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上的是寄宿學校,上下學都得坐火車。離開學校後,我就會拼命吃糖果和口香糖,因為查特豪斯公學禁止這類食物出現。有時候我甚至懷疑,比起泡泡糖,學校更可能允許學生攜帶塞姆汀塑料炸藥。有個高年級學生叫彼得·克拉維爾,他一下子吃瞭太多泡泡糖,糖卡在瞭腸子裡,醫生隻好從他的直腸進入腸子,移除堵塞物。毫無疑問,從那之後,吃口香糖的學生就少瞭很多。
我上學前,父親通常會給我加油打氣,談話最後都會落在一句十個字的警告上:“別讓我接到校長的電話。”查莉準備上學的時候,我告誡自己,我不要成為我爸那種傢長。我讓查莉坐下,然後給她傳授經驗。那番話其實應該等她上中學,或者上大學前再講。我一邊講,朱莉安娜一邊在旁邊笑,查莉不爽瞭。
“別被數學嚇倒。”我打算用這句話結束談話。
“為什麼?”
“因為很多女孩都怕和數字打交道。她們成功地說服瞭自己不擅長數學。”
“好吧。”查莉回答我,其實她完全不理解我在說什麼。
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看到她上中學瞭。在過去的幾周裡,我都在擔心疾病會慢慢奪走我的一切。然而,在謀殺案面前,疾病顯得無足輕重。
火車開進瞭國王十字車站,我一邊緩緩地穿過車廂,一邊留意站臺上有沒有警察。我剛好碰上瞭拉著大件行李箱的老奶奶,過閘機的時候,我問她要不要幫忙,她優雅地點點頭。我們走到瞭售票亭,我問:“您的票呢,夫人?”
她眼都沒眨一下就把票找出來瞭。我把兩張票遞給警衛,嘴角扯出一個疲倦的微笑。
“你不討厭坐早班車嗎?”他問。
“我一直都不習慣坐這麼早的車。”我說。他把票根遞給瞭我。
我穿過人群,走到史密斯書店的入口,外面並排擺著幾沓晨報。《太陽報》的頭版赫然寫著:殺手的自首——“我殺瞭凱瑟琳”。
寬幅版面上印的都是諸如利率上調和郵政工人罷工示威的消息,凱瑟琳的案子——我的案子——則在背面。人們從我身旁經過,買完報紙繼續前行。沒有人對視。這裡可是倫敦,人們走路時腰板挺直,表情僵硬,仿佛隨時準備面對一切,又逃避一切。每個人都在趕路。不要停下,繼續往前走就是瞭。
我大踏步向前走,穿過考文特花園,經過一傢傢餐館和精品店,來到瞭海濱,然後左轉,沿著艦隊街走,在中央刑事法庭的哥特式外墻前停下。
這座法院差不多有五百年的歷史瞭,甚至在法院建成前,即中世紀,人們都會在每周一早晨,在此地公開處刑犯人。
我站在法院對面,靠在一條小巷子的墻上。巷子通向泰晤士河。周圍的傢傢戶戶幾乎都有黃銅門牌。我不時看看手表,裝出一副在等人的樣子。身穿黑色西裝和禮袍的男男女女從我面前走過,他們手中拿著文件夾和一捆捆系好的文件。
九點半,新聞工作者到場瞭——攝影記者和錄音師來瞭。陸陸續續又來瞭一些人。部分劇照師還帶瞭小梯子和牛奶箱。記者們聚在一起,一邊小口喝咖啡,一邊互通八卦和假情報。
快十點瞭,我註意到有輛出租車在我這邊的馬路旁停下。埃迪·巴雷特下瞭車,他看起來像有頭發的丹尼·德維托[1]。博比跟在他後面,比他高兩個頭,不知怎的,博比還是設法買到瞭一件寬松得不合身的西裝。
