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個月後(2013年7月)

他八點剛過就醒瞭。窗外很亮,車廂開始變暖,暖意厚重,帶著人的呼氣和汗味。讀不出名字的小站一閃而過,消失在眼前。伊萊恩已經醒瞭,尼爾還在睡。康奈爾用指關節揉瞭揉左眼,坐瞭起來。伊萊恩正在讀她帶的一本小說,油光的封面,最上方寫著“已改編為熱門電影”。封面上那個女演員已經陪伴他們幾周瞭。康奈爾幾乎對她那張蒼白的時代劇臉龐生出一種朋友般的親近感。

你知道我們現在在哪兒嗎?康奈爾問。

伊萊恩從書上抬起頭來。我們兩小時前經過瞭盧佈爾雅那(1),她說。

哦,是嗎,他說,那我們也快到瞭。

康奈爾看向熟睡的尼爾,他的頭在頸上輕輕地上下晃動。伊萊恩跟著他看過去。睡得還是那麼死,她說。

一開始路上還有其他旅伴。伊萊恩的幾個朋友跟著他們從柏林去瞭佈拉格,接著他們見瞭尼爾在佈拉迪斯拉發(2)學工程的同學,然後坐火車穿過國境前往維也納。青年旅社很便宜,他們去過的城市帶有一種令人愉悅的臨時感。在那兒幹瞭什麼,康奈爾一件都不記得瞭。整段旅程就像一系列短片,隻放瞭一次,看完後康奈爾隱約知道它們講的是什麼,卻不記得具體情節。他記得自己透過出租車車窗看到的景色。

在每個城市,他都會找到一傢網吧,完成三項最簡單的通訊儀式:跟海倫視頻聊天,用他手機運營商的網站給他母親發一條免費短信,然後給瑪麗安寫一封郵件。

海倫這年夏天在芝加哥以J1身份上學。電話背景裡,他能聽見她的女朋友們聊天,擺弄彼此的頭發,有時海倫會轉過身跟她們說:姑娘們,求求你們瞭!我在打電話!他喜歡在屏幕上看她的臉,尤其是通話質量好時,她的動作非常流暢逼真。她笑起來很好看,牙齒很漂亮。昨天他們通完電話後,他在前臺付瞭錢,重新走回陽光下,給自己買瞭杯價格不菲的加冰可樂。海倫身邊人太多或網吧太擠時,他們之間的對話會有點尷尬,但即便如此,跟她打完電話後,他還是會感覺好很多。他發現自己想早點和她聊完,掛上電話,以便能回味自己多麼喜歡見到她,而不用非得即時想出對的表達、說對的事。光是看著海倫,看見她美麗的臉、她的微笑,知道她還愛著他,就能給他的一天帶來快樂,他能連續幾個小時感到一種令人眩暈的幸福。

海倫給康奈爾帶來瞭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仿佛一隻重得難以想象的蓋子從他的感情生活上方揭走瞭,他突然可以呼吸新鮮空氣瞭。他能輸入並發送“我愛你!”這樣的消息瞭。這在從前是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結果實際上這很簡單。當然要是別人看到這些信息他會很害臊,但他現在知道,這種尷尬是正常的,它發自一個人試圖呵護生活中美好事物的沖動。他可以和海倫的父母共進晚餐,可以陪她去參加她朋友的派對,可以強迫自己保持微笑、忍受和別人千篇一律的對話。他可以在別人問起他未來時捏她的手。當她自然地碰他,輕輕摁他肩膀,或者甚至隻是湊過來把他衣領上的線頭拔掉,他的內心都會湧起驕傲,希望大傢都在看他們。作為她的男友為人所知,他得以牢牢紮根於社交圈子裡,成為一個能被接受的人,一個具備一定地位的人;聊天時陷入沉默是因為他在思考,而不是因為他不善社交。

他發給洛蘭的短信有點公事公辦。他會跟她匯報他們看到的歷史地標或文化寶藏。比如昨天:

來自維也納的問候。聖斯蒂芬大教堂有點過譽瞭,但老實說那個藝術史博物館不錯。希望傢裡一切都好。

她喜歡問候海倫的近況。海倫第一次見洛蘭時,她們就很合得來。每次海倫來拜訪時,洛蘭總是對著康奈爾的小動作搖頭,說:你是怎麼忍受他的,甜心?不管怎麼說,她們合得來就好。海倫是他第一個向母親介紹的女朋友,他發現自己出於某種原因,急於向洛蘭展示他這段關系是多麼正常,海倫認為他是個多麼好的人。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

在分開的這幾周裡,他寫給瑪麗安的郵件越來越長。他開始趁空閑時間在手機上打草稿,比如在洗衣房等衣服洗好時,晚上在青年旅舍熱得睡不著覺時。他反復閱讀這些草稿,審視文章裡的所有要素,移動從句的位置,讓句子整體更和諧。他打字時,時間變得柔軟,感覺過得更慢,在擴張,實際上卻在飛一般地流逝,有好幾次,他一抬頭,發現已經過瞭好幾個小時。他沒法說出來,究竟是什麼讓他在給瑪麗安寫信時如此全神貫註,但他覺得這不是一件小事。寫這些信感覺像在表達某種更寬廣、更基本的原則,關乎他的個體身份,乃至比這更抽象的東西,關乎人生。最近,他在自己小小的灰色筆記本裡寫道:寫一個通過電子郵件講述的故事?然後他把這個想法劃掉瞭,覺得它太炫技。他發現自己在劃掉筆記本裡寫的東西時,似乎在想象未來有誰在仔細閱讀它,而他想讓這個未來的人知道哪些構思最後被他否決瞭。

他和瑪麗安的郵件通信裡附有很多新聞報道的鏈接。目前他們都著迷於愛德華·斯諾登的故事,瑪麗安尤其著迷,因為她對國際監視的架構感興趣,而康奈爾則對斯諾登扣人心弦的個人經歷感興趣。他讀瞭網上所有的猜測,看瞭謝列梅捷沃國際機場模糊的監控錄像。他和瑪麗安隻能通過電郵討論,他們知道這種通訊手段也在監控之下,這有時讓他們感覺兩人的關系已經陷入一張復雜的國傢權力網絡,網絡自身就是一種智能,它容納著他們,容納著他們對彼此的感受。瑪麗安有一次寫道,我感覺讀這些郵件的國安局特工會對我們產生錯誤的印象。他們大概不知道你畢業舞會時沒邀請我。

