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查莉的學校很漂亮:喬治王朝時期風格的建築,堅實穩固,外墻佈滿紫藤。碎石英路從學校大門處開始拐彎,一直延伸到寬廣的石臺階。停車場看起來像路虎攬勝和梅賽德斯的賣場。我把我的梅特羅車停到街角。

這所學校正在舉辦一年一度的募捐晚宴和拍賣活動。大堂裡佈置著黑白氣球,酒席承辦人員在網球場支起瞭大帳篷。

請柬上要求與會者穿“稍正式的便裝”即可,但大多數媽媽都穿著晚禮服,因為她們很少出門,這個機會實在是難得。眾人圍在一個小有名氣的電視明星旁邊,後者正炫耀著自己健康黝黑的皮膚和一口光潔雪白的牙齒。等你把孩子送進昂貴的私立學校,你就會看到這種場面。和你擦肩而過的可能是外交官,或者電視競賽節目裡的主持人,還可能是個大毒梟。

今晚是我和朱莉安娜幾周以來第一次一起在晚上外出,但我絲毫沒有輕松自在的感覺,反而緊張不安。我不停地想象朱莉安娜和喬克見面時的場景。不知怎的,她知道我在對她撒謊。她什麼時候會跟我攤牌?自從確診瞭帕金森病,我的心情就變得很差,也不想和他人交流。或許我心中有愧吧。但更有可能的是,我悔不當初。這就是我為身邊的人“消毒”的方式。

我正在一點點失去對身體的掌控。一方面,我能接受這個現實。隻要我的思維仍然活躍,我就能好好地活下去。哪怕我的生活空間縮小到兩耳之間,我還能好好活著。但另一方面,我已經開始思念我尚未失去的東西。

這就是我的現狀——與其說是站在瞭人生的十字路口,毋寧說是走進瞭生活的死胡同。我有一個引以為豪的妻子,還有一個女兒,看著她的睡顏,我會幸福得哭出來。我今年四十二歲瞭,剛剛學會如何將直覺與知識合二為一,更好地診斷和治療病人。我的下半輩子在前方等著我——那將是我的黃金年代。不幸的是,雖然我的大腦很樂意陪我過完下半輩子,但是我的身體已經無力,或者說即將無力與我共行。我的身體離我而去的速度越來越快。這是我生活中僅存的定局。

慈善拍賣會進行瞭很久。每次都那麼久。主持人是一個專業的拍賣商,聲音聽起來像個演員,穿透力極強,即使不斷有人小聲交談,還是聽得一清二楚。每個班級會拿出兩件班級內創作的藝術作品拍賣——大多是把同學們顏色鮮艷的畫作粘在一起弄成的一幅拼貼畫。查莉的班級有一幅作品是馬戲團,另一幅畫上是一片海灘,海灘上有彩色的海邊臨時浴場,彩虹色的傘和冰激凌小攤。

“掛在廚房一定很好看。”朱莉安娜對我說,挽住我的手臂。

“請水暖工花瞭我們多少錢來著?”

她無視瞭我的問話。“那條鯨魚是查莉畫的。”

我仔細觀察那幅畫,註意到地平線上有一塊灰色隆起物。畫畫向來不是查莉的長項,不過我知道她很愛畫鯨魚。

拍賣會既能展現人性之美,也能暴露人性之劣。場面冷冷清清,比我和朱莉安娜這對有個獨生女的夫婦更投入的,隻有兩位糊塗又多金的祖父母。

我出價六十五英鎊買那幅沙灘畫。當拍賣槌落下,禮貌的掌聲響起時,那幅畫的價格已經漲到瞭七百英鎊。中標人是在電話裡和我們競拍的。你莫名覺得,自己仿佛置身於該死的蘇富比拍賣行。

我們回到傢時已是午夜後。保姆忘瞭打開前廊燈。黑暗之中,我被一堆銅管絆倒瞭,腳磕在臺階上,膝蓋上有一塊淤血。

“D.J.之前問我能不能把東西放在這兒。”朱莉安娜滿含歉意地說,“別擔心你的褲子。回頭我拿去泡一泡。”

“我的膝蓋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又不會死。”

我們去看瞭看查莉。她的床邊放著一圈毛絨動物玩具,一個個面朝外,好似守衛堡壘的哨兵。她將拇指挨在唇邊,側身熟睡。

我在刷牙,朱莉安娜站在我身後的梳妝臺旁卸妝。她透過鏡子看著我。

“你在外面有女人瞭嗎?”