他們離我均不到十五英尺遠。我低下頭,往手心裡吹瞭一口氣。博比的大衣口袋裡鼓鼓的,塞滿瞭紙。他的眼睛是淺藍色的。出租車內很暖,他一下車,眼鏡就遇冷蒙上瞭一層霧。他停下腳步,擦幹凈眼鏡。他的手很穩。記者們攔下埃迪,鏡頭對準瞭他,閃光燈就緒。
我看到博比低下瞭頭。他太高瞭,低頭也無法把臉藏起來。記者連珠炮似的問他問題。埃迪·巴雷特把手放在博比的手臂上,博比像被開水燙到一樣,一下子躲開瞭。一臺相機正對著他猛拍,閃光燈一閃一閃的。他沒有預料到會發生這種情況,也沒有應急措施。
巴雷特催促他快點走上石階,穿過拱門。攝影師推推搡搡地往前走,其中一個被推倒在地。博比站在摔倒的攝影師旁,舉起瞭拳頭,旁邊的人連忙抓住他的肩膀。埃迪甩起公文包,宛如甩著大鐮刀,清出一條道來。大門關上的那一刻,我隻看到博比高出眾人一截的頭。
我勾起一抹微笑,笑容馬上又消失瞭,我不能把期望值抬得太高。附近的一傢禮品店裡擺滿瞭棉花糖做的聖誕老人和紅紅綠綠的聖誕節脆餅,麋鹿掛鐘的鹿鼻在黑暗中反射出光芒。我看著映在玻璃上的法院樓梯。
我能想象到裡面的情形。媒體區座無虛席,旁聽席站滿瞭人。埃迪喜歡煽動群眾。他會以我的行為違反瞭職業道德為由申請休庭,並聲稱他的客戶因我的惡意指控而被剝奪瞭“自然公正原則”。他還會說,需要對博比進行精神分析,這份報告就得等上幾周,諸如此類的話……
當然,情況也有可能是法官拒絕瞭這個請求,要求馬上判刑。但他更有可能批準休庭,那博比就會被釋放,甚至變得比以前更加危險。
我踮起腳,前後晃動瞭一下,想起瞭那條建議——雙腳別靠得太近。我刻意抬起腳,避免自己拖著腳走路。不要隻遵從本能抬腳。我最喜歡的“走路建議”是想象面前有個障礙物,要抬腳跨過去,這樣姿勢就不會過於僵硬。我的動作可能和馬塞爾·馬索[2]有一拼,都像是在演啞劇。
我走完這條街,又往回走,一直盯著法院門口的攝影師。突然,大傢紛紛站起來,舉起瞭相機。埃迪一定提前約好瞭車。博比彎腰低頭穿過人群,一屁股坐在汽車後座上。車門關瞭,記者們還舉著相機拍個不停。
我應該預料到這種情況,本應準備得更周全些。我一瘸一拐地走到馬路邊,向黑色出租車揮舞雙手和拐杖。它開到我面前時,忽然轉彎開走瞭,從我身邊疾馳而過,逼得後面一排車猛地剎車。第二輛出租車閃著橘色頂燈,司機差點把我碾成肉醬,所幸及時停瞭下來。
我讓他跟緊前面那輛車,他眼皮都懶得抬一下,大概因為出租車司機經常聽到這種要求。
博比坐的那輛銀色小轎車在我們的前面,夾在兩輛巴士和一排汽車之間。司機巧妙地左右穿梭變道,始終跟著小轎車。我知道他在偷偷看後視鏡,我們一對視,他就迅速移開目光。他很年輕,大概二十出頭,有一頭黃銹色的頭發,後頸有色斑。他的手一會兒緊握方向盤,一會兒又松開,一會兒輕敲方向盤。
“你知道我是誰。”
他點點頭。
“我不是什麼危險人物。”
他看著我的眼睛,想從中看到些什麼以消除疑慮,然而我面部肌肉僵硬,“帕金森病面具”讓我的表情變得冷冰冰的,仿佛一塊輪廓鮮明的石頭。
[1]美國演員,導演。因身材矮小、舉止誇張、語言幽默,成為一名紅極影壇的喜劇大師。
[2]法國啞劇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