫合傷口。這些傷口極有可能是自殘所致,這表明,她過去曾嘗試自傷或自殘。

“我要看照片。”

魯伊斯把那沓用橡皮筋捆著的文件夾推給我,緊接著說:“我要打個電話。我們可能找到瞭一個關於這個失蹤女性的線索。一個住在利物浦的X光技師稱,她已經有兩周聯系不上她的室友瞭。根據她的描述,她室友的年齡、身高、發色均跟我們這具無名女屍相符。而且,想不想聽聽這裡面的巧合,夏洛克?她的室友是一個護士。”

他離開後,我打開第一個裝著照片的文件夾,快速翻動。剛剛觀察屍體的時候,她的手貼在身體兩側,我無法看到她的手腕或大腿內側。一個自殘者,身上有多處刀傷,均是自殘所致……這肯定隻是個巧合。

第一張照片是一塊空地的廣角照片,空地上散落著生銹的四十四加侖鐵桶、幾卷鐵絲和腳手架桿子。照片的背景是大聯盟運河,但在照片遠處,我看到幾棵老樹,樹的中間立著墓碑。

後面的照片逐漸聚焦在運河的河岸上。藍白相間的警戒線纏繞在金屬樁上,把這片區域圍瞭起來。

第二組照片拍的是埋屍體的淺坑,淺坑上有一小塊白色的東西,看起來像是被人丟棄的牛奶罐。鏡頭拉近,原來那是一隻手,五指張開,從泥土中伸出,指向天空。探員們將屍體旁的土小心地刮走,篩選,並裝袋。終於,探員們看到瞭屍體的全貌:一隻腳被扭成詭異的角度,壓在身下,左臂擋在眼前,仿佛在遮擋刺眼的弧光燈。

我迅速地掃過去,翻到瞭屍檢照片。相機將屍體上的每一處污點、劃痕和淤傷都拍瞭下來。我在找一張照片。

終於,我找到瞭。她前臂外翻,平躺在暗銀色的手術臺上。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沿著走廊往回走。我的左腳突然不聽使喚瞭,我隻好把它像個鐘擺一樣,從後面來回甩到前面。

操作員按下按鈕,示意我進入安全房,我的目光在同一排金屬停屍櫃上停留瞭幾秒。四個在上。三個在下。我看瞭看標簽,雙手握緊把柄,把停屍櫃拉瞭出來。這一次,我強迫自己直視她嚴重毀容的臉。仿佛一顆小火花點燃瞭記憶的引擎,我認出瞭她。回憶在我腦海中咆哮。她的頭發比以前短。她變胖瞭一些,但也隻是一點點。

我伸手抓住她的右臂,翻瞭過來,指甲掠過乳白色的傷口。在蒼白的皮膚的襯托下,這些傷口狀若犬牙交錯的褶皺浮雕在皮膚上蔓延,逐漸淡去。她曾反復撕開這些傷口,拆開縫線,或者重新把它們縫一遍。她一直在偷偷做這種事,但很久以前,我也曾知曉她這個秘密。

“還想再看一遍?”魯伊斯站在門口說。

“嗯。”我無法阻止自己的聲音顫抖。魯伊斯站到我面前,關上停屍櫃。

“你不應該一個人來這裡。你應該等我。”他語氣凝重。

我含含糊糊地道瞭歉,在水槽裡洗手,感覺他正盯著我。我要說些什麼。

“利物浦那邊呢?你找出是誰瞭嗎?”

“那位室友被當地刑事調查部的人帶到瞭倫敦。今天下午,我們應該就能確定死者的身份。”

“所以,你們已經推測出是誰瞭?”