我沒料到,這個問題竟問得如此隨意,頓時吃瞭一驚。我想假裝沒聽到她說話,但為時已晚。我停下刷牙的動作。我的停頓出賣瞭我。

“怎麼這麼問?”

她擦掉睫毛上的睫毛膏。“最近,我總感覺你人在心不在。”

“我最近很忙。”

“你還是想留在這個傢裡的,對不對?”

“當然瞭。”

她仍舊盯著鏡子裡的我。我避開她的目光,在洗手池裡沖洗牙刷。

“我們都已經不說話瞭。”她說。

我知道,接下來事情會演變成什麼樣子。但我不想讓事情朝那個方向發展。她會舉出翔實且豐富的例子,論證我失去瞭與人溝通的能力。她覺得,既然我是一個心理醫生,那我就應該會把自己的感受說出來,分析到底發生瞭什麼。為什麼?因為我沒日沒夜地研究他人的思維。每天回到傢後,單是幫查莉安排時間表,就已經逼近我的思考能力上限瞭。

朱莉安娜不一樣。她愛滔滔不絕,樂於向周圍人分享一切,最後解決問題。我害怕的不是和他人分享我的感受。我害怕的是一旦我開始傾訴,我便永遠停不下來。

我打住她的話頭。“結婚這麼久,要說的東西也少瞭,”我無力地說,“這叫心有靈犀。”

“是嗎?我現在在想什麼?”

我假裝沒聽到這句話。“我們已經習慣瞭彼此。這就叫‘親密’。”

“親不敬,熟生蔑。”

“不是這個意思!”

她從後面摟住我,雙手從我胸前移到腰際,十指相扣。“如果朝夕相處的和你一個人,遇到重要的事卻不肯和你促膝長談,那這樣的生活又有什麼意義呢?”她把頭抵在我的背上,“夫妻都會這樣做。這非常正常。我知道你的心裡很受傷。我知道你在害怕。我知道你在擔心,如果病情惡化,未來該怎麼辦……查莉和我該怎麼辦……但是,喬,你不可能擋在我們面前,憑一己之力對抗全世界。面對這些,即便是你也保護不瞭我們。”

我的嘴巴幹瞭,仿佛一場宿醉將至。這不是爭吵——這是夫妻間的相互洞察。如果我不回答,朱莉安娜必會填上無言的間隙。

“你到底在害怕什麼?你不會死的。”

“我知道。”

“對,上天待你不公。你沒做錯事,不應該受這種罪。但想想你擁有的——一座漂亮的房子,一份工作,一個愛你的妻子,一個崇拜你的女兒。如果這些加在一起,都比不過我們遇到的問題,那我們豈不是大難臨頭瞭?”

“我不想這一切改變。”我討厭自己軟弱無力的聲音。

“它們不一定要改變。”

“我知道你在觀察我,在我身上尋找病兆,看我哪裡顫抖,哪裡抽搐。”

“會疼嗎?”她突然問。

“什麼?”

“你的腿腳僵住、手擺不動的時候。”

“不疼。”

“我之前不知道。”她把拳頭放進我的手心,卷起我的手指,包住她的手。她讓我轉身,我們四目相對。“這會讓你感到難堪嗎?”

“有時吧。”

“飲食上有什麼要註意的嗎?”

“沒有。”

“那運動呢?”

“喬克說,運動有一定的幫助,但它不能阻止病情發展。”

“這個我也不知道,”她喃喃道,“你應該早點把這些告訴我。”她靠得更近瞭,嘴唇貼上我的耳朵。她的臉頰上掛著狀若淚滴的水珠。我輕撫她的頭發。

她的手順著我的胸口往下撫摸。事後,我們躺在床上,我望著她的胸脯隨心跳起伏。這是我們六年來第一次沒有挑日子做愛。

電話響瞭。

“奧洛克林教授?”

“我是。”

“這裡是查令十字醫院。很抱歉吵醒您。”這個醫生的聲音聽起來很年輕,我能聽出他聲音中的倦意。“您是不是有一位名叫博比·莫蘭的病人?”

“是。”

“警察發現他躺在哈默史密斯大橋對面的人行道上。他說他要見您。”

《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