氯仿是一種無色液體,密度為水的一點五倍,氣味與乙醚相似,甜度為蔗糖的四十倍。它是一種主要用於工業的重要有機溶劑。
一八七四年,愛丁堡的蘇格蘭醫生詹姆斯·辛普森爵士第一次將其用作麻醉劑。六年後,在維多利亞女王分娩她的第八個孩子利奧波德王子時,英國醫生約翰·斯諾將氯仿獻給瞭女王,供她使用。
隻需在面罩或佈料上滴幾滴氯仿,便能在幾分鐘內產生用於外科手術的麻醉效果。患者會在十到十五分鐘內醒來,常常頭昏眼花,但很少會出現惡心或者嘔吐的情況。氯仿危險性極高,大約每三千個病例中便有一例會出現致命的心臟停搏……
我合上百科全書,把它放回書架,給自己留瞭一張便條。為什麼博比·莫蘭的衣服上會沾上氯仿?他打算拿這種工業溶劑,或者麻醉劑,幹什麼呢?我似乎記得,止咳藥和止癢膏裡有時也含有氯仿,但用量極少,不足以產生那麼獨特的氣味。
博比曾說他以前是快遞員。或許他送的貨裡有工業溶劑。等下一個療程,如果地面指揮能呼叫到湯姆船長[1],我會問問他。
樓下的地下室裡傳來“砰砰砰”的敲擊聲。D. J. 和他的學徒還在修鍋爐。據他所說,我們傢整個內部管道系統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有特殊癖好的瘋子修的,他的特殊癖好就是把管子扭成九曲十八彎。我們傢的墻壁裡仿佛藏著一件現代雕塑作品。天曉得這得花我們多少錢。
我在廚房裡倒瞭杯咖啡,和查莉並排坐在早餐吧臺上。她把從圖書館借的書靠在一盒麥片上。我的晨報則靠在橙汁旁。
查莉在跟我玩一個遊戲,遊戲內容就是模仿我做的一切。我咬一口吐司,她就跟著咬一口吐司。我抿一口咖啡,她也跟著抿一口茶。我試圖看夾在報紙縫隙間的新聞,她甚至連我歪頭看報的樣子也學得惟妙惟肖。
“你抹完橘子醬沒有呀?”她一邊在我面前揮手,一邊問。
“抹完啦。對不起。”
“你的魂被小精靈抽走啦。”
“小精靈向你問好呢。”
朱莉安娜從洗衣房走出來,梳瞭下額前一綹散亂的頭發。烘衣機在暗處隆隆作響。曾經,我們喜歡一起吃早餐,喝按壓式咖啡壺做出來的咖啡,互相分享讀到的晨間新聞。如今,她更喜歡讓自己忙個不停。
她把碗碟裝進洗碗機,把我的藥放到我面前。
“醫院出什麼事瞭?”
“我的一個病人摔瞭一跤。他沒事。”
她雙眉微蹙。“以後這些緊急求救的事就少接吧。”
“我知道。這次是特例。”
她拿起一塊四分之一大的吐司,咬瞭一口,開始幫查莉打包午餐盒。我聞到瞭她身上的香水味,留意到她穿瞭一條嶄新的牛仔褲和她那件最好看的夾克。
“你要去哪兒?”
“我有一場‘理解伊斯蘭教’的研討會要參加。答應我四點回來,別讓查莉一個人在傢。”
“不行啊。我有約瞭。”
她嗔怪道:“咱們又不能把她扔在這兒不管。”
“我五點能到傢。”
“行吧,我看看能不能找個保姆幫忙。”
我坐在辦公室裡,打電話給魯伊斯。電話裡,我隱約聽到瞭工業設備的聲音和潺潺的流水聲。他身旁應該是一條小溪。
我剛報上姓名,就聽到某種電子設備發出“咔嗒”一聲,甚是清晰。我尋思他是不是要把我們的談話錄下來。
“我想問問凱瑟琳·麥克佈賴德的事情。”
“嗯?”
“她身上有多少道傷口?”
“二十一道。”
“病理學傢有沒有在屍體上發現氯仿的殘留痕跡?”