她在寫給他的信裡,講瞭很多她、傑米和佩吉在的裡雅斯特(3)城外一棟別墅裡合住的事。她匯報發生的事、她的感受、她揣測他人的感受、她在讀什麼和想什麼。他告訴她他們遊覽的城市,有時會寫一大段來描述某一景點或場景。他寫自己從舒恩雷恩街地鐵站裡上來,發現外面突然暗下來,闊葉們向他們揮舞,如同陰森的手指,他寫酒吧的喧嘩,披薩和尾氣的味道。用文字把一段經歷記下來,讓他感覺獲得瞭一種力量,仿佛他把這段經歷封在瞭罐子裡,它再也沒法徹底離開他。有一次他跟瑪麗安提起他在寫小說,她現在不停地讓他發給她看。如果它們跟你的郵件一樣好,那肯定棒極瞭,她寫道。這句話讓他很高興,不過他還是誠實地回答:它們沒我的郵件好。

他、尼爾和伊萊恩已經安排好瞭:他們先坐車從維也納去的裡雅斯特,在瑪麗安的度假別墅裡度過此行的最後幾晚,然後大傢一起飛回都柏林。有人建議去威尼斯玩,一天來回。昨晚,他們帶著背包上瞭火車,康奈爾給瑪麗安發短信:明天下午大概就到瞭,那之前沒時間好好回你郵件瞭。他現在快沒有幹凈衣服瞭。他穿著灰T恤、黑牛仔褲和臟兮兮的白球鞋。他的背包裡有各種臟衣服,一件幹凈的白T恤,一個用來裝水的空塑料瓶,幹凈的內衣褲,卷好的手機充電器,護照,兩板止痛片,一本皺巴巴的詹姆斯·索特的小說,還有他在柏林一傢英文書店找到的弗蘭克·奧哈拉詩選、一本軟封皮的灰色筆記本。

伊萊恩推瞭推尼爾,他的頭往前一聳,睜開瞭雙眼。他問現在幾點瞭,他們在哪兒,伊萊恩告訴瞭他。然後尼爾十指交叉,向前伸直手臂。他的關節發出輕響。康奈爾看向窗外一晃而過的風景,幹巴巴的黃和綠,傾斜的橙色磚瓦屋頂,被陽光和防水板的影子切割得方方正正的窗玻璃。

四月時大學宣佈瞭獎學金結果。教務長站在考試禮堂的臺階上,宣讀得獎名單。那天,天空特別藍,藍得歇斯底裡,像調味冰棒。康奈爾穿著外套,和海倫挽著手臂。念到英文系時,宣讀瞭四個名字,按姓名字母順序排列,最後一個是康奈爾·沃爾德倫。海倫張開雙臂抱住他。教務長就念瞭下名字,然後往下讀。康奈爾站在廣場上,聽歷史政治系的獲獎名單,聽到瑪麗安的名字時,他轉身去看她。他能聽到她那一群朋友發出歡呼,響起掌聲。他把雙手放進兜裡。聽到瑪麗安的名字後,他意識到這是真的,他真的得瞭獎學金,他們都得瞭。他不記得之後發生瞭什麼。他記得結果宣佈完後,他跟洛蘭打電話,電話那頭她驚訝得沉默下來,然後喃喃地說:哦,我的上帝,耶穌啊。

尼爾和伊萊恩來到他身邊,一面歡呼,一面拍他的背,說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臭書呆子”。康奈爾莫名其妙地傻笑著,因為如此強烈的興奮需要某種宣泄,而他又不想哭。那天晚上,所有新評選出的獎學金得主要穿上正裝,在學校餐廳共進晚餐。康奈爾向班上同學借瞭一套燕尾服,不是很合身,晚餐時他努力和鄰座的英文系教授聊天,感覺很尷尬。他想和海倫還有他的朋友們在一起,而不是和這些他見都沒見過、對他一無所知的人。

得瞭獎學金後,一切皆有可能瞭。他的住宿費有瞭,學費免掉瞭,每天有一頓免費校餐。這就是為什麼他可以花半個夏天環遊歐洲,像有錢人一樣,無憂無慮地撒錢。給瑪麗安寫郵件時,他解釋過,或者說嘗試解釋過這一點。對她而言,獎學金提升瞭她的自我價值,她如願證實瞭自己一直以來的信念:她是與眾不同的。康奈爾從來都不知道,該不該相信自己是與眾不同的,他至今仍然不知道。對他而言,獎學金是一個龐大的重要事實(4),像一艘巨大的遊輪,憑空開入他的視野,轉眼間,他隻要願意,就可以讀研究生,可以免費住在都柏林,並且大學畢業前都不用再擔心房租。轉眼間,他可以在維也納花一個下午看維米爾的名畫《繪畫的藝術》,外面很熱,隻要他想,他就可以在看完後給自己買一杯便宜的冰啤酒。他此前一直以為是畫佈背景的東西,仿佛一下子在他面前成真瞭:外國城市是真的,藝術名作、地鐵系統、柏林墻的殘骸也是真的。這就是錢,讓世界成真的東西。這一點真是既墮落又讓人著迷。

下午三點,他們在炙熱的高溫裡抵達瑪麗安的別墅。大門外的灌木叢裡,昆蟲嗡嗡鳴叫著,一隻薑黃色的貓躺在街對面一輛車的引擎蓋上。透過大門,康奈爾能看見那棟房子,和瑪麗安發給他的照片上看起來一模一樣,一棟石頭表面的房子,帶白色百葉窗的窗戶。他看見花園小桌上放瞭兩個杯子。伊萊恩按瞭門鈴,過瞭幾秒,有人從房子側邊冒瞭出來。是佩吉。最近康奈爾越發確定佩吉不喜歡他,他發現自己開始觀察她的舉動,以搜集證據。他也不喜歡她,從沒喜歡過,但這點在他看來不重要。她朝大門跑來,涼鞋拍打在石子路上。熱浪打在康奈爾頸背上,像經受著人們註視的目光。她打開大門,讓他們進來,咧嘴笑著說,你好,你好。她穿著一條牛仔短裙,戴瞭一副黑色的大墨鏡。他們沿著石子路朝房子走去,尼爾背著伊萊恩和他自己的背包。佩吉從裙子口袋裡摸出一串鑰匙,打開前門。

