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三小時前,我制訂瞭一個計劃。這不是我制訂出的第一個計劃。我又思考瞭其他十幾個計劃,從頭審視它們,可惜每一個都存在致命的弱點。我真是受夠瞭,我的聰明才智被身體的限制牢牢束縛住瞭,這意味著凡是包含瞭滑繩下樓、制伏警衛、讓系統短路或者撬開保險箱的計劃都是不可行的。

除瞭這些,我還否決瞭那些沒有“退出策略”的計劃。大部分商業活動之所以慘敗收場,全因沒有“退出策略”。市場上的競爭者往往鼠目寸光,畢竟殘局全然沒有激動人心的挑戰,著實無聊,和掃尾工作沒什麼區別。因此,一想到殘局,人們總感覺挫敗,便也不想計劃到那麼遠,結果就是要自己臨場發揮,相信自己有能力在撤退時可以像進擊時一樣熟練。

我知道這些,是因為我有患者靠詐騙、偷竊或挪用公款為生。他們坐擁豪華的房子,送孩子上貴族學校,打高爾夫能拿到單差點[1]。他們把票投給保守黨,把法律和秩序看作頭等大事,因為現在社會不怎麼太平瞭。這些人一般都能逃脫法網,更別說蹲監獄瞭。為什麼?因為他們設想瞭每種結果的應對策略,安排得面面俱到。

我坐在利物浦一個停車場最昏暗的角落裡。旁邊的座位上放著一個蠟紙購物袋,上面有一個打褶的繩柄,裡面放著我的舊衣服。我穿著新的炭灰色褲子、羊毛衫和大衣,頭發修剪得整整齊齊,胡子也刮得幹幹凈凈。雙腿間還擺著一根拐杖,既然我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幹脆拄起拐杖來博取同情。

電話鈴響瞭,我沒認出屏幕上顯示的號碼,在那一瞬間,我懷疑博比是不是找到我瞭。我應該想到魯伊斯才對。

“你的行蹤挺出人意料啊,奧洛克林教授。”他的聲音沙啞而冷靜,“我以為你是那種做派呢,帶著一隊律師和公關人員去最近的警察局說理。”

“抱歉,讓你失望瞭。”

“我賭輸瞭二十鎊罷瞭。不用放在心上,因為我們又開瞭一場賭局,賭你會不會被擊斃。”

“現在賠率如何?”

“如果你躲過瞭一顆子彈,我就可以贏錢瞭,一賠三呢。”

我聽到背景音裡有車流聲,他應該在高速公路上。

“我知道你在哪兒。”他說。

“你隻是在瞎猜。”

“不。而且我知道你想做什麼。”

“說來聽聽。”

“你先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殺埃莉薩。”

“不是我殺的。”魯伊斯深吸瞭一口煙,他戒煙後又重新開始吸煙瞭。有趣的是,我從中獲得瞭一種滿足感。“我為什麼要殺埃莉薩呢?我十一月十三日那晚正是和她待在一起。她是我的不在場證明。”

“那你真是不走運。”

“她想去警察局做筆錄,但我知道你不會相信她。你會挖出她過往的經歷,以此羞辱她。我不想讓她再經歷一次……”

他的笑聲和喬克差不多,好像在嘲笑我太心軟。

“我們找到瞭鏟子,”他說,“它埋在一堆葉子下面。”

他在說什麼?快想想!是瞭,格雷西的墓旁放著一把鏟子。

“分析室的同僚真讓我們自豪。他們發現鏟子上的泥土樣本,和凱瑟琳埋屍點的土壤一樣。他們還發現鏟子上有你的指紋。”

怎麼沒完沒瞭瞭?我不想知道還有什麼新證據瞭,所以我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絕望,繼續說服魯伊斯。我讓他回到原點,找出那份紅邊文件。

“他叫博比·摩根,不姓莫蘭。看看那份檔案,全部線索都在那裡,把它們拼湊在一起……”

他沒有聽我說話,這件事對他來說太難理解瞭。

“如果在其他情況下,我倒是很欣賞你的熱情,不過現在不一樣瞭,我收集到足夠多的證據瞭。”他說,“我找到瞭你的作案動機、時機和證據。如果你能像狗一樣撒尿劃地盤,那你必定是個佼佼者,因為你在每個角落都留下瞭自己的痕跡。”

“我可以解釋——”

“真好!解釋給陪審員聽吧!這就是我們法律制度的美好之處——你有大把的機會解釋你這樁案子。如果陪審團不信你,你大可上訴到最高法院,再不行,就去上議院和歐洲人權法院。你有半輩子可以用來上訴呢。等你終身監禁瞭,上訴也不失為一種消磨時光的方式。”

我按下“結束通話”鍵,關瞭手機。

我離開停車場,走下樓梯,來到街道。我把舊衣服和舊鞋扔到垃圾桶裡,順便把手提袋和浸濕瞭的酒店卡片也扔瞭。我走在街上,甩起拐杖,但願我的動作看起來輕快自信。大傢都出門購物瞭,每傢店鋪都有金銀絲織品裝飾門面,還放著聖誕頌歌。我有點想傢瞭。查莉喜歡這些——百貨商店裡擺放著聖誕老人,櫥窗裡播放著平·克羅斯比在佛蒙特州演的老電影。

