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周後(2011年2月)

她坐在梳妝臺前,看著鏡中的臉。她的臉頰和下巴的線條很模糊。她的臉像一件科技產品,兩隻眼睛是閃爍的光標;或者又像月亮在某件東西上的倒影,顫顫巍巍,歪歪扭扭。它表達瞭一切,也就是說,它什麼也沒表達。她最終覺得為這種場合化妝其實挺讓人尷尬的。她繼續和鏡中的自己對視,手指往一罐開蓋的無色唇膏上抹瞭抹,塗在唇上。

下瞭樓,她正從掛鉤上取外套,她的哥哥艾倫從客廳裡走瞭出來。

你去哪兒?他問。

外面。

外面是哪兒?

她雙臂穿過大衣袖子,整瞭整衣領。她開始感到緊張,並希望自己的沉默傳達的是無禮而不是遲疑。

出去走走,她說。

艾倫來到門前站住。

哼,我知道你反正不是出去見朋友的,他說,你根本就沒朋友,是不是?

我的確沒有。

她露出微笑,很平靜地一笑,希望她的屈服能安撫他,好讓他從門前走開。但他卻問:你幹嗎這樣?

哪樣?她問。

笑得那麼詭異。

他學她的表情,在臉上擰出一個醜陋的大笑,顯出牙齒。雖然他在咧嘴笑,但他模仿得既用力又誇張,看起來像在生氣。

你沒朋友自己很高興嗎?他問。

沒有啊。

她還在微笑,卻往後退瞭兩小步,轉身走向廚房,那裡有扇推拉門通往花園。艾倫緊跟在她身後。他抓住她的上臂,把她拉瞭回來。她感到下巴發緊。他的手指隔著外套鉗住她的手臂。

你要是敢哭著跟媽告狀,他說。

不,我不會的,瑪麗安說,我就是出去走走,謝瞭。

他松開她的手臂,她從推拉門溜瞭出去,把門在身後帶上。外面很冷,她的牙齒開始打戰。她繞著房子側面走,沿著私傢車道走到街上。被他抓過的手臂部位的血管在不停地跳動。她從兜裡掏出手機,寫瞭條短信,但老是按錯鍵,隻好不斷刪瞭重來。最後她終於發出信息:我就來。她還沒把手機放回去就收到回復:好,待會兒見。

上學期末,校足球隊進瞭什麼比賽的決賽,最後三節課全年級都停課去觀賽。瑪麗安之前從沒看過他們踢球。她對體育運動不感興趣,對體育課感到焦慮。坐大巴去賽場的路上她一直在聽耳機,沒人跟她說話。窗外有黑色的牛、綠色的草地、棕色屋頂的白房子。足球隊的人都在大巴上層,喝著水,互相拍肩,給彼此打氣。瑪麗安覺得她真正的人生正在很遙遠的地方發生,在她缺席的情況下發生,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有一天找到它,成為它的一部分。在學校時她常有這種感覺,但沒有伴隨畫面,顯示她真正的人生看起來什麼樣,或大致是什麼。她隻知道當它發生時她就沒必要再想象瞭。

比賽全程沒有下雨。帶他們過來就是讓他們站在場外加油鼓勁。瑪麗安在球門柱附近,旁邊站著卡倫和其他幾個女孩。除她之外似乎所有人都會喊學校的號子,唱詞她從未聽過。比賽打到一半還是零比零,基尼小姐給大傢發果汁和能量棒。到瞭下半場,雙方交換場地,校隊的前鋒們活躍在瑪麗安附近。康奈爾·沃爾德倫是中鋒。她看見他穿著球服站在那兒,白短褲閃閃發光,校隊背心後面印著數字9。他的姿態非常好看,比所有球員都好看。他的身型像畫筆勾出的一道優美的長線條。球轉到他們的後場時康奈爾會到處跑,有時把手伸向半空,然後回到一動不動的站姿。看他比賽讓人非常享受,她認為他並不知道或在乎她站在哪兒。等哪天放學後她可以跟他說自己當時一直在看他,他肯定會笑她,說她是個怪人。

比賽進行到七十分鐘(1),艾丹·肯尼迪把球帶到球場左側,傳給康奈爾,康奈爾站在禁區角上一腳把球踢起,球越過防守頭頂,旋轉著落入球網後側。每個人都在尖叫,連瑪麗安都在尖叫,卡倫一手環住她的腰把她摟得緊緊的。她們一起歡呼,她們發現一種有魔力的力量消融瞭她們之間平時的社交距離。基尼小姐邊吹口哨邊跺腳。球場上康奈爾和艾丹擁抱在一起,像久別重逢的兄弟。康奈爾看起來帥極瞭。瑪麗安意識到她多麼希望看見他和誰做愛,那個誰不一定是她,任何人都可以。光是看他就是一種享受。她知道就是這種想法讓她和學校裡的人格格不入,讓她成為一個怪人。

