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黑色出租車把我送到瞭櫻草山大道,我還要走四分之一英裡才能到傢。我頭暈腦漲,但體內湧起的一股冰冷且勢不可擋的力量,將我的疲憊一掃而空。

我徒勞地想保護身邊的人免遭傷害,我不知道是什麼、是誰要傷害我們,而此刻,我的努力業已淪為笑柄。某人正在某處嘲笑我呢。看看這個蠢貨!原來我一直都被別人玩弄於股掌之中。“一日之晨,細嗅玫瑰。”這是喬克常和我說的一句話。行吧,現在我算是懂瞭——以後隻會一天比一天糟。

我走到街尾,停住腳步,整理瞭下衣服,一邊留心凹凸不平的鋪路石,一邊快步向前走。我望見瞭不遠處的房子,樓上一片漆黑,隻有主臥和一樓的浴室亮著燈。

我註意到瞭什麼,趕緊停瞭下來。馬路對面梧桐樹的陰影裡,我看到瞭手表反射的微光,某人抬手看瞭眼時間。那點光亮很快就消失瞭。沒有人移動。不管是誰戴著那隻手表,我很確定,他一定在伺機而動。

我蹲在路邊的車後,從一輛車移向另一輛,從引擎蓋後探出頭來。我隻能看到對面的陰影中站著一個人。還有一個人坐在車裡。香煙末端的紅光照亮瞭他的嘴唇。

這些人都是魯伊斯派來的,正在等我。

我往回走,盡量躲在陰影裡,轉過街道,原路返回,然後繞到房子後面。我看到瞭富蘭克林的房子,他傢就在我傢後面。

我從側門跳瞭進去,躲開從窗戶透過來的方形亮光,穿過他們傢的花園。黛西·富蘭克林正在鼓搗廚房的爐子,有兩隻貓鉆進她的裙底。說不定她裙子底下罩著貓的一傢。

我走向花園昏暗角落裡的一棵枝幹扭曲的櫻桃樹,爬瞭上去,一隻腳跨過圍欄,另一隻腳卻僵住瞭,沒有跟著跨過去。我重心前傾,隻掙紮瞭那麼一下,便直直地掉瞭下去,揮舞著手臂,一頭紮進瞭肥料堆。

我一邊咒罵著,一邊手腳並用地爬瞭出來,手掌壓碎瞭幾隻蝸牛。光從法式玻璃門的縫隙裡溢出,朱莉安娜坐在廚房的桌子旁,用毛巾包裹住她剛洗完的頭發。

她的嘴唇在動。她在和別人講話。我伸長脖子想看看是誰——我趴在巨大的意大利橄欖木罐子上,差點把它打翻,還好及時抱穩瞭它。

一隻手伸瞭過去,和她十指相扣。是喬克。我想吐。她把自己的手抽走瞭,像打淘氣的孩子一樣,打瞭一下他的手腕。然後,她走到廚房的洗碗機前,彎腰把咖啡杯放進去。喬克盯著她的一舉一動。我想用針戳瞎他的雙眼。

我從來不是一個善妒的人,但是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想起瞭以前一個總是幻想失去妻子的病人。他的妻子身材很好,他無時無刻不在幻想男人盯著她的胸部看。漸漸地,他感覺她的胸部越來越大,上衣越來越緊。她的每一個動作都能讓他硬起來。這聽起來很荒唐,但他就是這麼覺得。

喬克喜歡胸大的女人。他的兩位前妻都做過隆胸手術。如果有錢能買到大胸,為什麼要滿足於貧乳?

朱莉安娜上樓吹頭發。喬克在皮上衣的口袋裡摸索著什麼,他的影子映在法式玻璃門上,然後走瞭出去。屋外的礫石在腳下嘎吱作響。打火機亮瞭一下。雪茄煙頭在燃燒,隻有煙,沒有火焰。

我從下面一腳踹到他腿上,他向後一跌,重重地摔倒在地,雪茄爆出一團火星。

“喬!”

“滾出我的房子!”

“老天爺!要是這件毛衣燙出瞭焦痕——”

“離朱莉安娜遠點!”

他退到一旁,企圖坐起來。

“坐下!”

“你鬼鬼祟祟地在這裡幹嗎?”

“因為警察在外面。”我理所當然地說,似乎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他盯著雪茄,思考要不要再次點燃它。

“你和凱瑟琳·麥克佈賴德搞婚外情!她的簡歷上有他媽的你的名字!”

