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莉安娜和查莉在樓下看電視。我坐在閣樓地板上,在裝著舊案例筆記的箱子裡翻找凱瑟琳·麥克佈賴德的文件。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或許我想讓她在我腦海中復活,這樣我就能問她問題瞭。
魯伊斯不信任我。他覺得我在隱瞞什麼。我真應該早點告訴他,我真應該把一切都告訴他。但就算我說瞭,事情也無法挽回。凱瑟琳已經死瞭,死人不能復生。
所有筆記本上都標有年月,方便尋找。凱瑟琳的數據記錄在其中兩本裡,它們的封面是暗綠色的,書脊上的斑點是蠹魚[1]大肆啃噬後留下的痕跡。
我打開樓下書房裡的燈,開始讀以前的筆記。A4紙上畫著整齊的並行線,寬大的頁邊上記錄瞭每次的預約日期和時間。評估細節、醫學筆記和觀察結果都在上面。
我回憶中的凱瑟琳是怎樣的呢?我仿佛還能看到她,穿著淺藍色制服,衣領和袖子上繡著深藍色鑲邊,在皇傢馬士登醫院的走廊裡漫步。她朝我招手,臉上帶著微笑。她的腰帶上總是掛著鑰匙環。大多數護士都會穿短袖制服,但凱瑟琳不一樣,她愛穿長袖。
一開始,我和她不過是點頭之交,對我來說,她隻是偶爾會在走廊或者咖啡店碰面的同事罷瞭。她剪瞭一頭短發,發型像個男孩子,額頭高高的,嘴唇很飽滿,身上有種中性美。她會緊張得把頭歪到一邊,從來不敢正視我。我好像經常能碰見她,特別是我離開醫院的時候。過瞭一段時間,我發現是她在故意制造偶遇。
終於有一天,她開口問我能不能聊聊。過瞭好幾分鐘,我才意識到她隻想作為患者咨詢一下。我給她安排好預約,第二天她如約就診。
從那次開始,她每周都見我一次。她會把一條巧克力棒放到我桌上,在銀色錫紙上掰碎巧克力,就像孩子們在分糖吃。她每吸完一根薄荷味的煙,就吃塊巧克力。
“你知道你的辦公室是整傢醫院唯一可以吸煙的地方嗎?”她告訴我。
“我猜這就是為什麼那麼多人愛找我吧。”
她那時二十歲,通情達理,是個唯物主義者。她還和一個醫院職員關系曖昧。雖然不知道她的對象是誰,但我懷疑他已經結瞭婚。她有時會說“我們”,意識到自己說漏嘴,又改口稱“我”。
她很少笑。她總是歪著頭,用一隻眼睛看著我。
我懷疑她以前也看過心理醫生。她提的問題都很清晰準確。她知道病史采集和認知療法是怎麼一回事。她這麼年輕,不可能懂這些心理醫學的知識,所以我覺得她以前一定接受過心理治療。
她說,她覺得自己毫無價值,無足輕重。她和傢人很疏遠,分居已久,她嘗試過彌補傢庭關系,又怕“糟蹋傢人的完美生活”。
她邊說邊吃巧克力,偶爾把手伸進款式老套的長袖裡撓撓皮膚。我覺得她有所隱瞞,但我隻能等她信任我的時候再告訴我。
到瞭治療的第四個階段,她終於緩緩卷起袖子。向我展示傷疤,她有點尷尬,但同時我也感受到瞭她的挑釁和沾沾自喜。她想讓我為她深深的傷口感到震驚。這些傷口就像生命地圖,我可以從上面讀出她的經歷。
凱瑟琳十二歲的時候第一次自殘。她的父母十分厭惡對方,提出離婚。她感覺自己被夾在中間,像一個被兩個小孩爭奪拉扯的洋娃娃。