他沒有回答,催促我去走廊,讓我等他整理好驗屍報告和照片。我跟著他穿過錯綜復雜的地下迷宮,推開雙層門,走到瞭停車場。

我一直在想,現在應該說點什麼。我應該告訴他更多信息。然而我腦子裡有另一個聲音叫囂著,別說瞭,事到如今,說這些也沒什麼意義瞭。反正他知道她的名字瞭。過去的事已成往事。那些事太遙遠瞭。

“我說過請你吃早餐的。”

“我不餓。”

“嗯,不過我餓。”

我們穿過被煙熏黑的鐵路拱橋,走進一條狹窄的小巷。魯伊斯好像對這些小街瞭如指掌。雖然身形龐大,但是他走路很輕快,巧妙地避開瞭水坑和狗糞。

咖啡館門前大大的窗戶上凝結瞭一層薄霧,也可能是炸薯條機蒸出來的一層油脂。我們走進店裡,頭頂的鈴鐺丁零當啷地響瞭起來。店內空氣渾濁,彌漫著香煙的氣味,還悶熱得讓人難以忍受。店裡沒什麼顧客,隻有兩個穿著羊毛衫,雙頰凹陷的老頭在角落打牌,還有一個圍裙上沾著蛋黃漬的印度廚師。雖然現在已經算不上早上瞭,但這傢咖啡店全天供應早餐。菜單上無非是西紅柿醬烘豆、薯條、雞蛋、培根和蘑菇的各種組合。魯伊斯挑瞭張靠窗的桌子坐下。

“你想點什麼?”

“咖啡就行。”

“這傢店的咖啡很難喝。”

“那我還是喝茶好瞭。”

他點瞭全套的英式早餐,外加一份吐司和兩壺茶。他摸索瞭一下口袋,想必在找煙,然後他裝模作樣地小聲說忘帶手機瞭。

他說:“我也不想把你扯進這件事中。”

“不,你樂在其中。”

“好吧,是有點。”他眼角帶著笑意,卻一點也沒有沾沾自喜的意味。他完全沒有前天晚上的不耐煩,而是更輕松自在,沉著冷靜。

“奧洛克林教授,你知道怎樣才能當上偵緝探長嗎?”

“不知道。”

“以前看的是你破瞭多少案,抓到瞭多少犯人。現在呢,則完全取決於你收到過多少投訴,越少越好,還取決於你能不能在預算內把案破瞭。我太過時瞭。自從《警察與刑事證據法》實施以來,像我這樣的警察就很難生存下去瞭。

“現在他們說,警察要積極破案。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這意味著給一宗案件分配的探員數目,取決於這起案件能不能在報紙頭條占一席之地,能不能引起轟動。現在好像是媒體在搞調查,而不是警方。”

“我還沒在報紙上看到這起案子的相關信息。”

“因為大傢都覺得,受害者是個妓女。如果發現她是他媽的弗洛倫斯·南丁格爾,或者是個公爵的女兒,我手下就會有四十個探員,而不是十二個瞭。助理警察局長會出於‘案情復雜的需要’親自帶隊。到那時,每份報道都要經過警察局的審查,每字每句都要得到他們的批準。”

“為什麼他們找你來負責這樁案子呢?”

“就像我剛才說的,他們覺得死者是個妓女。‘扔給魯伊斯就好瞭,’他們說,‘他會和幾個警探一起查個水落石出的,好好嚇唬嚇唬那些嫖客。’有人反對,他們也不在乎。我的檔案袋裡已經裝瞭一大堆投訴信瞭,多到內部事務處已經幫我多備瞭一個檔案櫃,專門用來放信。”

幾個日本遊客經過窗口,停下來看看黑板上的菜單,又看看魯伊斯,決定不在這傢吃瞭。服務員把早餐送過來瞭,刀叉用餐巾紙包著。魯伊斯在雞蛋上擠瞭點棕色醬料,再把雞蛋切碎。我盡量不去看他的吃相。

“你看上去好像有問題想問。”說話時,他的嘴巴裡塞得滿滿的。

“她的名字。”

“你也知道規矩。在確認屍體身份,通知死者傢屬前,我決不能把細節信息泄露出去。”