進玄關後,穿過石拱門就是一小段下沉樓梯。廚房很長,鋪著陶土地磚,擺著白色壁櫥,開向花園的門邊擺瞭張桌子,上面灑滿瞭陽光。瑪麗安在外面,後花園的櫻桃樹間,抱著一隻裝衣服的籃子。她穿著一條綁脖吊帶白裙,看起來曬黑瞭。她正把衣服晾到曬衣繩上。外面的空氣凝滯無風,衣服掛在空中,濕濕的,紋絲不動。瑪麗安把手放到門把手上,然後看見瞭他們站在屋裡。一切似乎發生得很慢,盡管其實隻過去瞭幾秒。她把門打開,把籃子放在桌上,康奈爾感到喉嚨裡有一種令人愉悅的痛苦。她的裙子看上去完美無瑕,他意識到自己看起來肯定一副沒洗過的樣子,昨天早上離開青年旅舍後他就沒洗過澡,而且他的衣服確實不很幹凈。

你好,伊萊恩說。

瑪麗安微微一笑,說瞭聲“你好”,仿佛在自嘲似的,然後她親瞭親伊萊恩的雙頰、尼爾的雙頰,詢問他們旅途如何。康奈爾站在一邊,被自己的情感所吞沒,它或許隻是一種徹底的疲倦,過去數周內漸漸積累起來的。他能聞到洗幹凈的衣服的味道。近看時,他發現瑪麗安的手臂曬出瞭淡淡的曬斑,肩膀曬成瞭明亮的玫瑰色。她終於向他轉過來,他們在彼此的臉頰上各親瞭一次。她註視著他的雙眼,說:啊,你好。他從她的表情察覺到她渴望接收他的信息,仿佛她在收集各種關於他的感受的情報,這是他們長久以來逐漸學會互相做的事,如同說一門隻有他們懂的語言。他能感覺到他的臉頰在她的註視下越來越燙,但他不想移開視線。他也可以從她臉上獲取情報。他發現她有事要告訴他。

你好,他說。

瑪麗安已經接受瞭瑞典一所大學的錄取,大三那年去那裡做交換生。她九月走,要是他們的聖誕計劃湊不到一起,康奈爾就隻有明年六月才能再見到她瞭。別人老跟他說,他會想她的,但直到此刻之前,他都在期待等她走後,和她寫又長又激烈的電郵。此刻,他註視著她冷靜洞察的雙眸,心想:沒錯,我會想念她的。他為此感到矛盾,仿佛自己不忠,因為說不定他隻是喜歡她的外貌,或喜歡她在自己身邊。他不知道朋友能享受對方的哪些地方。

最近,他們就他們之間的友誼寫瞭一系列電子通信,瑪麗安認為她對康奈爾的情感主要表現在她對他的觀點和信念抱有持續的興趣,對他的人生懷有好奇,並且每當她為什麼東西感到疑惑時,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詢問他的看法。康奈爾則把他對她的友誼表述為一種認同,他支持她,為她的痛苦而痛苦,而且能察覺並理解她的行為動機。瑪麗安認為這和他們的性別角色有關。我認為我隻是喜歡你這個人而已,他為自己辯解道。謝謝你這麼說,她回復道。

傑米從他們身後的樓梯上走下來,他們轉過身和他打招呼。康奈爾向他稍微點瞭點頭,隻把下巴稍微向上一揚。傑米朝他嘲諷地一笑,說:你看起來有點邋遢啊,兄弟。自從傑米成為瑪麗安的男友後,他就一直是康奈爾厭惡和嘲弄的對象。自從康奈爾第一次看到瑪麗安和傑米在一起後,接連數月,他都無法自已地幻想踢傑米的頭,直到他的頭蓋骨軟得像打濕的報紙。有一次,在派對上和傑米短暫交談後,康奈爾離開大樓,沖著一面磚墻狠狠地打瞭一拳,把手都打出瞭血。某種程度上,傑米這個人既乏味又充滿敵意,老是在別人說話時打哈欠、翻白眼。然而他卻是康奈爾認識的人裡最自信的人。什麼都不會讓他驚慌。他似乎從來不會經歷內心掙紮。康奈爾可以想象傑米徒手卡住瑪麗安的脖子,非常放松,據瑪麗安說,他的確如此。

瑪麗安燒上一壺咖啡,佩吉把面包切成片,將橄欖和帕爾瑪火腿裝盤。伊萊恩正在跟他們講尼爾幹過的蠢事,瑪麗安慷慨地笑著,倒不是因為這些故事有多好笑,而是為瞭讓伊萊恩感到賓至如歸。佩吉沿著餐桌遞盤子,瑪麗安用手碰瞭碰康奈爾的肩膀,遞給他一杯咖啡。因為她穿著白裙子,也因為小陶瓷杯是白色的,他想說:你看起來像個天使。海倫倒不會介意他這麼說,可他沒法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出這種突發奇想的深情的話。他喝著咖啡,吃瞭些面包。咖啡很燙很苦,面包很軟很鮮。他開始感到疲憊。

吃完午飯後,他上樓去洗澡。一共有四間臥室,於是他一人獨占瞭一間,臥室裡有一扇大框格窗,面朝花園。他洗完澡,穿上僅剩的能見人的衣服:一件普通的白T恤,一條中學時買的藍色牛仔褲。他的頭發是濕的。他感覺頭腦清醒,多虧瞭咖啡和洗澡時的強力水壓,還有貼膚的清涼棉料。他把濕毛巾搭在肩上,打開窗戶。櫻桃掛在深綠的樹上,像耳環。他揣摩瞭一兩次這個比喻。他會把它放進寫給瑪麗安的郵件裡,但她就在樓下,他沒法給她寫郵件。海倫也戴耳環,通常是一對小小的金圓圈。他聽見大傢都在樓下瞭,所以隻幻想瞭一小會兒她的樣子。他想起她仰躺時的模樣。他本該在洗澡時想的,但他當時太累瞭。他需要這裡的WiFi密碼。

和康奈爾一樣,海倫在中學時代很受歡迎。她至今仍會努力和她的老朋友以及他們的傢人保持聯系,記住他們的生日,在Facebook上發懷舊的照片。她總會回復別人發送的派對邀請並準時到場,總會一遍又一遍地拍集體照片,直到每個人都滿意。換句話說,她是個好人,而康奈爾逐漸意識到自己其實喜歡好人,他甚至想當一個好人。她之前談過一段認真的戀愛,男友叫羅裡,她上大一時和他分手瞭。他在都柏林大學讀書,所以康奈爾從沒撞見過他,但他看過羅裡Facebook上的照片。他的體格和膚色不能說和康奈爾不像,但看起來好像有點笨,有點土。康奈爾有次向海倫承認,他在網上搜過她前男友,她問他對那人是什麼印象。

不好說,康奈爾說,他好像有點土,是不是?