瑪麗安的同學似乎都很喜歡上學,並且覺得這很正常。每天穿同樣的衣服,始終服從武斷的規則,因為違規而接受學校的觀察和監督——這些對他們來說很正常。他們不認為學校的環境讓人壓抑。瑪麗安去年和歷史老師克裡根吵瞭一架,因為他逮到她在課堂上往窗外看。班裡沒人站在她這邊。對她來說,每天早上必須穿校服,每天必須在一棟大樓裡被人帶著轉來轉去明擺著是非常愚蠢的事;她甚至不能想看哪兒就看哪兒,校規連她的眼球往哪兒轉都要管。你這樣盯著窗外做白日夢是學不瞭東西的,克裡根先生說。瑪麗安那會兒已經無法控制怒火瞭,她回嘴道:別自欺欺人瞭,我沒什麼東西可以跟你學的。

最近康奈爾說他記得那次沖突,當時他覺得她對克裡根先生太兇瞭,畢竟他其實屬於挺講道理的老師。但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康奈爾說,就是那種被囚禁在學校裡的感覺,我懂。他應該允許你看看窗外的,我同意。你又沒有在搗亂。

自那次在廚房裡說過話,也就是她向他表白後,康奈爾來她傢來得更頻繁瞭。他會提前來接他母親下班,在客廳裡待著,不怎麼說話,或者雙手揣在褲兜裡,站在壁爐邊。瑪麗安從不問他為什麼來。他們聊一會兒天,或者她說他點頭。他說她應該去讀《共產黨宣言》,她應該會喜歡,他還主動提出把書名寫下來,免得她忘瞭。我知道《共產黨宣言》怎麼寫,她說。他聳聳肩,說,好吧。過瞭一會兒,他微笑著說:你在假裝高人一等,你讀都沒讀過。她禁不住笑起來,他也跟著她笑瞭。他們笑的時候沒法對視,隻能盯著房間的角落,或者盯著自己的腳。

康奈爾似乎理解她對學校的感受;他說他喜歡聽她闡述個人觀點。你在課上已經聽得夠多瞭,她說。他就事論事地回答:你在課上不一樣,你其實不是那樣的。他似乎認為瑪麗安能進入一系列不同的人格,能在其間輕松切換。這讓她很驚訝,因為她通常覺得自己被囚禁在單一人格裡,不會因她的言行而改變。她過去嘗試過改變自己,但從未成功。如果她和康奈爾在一起時變得不一樣瞭,那麼這種改變並沒有發生在她內部、她的人格裡,而是發生在他們之間、他們關系的張力之中。有時她惹他笑,有時他很沉默、難以揣測,等他離開後,她會覺得亢奮、緊張,既精力旺盛又筋疲力盡。

上周,他跟著她進瞭書房,等她找要借給他的那本《下一次將是烈火》(2)。他站在房間裡,審視著那些書架,襯衣最上面的紐扣沒扣,校服領帶也松開瞭。那本書找到瞭,她遞給他,於是他坐在窗座上看書的封底。她在他身旁坐下來,問他,他的朋友埃裡克和羅佈知不知道他課外會讀這麼多書。

他們對那些東西又不感興趣,他說。

你是說他們對自己身邊的世界不感興趣。

康奈爾面無表情地皺瞭皺眉,每當她批評他朋友時他都是這個反應。我們感興趣的東西不一樣,他說,他們有自己的愛好。我覺得他們不會讀講種族歧視之類的書的。

沒錯,他們光是炫耀自己跟誰上過床就夠忙的瞭,她說。

他頓瞭一秒,仿佛這句話引起他的註意,但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對,他們的確會這麼做,他說,我沒有為這種行為辯護的意思,我知道他們有時候很讓人火大。

但你並不惱火?

他又頓瞭頓。大部分情況不會,他說,他們要是做瞭突破底線的事,我當然會不高興。但他們畢竟是我朋友,你知道的。這對你來說不一樣。

她看著他,他在打量書脊。

為什麼對我來說不一樣?她問。

他聳聳肩,把封面彎來彎去。她有點沮喪。她的臉和手都很燙。他繼續看著那本書,盡管他絕對已經把封底上印的所有字都讀過瞭。她對他身體的感應幾乎精確到顯微鏡級別,仿佛他正常的呼吸都足以讓她病倒。

你那天說你喜歡我,他說,在廚房裡說的,當時我們在聊學校的事。

對。

你說的是朋友那種喜歡,還是別的什麼?

她低頭盯著大腿。她穿著一條燈芯絨短裙,借著窗外投進的光,她能看見裙子上斑駁的棉絨。

不僅僅是朋友的那種喜歡,她說。

哦。我就是想知道。

他坐在那兒,自顧自地點頭。

我不太清楚自己是什麼感受,他說,我覺得我們之間要是發生瞭什麼,在學校會有點尷尬。

不需要誰知道,她說。

他抬頭看向她,直視她的雙眼,全心全意。她知道他要吻她瞭,然後,他吻瞭她。他的嘴唇很柔軟。他把舌頭輕輕伸進她嘴裡。然後就結束瞭,他縮瞭回去。他似乎想起手裡還拿著書,於是又看瞭起來。

