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查莉出生,我就再也沒喝醉過。喬克自作主張,幫忙把我的那份也喝瞭,畢竟,一個聰明理智、有責任心的父親,絕不能喝得爛醉如泥回傢。
買瞭新車,你就要戒酒,買瞭新房,你就喝不起酒,但為初生的寶寶幹杯時,情況就不太一樣瞭。那天我喝瞭很多,出租車剛開到大理石拱門附近,我便在車裡大吐特吐起來。
就連喬克告訴我,我得瞭帕金森的那天,我都沒有喝酒,而是出去睡瞭個女人。宿醉沒有持續很久。那晚之後,我還時常感到內疚。
今天中午,我喝瞭兩杯伏特加——我第一次喝這麼多。我感覺自己醉瞭,因為我滿腦子都是凱瑟琳·麥克佈賴德的樣子,趕也趕不走。我看到的不是她的臉,而是她裸露的屍體,毫無尊嚴的屍體:沒穿內褲,甚至連一塊遮羞佈都沒有。我想保護她。我不想讓她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現在,我理解魯伊斯瞭——理解的不是他說的話,而是他當時的神情。她不是死於某人的一時沖動,也不是有人出於貪婪或者妒忌,在廚房中將她殺害。凱瑟琳·麥克佈賴德遭受瞭慘無人道的折磨。她往自己身上割的每一刀,都像鬥牛士助手插進牛頸的倒鉤,讓她精疲力竭地死去。
一九八七年,美國心理學傢丹尼爾·韋格納做瞭一個著名的有關思想抑制的實驗。這個測試可能來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作。韋格納召集瞭一群人,叫他們不要去想一隻白熊。如果測試者腦海裡出現瞭白熊,就要響鈴。不管多麼努力,沒有一個人能抑制住這個想法超過幾分鐘。
韋格納提出,人腦中有兩個互相對抗的思考過程。一個讓我們竭力去想白熊以外的所有東西,而另一個則會讓我們竭力不去想的東西緩緩滲入腦海。
凱瑟琳·瑪麗·麥克佈賴德就是我的白熊。我無法把她從腦海中趕走。
我本應中午就回傢,再取消掉下午的預約。但我沒有那麼做,而是在辦公室裡等博比·莫蘭來就診。他又遲到瞭。米娜把他帶進來時,對他態度敷衍,冷冰冰的。已經六點瞭,她想早點回傢。
“我一點也不會想和你的秘書結婚。”他說,感覺有點不妥,又問瞭句,“她該不會是你的妻子吧?”
“不是。”
我示意他坐下。他坐下時,臀部的肉填滿瞭整張椅子。他攥著自己的外套袖口,看起來心不在焉,憂心忡忡。
“最近如何?”
“不用瞭,謝謝,我剛剛喝過瞭。”
我停頓瞭下,看看他有沒有意識到自己答非所問。他沒有任何反應。
“博比,你知道我剛剛在問你什麼嗎?”
“問我想喝茶還是咖啡?”
“不是。”
他的臉上閃過一絲疑惑。“但是你也準備這麼問我。”
“所以你是在讀我的心思嗎?”
他緊張地笑瞭下,搖瞭搖頭。“你相信上帝嗎?”他問。
“你相信嗎?”
“以前相信。”
“後來呢?”
“我找不到他。上帝應該無處不在才對。我的意思是說,他不應該跟我玩捉迷藏。”他掃瞭眼昏暗的窗戶上自己的身影。
“你喜歡怎樣的上帝呢,博比,是心存報復的上帝,還是寬宏大量的上帝?”
“心存報復的上帝。”
“為什麼?”
“人要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價。不能因為他們乞求原諒,或在臨終時懺悔,就毫無來由地赦免他們。做瞭錯事,必須受到懲罰。”
最後這句義正詞嚴的話,仿佛一枚掉在桌上的銅幣,令空氣都為之震顫。
“你在為什麼事情感到抱歉,博比?”
“沒什麼事。”他回答得太快瞭。他所有的肢體語言都在叫囂著,反對嘴巴說的話。
“當你發脾氣的時候,你有什麼感覺?”
“我感覺大腦在沸騰。”
“上一次有這種感覺是什麼時候?”