“你又不是沒讀過報告。”
“裡面沒有提到這一點。”
“你想知道什麼?”
“這可能也不是什麼很重要的事。”
他嘆瞭口氣。“咱們做筆交易吧。隻要你以後別再為瞭問這些狗屁問題打給我,你那筆停車罰款,我也就一筆勾銷瞭。”
我還沒來得及說一聲“抱歉打擾你瞭”,便聽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咕噥瞭一句“謝謝,不勞你費神瞭”,隨即掛瞭電話。這個男人的溝通技巧跟殯儀師有一拼。
芬威克在我的候診室裡探頭探腦,不時瞥一眼他的勞力士金表。我們準備去梅費爾區一傢他最愛的酒店吃午餐。周日增刊上,這種檔次的酒店往往廣受好評,因為酒店裡總有一位喜怒無常、英俊瀟灑還和超模約會的主廚。據芬威克說,這裡還是廣為人知的名人聚集地,但似乎我在的時候,他們就不在。我確實在那裡見過一次彼得·奧圖[2]。芬威克叫他“彼得”,聽上去跟他很熟的樣子。
今天,芬威克顯得格外平易近人。走去酒店的路上,他問起瞭朱莉安娜和查莉。點餐的時候,他把整張菜單大聲朗讀瞭出來,對每一道菜評頭論足,就好像我是個文盲。我點瞭礦泉水,沒有點紅酒,他一臉失望。“我發過誓,中午不沾酒精。”
“這太不合群瞭。”
“有些人下午還要上班。”
侍者來到我們桌旁,芬威克一絲不茍地跟他交代,自己點的餐要如何烹制,甚至對烤箱的溫度以及要不要提前將肉嫩化這些細枝末節,都提瞭一番建議。倘若這位侍者不是傻瓜,他決不會把方才聽到的指示傳達給廚房。
“有沒有人和你說過,別去惹給你做飯的廚師?”我問。
芬威克迷惑不解地看著我。
“算瞭,”我說,“你讀大學的時候,肯定沒試過自己掙學費吧。”
“我有補貼啊,老同學。”
果然!
芬威克環視四周,尋找熟悉的面孔。我一直不是很確定,他幹嗎要找我出來吃午飯。十有八九,他會遊說我投資房地產,或者投資一傢生物技術創業公司。他對錢完全沒有概念,更重要的是,他根本不知道普通人掙的錢有多麼少,也不知道有多少按揭貸款等著他們償還。
芬威克向來不是我征求意見的人選,但既然他在這兒,談話也已陷入停滯,那我征求一下也無妨。
“問你一個假設性的問題,”我說著,把餐巾疊起來,又展開,“如果你懷疑自己的一個病人犯瞭重罪,你會怎麼做?”
芬威克神色警覺。他回頭看瞭一眼,仿佛擔心有人會無意間聽到我們的對話。“你有證據嗎?”他低聲問。
“證據倒沒有……更像直覺吧。”
“有多嚴重,這個罪?”
“我不知道。可能是最嚴重的那種。”
芬威克傾身向我,一隻手彎成杯狀,蓋在嘴邊,樣子可疑得不能再可疑。“老同學,你一定要報警瞭。”
“那醫生-患者保密協議怎麼辦?它是我行醫的最高原則。如果我的病人不信任我,我也幫不瞭他們。”
“這個原則在這裡不適用瞭。想想塔裡索胡的先例。”
塔裡索胡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一個大學生,他謀殺瞭住在加利福尼亞州的前女友。在一次治療中,他向他的心理醫生透露,他打算殺掉她。遇害女孩的父母控告心理醫生玩忽職守,最後贏瞭官司。
芬威克的鼻子緊張地抽動著,他還在說話。“如果你可以合理推斷,你的客戶向你表明瞭他將對某個第三方造成嚴重傷害的意圖,那你就有義務披露這部分保密信息。”
“沒錯,但如果他並沒有指明要威脅誰呢?”