剛才的感覺很好,她說。

他點點頭,吞瞭吞口水,又低頭看書。他看起來非常局促,讓她覺得自己提起那個吻很不禮貌,於是她笑瞭起來。他緊張起來。

好啦,你笑什麼?他說。

沒什麼。

你看起來就跟從沒跟人接過吻似的。

好吧,我的確沒有,她說。

他拿手蓋住自己的臉。她又笑瞭,笑得不能自已,於是他也跟著笑起來。他的耳朵都紅瞭,他連連搖頭。幾秒後他站起來,手裡拿著書。

不要跟學校的人講這件事,好嗎?他說。

好像我在學校裡會跟誰說話一樣。

他走瞭。她虛弱地從窗座上跌下來,跌坐在地板上,雙腿在身前張開,像一隻破佈娃娃。她坐在那兒,覺得康奈爾來她傢仿佛隻是為瞭測試她,而她通過瞭這場測試,那個吻就是在告訴她:你通過瞭。她想起她說自己從沒跟人接過吻時他笑的樣子。要是換個人那樣笑,她可能會覺得很殘忍,但他那樣就不會。他們是在一起笑,笑他們共同置身的處境,盡管她不知道具體該怎麼描述這個處境,也不知道究竟有什麼可笑的。

第二天早上德語課前,她坐在座位上,看她的同學們相互把對方從暖氣機上推下來,又是尖叫又是傻笑。課上他們安靜地聽錄音帶裡一個德國女人講述她錯過的一場聚會:“我很遺憾。”下午開始下雪,厚厚的灰色雪花顫動著飄過窗戶,在碎石路上融化瞭。周圍的一切充斥於她的視野和感官:教室裡微酸的臭味,課間校內通訊系統響起的尖銳鈴聲,籃球場四周直立的幽靈般肅穆的深色樹影。上課時冗長的流程:用不同顏色的筆在嶄新的藍白條紋紙上記筆記。和以往在校時一樣,康奈爾不跟瑪麗安說話,甚至都不看她。她的目光穿越教室,看他嘴上叼著筆頭寫動詞變位;看他午餐時坐在食堂另一頭,和朋友們為瞭什麼事而微笑。他們之間的秘密沉甸甸地垂在她體內,讓她愉悅,在她行動時壓在她的盆骨上。

那天和之後的那天,她放學後沒見到他。周四下午,他母親來她傢打掃,他提前來等洛蘭。瑪麗安去應的門,因為就她一個人在傢。他換下瞭校服,穿著黑牛仔褲和運動衫。看見他時,她的第一個念頭是想從他面前逃開,把臉藏起來。洛蘭在廚房裡,她說。然後她轉身上樓,回到臥室,關上門。她臉朝下趴在床上,對著枕頭呼氣。這個叫康奈爾的人究竟是誰?她覺得自己很瞭解他,但她憑什麼這麼覺得?就因為他無緣無故地親過她一次,然後叫她不要告訴別人?一兩分鐘後她聽到敲門聲,坐瞭起來。進來,她說。他打開門,征詢地看瞭她一眼,像在試探她歡不歡迎他,然後他走瞭進來,把門帶上。

你生我氣瞭嗎?他問。

沒有。我為什麼要生你氣?

他聳聳肩。他閑散地走到床邊,坐下來。她雙腿盤坐,兩手握著腳踝。他們無言地坐瞭一會兒。然後他爬上床,和她坐在一起。他撫摸著她的大腿,她向後靠在枕頭上。她大著膽子問他是不是又要吻她。他說:不然你覺得呢?這句話在她聽來非常含蓄而成熟。他的確開始吻她瞭。她說這種感覺很好,他什麼也沒說。她覺得自己什麼都願意做,隻要能讓他喜歡她,讓他大聲說他喜歡她。他把手伸進她的校服襯衣底下。她對著他的耳朵說:我們可以把衣服脫瞭嗎?他的手在她的胸罩裡。他說,當然不行。現在這樣已經很不明智瞭,洛蘭就在樓下。他對他母親直呼其名。瑪麗安說:她從來不上來的。他搖搖頭,說:不,我們應該停下來。他坐起來,低頭看著她。

你剛才有一秒被誘惑到瞭,她說。

並沒有。

我誘惑瞭你。

他微笑著搖搖頭,說,你真是個怪人。

此刻她站在他傢停車道上,上面停著他的車。他用短信發來他傢地址:33號。一座連棟房,砂漿糊碎石子鋪的外墻,網紗窗簾,有個小水泥院子。她看見樓上窗戶裡的燈亮著。難以相信他真的住在那裡,一棟她從沒進過甚至從沒見過的房子。她穿著黑毛衣,灰裙子,便宜的黑內褲。她精心刮過腿毛,腋下塗瞭香體膏,光滑幹燥。她有點流鼻涕。她按下門鈴,聽見他的腳步聲從樓梯上傳下來。他打開門。讓她進門前,他越過她的肩頭環視周圍,確定沒人看見她來。

(1) 他們踢的是愛爾蘭流行的蓋爾式足球,可以用手。每場比賽六十或七十分鐘。此處康奈爾在七十分鐘進球,比賽就結束瞭。

(2) 美國非洲裔作傢詹姆斯·鮑德溫(1924—1987)所著散文集。

《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