“幾周前。”
“發生瞭什麼事?”
“沒事。”
“誰讓你生氣瞭?”
“沒人。”
向他直截瞭當地提問毫無意義,他隻會裝傻,裝聽不見。我改變瞭策略,跟之前一樣,讓他慢慢積累情緒,最後徹底爆發,像從山上滾下的巨石。我還記得那一天——十一月十一日,因為那天下午他爽約瞭。我問他,他是什麼時候醒過來的,他早餐吃瞭什麼,他什麼時候離開的傢門,我慢慢把他逼到他失控的那個點。他坐地鐵去瞭倫敦西區哈頓花園的一傢珠寶鐘表店。他和亞姬準備在春天結婚。博比本來都安排好瞭,去珠寶店領結婚戒指。結果,他和珠寶店的人大吵瞭一架,氣沖沖地離開瞭。當時天在下雨。他快遲到瞭。他站在霍爾本廣場,想叫一輛出租車。
說瞭這麼多後,博比突然又退縮瞭,改變瞭話題。“你覺得,老虎和獅子打架,誰會贏?”他不帶感情地問。
“為什麼問這個?”
“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老虎和獅子不會打架。它們住在世界上不同的地方。”
“我知道,但如果它們真的打瞭起來,你覺得誰會贏?”
“這個問題毫無意義。空洞愚蠢。”
“心理醫生不就愛幹這種事嗎——問沒有意義的問題?”就因為這麼一個問題,他的舉止來瞭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他突然變得又自大又好鬥,邊說話邊拿手指戳我。“你不是總愛問別人在一些假設情境下會怎麼做的問題嗎?怎麼不來問我?問啊!‘如果我是影院裡面第一個註意到有火苗在燃燒的人,我會怎麼做?’你不就愛問這種問題嗎?我會去滅火嗎?還是去找影院經理?還是會疏散大樓?我知道你們這種人是幹什麼吃飯的。別人給你一個正常的回答,你卻想盡法子,逼一個理智的人看起來像個瘋子。”
“你是這麼覺得的嗎?”
“是知道。”
他描述的是精神狀態檢查。顯然,以前有別的醫生用這種方法評估過博比,但他的醫療記錄裡根本沒提過這一點。每次我對他施壓,他就會表現出敵意。是時候再給他添一把火瞭。
“讓我來跟你說說我知道什麼,博比。那天出瞭一件事。你被激怒瞭。那天你過得很糟心。是因為珠寶店的人嗎?他幹瞭什麼?”
我的聲音尖銳又無情。博比哆嗦瞭一下,怒發沖冠。“他就是個渾蛋騙子!他弄錯瞭結婚戒指上的刻字。他拼錯瞭亞姬的名字,卻怪在我頭上。他說我給他的名字本來就是錯的。那渾蛋還想加收我一筆錢。”
“你做瞭什麼?”
“我把他的櫃臺玻璃砸爛瞭。”
“怎麼砸爛的?”
“用拳頭。”
他舉起手給我看。他的整個手掌下緣已然變色,覆滿瞭淺黃色和紫色的淤傷。
“後來發生瞭什麼?”
他聳瞭聳肩,搖瞭搖頭。這不是事情的全部。他肯定還隱瞞瞭什麼。在上一次的治療中,他提到瞭要懲罰“她”——懲罰一個女人。那肯定是他離開珠寶店之後發生的事情。他站在大街上,怒氣沖沖,腦子在沸騰。
“你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哪裡?”
他迅速地眨瞭眨眼睛。“音像店,她剛從店裡出來。”
“那時你在幹什麼?”
“排隊打車。那時天在下雨。她搶瞭我的出租車。”
“她長什麼樣?”
“我不記得瞭。”
“她年紀多大?”
“我不知道。”
“你說她搶瞭你的出租車——你跟她說過什麼嗎?”
“我覺得沒有。”
“你做瞭什麼?”
他哆嗦瞭一下。
“她當時跟別人在一起嗎?”
他掃瞭我一眼,猶豫瞭一下。“你什麼意思?”
“她當時跟誰在一起?”
“一個小男孩。”
“那男孩多大?”
“五六歲吧。”
“當時他在哪兒?”