我正準備過馬路,就看到路邊報刊車上貼的海報——“緝捕殺害凱瑟琳的逃犯”。下面用膠帶貼著我的照片。我忽然覺得,自己頭上仿佛戴瞭個霓虹燈標志,光束直指自己。

前面有傢阿德爾菲旅館,我推開旋轉門,穿過門廳。我隻想加快腳步,但我控制住瞭自己。我心裡默念:不要走太快,也別彎腰駝背,抬頭,目視前方。

這座豪華的鐵路旅館歷史悠久,早在蒸汽火車從倫敦隆隆駛來,蒸汽輪船朝紐約揚帆駛去的時代便已建成。這座旅館看起來疲憊不堪,和裡面的女侍者一樣,她們不該站在這裡,而是該待在傢裡,把鬈發卡夾到頭發上。

商務中心在二樓。經理南希身材瘦弱,有一頭紅色鬈發,脖子上系著紅領結,剛好和口紅很配。她沒問我要名片,也沒查我是哪個房間的。

“有任何疑問,都可以問我。”她很熱心。

“我沒什麼想問的,謝謝。我需要查看一下郵件。”我坐在一臺電腦前,背對著她。

“其實,南希,我需要你的幫助,可以查一下今天下午有沒有飛都柏林的航班嗎?”

幾分鐘後,她念瞭一串航班信息。我選瞭傍晚的航班,然後把信用卡遞給她。

“或者你可以再幫我看看去愛丁堡的航班嗎?”我問。她挑起一邊眉毛。

“你也知道,總公司就是這樣,”我解釋道,“他們總是會改來改去的。”

她微笑著點點頭。

“再幫忙看看去馬恩島的渡船有沒有臥鋪。”

“票售出後一概不退。”

“買吧。”

我一邊說著,一邊搜索各大報紙的郵箱地址,把新聞編輯、首席記者和專題記者的名字列出來。我用右手一次敲擊一個鍵寫郵件,把左手壓在腿下,防止它繼續顫抖。

我首先列出身份證明——寫上我的名字、住址、國傢保險號碼和任職情況。他們絕對不會把這封郵件看成惡作劇。他們會相信,我就是約瑟夫·奧洛克林——那個殺害瞭凱瑟琳·麥克佈賴德和埃莉薩·韋拉斯科的男人。

此刻剛過下午四點,編輯們還在決定明天報紙的頭版應該放什麼新聞。我得改變明天的頭條。我要打亂博比的步調——讓他猜不透我在做什麼。

到現在為止,他都搶先我兩三步,甚至四步。他精心策劃瞭這場復仇行動,並且始終有條不紊地執行。他不僅要我們分攤罪責,還要把這種行為變成藝術。雖然他很聰明,但他還是露出瞭馬腳。畢竟,每個人都會出錯。他把一個女人踢到昏迷不醒,因為她讓他想起瞭自己的母親。

敬啟者:

這是我的供狀和證詞。本人,約瑟夫·奧洛克林,在此正式地、真誠地認罪,我殺害瞭凱瑟琳·麥克佈賴德和埃莉薩·韋拉斯科。我在此向她們的傢人及朋友道歉。對於信任我的人,我衷心地表示歉意。

我將在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內自首,我不會躲在律師身後,為自己造成的一切找借口。我不會謊稱腦海裡有另一個聲音讓我這麼做,我沒有嗑藥,也沒有和撒旦做交易。我本可以阻止這一切發生。無辜的人就此死去。我每小時都在愧疚中煎熬。

我列出瞭他們的名字。從凱瑟琳·麥克佈賴德開始,我寫下關於她遇害的所有信息;下一個是博伊德·科斯莫;然後我描寫瞭魯珀特·厄斯金死前的場景;索尼婭·達頓服用藥物過量的事件;導致埃絲特·戈爾斯基死亡及其丈夫殘疾的大火;最後,我寫下關於埃莉薩的事情。

我不請求減刑。有的人可能想瞭解關於我犯罪的更多信息。如果你想瞭解,就請代入我的處境思考,或者找做過這種事的人。有這麼一個人,他叫博比·莫蘭(又名博比·摩根),他明天中午將現身中央刑事法院。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受害人和犯罪者的感受。

謹上。

約瑟夫·奧洛克林

我已經考慮到各種因素瞭,唯獨沒有考慮這件事對查莉的影響。博比曾經受害於他無法左右的決定,而我正在對女兒做出同樣的傷害,我的手指在“發送”鍵上搖擺不定,可我實在是已經無路可走瞭。郵件發出去瞭,消失在電子郵局的曲徑迷宮中。

