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朱莉安娜翻瞭個身,把臉埋進我的枕頭,將被褥拉到身上。

“怎麼瞭?”她睡眼惺忪地問。

“有個病人出事瞭。”我往T恤上套瞭件長袖運動衫,開始找我的牛仔褲。

“你不會去的,對不對?”

“一會兒而已,我很快回來。”

凌晨這個點,我花瞭十五分鐘才到達富勒姆。透過醫院大門,我看到一個黑人清潔工正一邊跳著古怪的華爾茲,一邊推著地上的拖把和水桶。前臺坐著一個保安。他示意我走急診科入口。

塑料轉門後,人們散坐在候診室的各個角落,一個個看起來都疲憊不堪,心懷不滿。分診護士忙得不可開交。一個年輕的醫生出現在走廊,和一個大胡子男人爭論,後者的額頭上壓著一塊血淋淋的破佈,肩膀上還裹著一條毯子。

“如果你不肯坐下,那就準備在這兒等個通宵吧。”醫生說。他轉過身來,看著我。

“我是奧洛克林教授。”

過瞭一會兒,他才想起我的名字。他腦海中的記憶齒輪歸位瞭。這個醫生的一側脖子上有一塊胎記,他把白大褂的領子翻瞭起來,好遮住它。

幾分鐘後,我跟著這位白大褂走進一條空蕩蕩的走廊,從幾輛亞麻手推車和停放在此的擔架旁走過。

“他還好嗎?”

“主要是割傷和淤傷。估計是從一輛車或者自行車上摔下來瞭。”

“他入院瞭嗎?”

“沒有,但沒見到你,他死活不肯走。他一直在說什麼‘要把手上的血洗掉’。這就是為什麼我把他安排到瞭觀察室。我不想他嚇到其他病人。”

“腦震蕩嗎?”

“沒有。他很焦慮。警察覺得他可能有自殺傾向。”醫生回頭望向我,“令尊是外科醫生嗎?”

“傢父已經退休瞭。”

“我以前聽過一次令尊的演講。真是叫人印象深刻。”

“是。演講這方面,傢父確實很擅長。”

觀察室外面有一扇小小的觀察窗,與頭齊高。我看到博比坐在椅子上,挺直瞭背,兩腳觸地。他穿著沾滿泥漬的牛仔褲,一件法蘭絨襯衫,外面套著一件軍大衣。他拽著外套袖子,扯著一根松瞭的線,充血的眼睛呆滯地望著前方,目光聚焦在遠處的墻壁上,仿佛在欣賞一出隻有他能看到而別人都看不到的舞臺劇。我走進觀察室,他沒有轉頭。

“博比,是我,奧洛克林教授。你知道你在哪裡嗎?”

他點瞭點頭。

“你能告訴我發生瞭什麼嗎?”

“我不記得瞭。”

“你感覺怎樣?”

他聳瞭聳肩,還是沒看我。相較於我,他對墻壁更感興趣。我能聞到他衣服上散發出的汗味和黴味。除此之外,還有一股難聞的味道——一股我很熟悉的味道,但我一下想不起來。某種醫用試劑的味道。

“你在哈默史密斯大橋上做什麼?”

“我不知道。”他的聲音在發抖,“我摔倒瞭。”

“你還記得什麼?”

“我和亞姬上床,然後……有時,我實在無法承受孑然一身。你有過這種感覺嗎?我每時每刻都在被這種感覺折磨。我跟在亞姬身後,繞著房子踱步。我跟著她,一直在說我的事情。我告訴她,我在想什麼……”

他終於看向我瞭,愁容滿面,眼神空洞。我在另一個人臉上也見過這副表情。那是我的一位病人,他是一名消防員,曾眼睜睜地看著一個五歲小女孩被困在熊熊燃燒的汽車內,卻隻能聽著她淒厲的尖叫聲,心如刀絞。他救出瞭小女孩的母親和她尚在襁褓中的弟弟,卻再沒能重返火海。

博比問:“你聽過風車的聲音嗎?”

“是怎樣的聲音?”

“金屬碰撞的聲音,但當疾風襲來,風車葉片高速旋轉,快到一片模糊時,你會聽到空氣哀號的聲音。”他哆嗦瞭一下。

“風車是幹什麼用的?”

“它們讓萬物運轉。把耳朵貼在地上,你就能聽到它們的聲音。”

“你說的‘萬物’是什麼意思?”

“燈光、工廠、鐵路。沒有風車,一切都會停擺。”

“風車是上帝嗎?”

“你一無所知。”他不屑一顧地說。

“你見過風車嗎?”