她覺得這個好笑極瞭。他們當時躺在床上,康奈爾一手摟著她。

這就是你喜歡的類型嗎,你喜歡有點土的男生?他問。

你說呢。

為什麼?我很土嗎?

對啊,她說,我是說褒義的那種“土”。我不喜歡酷的人。

他微微坐起來,低頭看她。

我真的土嗎?他問,我沒有生氣,但老實說,我以為我還有點酷。

但你太鄉裡鄉氣瞭。

是嗎?在哪個方面?

你的斯萊戈口音超級重,她說。

沒有吧。我簡直不敢相信。從來沒人告訴過我。我的口音真的很重嗎?

她還在笑。他用手撫摸著她的肚皮,沖著自己笑,因為他把她逗笑瞭。

我經常聽不懂你說話,她說,謝天謝地,你是那種內心強大、沉默是金的類型(5)

他忍不住笑起來。海倫,你太殘忍瞭,他說。

她將一隻手枕在腦後。你真的覺得自己很酷嗎?她問。

起碼現在不覺得瞭。

她對著自己微笑。很好,她說,幸好你不酷。

二月時,海倫和瑪麗安在道森街上第一次碰面。當時他正和海倫手挽手散步,看見瑪麗安從霍奇斯·菲吉斯舊書店走出來,戴著一頂黑色貝雷帽。哦,你好,他說,聲音裡帶著掙紮。他想過放開海倫的手,但沒法這麼做。嗨,瑪麗安說,你肯定是海倫瞭。這兩個女人於是進行瞭一場非常得體又友好的對話,而康奈爾站在一旁,驚慌失措,盯著周圍的各種東西看來看去。

後來,海倫問他:你和瑪麗安,你們一直都隻是朋友,還是……?他們那會兒已經回到他的房間。公寓位於通往皮爾斯街的一條小路上,巴士經過窗外,在臥室門上投下一道黃色光柱。

嗯,差不多算是吧,他說,我們從沒正式在一起過。

但你們上過床。

嗯,差不多吧。老實說,我們上過。這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不重要,我就是好奇,海倫說,是炮友的那種關系嗎?

差不多吧。中學最後那年,去年有一陣。不是很認真的那種。

海倫對著他微笑。他用牙齒去刮下唇,直到被她看見才停瞭下來。

她看起來像藝校生,海倫說,我猜你覺得她很時髦。

他輕笑瞭一下,看向地板。不是那樣的,他說,我們很小就認識瞭。

就算她是你前女友,也沒什麼好別扭的,海倫說。

她不是我前女友。我們隻是朋友。

但在你們成為朋友之前,你們是……

她沒當過我女朋友,他說。

好吧,但是你和她上過床。

他把整張臉都埋進手裡。海倫笑瞭。

自那以後,海倫打定主意要和瑪麗安交朋友,仿佛為瞭證明什麼。每當他們在聚會上見到瑪麗安時,海倫都會格外贊美她的發型和著裝,而瑪麗安會含糊地點點頭,然後繼續就抹大拉洗衣店報告(6)或者丹尼斯·奧佈賴恩案(7)發表深刻的觀點。客觀地說,康奈爾的確覺得瑪麗安的觀點很有意思,但他看得出來,並不是人人都喜歡聽她說得那麼詳細,以至於沒法聊其他輕松的話題。一天傍晚,瑪麗安就以色列發表長篇大論後,海倫變得心情煩躁,在回傢的路上,她對康奈爾說,她覺得瑪麗安很“以自我為中心”。

因為她太喜歡聊政治瞭嗎?康奈爾說,我覺得這還算不上以自我為中心吧。

海倫聳聳肩,但透過鼻子倒吸口氣,表示她不喜歡他這樣解讀她的觀點。

她上中學那會兒就這樣,他補充道,但她不是在裝,她是真的對那些東西感興趣。

她真的對以色列和談感興趣?

康奈爾有點驚訝,他簡短地回答:沒錯。在沉默中走瞭幾秒後,他補充道:說實話,我也感興趣。這還挺重要的。海倫嘆瞭口氣。他很驚訝她居然會這樣孩子氣地嘆氣,好奇她喝瞭多少酒。她把雙臂交叉在胸前。我不是想說教,他繼續說道,當然瞭,我們在派對上聊中東的事也無濟於事。我覺得瑪麗安隻是經常想這些事情。

你不覺得她或許是為瞭獲得關註?海倫問。

他皺瞭皺眉,作出在沉思的樣子。瑪麗安對別人怎麼看她一點興趣都沒有,她對自我的認知非常穩固,很難想象她渴望獲得這樣或那樣的關註。就康奈爾所知,她其實並不完全喜歡自己,但對她而言,來自他人的贊美和中學時他人對她的否定一樣無關緊要。

講真?他說,不像。

她好像很享受你的關註。

康奈爾吞瞭下口水。直到此刻,他才意識到海倫為什麼這麼惱怒,而且對此毫不掩飾。他覺得瑪麗安沒有對他特別關註,不過他說話時,她的確總是會聽,換作別人她有時不會這麼禮貌。他轉過頭,看一輛車開過。

我沒註意,他最後說。

海倫拋開這個話題,對瑪麗安的舉止作更籠統的批評,這讓他松瞭口氣。

我們每次在聚會上看到她,她都在和起碼十個男人調情,海倫說,這不就是渴望獲得男性認可嘛。

康奈爾很高興自己沒被牽連到這項指責裡,於是微笑著說:好吧。她上中學時完全不是這個樣子的。

你是說她沒有現在這麼騷?海倫問。

康奈爾突然覺得自己被逼入死角,他很後悔自己放下瞭防備,於是沉默下來。他知道海倫是個好人,但他有時忘瞭她的價值觀是多麼傳統。片刻後,他別扭地說:好瞭,她總是我朋友,別這樣說她。海倫沒有回答,卻把胸前交叉的雙臂提得更高瞭。無論如何他都說錯話瞭。事後他會想自己究竟是在為瑪麗安辯護,還是為自己辯護,海倫的話暗含著對他的性欲的批判,仿佛他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有污點的,仿佛他懷有不該有的欲望。