她用紙巾包著鏡子,對著桌角砸碎瞭它。接著,她用一塊碎玻璃劃破瞭自己的手腕。鮮血給瞭她滿足感。她不再感到脆弱無助。
她的父母把她抱進車裡,載她去醫院。一路上,他們為誰該對女兒的傷負責爭執不休。凱瑟琳內心很平靜。她在醫院裡過夜,臨睡前她撫摸自己的傷口,親瞭親它,說瞭聲“晚安”。
“我終於找到瞭自己可以控制的東西。”她告訴我,“我可以決定我要劃多少刀,要劃多深。我喜歡疼痛。我渴望疼痛。我活該。我知道我有受虐傾向。如果你見過我的前任就會明白,或者你聽下我做的都是些什麼夢。”
她從來都不承認自己在精神病院待過,也不承認接受過集體心理治療。她隱瞞瞭自己大部分過去,特別是和傢人相關的經歷。有很長一段時間,她不再自殘。但是復發之後,她更狠心地懲罰自己,傷口越切越深。她大多在手臂和大腿上動刀,因為那裡的傷口能用衣服遮住。她還發現,用乳霜和繃帶可以淡化疤痕。
如果傷口需要縫針,她就去事故急救中心,那裡離馬士登醫院很遠。她不敢冒險在馬士登醫院縫傷口,怕丟瞭工作。在急救中心,她會告訴分診護士一個假名,有時也會假裝自己是外國人,不會講英語。根據以往的經驗,她十分瞭解護士和醫生是怎麼看待自殘者的。他們覺得自殘者就是想引人註目,還要浪費別人的時間。給他們縫針的時候,醫生常常連麻藥都不打。他們對待自殘者的態度就是,“你不是愛疼嗎?那就再讓你享受一下。”
但這些都沒能改變凱瑟琳的自殘行為。她要靠流血,擺脫麻木空虛的感覺。我的筆記本上還寫著她說過的話:“我感覺自己充滿瞭活力。我感覺平靜。一切盡在掌控。”
書頁間夾著幾塊深棕色的巧克力碎片。她愛把巧克力掰碎,扔到書頁上。她不喜歡我記筆記。她想我聽她說話。
為瞭不讓她再流血,我給她推薦瞭幾個替代方案。要感受疼痛不一定非得拿刀割自己,她可以在手裡握一塊冰,嚼滾燙的辣椒,或者往生殖器上抹鎮痛油。這些疼痛不會在身體上留疤,也不會帶來愧疚感。等我們打破瞭她的思維死循環,我們便能幫她建立新的、不傷害身體且不那麼暴力的心理應對機制。
幾天後,七月十五日,凱瑟琳在腫瘤病房找到瞭我。她臂彎裡捧著一大包紙,緊張地左右張望。我看到她眼裡閃過瞭某種不可名狀的異樣。
她示意我跟她走進一個小凹室,接著把那包紙扔到地上。我好一會兒才註意到,她開襟毛衣的袖子裡塞滿瞭面巾紙和紙巾。鮮血滲透瞭層層紙巾和衣服佈料。
“求求你千萬別讓他們發現。”她說,“我真的很抱歉。”
“你這種情況一定要去急診室。”
“不行!求求你瞭!我要保住這份工作。”
我的腦海裡有數千個聲音在告訴我,我要怎麼做。我把它們通通忽略。我讓凱瑟琳去辦公室裡等我,自己則去找瞭些縫線、針、蝴蝶夾、繃帶和抗生素軟膏。我拉上百葉窗,鎖上門,給她前臂縫針。
“縫得不賴嘛!”她說。
“以前練過。”我給她的傷口塗瞭抗菌劑,“怎麼弄成瞭這樣?”
“我想喂熊來著。”
我沒有笑。她一臉懊悔。“我和別人打架瞭。我不知道該懲罰那個人,還是懲罰我自己。”
“你男朋友?”
她眨瞭眨眼,強忍淚水。
“你用瞭什麼?”
“剃須刀片。”
“刀片幹凈嗎?”