“沒有。我不是說瞭,我能聽到它們。”

“你覺得哪裡能見到風車?”

“大海的中央,石油鉆塔這種巨型平臺上。它們從地球的中心——地核——抽取能量。我們消耗太多能量瞭。我們在浪費能量。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一定要關燈節能。不然的話,我們就會打破大自然的平衡。如果我們把地核裡的能量抽幹,地核就空瞭。那一刻,世界會坍縮。”

“為什麼說我們消耗瞭太多能量?”

“關燈,左、右、左、右。做正確的事。”他朝空氣敬禮,“我以前是一個右撇子,但我教會自己用左手……壓力越來越大瞭。我能感覺到。”

“哪裡有壓力?”

他拍瞭拍頭。“我碰過地核,蘋果核,鐵礦石。你知不知道,等比例比較的話,地球大氣比蘋果皮還薄?”

他說話時在刻意押韻——這是精神病語言的特征之一。他靠簡單的雙關語和遊戲文字,將腦中隨機冒出來的想法連接在一起。

“有時,我會夢到自己被困在風車裡,”他說,“到處都是旋轉的齒輪,閃閃發光的刀鋒,還有錘子敲擊鐵砧的聲音。那是地獄裡演奏的音樂。”

“這是你做的噩夢嗎?”

他壓低嗓門,鬼鬼祟祟地低語道:“我們當中,有人知道這一切是怎麼回事。”

“是怎麼回事?”

他往後一仰,對我怒目而視。他的雙眸粲然發亮。接著,他似笑非笑,表情詭異。“你知不知道,載人飛船飛到月球所需要的時間,比乘公共馬車穿越英格蘭的時間還短?”

“不,我不知道。”

他得意揚揚地嘆瞭口氣。

“你在哈默史密斯大橋上做什麼?”

“我躺在地上,聽風車的聲音。”

“當你進醫院的時候,你不停地說,你要把手上的血洗掉。”

他想起來瞭,卻一言不發。

“你手上的血是怎麼來的?”

“仇恨是件很正常的事。大傢心知肚明,但嘴上不說。別人傷害我,我就傷害別人,這很正常……”

他說的話毫無邏輯。

“你傷害瞭別人嗎?”

“想象一下,你把所有仇恨都裝進瓶子裡。一滴仇恨,兩滴仇恨,三滴仇恨……仇恨和其他液體不一樣,它不會蒸發,就像油。然後,有一天,你把瓶子裝滿瞭。”

“然後呢?”

“你必須把它倒掉。”

“博比,你傷害瞭誰嗎?”

“不然你還能怎麼擺脫仇恨?”他拽著法蘭絨襯衫的袖口,袖口上沾著些暗色的痕跡。

“那是血嗎,博比?”

“不是,那是油。你沒聽我說話嗎?這一切都和油有關。”他站起來,朝門口走瞭兩步。“我現在能回傢瞭嗎?”

“我覺得你最好在這裡待一陣子。”我盡量不露聲色地說。

他眼神懷疑地望著我。“為什麼?”

“昨晚,你經受瞭某種精神崩潰,或者叫記憶衰退。你可能經歷瞭什麼事故,或者摔瞭一跤。我覺得,我們要給你做一些測試,觀察一段時間。”

“在醫院裡嗎?”

“對。”

“普通病房?”

“精神病房。”

他立即聽出瞭我話裡的玄機。“去你媽的!你想把我關起來。”

“我們會把你視作自願接受治療的病人。如果你想的話,隨時可以離開。”

“別跟我耍花招!你覺得我是個瘋子!”他朝我咆哮。他想沖出去,某種無形的力量卻將他拉住瞭。或許,他在我身上投入瞭太多註意力。

從法律上講,我不能強行留住他。即便我有證據,我也無權強制博比入院治療,或者羈押他。精神病專傢、醫生和法庭手握此特權,但卑微的心理醫生一無所有。博比想走,我也攔不住他。

“你會來探望我嗎?”他問。

“會。”

他扣好衣服,點瞭點頭,表示同意。我陪他穿過走廊,同乘一部電梯。“你以前經歷過這種空白期嗎?”

“什麼是‘空白期’?”

“就是記憶裡有些時段憑空消失瞭。”

“一個月前經歷過。”

“你還記得是哪一天嗎?”

他點瞭點頭。“仇恨必須倒掉。”

醫院正門開瞭。走到門前臺階時,博比轉身,向我表示感謝。我又聞到瞭那股氣味。我知道它是什麼瞭,是氯仿。

《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