海倫和瑪麗安都不是很喜歡對方,這已是心照不宣的事瞭。她們是不一樣的人。康奈爾認為,他和海倫最合拍的部分是他最好的部分:忠誠,總體上實用的人生觀,希望被視作好人的願望。和海倫在一起時,他不會產生讓他羞恥的念頭,不會在做愛時說奇怪的話,不會一直感覺自己居無定所,在哪裡都無法獲得歸屬感。瑪麗安有一種野性,能讓他暫時覺得自己和她一樣,他們在精神上都遭遇過難以名狀的創傷,永遠無法融入世界。但他從來沒有像她那樣被人損害過。她隻是讓他有這種感覺。

一天傍晚,他在校園裡等海倫,就在畢業生紀念樓外。海倫正從學校另一頭的健身房趕過來,然後他們要一起坐公交去她傢。他站在臺階上看手機,突然身後的門開瞭,一群人穿著晚禮服和西裝走出來,邊笑邊說話。門廊上的燈從他們身後打來,隻看得見他們的側影,他花瞭一秒才認出瑪麗安。她穿著一條深色裙子,頭發高高地盤在頭頂,脖子看起來很苗條,裸露在外面。她親昵地迎上他的眼睛。你好,她說。他不認識跟她在一起的人;他猜他們是辯論社之類社團的。你好,他說。他對她的感情怎麼可能和他對別人的一樣?但這種感情,部分來自他知道自己曾完完全全地支配她,至今仍然擁有這種力量,將來也不會失去它。

海倫來瞭。她叫他後,他才註意到她。她穿著健身褲和運動鞋,單肩背著健身房的包,前額在街燈下泛著一層潮濕的微光。他對她湧起一股龐大的愛意,愛和悲憫,近乎同情。他知道自己應該和她在一起。他們之間的關系很正常,很健康。他們在一起的生活是正確的生活。他替她拿過肩上的包,舉起一隻手向瑪麗安告別。她沒有對他揮手,隻是點瞭點頭。好好玩!海倫說。然後他們去趕公交瞭。後來他為瑪麗安感到難過,因為她生命裡從沒有過真正健全的東西,而他當時不得不轉身離開她。他知道這會讓她痛苦。某種程度上,他甚至為自己難過。在公交車上,他繼續想象她站在門口,身後有光的樣子:她看起來那麼精致,那麼光芒四射、令人驚嘆,還有她看到他時臉上流露出的難以察覺的神情。但他沒法成為她想要的人。過瞭一會兒,他意識到海倫在說話,於是停止想她,開始傾聽。

晚飯佩吉做瞭意面,他們在花園的圓桌邊吃飯。天空是一種令人興奮的氯藍色,像被繃緊後平滑無皺的絲綢。瑪麗安從屋裡拿出一瓶冰氣泡酒,凝結的水珠像汗一樣沿著玻璃瓶流下來,她請尼爾開瓶。康奈爾覺得這個決定非常公正合理。瑪麗安在這種場合下非常八面玲瓏,像外交官夫人。康奈爾坐在她和佩吉之間。軟木塞躍過花園的墻,落在看不見的地方。一股白色氣泡從瓶口湧出來,尼爾把酒倒進伊萊恩的杯子。玻璃杯又寬又淺,像小碟子。傑米把空杯子倒立過來,問:我們就沒有正兒八經的香檳酒杯瞭嗎?

這些就是香檳酒杯,佩吉說。

不,我說的是高酒杯,傑米說。

你想要的是笛形杯,佩吉說,這些是碟形杯。

海倫聽瞭這段對話肯定會笑的,一想到她會笑得有多厲害,康奈爾微笑起來。瑪麗安說:這不是什麼生死攸關的事吧?佩吉給自己斟上酒,把酒瓶遞給瞭康奈爾。

我是說,這些不是用來喝香檳的,傑米說。

你太庸俗瞭,佩吉說。

我庸俗?他說,我們在用肉汁盤喝香檳。

尼爾和伊萊恩笑起來,傑米以為他們在笑他說的聰明話,也微笑起來。瑪麗安用指尖輕輕摸瞭摸眼皮,仿佛在移除一粒灰或一顆沙。康奈爾把酒瓶遞給她,她接過來。

這是老式的香檳酒杯,瑪麗安說,這是我爸的。你要是想用笛形杯,你可以進屋去拿,在水槽上面的櫃子裡。

傑米睜大雙眼,眼中充滿嘲諷地說:我都不知道你會為這個動感情。瑪麗安把酒瓶放回餐桌中央,什麼也沒說。康奈爾從沒聽過瑪麗安在閑聊時提起她父親。在座的人都沒意識到這一點;伊萊恩甚至可能不知道她的父親已經去世瞭。康奈爾想和瑪麗安對視,但她沒有看他。

意面很好吃,伊萊恩說。

哦,佩吉說,非常彈牙,是不是?可能有點生瞭。

我覺得很好吃,瑪麗安說。

康奈爾喝瞭一口酒,它先在他嘴裡變成冰涼的泡沫,然後像空氣一樣消失瞭。傑米開始講他朋友的一件軼事,那人正在高盛進行暑期實習。康奈爾的酒喝完瞭,瑪麗安不著痕跡地給他的杯子續瞭酒。謝謝,他輕輕地說。她的手停瞭一秒,仿佛想來碰他,但最終沒有碰。她什麼也沒說。

那天早上,獎學金結果公佈後,他和瑪麗安一同參加瞭宣誓典禮。她前一天晚上出去玩瞭,看上去有點宿醉,這讓他有點高興,因為典禮太正式瞭,他們要穿長袍,背誦拉丁文。結束後,他們一起去學校附近一傢咖啡店吃早飯。他們坐在店外街邊一張桌邊,路過的行人提著紙購物袋,高聲打著電話。瑪麗安喝瞭一杯黑咖啡,點瞭一個羊角面包,沒吃完。康奈爾要瞭一個大份的火腿奶酪蛋餅,配上兩片抹瞭黃油的吐司,茶裡加瞭牛奶。

瑪麗安說她很擔心佩吉,她是他們三個裡唯一沒拿到獎學金的。她說佩吉會很不好受。康奈爾吸瞭口氣,沒說話。佩吉不需要學費補助或者免費的學校住宿,因為她和父母一起住在佈萊克洛克(8),雙親都是醫生,但瑪麗安一心想把獎學金視作個人情感問題,而不是經濟事實。

不管怎麼說,我替你高興,瑪麗安說。

我也替你高興。

但你比我更應該得到它。

他抬起頭看她。他用面巾擦瞭下嘴。你是說,從經濟狀況上來看嗎?他問。

哦,她回答,好吧,我是說你成績比我好。

她低頭審視著她的羊角面包。他看著她。

當然瞭,就經濟狀況而言你也比我更應得獎,她說,我是說,他們發獎學金居然不做資產調查(9),挺可笑的。

我想,我們來自兩個非常不同的背景,按階級劃分的話。

我沒想那麼多,她說。她迅速地補充道:抱歉,我這麼說太無禮瞭。我大概應該多想想這個問題。

你不認為我是你的工人階級朋友?