“我隻是覺得……”我把說瞭一半的話咽回瞭肚子。

魯伊斯抿瞭口咖啡,給面包抹上黃油。“她叫凱瑟琳·瑪麗·麥克佈賴德。上個月她剛滿二十七歲。她是一名社區護士,不過這個你早就知道瞭。根據她室友的說法,她這次來倫敦,是來參加一場工作面試的。”

即便早已猜到真相,但親耳聽到時,我依然大為震驚。可憐的凱瑟琳。在這一刻,我該告訴他瞭。我本應該立刻告訴他。我為什麼想給所有事都找個合理的解釋?我為什麼就不能想到什麼說什麼?

魯伊斯身體前傾,蓋過盤子,把西紅柿醬烘豆舀到烤面包一角上。他張開嘴,正準備把叉子往嘴裡送,手卻突然凝滯在半空。“你為什麼說,‘可憐的凱瑟琳’?”

我肯定把心裡話給說出來瞭。我的眼神暴露瞭我的想法。魯伊斯手一松,叉子“當啷”一聲掉在盤子上。憤怒和懷疑在他的腦海裡肆意穿行。“你認識她。”

這不是一句陳述,這是控訴。他生氣瞭。

“一開始,我沒認出她來。昨晚那幅速寫缺少特點,看著誰都像。我以為你們找的是一個妓女。”

“那今天呢?”

“她的臉腫脹得太厲害瞭。她傷得太重,都已經……都已經……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瞭。看到那些傷疤的時候,我才確定那就是她。她以前是我的病人。”

對於我這番解釋,他並不滿意。“您要再敢對我撒謊,教授,我會把我的靴子狠狠地塞進您的屁股,讓您鼻子都聞得到我鞋油的味道。”

“我沒撒謊。我隻是想確認一下。”

他一直盯著我。“如果我不問,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

“我肯定會找時間告訴你的。”

“對對對,是是是。”他把盤子推到桌子中間,“說,為什麼凱瑟琳是病人?”

“她手腕和大腿上的傷疤——那都是她自己割的。”

“她曾試圖自殺?”

“不是。”

我看到,魯伊斯正琢磨著這幾句話。我稍稍朝他傾身,試圖跟他解釋,當人被迷惑以及被負面情緒壓垮時會做何反應。有些人會酗酒。有些人會暴飲暴食,或毆打妻子,或踢貓泄憤。還有很多人會選擇把手貼在滾燙的烤盤上,或者用剃刀割開自己的皮膚,而且這類人的人數之多令人咋舌。

這是一種極端的應對機制。他們稱之為“把內部痛苦轉移到外部”。這類人發現把痛苦具象化,會讓它們變得更容易應對。

“凱瑟琳想應對的是什麼?”

“主要是自卑。”

“你是在哪裡遇到她的?”

“她在皇傢馬士登醫院當護士。當時,我是醫院裡的高級顧問醫師。”

魯伊斯攪動著茶杯裡的茶水,目不轉睛地盯著,仿佛它能告訴他什麼。突然,他把椅子往後一推,提瞭提褲子,站瞭起來。

“你真是個古怪的渾蛋,你知道嗎?”他往桌上扔瞭張五英鎊的鈔票。我跟著他走到外面。他沿人行小道走瞭幾十步,又轉身面向我。“行,你告訴我,我現在調查的到底是一樁謀殺案,還是自殺案?”

“她是被人謀殺的。”

“這麼說,她是被逼這麼做的——把自己割成那副模樣?除瞭她的臉,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她曾被人綁住,塞住嘴巴,或被迫割爛自己的身體。你能解釋解釋,這是怎麼回事嗎?”

我搖瞭搖頭。

“哦喲,你不是心理醫生嗎!你應該能理解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才對啊!我隻是一個警探,這已經他媽超出我的理解范圍瞭。”

《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