“冷靜,喬。我不知道你在——”

“你和我說你不認識她。可那晚你分明見過她。”

“沒有。”

“你們約好瞭見面。”

“無可奉告。”

“‘無可奉告’是什麼意思?”

“就是‘無可奉告’。”

“胡說!你約瞭她見面。”

“我沒去。”

“你在撒謊。”

“那好,我是在撒謊。”他挖苦地說,“喬,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

“別浪費我的時間瞭。”

“你想我說什麼。和她上床確實不賴。我是約瞭她,但我沒去見她。就是這樣。別想著說教我。你上瞭一個妓女。你沒資格跟我談道德。”

我一拳打過去,但這次他有所防備,閃到一邊,一腳踢向我的腹股溝。我感到一陣劇痛,雙膝一軟。他趕緊扶住我,我的額頭抵在瞭他的胸脯上。

“喬,這些都不重要。”他輕聲對我說。

我大口喘氣,怒氣沖沖地低聲道:“當然重要。他們覺得是我殺瞭她。”

喬克扶我站好,我拍開他的手,退後瞭一步。

“他們覺得我和她有一腿。你可以告訴他們真相是什麼。”

喬克眼神狡黠。“據我所知,你也上過她。”

“那是胡扯,你知道的!”

“你得從我的角度考慮啊,我可不想被卷進這種事。”

“於是你對我落井下石。”

“你本來有不在場證明的——你沒有好好利用。”

不在場證明,最重要的證據。我應該待在傢裡陪妻子——懷孕的妻子。她本來是我的不在場證明!

那晚是周三。朱莉安娜會上西班牙語課。她一般十點之後才回傢。

“為什麼你沒有赴約,去見凱瑟琳?”

他眼帶笑意。“因為有別人約瞭我。”

他沒打算自己說,他想讓我開口問。

“你和朱莉安娜在一起。”

“是。”

我心中驀地一顫。我開始害怕瞭。“你們在哪裡見的面?”

“好好擔心你的不在場證明吧,喬。”

“回答我。”

“我們一起吃晚飯。她想見我,想瞭解你的病情。她不相信你會告訴她事實。”

“吃完晚飯後呢?”

“我們回來這兒喝瞭杯咖啡。”

“朱莉安娜懷孕瞭。”我沒用疑問句,我在陳述事實。

我看他正暗自琢磨編什麼謊話好,但他突然決定不撒謊瞭。此刻,我們已經知己知彼。在我眼裡,他那些蹩腳的謊話和半真半假的陳述已經讓他和一個卑鄙小人無異。

“沒錯,她懷孕瞭。”說完,他輕輕地笑瞭笑,“你真是可憐,喬,你都不知道該開心還是傷心。你不信任她嗎?你對她的瞭解也太少瞭點。”

“我以為我瞭解你。”

樓上傳來廁所沖水聲。朱莉安娜準備上床睡覺瞭。

“凱瑟琳寫的那些信——是寫給你的嗎?”

他以探詢的目光看著我,但沒有回答。

“為什麼凱瑟琳會寫信給我?”

他還是沒有回答問題。我必須現在就弄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他的沉默讓我火冒三丈。我真想拿起他的網球拍,把他的膝蓋砸爛。我知道瞭!我知道為什麼瞭。喬克的名字首字母跟我的一樣——都是J. O. 。她寫收信人姓名的時候肯定是這麼寫的。那些信不是寫給我的,是寫給喬克的。

“你必須把真相告訴警察。”

“或許我應該告訴他們你在哪兒。”

他不是在開玩笑。發自內心深處,我想殺瞭他。我已經受夠這場比賽瞭。

“是因為朱莉安娜嗎?這麼多年瞭,你覺得我會把她讓給你嗎?你做夢!萬一我出瞭什麼事,她也絕對不會對你投懷送抱,更別說你還背叛瞭我。你沒瞭女人就活不下去,你就等著這麼熬一輩子吧。”

“問題是,我現在就是單身,我也一樣活得好好的。”他兩眼發亮,雙簧管般的聲音在發顫,“你是一個很幸運的人,喬,能擁有這樣一個傢庭。我從未擁有過這樣的生活。”

“因為你總是忍不住到處找女人。”

“但我沒有找到我的命中天女。”

挫敗感深深地刻在他的臉上。我忽然明白瞭,我看透瞭喬克的生活——他經歷瞭一連串的痛苦、反復的失望,懷著千般失落,一遍又一遍地重鑄自己的錯誤與失敗,因為他無法打破這枷鎖。