她露出一個微笑,看起來更像是臉扭曲瞭一下,說:我清楚我們之所以認識,是因為你母親為我傢工作。我也認為我母親不是個好雇主。我覺得她給洛蘭的工資不怎麼高。

不高,幾乎等於沒付。

他用刀切瞭薄薄的一片蛋餅。蛋煎得太硬瞭。

我們以前居然從沒聊過這個,她說,我認為你要是恨我的話也合情合理。

不,我不恨你。我為什麼要恨你?

他放下刀叉,看著她。她看上去有些焦急。

我隻是覺得有點怪怪的,他說,我覺得戴著黑領帶講拉丁文很怪。你知道嗎,昨天那頓晚宴上,給我們上菜的服務生都是學生。他們靠打工掙錢上學,而我們就坐在那兒,吃他們放在我們面前的免費食物。難道不可怕嗎?

當然可怕瞭。“精英體制”之類的理念是邪惡的,你知道我是這麼想的。但我們能做什麼呢?把獎學金還回去嗎?我不覺得這能有什麼用。

好吧,為不采取行動找理由總是很容易的。

你知道你也不會這麼做的,所以不要讓我內疚,她說。

於是他們繼續吃飯,仿佛他們在進行一場辯論,正反雙方都同樣有說服力,而他們或多或少隨機地選擇瞭自己的立場,以便進行討論。一隻大海鷗落在附近一盞街燈的底座上,羽毛看上去出奇地柔軟和幹凈。

你應該想清楚,你覺得一個好的社會應該是怎樣的,瑪麗安說,如果你認為人們應該能去上大學,拿英語學位,你就沒必要為自己這麼做瞭而感到愧疚,因為你有權這樣做。

你是無所謂的,你從不為任何事感到愧疚。

她開始在手提包裡找什麼東西。她隨口問道:我在你眼裡就是這樣的?

不是的,他說。他不知道自己認為瑪麗安會對任何事有多愧疚,於是補充道:我不知道。我其實來聖三一的時候應該想到,肯定是這樣的。我隻是看著這些獎學金,心裡想,天哪,中學那幫人會怎麼想?

瑪麗安沉默瞭一秒。他隱隱覺得自己似乎表述得不太對,但不知道錯在哪裡。老實說,她說,你從前就很在乎學校同學會怎麼說。他於是想起來,當時大傢是怎麼對待她的,自己是怎麼對待她的,於是他感到愧疚。他沒想過對話會這樣結束,但還是微笑著說:心好痛。她朝他一笑,舉起咖啡杯。在那一瞬間,他心想:中學時他們之間是他說瞭算,現在是她說瞭算。但她更寬容,他心想,她比我善良。

傑米講完他的故事後,瑪麗安走進屋裡,又拿瞭一瓶氣泡酒和一瓶紅酒出來。尼爾開始拆第一瓶酒上的鐵絲,瑪麗安遞給康奈爾一隻開瓶器。佩吉開始清理大傢的盤子。康奈爾正在撕酒瓶上端的錫箔紙,傑米欠身跟瑪麗安說瞭什麼。他把開瓶器的螺紋起子插進木塞,向下轉動。佩吉取走瞭他的盤子,把它壘在其他盤子上面。他將開瓶器的把手往下按,把木塞從瓶頸裡提瞭起來,發出咂巴嘴一樣的聲音。

天空暗成一種更清涼的藍色,銀色的雲掛在地平線邊緣。康奈爾覺得臉很漲,不知道是不是曬傷瞭。他有時喜歡想象瑪麗安歲數大些、有孩子後的樣子。他想象他們大傢齊聚意大利,她在做沙拉之類的,邊做邊向他抱怨她的老公,年紀比她大,或許是個知識分子,她嫌他無聊。我為什麼沒嫁給你呢?她會問。在這個夢裡,他能清晰地看見瑪麗安,看見她的臉,感覺她過去很多年都在當記者,或許住在黎巴嫩。他看不太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他知道他會對她說什麼。因為錢,他會說。然後她就笑瞭起來,頭也不抬,繼續做沙拉。

餐桌上,他們聊起去威尼斯的一日遊,該坐什麼火車,有哪些畫廊值得一逛。瑪麗安對康奈爾說,她覺得他肯定會喜歡古根海姆美術館,康奈爾很高興她對自己這麼說,很高興她認為他是在座唯一懂得欣賞現代藝術的人。

我不知道我們幹嗎要費勁去威尼斯,傑米說,那裡現在全是亞洲人,看到什麼都要拍照。

但願你一個亞洲人都碰不到,尼爾說。

桌上一片沉寂。傑米說:什麼?聽他的聲音、看他遲緩的反應速度,很明顯他已經喝醉瞭。

你剛才這麼說亞洲人是在種族歧視,尼爾說,我不是在小題大做。

哦,因為會得罪所有在座的亞洲人是嗎?傑米說。

瑪麗安突然站起身來,說:我去拿甜點。

康奈爾對她這種沒骨氣的表現非常失望,但他什麼都沒說。佩吉跟著瑪麗安走回屋裡,桌上每個人都保持沉默。一隻巨大的飛蛾在昏暗的空氣中轉圈,傑米拿餐巾去打它。一兩分鐘後,佩吉和瑪麗安從廚房裡端出甜點:一個巨大的玻璃碗裡面裝著切成兩半的草莓,一疊白瓷盤和一些銀餐勺。兩瓶紅酒。她們沿著餐桌把盤子依次遞過去,大傢往盤裡盛上水果。

