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穿過大廳時,博比·莫蘭攔住瞭我。他比平時更加衣冠不整,大衣上沾著泥巴,口袋裡裝著紙張,鼓鼓囊囊的。我尋思他是不是睡不著,或者在等待什麼可怕的事情發生。

他鏡片下的眼睛迅速地眨瞭眨,然後小聲地和我道歉:“我現在非見你不可。”

我瞄瞭眼他頭頂上方的鐘,說:“我還有其他病人——”

“求求你瞭!”

我應該拒絕。我不能同意讓沒預約的病人就診。米娜會氣瘋掉。其實,米娜本可以把我的大小事務管理得妥妥當當,但偏偏有些病人不預約就來找我,或者預約瞭又不來。她會說:“行李不是這麼收拾的。”我會表示同意,雖然我不是很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

我和博比一同上瞭樓,我讓他坐下後,重新安排好我早上的日程。給我造成瞭這麼多麻煩,他面露尷尬。他今天很不一樣——頭腦清醒瞭一點,開始活在當下。

“你問過我,我夢到瞭什麼。”他盯著兩腳間的一點。

“是的。”

“我覺得自己有點不對勁。我腦子裡總有一些念頭。”

“什麼念頭?”

“我會在夢裡傷害別人。”

“怎麼傷害他們?”

他神色悲哀地看著我。“我努力想保持清醒……我不想睡著。亞姬一直勸我睡覺。她不明白,為什麼我要在凌晨四點,裹著羽絨服在沙發上看電視。這都是因為我做的夢。”

“夢裡有什麼?”

“不好的事情——但這不意味著我是個壞人。”他坐在凳子的邊緣,眼睛掃來掃去。“我夢到一個穿紅裙子的女孩。我不想見到她,但她總是出現。”

“在你的夢裡?”

“是的。她隻是看著我——視線穿過瞭我,仿佛我不存在。她在大笑。”

他忽然雙目圓睜,像緊壓著的彈簧突然彈開,語氣也瞬間變瞭個調。他坐在椅子上,轉瞭個身,雙唇緊閉,雙腳交疊。我聽到,一個尖銳的女聲從他嘴裡冒瞭出來。

“好瞭,博比,不要撒謊。”

——“我不是碎嘴子。”

“他有沒有碰過你?”

——“沒有。”

“厄斯金先生可不想聽到這個回答。”

——“別逼我說。”

“我們都不想浪費厄斯金先生的時間。他大老遠地來這兒——”

——“我知道他為什麼要來。”

“親愛的,別用那種聲音和我講話。很不好聽。”

博比把他寬大的手插進兜裡,踢瞭踢地板。他的下巴抵著胸口,開始膽怯地呢喃。

——“別逼我說。”

“告訴他吧,然後我們就可以一起吃飯瞭。”

——“求求你,別逼我……”

他搖搖頭,整個身子都跟著搖瞭起來。他抬起頭,註視著我,眼裡閃過一道光,仿佛認出瞭什麼東西似的。

“你知道,藍鯨的睪丸跟大眾甲殼蟲車一樣大嗎?”

“不,我不知道。”

“我喜歡鯨魚。它們很容易畫,雕刻起來也很簡單。”

“厄斯金先生是誰?”

“我認識他嗎?”

“你剛剛提到瞭他的名字。”

他搖瞭搖頭,滿臉狐疑地望著我。

“他是你見過的人嗎?”

“我生於一個世界,現在卻陷進瞭另一個世界,快被吞沒瞭。”

“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能崩潰,不能崩潰。”

他沒有聽我說話。他的思緒轉得太快,已經沒法在一件事上停留超過幾秒。

“你剛剛在和我說你做的夢……夢裡有一個穿紅裙子的女孩。她是誰?”

“就是一個女孩。”

“你認識她嗎?”

“她的手臂上沒有衣服。她抬起手,用手指撩瞭撩頭發。我看到瞭她手上的傷疤。”

“那些傷疤是什麼樣的?”

“這又沒什麼關系。”

“這關系很大!”

博比把頭一歪,手指伸進襯衫袖口,從手肘滑到手腕。接著,他的目光重新落在我的身上。他的雙眼空洞無神。他是在說凱瑟琳·麥克佈賴德嗎?

“她手上的傷疤是怎麼來的?”

“她自己割的。”

“你怎麼知道?”

“很多人都會割自己。”博比解開襯衫袖口,緩緩卷起左前臂的袖子。他手掌朝上,伸向我。細長的白色傷疤雖然很淡,但確確實實是傷疤。“它們就像代表榮譽的勛章。”他低語。

“博比,聽我說,”我朝他靠瞭過去,“你對夢裡的女孩做瞭什麼?”

他的眼裡溢滿瞭恐懼,仿佛高燒般愈演愈烈。“我不記得瞭。”

“你認識這個女孩嗎?”