“滾出我的房子,喬克。離朱莉安娜遠點。”

他拿齊自己的東西——一個行李箱、一件夾克衫——向我轉過身來,拿起前門的鑰匙,放到廚房灶臺上。我看到他往樓上掃瞭一眼,似乎在尋思要不要和朱莉安娜說聲再見。他決定不辭而別,離開瞭。

前門在他身後關上,我心裡忽然升起一股空洞而不安的懷疑。警察就在外面等著,他很容易就能把事情告訴他們。

我還沒想好怎麼應對這種風險,朱莉安娜就下瞭樓。她下身穿著睡褲,上身穿著一件橄欖球套頭衫,頭發快幹透瞭。我在花園裡凝望著她,一動也不動。她拿起一杯水,轉身朝法式玻璃門走去,檢查門有沒有鎖好。我們的目光相遇瞭,她眼裡沒有流露出任何情感。她伸手拿起掛在椅背上的滑雪夾克,披在肩上,走瞭出來。

“你怎麼瞭?”

“我從柵欄上摔下來瞭。”

“我說你的耳朵。”

“一個不靠譜的文身師弄的。”

她沒心情聽我油嘴滑舌。“你在監視我嗎?”

“沒有。幹嗎這麼問?”

她聳瞭聳肩。“有人在監視我們。”

“警察吧。”

“不是警察。別人。”

“喬克說,有人想闖進咱們傢。”

“D. J. 把那人嚇跑瞭。”朱莉安娜這話說得好像他是條看門狗。

她身後的燈光穿過她的頭發,給她籠上瞭一層柔和的光暈。她穿著的拖鞋是我在一傢農傢樂紀念品商店買給她的,她說這是“世界上最醜的拖鞋”。我想不出該說什麼。我隻是呆立原地,不知道要不要伸手抱她。好在,這尷尬的一刻過去瞭。

“查莉聖誕節想要一隻小貓。”她說,把夾克裹到身上。

“我以為那是她去年想要的聖誕禮物。”

“是,但她無意中發現瞭一個要禮物的好方法:如果你想要一隻小貓,那就說你想要一匹馬。”

我笑瞭起來,她也面露微笑,定睛看著我。她的下一個問題一貫直截瞭當。

“你和凱瑟琳·麥克佈賴德有過一腿嗎?”

“沒有。”

“警方拿到瞭她寫的情書。”

“那是她寫給喬克的。”

她睜大瞭雙眼。

“他們兩個在馬士登醫院的時候曾經有過一腿。喬克就是那個跟她見面的已婚男士。”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這件事的?”

“今晚。”

她仍定睛看著我。她不知道該不該相信我。

“為什麼喬克沒有告訴警方?”

“我還在思考這個問題。我不相信他。我不希望他留在咱傢。”

“為什麼?”

“因為他對我撒瞭謊,向警方隱瞞瞭細節,而且在凱瑟琳遇害的那晚,他跟她約瞭見面。”

“你肯定在開玩笑吧!你是在說喬克,你最好的朋友——”

“拿我的妻子當他的不在場證明。”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在控訴她。

她的眼睛瞇成一條縫,細得像毛衣針。“什麼不在場證明,喬?你是在暗示他殺瞭人,還是他搞瞭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這個意思?說得真好。你從來都不把自己想說的說出來。你說什麼都含糊其詞,用括號括起來,拿引號隔開,改成開放式的問題。”她連珠炮似的朝我開火,“你要真是一個聰明的心理醫生,你就該檢查一下自己的毛病。我真的不想再給你的自尊心當支架瞭。要不要我再跟你說一次?聽好瞭,這是清單。你跟你的父親一點都不像。你那根東西不大不小。你已經在過度陪伴查莉瞭。你犯不著那麼嫉妒喬克。我媽真的喜歡你。我也不怪你把紙巾放在口袋裡忘瞭拿出來,毀瞭我那件黑色羊絨衫。滿意瞭嗎?”

她把十年的潛在治療點濃縮成瞭六個要點。我的上帝,這個女人真瞭不起。鄰居傢的狗開始吠叫,乍聽之下模模糊糊的,像是有人在哼哼:“聽聽,聽聽!”