她一下午都在切這些小混蛋,佩吉說。

你太寵我瞭,伊萊恩說。

奶油在哪兒?傑米問。

在屋裡,瑪麗安說。

那你為什麼不把它拿出來?他問。

瑪麗安冷冷地將椅子從桌邊推開,起身走進屋內。外面幾乎全黑瞭。傑米掃視瞭一圈,想找到誰迎上他的目光,贊同他要奶油的做法,或者認同瑪麗安為這麼一個無辜的請求而發脾氣有點反應過激瞭。然而大傢似乎都在避開他的視線,於是他大聲地嘆瞭口氣,把椅子撞開,跟著她進瞭屋。他的椅子無聲地倒在草地上。他從通往廚房的側門進去,把門在身後砰地關上。房子還有一扇後門,通往花園的另一邊,有樹的那片。這邊攔瞭堵墻,隻看得見樹冠。

康奈爾把註意力轉回桌上,發現尼爾在盯著他看。他不知道尼爾的眼神是什麼意思。他瞇起雙眼,試圖告訴尼爾他很疑惑。尼爾朝著房子意味深長地看瞭一眼,又看向他。康奈爾向右扭頭看去。廚房燈亮著,花園的門漏出黃光。他隻能側過去看,所以看不見裡面正在發生什麼。伊萊恩和佩吉在誇贊草莓的味道。她們停下來後,康奈爾聽見屋裡有人提高瞭嗓門,聽起來幾乎像尖叫。大傢都愣住瞭。他從桌邊站起身,走向屋子,感覺血壓在下降。他現在喝瞭快有一瓶紅酒瞭,甚至更多。

到花園門邊時,他看見傑米和瑪麗安站在料理臺邊,正在爭吵。他們沒有立刻註意到玻璃另一邊的康奈爾。他停下來,手放在門把手上。瑪麗安全身通紅,要麼因為曬瞭太久的太陽,要麼因為在生氣。傑米正搖搖晃晃地往自己的香檳酒杯裡倒紅酒。康奈爾轉動門把手,走瞭進去。沒事吧?他問。他們兩人都看向他,停瞭下來。他註意到瑪麗安在顫抖,仿佛她覺得冷。傑米嘲諷地向康奈爾舉起酒杯,紅酒晃動著,溢出酒杯邊緣,灑在瞭地板上。

把杯子放下,瑪麗安靜靜地說。

不好意思,你說什麼?傑米說。

麻煩你把杯子放下來,瑪麗安說。

傑米笑瞭,自顧自地點點頭。你想讓我把它放下來?他說,好吧。沒問題,你看,我這就把它放下來。

他松開酒杯,杯子砸到地板上,碎瞭。瑪麗安發出一聲尖叫,是那種從喉嚨裡發出的真正的尖叫,她撲向傑米,右手臂向後發力,仿佛作勢要打他。康奈爾站到兩人中間,鞋子踩在玻璃碴上嘎吱作響,他抓住瞭瑪麗安的上臂。傑米在他身後笑。瑪麗安想把康奈爾推開,她渾身都在顫抖,臉上紅一塊白一塊,面色蒼白,似乎一直在哭。瑪麗安,過來,他說。她看向他。他想起她中學時的樣子,跟所有人相處都那麼憤怒、那麼固執。他瞭解她過去的樣子。他們註視著彼此,直到她的身體不再那麼僵硬,她軟下來,仿佛中瞭子彈。

你他媽是個精神病,你知道嗎,傑米說,你應該去看醫生。

康奈爾把瑪麗安的身體扳過來,帶著她走向後門。她沒有反抗。

你們要去哪兒?傑米說。

康奈爾沒有回答。他打開門,瑪麗安一言不發地穿門而出。他把門在身後關上。此刻花園這側很暗,隻有斑駁的玻璃窗提供瞭一點光亮。櫻桃在樹上暗淡地反光。透過墻,他們聽見佩吉的聲音。他和瑪麗安走下臺階,沒有說話。廚房的燈在他們身後熄滅瞭。他們聽見傑米出現在墻那邊,回到眾人身邊。瑪麗安用手背擦著鼻子。櫻桃掛在他們周圍,閃閃發光,像許許多多幽靈般的行星。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香味,仿佛是綠色的,飽含葉綠素。康奈爾在歐洲註意到有些地方在賣含葉綠素的口香糖。頭頂上,天空藍如絲絨。星星若隱若現,沒有發光。他們背對著屋子,沿著一排樹往下走,然後停瞭下來。

瑪麗安背靠在一棵纖細的銀色樹幹上,康奈爾用手臂將她環抱。她抱起來好瘦,他想,她以前有這麼瘦嗎?她把臉埋進他僅剩的那件幹凈T恤裡。她還穿著之前那條白裙子,此刻外面圍瞭一條帶金色刺繡的披巾。他緊緊抱住她,身體根據她的身體進行調整,仿佛他是那種對人體有健康功效的床墊。她在他的臂彎裡放松下來。她似乎平靜些瞭。他們的呼吸逐漸放緩,變成同一種節奏。廚房的燈亮瞭一次,又暗下來,人聲起起伏伏。康奈爾確信自己所做的,但這種確信是空白的,仿佛他在無知無覺地履行一項記憶中的任務。他發現自己的手指伸進瞭瑪麗安的頭發,發現自己在平靜地撫摸她的頸背。他不知道他這樣做瞭多久。瑪麗安用手腕揉瞭揉眼睛。

康奈爾把她松開。她從兜裡摸出一包香煙和一個壓扁瞭的火柴盒。她遞給他一支香煙,他接過來。她點亮一根火柴,火苗的光芒在黑暗中勾勒出她的五官。她的皮膚看上去很幹,像發瞭炎,眼睛是腫的。她吸瞭口煙,煙紙在燃燒時嘶嘶有聲。他把自己的煙點燃,把火柴扔進草裡,用鞋底碾滅。他們靜靜地抽著煙。他離開那棵樹,巡視花園底部,但太暗瞭,看不清。他回到樹枝下的瑪麗安身邊,心不在焉地拽著一片寬大光滑的葉子。她把煙叼在下唇上,雙手提起頭發,擰成一個發髻,用手腕上的一根松緊皮筋把它固定好。煙終於抽完瞭,他們把煙蒂在草間踩滅。

我今晚能在你房間睡嗎?她問,我會睡地板的。

床很大的,他說,沒事。

他們回去時,屋子已經漆黑。他們在康奈爾房裡脫掉衣服,隻剩下內衣褲。瑪麗安穿著一件白色純棉胸罩,這讓她的胸看起來小小的,呈三角形。他們在被子下肩並肩躺下來。他知道,自己要是想的話,現在就可以跟她做愛。她不會告訴任何人。他覺得這個念頭莫名地叫人安心,於是任由自己去想象它會是什麼樣的。嘿,他會靜靜地說你能不能仰躺下來?而她會順從地仰躺下來。人和人之間反正有太多事都是秘密進行的。如果這件事發生瞭,他會成為什麼樣的人?一個完全不同的人?還是和原來完全一樣,仍是他自己,什麼變化都沒有?