他搖瞭搖頭。

“她的頭發什麼顏色?”

“棕色。”

“眼睛呢?”

他聳瞭聳肩。

“你說,你在夢裡傷害過別人。你也傷害瞭這個女孩嗎?”

這個問題太直接,太咄咄逼人瞭。他以狐疑的目光看著我。“你這麼盯著我幹嗎?你在錄音嗎?你是想把我說過的話偷走嗎?”他左右張望。

“沒有。”

“好吧,那你這麼盯著我幹什麼?”

這時我才意識到,他說的是“帕金森病面具”。喬克提醒過我。他說,我的臉有可能會變得像復活節島上的石像一般冷漠呆板。

我把臉別到一邊,想再問他一遍,但博比的思緒已經飄到別的地方瞭。

“你知道嗎,1961年,橫豎倒過來寫都是一樣的嗎?”

“不,我不知道。”

“下一次出現這樣的年份,要等到6009年。”

“我要知道你夢到瞭什麼,博比。”

“No comprenderas todavia lo que comprenderas en el futuro.”

“這句話什麼意思?”

“這是西班牙語。‘此刻的你不會明白你終將明白的事情。’”他忽然皺眉,前額多瞭幾條抬頭紋,仿佛忘瞭什麼東西。接著,他滿臉迷惑。他已經不是思路中斷這麼簡單瞭——他忘瞭自己在這裡幹什麼。他看瞭看表。

“為什麼你在這裡,博比?”

“我總是有一些念頭。”

“什麼念頭?”

“我會在夢裡傷害別人。但這不是犯罪。這隻是夢……”

三十分鐘前,我們曾說過一模一樣的話。他已經完全忘瞭這之間發生的事情。

CIA有時會采用一種名為“愛麗絲夢遊仙境法”的審訊方式。這種方式得以成效,靠的是顛覆受審者的世界觀,將受審者眼裡一切熟悉、合乎邏輯的事物通通扭曲。審訊一開始,審問者會問一些聽起來很普通,但實際上荒誕不經的問題。如果嫌犯試圖做出回答,第二位審問者會立刻說一些毫不相幹的,同樣沒有邏輯的東西,將嫌犯打斷。

審問者會采取捉摸不定的行為和說話方式,可能話說到一半就變瞭,也可能時時都在變化。贊揚嫌犯時,他們會面帶怒容,威脅嫌犯時,他們又和顏悅色。他們會在不該發笑的時候發笑,說話時不停地打啞謎。

如果嫌犯願意配合,審問者便置之不理,但如果嫌犯不願意配合,審問者反而會加以褒獎——嫌犯根本不知道為什麼。同時,審問者還會操控審訊室的環境:把時鐘往前撥一點,又往後撥一點;一會兒開燈,一會兒又關燈;有時隔十小時才給嫌犯送餐,有時又每隔十分鐘送一餐。

想象一下,嫌犯日復一日地生活在這種環境裡。他與世隔絕,一切對他來說正常的東西都不復存在,於是,他會努力抓住記憶裡的一些東西。他可能會記錄時間,或者在腦海裡想象某個人的臉,某個地方。這些思緒就像聯結著他心智的細線,被逐漸撕碎、磨損,直到他再也分不清何為真實,何為不真實。

和博比聊天就是這種感覺。聽他毫無章法地從一件事說到另一件事,時不時冒出一些扭曲的押韻短詩和古怪的謎語,我已經快被逼到理智邊緣瞭。但同時,他話語間透露出的神秘,又讓我越陷越深,無法自拔,真實和幻覺間的界限逐漸模糊。

他再也不肯和我聊他的夢瞭。每次我問他那個穿紅裙子的女孩是誰,他便對我不加理睬。沉默無法再逼他說話。他把自己封閉瞭起來,任誰都無法觸碰到他。

博比離我越來越遠瞭。和他初次見面時,我看到的是一個非常聰慧、口齒伶俐、富有同情心的年輕人,關心著自己的生活。此刻,我看到的是一個在夢中施暴,還可能有精神病史的邊緣型精神分裂癥患者。

曾幾何時,我自認有把握治好他,可現在,他卻在光天化日之下毆打瞭一位女性,還向我承認他在夢中“傷害”他人。那個手上有傷疤的女孩又是怎麼回事?

深呼吸。回顧事實。不要強行把線索塞進謎題裡。每十五個人裡就有一個人曾傷害過自己,也就是說,每一間教室裡就有兩個這樣的孩子,每輛擁擠的公交車上就有四個這樣的人,每輛通勤列車上就有二十個這樣的人,每場阿森納主場比賽上就有兩千個這樣的人。

從事心理醫生工作十六年,我清清楚楚地知道,絕不要相信病人有什麼陰謀詭計,也絕不要試圖去聽他們聽到的聲音。如果一個醫生被自己要治的病害死,那這個醫生也就沒什麼用瞭。

《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