她轉身朝屋內走去。我不想她離開,於是我開始說話——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訴瞭她,包括我找到瞭凱瑟琳的簡歷,搜查瞭喬克的公寓。我盡力把話說得理智而清醒,但我擔心她會覺得,我隻是想抓住救命稻草。

她那美麗的臉龐上仿佛多瞭一塊淤傷。

“你那晚和喬克見面瞭。你們去瞭哪兒?”

“他帶我去貝斯沃特區吃瞭頓晚餐。我知道你肯定不會把診斷的真實結果告訴我,所以我想找他問清楚。”

“你是什麼時候打電話給他的?”

“那天下午。”

“那他是什麼時候從這兒離開的?”

她悲傷地搖搖頭。“我已經認不出你瞭。你在想什麼!我可沒有——”

我不想聽。我脫口而出:“我知道孩子的事情瞭。”

她輕輕抖瞭一下。或許是因為寒冷。就在這一刻,我從她眼裡看出,我們已經互相失去對方瞭。我們之間的共鳴越來越弱。她或許會想我,但她再也不需要我。她那麼強大,完全可以隻身一人面對生活。她熬過瞭失去父親的痛苦;查莉十八個月大的時候患上瞭腦膜炎,醫生曾從她的右乳提取活組織進行檢查,這些她都熬過去瞭。她比我更堅強。

離開時,我吸瞭一口寒冷的空氣,轉身望向房子後部。朱莉安娜已經走瞭。廚房一片漆黑。我能想象出她上樓關燈的身影。

喬克也走瞭。即便他把真相告訴魯伊斯,估計也沒人會相信他。警方會覺得他在幫我掩飾行蹤,因為他是我的朋友。我穿過富蘭克林傢的花園,溜進旁邊的小徑。接著,我朝西區走去,望著自己的身影在街燈下時隱時現。

一輛黑色的出租車經過我身旁,慢瞭下來。司機掃瞭我一眼。我拉開車門把手。

埃莉薩並不認為自己是一個有遠見的人,她不喜歡記者把她描述成拯救街上賣身女孩的福音傳教士。她也不把妓女視作“墮落的女人”,或者殘酷社會的受害者。

每個人都有待被發掘的隱藏的天賦,但埃莉薩發現瞭自己的天賦,她在自己不為人知的深處找到瞭瑰寶。出獄六個月後,她跌進瞭人生最低谷,也正是那時,她迎來瞭重生。頗為出乎意料地,她在馬士登醫院給我留瞭言,隻留瞭她的地址,別無其他。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找到我的。她化瞭個淡妝,剪瞭短發,看起來像穿深色裙子和夾克的初級行政主管。她說她有個想法,想聽聽我的意見。聽她說話,我感覺眼前撥雲見日,看到的不是外面的天空,而是她的內心圖景。

她想為街上的賣身女孩設立一個臨時服務中心,為她們提供人身安全、健康、住宿以及戒毒方面的建議。她有一些積蓄,已經在國王十字街站附近租瞭一間舊房子。

臨時服務中心僅僅隻是開始。沒過多久,她就成立瞭PAPT組織。讓我驚訝的是,她總能找到不同的人尋求建議——法官、律師、記者、社工、餐廳老板。有時我很好奇,那些人有多少是她從前的顧客。但話說回來,我也幫瞭她……而這和性無關。

那座她戲稱為“內裡朝外”的房子正籠罩在黑暗中。都鐸王朝時代的橫梁上霜凍閃爍,我按下門鈴按鈕,門鈴上的小燈閃瞭起來。此時肯定已過午夜,我聽到蜂鳴器的聲音在大廳裡回響。埃莉薩不在傢。

我隻想休息幾小時,睡個覺。我知道埃莉薩把備用鑰匙放在哪兒。她不會介意的。我會把自己的衣服洗好,早上起來給她弄個早餐,然後告訴她,我決定拜托她幫我做不在場證明。

我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鑰匙,把它插入鎖孔,轉瞭兩下。門上還有一個鎖,我換瞭個鑰匙。門開瞭。郵件翻蓋下掉出許多信件,鋪滿瞭地毯。看來,她已經好幾天沒回傢瞭。

我的腳步聲在拋光地板上回蕩。房子的起居室裡放著繡花枕頭,鋪著印度地毯,給人一種走進禮品店的感覺。電話答錄機上的燈在閃爍。磁帶已經滿瞭。

我先看到瞭她的腳。她癱坐在那把伊麗莎白一世時代的鴛鴦椅上,腳踝被人用棕色紙膠帶綁瞭起來,身體向後傾斜,頭上套著一個黑色塑料垃圾袋,脖子上還被人用膠帶纏瞭一圈,把塑料袋封死。她的手被壓在身下,縛在背後。她的短裙褪到瞭大腿上,擠作一團,長筒襪上都是抽絲,被人扯爛瞭。