過瞭一會兒,他聽見她說瞭什麼,他沒聽清。我沒聽見,他說。

我不知道我哪裡有問題,瑪麗安說,我不知道我為什麼不能像正常人一樣。

她的聲音聽起來莫名地冷靜和遙遠,仿佛這是一段她去世或離開後播放的錄音。

怎麼不一樣?他問。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不能讓別人愛我。我覺得我天生就有問題。

很多人愛你,瑪麗安。你知道嗎?你的傢人和朋友都愛你。

她沉默瞭幾秒,然後說:你不知道我的傢人是什麼樣子。

他幾乎沒意識到自己用瞭“傢人”這個詞;他隻是在找一些能安慰人的廢話來說。現在他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繼續用那種奇怪的、平鋪直敘的聲音說:他們恨我。

他從床上坐起來,想看她看得更清楚些。我知道你會和他們吵架,他說,但這不意味著他們恨你。

上次我回傢時我哥叫我去自殺。

康奈爾機械地坐得更直瞭些,他把身上的被子掀開,仿佛要站起來。他用舌頭在口腔內部繞瞭一圈。

他為什麼要這麼說?他問。

不知道。他說我要是死瞭沒人會想我,因為我沒朋友。

他這麼跟你說話,你為什麼不跟你媽媽講?

她在那兒,她說。

康奈爾動瞭動下巴。他頸部的脈搏在跳動。他試圖想象這個場景,謝裡登一傢人在自己傢裡,艾倫出於某種原因叫瑪麗安去自殺,但他很難想象哪個傢庭會像她說的那樣。

她說瞭什麼?他問,我是說,她是什麼反應?

她好像說什麼,哦,不要鼓勵她。

康奈爾慢慢地用鼻子吸瞭口氣,再從唇間呼出來。

這件事是怎麼挑起來的?他問,我是說,你們是怎麼吵起來的?

他察覺到瑪麗安的面部發生瞭某種變化,或者說她的臉沉瞭下來,但他說不出具體是什麼變化。

你認為是我招惹他的?她說。

不,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

有時候我覺得一定是我的錯。否則我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可他要是心情不好,就會跟著我滿屋子走。我一點辦法都沒有。他會直接進我房間,不管我是在睡覺還是幹嗎。

康奈爾在床單上擦瞭擦掌心。

他打過你嗎?他問。

打過。我搬走後沒那麼頻繁瞭。老實說我不是很在乎。那種精神虐待其實更讓人喪失意志。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真的。我知道這肯定聽起來很……

他摸瞭摸額頭。他的皮膚濕漉漉的。她沒有把話說完。

你為什麼從來沒跟我講過這些事?他問。她一言不發。光線很暗,但他能看見她睜開的眼睛。瑪麗安,他說,我們在一起那麼久,你為什麼從來沒告訴我?

我不知道。我可能不想讓你覺得我有缺陷吧。我大概害怕你會不想要我瞭。

終於,他把臉埋進手裡。隔著眼皮,他的手指又冷又潮,他的眼裡噙著淚。他用手按得越緊,淚水就越快地滲出來,滲入他的肌膚。老天,他說。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粗,於是他清瞭清嗓子。過來,他說。她湊過來。他覺得無比羞愧,無比困惑。他們面對面地躺著,他用雙臂將她環抱。他對著她耳語道:對不起,好不好?她把他抱得更緊瞭,雙臂纏在他身上,他親吻瞭她的額頭。他一直都覺得她有缺陷,她沒告訴他他也這麼覺得。他愧疚地閉緊雙眼。他們的臉又燙又潮。他想起她說:我害怕你會不想要我瞭。她的嘴近在咫尺,她濕潤的呼吸撲在他的嘴唇上。他們開始接吻,她的嘴嘗起來有紅酒味。她的身體靠緊他,他用手撫摸她的胸部,再過幾秒他又可以進入她的身體瞭,然而這時她說:不行,我們不能這樣做。就這樣,她挪開瞭。寂靜中,他聽見自己的呼吸聲,聽見自己可悲地喘著氣。他不想在開口時破音,於是等到氣息逐漸緩和下來,才說,真的很對不起。她捏瞭捏他的手。真是一個叫人悲傷的動作。他不敢相信自己剛才做瞭什麼。對不起,他又說瞭一次。但瑪麗安已經轉過身去。

(1) 斯洛文尼亞首都。

(2) 斯洛伐克首都。

(3) 的裡雅斯特,意大利東北部城市,靠近斯洛文尼亞。

(4) 這裡的“重要事實”(material fact)是一個法律術語,指對一個理性個體做出某項決策發揮巨大作用的事實。

(5) 西方世界對男性的一種刻板印象,對應“饒舌的女性形象”,本義為褒義,後常帶上戲謔色彩。

(6) 據《紐約時報》報道,“抹大拉洗衣店共有10傢,由四個宗教團體運營。愛爾蘭曾是一個極端保守的羅馬天主教國傢,這些機構過去在某些情況下是用來關押那些被認為有些離經叛道的女性。這些女性往往由傢人送去,自此便從社會上消失”。被關押女性在沒有報酬、沒有養老保障的條件下,每周在洗衣店工作六天,有的因長期接觸有毒化學物質而患病離世。

(7) 丹尼斯·奧佈賴恩是愛爾蘭商業大亨,擁有通信公司及多傢媒體公司。他曾以誹謗罪起訴《周日商業郵報》於2015年對其銀行貸款的報道,2019年,法院陪審團判定報刊無罪。

(8) 佈萊克洛克(Blackstock)是都柏林城郊的一個地區。

(9) 歐美政府及機構通常會對福利申請者進行審查,判斷其是否符合獲得資助的條件。

《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