南希覺得我瘋瞭,但還是幫我安排好瞭旅程,訂瞭前往都柏林、愛丁堡、倫敦、巴黎和法蘭克福的機票。除此之外,還買瞭伯明翰市、紐卡斯爾、格拉斯哥、倫敦、斯旺西和利茲的火車頭等艙票。她還幫我租瞭一輛白色的沃克斯豪爾汽車,正停在樓下。

我用借記卡付瞭所有款項,不需要得到銀行的批準。這張卡和我爸的信托賬戶直接關聯。遺產稅是他最厭惡的東西之一。我猜,魯伊斯已經凍結瞭我所有的賬戶,但他沒動這張卡。

電梯門開瞭,我目視前方,走出門廳。我撞上瞭棕櫚樹盆栽,才意識到越走越靠邊。走路已經變成瞭一項需要反復調整方向的運動,就像飛機降落一樣復雜。

我看到租賃的汽車停在旅館外。下樓梯的時候,我時刻擔心突然有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或者有人認出我而驚恐大叫。我摸到瞭鑰匙。我前面有輛黑色出租車,擋住瞭我的路,我隻好跟著車流開,時不時看看後視鏡,盡力回想出城最快的路線。

紅燈亮瞭,我停下來,看著從多層停車場出來的人們。三輛警車封住瞭入口的坡道,另一輛則停在人行道旁。魯伊斯靠在打開的車門上,正對著對講機說話,他的臉仿佛雷公,看上去怒氣沖沖的。

綠燈亮瞭,我想象著他抬頭看到我,我則像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駕駛著失靈戰機劃過天際,向他敬禮的王牌飛行員,掙紮著活瞭下來,準備改日再戰。

電臺裡播放著我最愛的歌曲之一——《跳躍的傑克弗拉士》(Jumpin' Jack Flash)。大學時,我曾在一個名叫“尖叫迪克·尼克松”的樂隊當貝斯手。我們的演出沒有滾石樂隊那麼好,但當時我們的名聲更響。我全然不懂怎麼彈貝斯,但玩這種樂器最好偽裝瞭。我加入樂隊主要是為瞭和女孩上床,但這種事隻在主唱莫裡斯·懷特塞德身上發生過。他留著一頭長發,身上還文著耶穌受難的場景,而現在,他是德意志銀行的高級會計。

我繼續西行,駛向托克斯泰斯,把車停在煤渣和雜草堆旁的空地上。幾個青少年躲在封閉的社區大廳投下的陰影裡,註視著我下瞭車。這種豪車,他們一般也隻能坐在磚堆上看看,沒機會親自享受。

我打電話回傢。朱莉安娜接瞭電話。她的聲音很清晰,讓我覺得她近在身旁,不過聲音已經開始顫抖。“謝天謝地!你去哪裡瞭?有些記者一直在按門鈴。他們說你是危險人物,警方要擊斃你。”

我轉移話題,不提警察持槍追捕我的事。“我知道是誰做的。博比要為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懲罰我。不隻我,他有一個名單——”

“什麼名單?”

“博伊德死瞭。”

“怎麼回事?”

“他被謀殺瞭。厄斯金也是。”

“天哪!”

“警察還在監視,是不是?”

“我不知道。昨天外面停著輛白色面包車。一開始,我以為是D. J. 來把中央供熱系統完工,但按照約定,他明天才來。”

我聽到查莉在唱歌,內心忽然一陣柔軟。

警察會追蹤這個電話。因為我用的是手機,他們就能用倒推法,找出是哪個信號發射塔在傳輸信號。利物浦和倫敦之間大概有六個發射塔。他們一個個排除,最終就能縮小搜索范圍。

“別掛電話,朱莉安娜。哪怕我沒有回來,也別掛電話。這很重要。”我把電話塞到駕駛座下,沒拔車鑰匙。我關門離開,退到陰暗的角落裡,猜想他是不是還在盯著我。

二十分鐘後,我來到看似被棄用的站臺,剛好搭上前往城郊的列車。車廂裡幾乎空無一人。

此刻,魯伊斯肯定已經查出我訂瞭渡船、火車和飛機的票。他知道我在分散警力,但他不得不查。

前往倫敦的特快列車離開瞭石灰街站。警察會搜查每節車廂,但我希望他們不會留在火車上。還有一站就是埃奇山瞭,我在下一站下車,十點半過後搭乘前往曼徹斯特的列車。午夜過後,我又換瞭一輛,這輛列車開往約克郡。在大東北快車發車前往倫敦前,我還有三小時的等候時間,我坐在光線昏暗的售票廳裡,看著清潔工爭相挑輕活來幹。

我用現金付瞭車票錢,選瞭一節人最多的車廂。我裝作醉醺醺的樣子走過過道,跌跌撞撞,時不時撞到人,然後嘟囔一聲道歉。

隻有孩子會盯著醉漢,大人都會避免和醉漢進行眼神接觸,一心希望我繼續往前走,找個別的地方待著。當我靠在窗臺上睡著時,整個車廂的人都靜靜地長舒瞭一口氣。

[1]差點不到兩位數,表明打高爾夫的水平較高。

《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