我的心怦怦狂跳,慌亂中,我又成瞭醫生,撕開她頭上的塑料袋,摸她脈搏,耳朵貼到她胸口。她嘴唇發紫,身子又冷又僵,頭發貼在前額上。她的雙眼未閉,好奇地註視著我。

胸口猛地傳來一陣冰冷的劇痛,仿佛有人正拿鉆孔機在我身上打洞。我再次目睹瞭在她身上發生的一切:拼盡全力反抗束縛,掙紮,最後死去。塑料袋裡的氧氣能支持她呼吸多久?最多十分鐘。她有十分鐘的時間反抗,十分鐘的時間死去。她一邊扭動身子,一邊蹬腳,每一次呼吸,塑料袋都會塞住她的口鼻。地板上散落著CD盒,一張擱板桌底朝天倒在地上,桌下一地碎玻璃。她那條細金鏈的扣子都斷瞭。

可憐的埃莉薩。此刻,我仍能回想起那天在酒店分別時,她的嘴唇在我臉頰上留下的柔軟的觸感。她還穿著那件深藍色的貼身背心,以及那條和背心相襯的迷你裙。她肯定是在周四和我道別後不久遇害的。

我從一間房走到另一間房,尋找有沒有兇手強行闖入的痕跡。前門是從外面鎖上的。兇手肯定拿瞭她那副鑰匙。

廚房的長凳上放著一個杯子,杯子裡放著滿滿一勺咖啡粒,咖啡粒在杯底凝結成塊,好似一顆黑色太妃糖。水壺倒在一邊,一把餐椅翻瞭。廚房抽屜沒有關,抽屜裡放著折疊整齊的茶巾、一個小工具箱、燈用保險絲,還有一卷黑色垃圾袋。廚房盛雜物的容器裡什麼都沒有,隻有一個未用過的袋子。

門邊掛著埃莉薩的大衣,她的車鑰匙在桌上,緊挨著她的錢包、兩封未拆的信和她的手機。手機已經沒電瞭。她的圍巾在哪兒?我原路返回,發現圍巾在椅子後的地板上。圍巾中間打瞭一個緊緊的單結,像一個絞索。

埃莉薩為人非常謹慎,決不會隨便給陌生人開門。隻有兩種可能,要麼她認識兇手,要麼他在屋子裡埋伏她。埋伏在哪裡?怎麼埋伏?露臺的玻璃門是由強化玻璃制成的,門後通向一個小小的磚砌庭院。還有一個會觸發安全燈的傳感器。

樓下的辦公室裡塞滿瞭東西,但很整潔。一眼看去,兇手似乎沒有拿走什麼,DVD和埃莉薩的便攜式電腦仍在原處。

我又檢查瞭一遍樓上第二間臥室裡的窗戶。埃莉薩的衣服穩穩當當地掛在衣架上。她那個鑲嵌著珍珠母的珠寶盒仍放在梳妝臺最下面的抽屜裡。若是有人想找,很快就能找到。

浴室裡,馬桶墊被放下。晾衣竿上掛著浴墊,下方鋪瞭一條藍色大毛巾。下議院送的紀念品杯裡放著一管新牙膏。我踩住腳踏式垃圾桶的踏板,垃圾蓋翻開,裡面空無一物。

我正準備離開,忽然註意到,水槽下面的白色瓷磚上有一層黑色粉末。我用手指摸瞭摸粉末表面,摸下來一些細小的灰色殘渣,聞起來有玫瑰和薰衣草的味道。

以前,埃莉薩會把一隻上過漆的陶罐擺在窗臺上,用來放百花香,現在卻不在瞭。或許她不小心把陶罐打碎瞭。如果是的話,那她肯定會把陶罐碎片掃進簸箕,倒進垃圾桶。接著,她會把垃圾桶裡的垃圾倒到樓下,但廚房盛雜物的容器裡什麼都沒有。

我仔細端詳窗戶,窗口邊緣的補漆早已脫落,上面殘留著幾片裸露的木料。窗戶本來是用油漆封上的,後來被撬開過。我把手指鉤進窗戶底座,咬緊牙關,用力一撬,膨脹的木頭和窗框摩擦,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我成功打開瞭窗戶。