她搖瞭搖頭。
“行瞭。從現在開始,如果你非要割自己,你必須用這些。”我遞給她一包裝在消毒容器裡的一次性手術刀。我還給瞭她一些繃帶、免縫膠帶和縫線。
“這些是我給你定的規矩。”我對她說,“如果你一定要傷害自己,那你隻能割一個地方……你的大腿內側。”
她點點頭。
“我會教你怎麼給自己縫針。如果你覺得你縫不好,那你一定要去醫院。”
她睜大雙眼。
“我不會逼你停止自殘,凱瑟琳。我也不會把這事通報給你的上級。但你必須盡你所能,控制好傷勢。我相信你。你不傷害自己,就算是報答我這份信任瞭。如果你感覺身體虛弱,你必須打電話給我。如果你做不到,還是割傷瞭自己,我也不會責怪你,或者輕視你。但同時,我也不會再來找你。如果你再割傷自己,我就一周不見你。這不是懲罰——這是對你的考驗。”
我看得出,她在認真考慮接受這份提議的後果。她仍是一臉恐懼,但她肩膀的動作出賣瞭她內心的寬慰。
“從現在開始,我們要限制受傷的程度,而你要對此負責。”我繼續說,“同時我們也會給你找到新的心理應對機制。”
我用枕頭示范怎麼縫針,給她上瞭一堂縫紉速成課。她開玩笑說,我在教她怎麼做個好妻子。她站起來,準備離開前,摟住瞭我。“謝謝你。”她埋進我的懷裡,緊緊地抱著我,我甚至能聽到她的心跳聲。
她走瞭,我坐在椅子上,呆望著紙簍裡浸透鮮血的繃帶。我想知道自己剛才是不是瘋瞭。我已經能想象到驗屍官義憤填膺地質問我,為什麼我會把手術刀交給一個喜歡自殘的年輕女子。他還會諷刺我,是不是也喜歡把火柴交給縱火犯,把海洛因交給癮君子。
但是我沒有別的辦法瞭,隻有這樣才可以幫到凱瑟琳。如果強制要求她停止自殘,她隻會變本加厲,覺得別人都想控制她的生活,為她做決定,她會覺得自己毫無價值,得不到他人的信任。
我給瞭她選擇的權利。希望她拿起刀片之前,可以想清楚為什麼要這麼做,衡量一下值不值得,也希望她考慮一下其他不傷害身體的應對方法。
之後的幾個月裡,凱瑟琳隻割傷過自己一次。她前臂的傷口愈合瞭。我給她縫合的時候,下手幹凈利落,對一個多年沒縫合過傷口的人來說,這算得上很瞭不起瞭。
我的筆記到這裡就結束瞭,其實我和她的故事還沒完結。當我回想起那些細節,我就尷尬得想回避,因為我本該預料到事情會發展成那樣。
凱瑟琳開始註重自己的外表。她和我預約的時間是在她下班後,她會換上便服,化好妝,噴點香水,故意不扣襯衫最上面的扣子。她的改變不明顯,都體現在這些微妙的細節裡。她問我空閑時間會做什麼。她說朋友給瞭她兩張電影票,問我想不想跟她一起去?
有一個老掉牙的笑話說,人們花錢看心理醫生,醫生問的問題和他們的伴侶問的差不多,伴侶卻不收錢。我們傾聽患者的問題,解讀他們的潛臺詞,給他們自信,教會他們喜歡真正的自己。
對像凱瑟琳這樣的女人來說,一個耐心傾聽,關心自己的男人魅力非凡,但有時候,她們會把醫生對患者的關懷錯當成私人的感情。
有一天,她突然親瞭我一下,我被嚇到瞭。當時我們在馬士登醫院的辦公室裡。我猛地推開她。她踉蹌著往後摔倒在地。她以為這是我們遊戲的一部分。“來糟蹋我吧,如果你想的話。”她說。
“我不想傷害你。”
“我一直都是個壞女孩。”
“你還不明白。”
“不,我明白。”她拉下裙子的拉鏈。
“凱瑟琳,你錯瞭。你誤解我瞭。”
我強硬的語氣終於讓她清醒過來。她站瞭起來,靠在我的書桌旁,裙子褪到膝蓋,襯衫也被完全解開瞭。吊帶絲襪掩蓋瞭她大腿上的傷痕。我們都很尷尬,她更是難堪。睫毛膏順著淚水流到她的臉上,她不管不顧,提著裙子跑瞭出去。
雖然她辭去瞭工作,離開瞭馬士登醫院,但那天發生的事給我留下的陰影,卻一直籠罩著我的職業生涯。常言道:“被拒女人之怒火,猶勝地獄烈焰。”
[1]蛀食織物、紙張等的小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