“那女人拽著他走路。他在尖叫。我是說,真的是在大聲尖叫。她努力裝作沒聽到。她就像在拖著一個死沉死沉的重物,拖著他往前走。那孩子一個勁地尖叫。我在想,她為什麼就不能跟孩子好好說話呢?她怎麼能任由自己的孩子尖叫呢?他顯然承受著極大的痛苦,或者說驚恐。周圍人無動於衷。我氣壞瞭。他們怎麼能就這麼站著,袖手旁觀呢?”
“誰把你氣壞瞭?”
“所有人。他們的漠不關心把我氣壞瞭。那個女人對孩子的漠視把我氣壞瞭。我也討厭那個小男孩,然後被這樣想的自己氣壞瞭。我隻想讓他閉嘴,不要再尖叫瞭……”
“你幹瞭什麼?”
他的聲音低瞭下來,變成耳語。“我想讓那個女人叫孩子不要再尖叫瞭。我想讓她聽他說話。”他閉上瞭嘴巴。
“你跟她說話瞭嗎?”
“沒有。”
“後來呢?”
“出租車的車門開著,她把他推瞭進去。那孩子拼命蹬腿。等孩子上瞭車,她也擠瞭進去,轉身準備關門。她的臉就像一副面具……你知道吧,毫無表情。她把胳膊往後一甩,砰!她一肘子砸到瞭他的右臉上。他向後癱倒……”
博比停頓瞭一下,然後又似乎要繼續講下去。他閉上瞭嘴。沉默彌漫開來。我沒有打擾他,任由沉默鉆進他的大腦——鉆進他思緒的犄角旮旯。
“我把她從出租車裡拽瞭出來。我抓住她的頭發,把她的臉往車窗上撞。她摔倒瞭,想滾到一旁避開我,但我死命踹她。”
“你覺得,你當時是在懲罰她嗎?”
“當然瞭。”
“這是她罪有應得的嗎?”
“當然瞭!”
他直勾勾地盯著我——面如白蠟。那一刻,我的腦海裡浮現出一個孩子孤零零地站在操場角落裡的身影,他肥胖不堪,高得出奇,被人喚作“果凍屁股”“豬油桶”;對這個孩子來說,世界不過是一個空曠的無人之境。這個孩子希望所有人都看不到他,卻又偏偏被上天詛咒,走到哪兒都那麼顯眼。
“今天,我看到瞭一隻死鳥。”博比心神恍惚地說,“它的脖子斷瞭。有可能是被車撞死的。”
“有可能。”
“我把它從路上拿走。它的屍體還是暖的。你想過死亡嗎?”
“我覺得,死亡這件事每個人都想過。”
“有些人罪該萬死。”
“那你覺得哪些人該死,應該由誰來決定?”
他苦笑一聲。“反正不是你這種人。”
這次治療時間比預期長,米娜早已回傢,跟貓玩去瞭。旁邊的辦公室大多已房門緊鎖,浸在黑暗中。清潔工們穿過走廊,清空垃圾箱,手推車蹭過壁腳板,把板上的油漆蹭瞭下來。
博比也已離開。但當我凝視著昏暗的窗子時,我仍能想象出他那張汗津津的臉,上面還沾著幾滴那個可憐女人的血。
我真應該預料到這種情況。他是我的病人,我的責任。我知道,我不可能抓住他的手,逼他來見我,但即便知道這一點,我也絲毫不覺得寬慰。說到被店員敲竹杠的那一段時,博比都快哭出來瞭,比起被他襲擊的女人,他還是更為自己的遭遇感到難過。
對我的一些病人,我總是想關心,卻關心不起來。他們花九十英鎊來我這兒,卻隻是盯著自己的肚臍眼,或者抱怨一些跟我說沒用,要跟愛人說的事情。博比跟他們不一樣。我不知道為什麼。有時候,他木訥得像個生活不能自理的人,但他的自信和才智卻又能令我暗暗吃驚。他會對不該發笑的事情發笑,會毫無征兆地情緒爆發,他藍玻璃般的眸子既暗淡又冷冰冰的。
有時,我覺得他在等待著什麼——仿佛崇山將移,或九星將連成一線。一旦事情就位,他就會告訴我,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等不到那一刻。我現在就要知道他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