我望向窗外,污水管順著十英尺之下的外墻和洗衣房的屋頂鋪設。紫藤爬滿瞭庭院右側的磚墻,很容易就能爬上去。倘若有人想爬進窗子,他能踩著污水管爬上來。

我閉上眼睛,在腦海裡想象當時的場景,某人站在污水管上,對窗戶虎視眈眈。他不是來偷東西的,也不是來搞破壞的。從窗口鉆進去的時候,他撞翻瞭百花香陶罐,隻得把現場打掃幹凈,因為他不想讓場面看起來像非法闖入。接著,他靜心等待。

樓梯下面的壁櫥裝有一個滑動門閂,專門用來放拖把和掃帚——壁櫥是一個足夠大的藏身之所,能容納一個人蹲在裡面,透過鉸鏈的縫隙向外窺視。

埃莉薩回到傢。她從地板上拿起信件,走到廚房。她把大衣掛在門邊,然後把東西扔到桌子上。接著,她把水壺裝滿,把幾勺咖啡舀進馬克杯裡。那個馬克杯。他從她身後襲擊瞭她——用圍巾勒住她的脖子,並確保圍巾上的結壓住瞭她的氣管。等她失去意識,他把她拖到起居室,在地毯的紋路上留下瞭淺痕。

他拿膠帶綁住她的手腳,小心翼翼地剪下膠帶,並把落在地上的膠帶碎片清理掉。接著,他把塑料垃圾袋套到她頭上。在某個時刻,她恢復瞭意識,睜眼卻隻看到瞭黑暗。那時,她已經離死亡不遠瞭。

一陣攻心的怒火逼得我睜開眼睛。我看到浴室鏡子裡的自己——一張絕望的臉,佈滿疑惑與恐懼。我跪瞭下來,對著馬桶嘔吐,下巴狠狠地撞在瞭馬桶墊上。接著,我踉踉蹌蹌地走出門,進瞭主臥。窗簾被拉上瞭,床單被褥又皺又亂。我的目光被廢紙簍吸引,裡面有六張皺皺巴巴的白色紙巾。一些記憶浮上腦海。

我在紙簍裡翻找起來,把紙巾拿走。我望向房間的各個角落。我碰過那盞臺燈嗎?我碰過牙刷和門嗎?我碰過窗臺嗎?欄桿呢……?

一切都變得不可理喻起來。我不可能給整個犯罪現場消毒。房子裡上上下下都有我的痕跡。她摸過我的頭發。我睡過她的床。我往酒杯裡倒過紅酒,用馬克杯喝過咖啡。我碰過電燈開關,碰過CD盒,我的天,我們甚至還在她沙發上做過。

電話響瞭。我的心幾乎跳出瞭胸膛。我不敢接。絕對不能讓人知道我在這兒。我靜靜等待,聽著鈴聲響個不停,甚至有些希望埃莉薩會突然動一動身子,然後說:“能麻煩去接一下電話嗎?可能挺重要的。”

鈴聲停瞭。我呼出一口氣。我該怎麼辦?報警?不行!我必須離開這裡。但同時,我也不能把她扔在這裡不管。我必須告訴某人。

我的手機響瞭。我笨手笨腳地從夾克口袋裡摸出手機,兩手並用才把手機拿穩。我不認得這個號碼。

“是約瑟夫·奧洛克林教授嗎?”

“是誰?”

“這裡是倫敦警察廳。有人向我們報警,稱有歹徒闖入瞭拉德佈魯克格羅夫的一處住所。報警人留下這個手機號碼作為聯系電話。請問是您嗎?”

我喉嚨一緊,連一個元音都發不出來。我嘟囔瞭些什麼我根本不在那附近之類的話。不行,不行,這麼說還不夠!

“抱歉,我聽不清你說話。”我口齒不清地說,“你之後再打過來吧。”我掛掉電話,驚恐地盯著空白的屏幕。我的腦袋裡有某個聲音在吼叫,聲音大得我根本聽不清自己在想什麼。這吼叫聲一直埋伏在我腦內,聲音慢慢變大,而此刻,它已成瞭隆隆轟鳴,仿佛一列貨運列車開進隧道。

我必須離開這裡。跑!我一步兩級階梯,朝樓梯底跑去,結果摔瞭一跤。跑!我抄起埃莉薩的車鑰匙,什麼都不想,隻想要新鮮的空氣,某個遙遠的彼方,還有上天的恩賜,能讓我安然睡去。

《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