“我覺得這並不重要。”
“不,這很重要。我們有義務保護目標受害人免受傷害,但前提是,病人向我傳達瞭他打算采取暴力手段的意圖,並且還指明瞭某一個人。”
“你在鉆牛角尖。”
“我沒有。”
“難道我們要放任一個殺人兇手在大街上閑逛嗎?”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殺人兇手。”
“一個人是不是殺人兇手,不應該讓警察來決定嗎?”
也許,芬威克是對的,但萬一我過早地下瞭一個錯誤的結論,那怎麼辦?保密性原則是臨床心理醫學不可或缺的部分。如果我未經博比同意,對外透露瞭我和他治療期間的細節,我便違反瞭數十條規定。我可能會受到協會的紀律處分,還可能面臨訴訟。
我有多大把握認定,博比是一個危險人物?他毆打瞭出租車裡的女人。除此之外,我還聽他神經兮兮、冗長含混地講過一些有關風車和一個夢中女孩的事。
芬威克將杯中紅酒一飲而盡,又要瞭一杯。他真的很享受這種仿佛在當秘密間諜的感覺。我估摸,平時應該沒什麼人征求他的意見。
我們的飯菜上桌瞭,話題從保密性原則回到瞭我們熟悉的領域。芬威克和我聊瞭聊他最近的一些投資,以及假日安排。我感覺,他正把談話引向某個方向,卻又找不到恰當的時機,能讓他自然而然地轉移到那個話題上。等我們喝完咖啡,他終於決定單刀直入。
“有件事我想拜托你一下,喬。我不是那種愛麻煩別人的人,但我還是想麻煩你一件事。”
我的大腦已經開始自動思考如何拒絕。我實在想不出,芬威克能有什麼事會需要我幫忙。
這番請求仿佛一塊壓在他胸口的巨石,令他憂心忡忡,一句開場白重復瞭好幾遍。最後,他解釋說,他準備和他交往已久的女友傑拉爾丁結婚瞭。
“真有你的!恭喜啊!”
他抬手打斷瞭我。“對,呃,我們打算六月在西薩塞克斯郡舉行婚禮。她的父親在那兒有一座莊園。我想問你……那個……就我想說的是……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你願意做我的伴郎,我會感到非常榮幸。”
有那麼一會兒,我擔心自己可能會笑出聲。我和芬威克一點都不熟。雖說我和他的辦公室相鄰,共事瞭兩年,但除瞭偶爾一起吃頓午餐,我和他沒有任何來往,從未打過一局高爾夫或網球。我依稀記得,我在一場辦公室裡舉行的聖誕派對上見過傑拉爾丁。在那之前,我一直懷疑,芬威克會不會是一個老派的單身花花公子。
“肯定還有人比我……”
“啊,是,這個自然。我隻是覺得……那個,我隻是覺得……”芬威克拼命眨眼,萬念俱灰。
這一刻,我明白瞭。雖說芬威克總愛顯擺自己認識哪個名人,還成功躋身上流社會,常常一副神氣十足的樣子,但他一個朋友都沒有。不然,他為什麼會選我當他的伴郎呢?
“我當然願意,”我說,“隻要你覺得沒問題……”
芬威克激動得不行,我覺得,他要沖上來擁抱我瞭。他把手伸過飯桌,抓住我的手,使勁搖晃。他的笑容是那麼的可憐,可憐得像一條流浪狗,讓我想把他帶回傢。
回辦公室的路上,他提瞭一堆我們能一起做的事情,包括置辦一場單身漢派對。“咱們可以用一些你開講座換來的優惠券嘛。”他靦腆地說。
我突然想起,八歲那年,我去寄宿學校上學的第一天學到的道理。第一個上臺自我介紹的孩子,擁有的朋友最少。芬威克就是那個孩子。
[1]“地面呼叫湯姆船長”是英國著名搖滾歌手大衛·鮑伊廣為人知的歌曲《太空怪人》(Space Oddity)中的一句歌詞。歌曲講瞭湯姆船長駕駛飛船,因無法聯系到地面控制中心而迷失在宇宙中的故事,諷刺瞭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在毒品泛濫的社會中迷失自我、沉淪放縱的人。這裡可以理解成“如果博比神志清醒”。
[2]愛爾蘭著名演員,憑借《阿拉伯的勞倫斯》一片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