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月後(2013年12月)

在語言文學大樓的大廳裡,瑪麗安坐下來查郵件。她沒脫大衣,因為她一會兒就要動身。旁邊書桌上放著她的早餐,是她剛從街對面超市買來的:一杯加黑糖的黑咖啡,一個檸檬味面包卷。她早上經常吃這兩樣。最近她放慢瞭吃飯的速度,先咬上一大口,然後讓甜膩的面包在齒間凝結。她吃得越慢,對食物的成分就越關心,就越不餓。她要到晚上八九點才吃第二頓飯。

她收到兩封郵件,一封來自康奈爾,一封來自喬安娜。她把鼠標在兩封信間輕輕點來點去,最後選擇打開喬安娜的。

最近沒發生什麼新鮮事,還是老樣子。我晚上開始在傢學習,最近正在看一部講美國內戰的九集紀錄片。我學到瞭很多關於內戰將軍的知識,下次視頻聊天時跟你聊。你怎麼樣瞭?盧卡斯怎麼樣?他給你拍照瞭嗎?還是說今天拍?關鍵問題是……拍完瞭我能看嗎?還是說這太色情瞭。我等你回音。愛你。

瑪麗安拿起檸檬味面包卷,慢慢咬瞭一大口,讓它一層一層在舌上融化。她細細咀嚼,吞咽,然後舉起咖啡杯,喝瞭一大口咖啡。她把杯子放下,點開康奈爾的郵件。

我不知道你最後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你是說,因為我們現在隔得很遠,還是因為我們作為個體發生瞭改變?我的確覺得現在的我和以前挺不一樣瞭,但或許看起來沒什麼大變化,我也不知道。順帶一提,我去Facebook上查瞭你的好友盧卡斯,他就是那種所謂的“北歐長相”。很遺憾瑞典這次沒進世界杯,所以要是你最後交瞭個瑞典男友,我得重新想個法子和他增進感情。我不是說這個叫盧卡斯的人會成為你的男友,也不是說如果他真成瞭你男友,他會想跟我聊足球,不過我認為這是有可能的。我知道你喜歡那種又高又帥的男人,那麼這個看上去又高又帥的盧卡斯(海倫看瞭他的照片,對此表示同意)又為什麼不可以呢。不管怎麼說,我不是在鼓勵你把他發展成男朋友,我隻希望你確認過他不是變態。你有時候偵測變態的雷達不是很準。

說句題外話,我們昨晚坐出租車從鳳凰公園裡穿過,看見瞭很多鹿。鹿這種動物長得還挺奇怪的。它們晚上看起來像鬼,眼睛還會反射車燈的光,變成某種橄欖綠或銀色,像特效。它們當時停下來,觀察瞭一下我們的出租車,然後才繼續往前走。對我來說,動物停下來會讓我覺得很詭異,因為這讓它們看起來很有靈性,但或許這隻是因為我覺得它們停下來是在思考。不管怎麼說,鹿很優雅就是瞭。如果你是動物的話,當鹿是個不錯的選擇。它們的面龐看起來若有所思,體態美好苗條。但它們同時也經常因為不可預測的事而受到驚嚇。當時看到它們並沒有讓我想起你,但後來回想時我覺得你們有相似之處。希望你不會因為這個比方而生氣。我可以跟你聊我們坐出租車穿過鳳凰公園前去參加的那個派對,但說實話,派對很無聊,沒有鹿有趣。派對上沒有你很熟的人。你的上一封郵件非常精彩,謝謝你。我一如既往地期待你的來信。

瑪麗安看瞭屏幕右上角的時間,9:49。她重新點開喬安娜的郵件,開始回復。

他今天拍照,我其實正要過去。拍好瞭我當然會發給你看,而且我還會等你把每一張照片都好好地誇獎一番。我很期待聽你聊你學到的美國內戰的知識。我在這裡隻學會瞭說“不,謝謝”(nej tack)和“真的,不用瞭”(verkligen,nej)。回聊,愛你。

瑪麗安關上筆記本電腦,又咬瞭兩口面包卷,然後把吃剩的面包卷用它自帶的防油紙包好。她把電腦滑進挎包,取出一頂柔軟的毛氈貝雷帽,把它拉下來蓋住耳朵。她把面包卷扔進瞭附近的垃圾箱。

外面還在下雪。外部世界看上去像一臺信號很差的老電視機。視覺噪聲把大地切成柔軟的碎片。瑪麗安把手埋進兜裡。雪花落在她臉上,融化瞭。一枚冰涼的雪花飛落在她的上唇,她拿舌頭去感覺它。她頂著嚴寒向盧卡斯的工作室出發。盧卡斯的金發顏色很淺,淺到單根頭發看上去像是白色的。她有時會在她的衣服上找到他的頭發,比線還細。他全身都穿黑色:黑襯衫,帶拉鏈的黑套頭衫,帶厚橡膠鞋底的黑靴子。他是個藝術傢。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瑪麗安介紹自己是個作傢。她在說謊。如今她對這個話題避而不談。

盧卡斯住在車站附近。她把手從兜裡抽出來,對著手指呼氣,然後按瞭門鈴。他用英語應答:誰啊?

瑪麗安,她說。

啊,你來早瞭,盧卡斯說,進來吧。

他為什麼說“你來早瞭”?瑪麗安一邊想一邊爬樓梯。對講機的信號不太清晰,不過他好像是微笑著說的。他這麼說是為瞭顯示她太殷切瞭嗎?但她發現自己對此並不在乎,因為她身上已經沒有尚未發掘的殷切瞭。她既可以在這兒,爬樓梯去盧卡斯的工作室,也可以在學校圖書館裡,或者在宿舍裡給自己泡咖啡。幾周以來,她都有這種感覺,覺得自己在一層保護膜下移動,像水銀一樣漂浮。外部世界碰得到她的肌膚,卻碰不到她的其他部分,她的內裡。因此無論盧卡斯說“你來早瞭”的原因是什麼,她都無所謂。

他正在樓上準備。瑪麗安取下帽子,把它甩幹。盧卡斯抬起頭,又看回他的三腳架。你適應這裡的天氣瞭嗎?他問。她把帽子掛在門背後,聳瞭聳肩。她開始脫外套。瑞典有句俗語,他說,沒有壞的天氣,隻有壞的衣服。

瑪麗安把大衣掛在帽子邊。我的衣服有什麼問題?她淡淡地問。

就是一句俗語,盧卡斯說。

她真的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批評她的衣服。她穿著一件灰色羊羔毛毛衣,一條厚料黑裙子,一雙及膝的靴子。在瑪麗安看來,盧卡斯待客習慣很糟糕,這讓他看起來很幼稚。她來瞭他從不給她泡咖啡或茶,連一杯水都沒有。他會直接講起上次她走後他讀瞭什麼或幹瞭什麼。他似乎不渴望獲得她的反饋,有時她的回答讓他疑惑或不知所措,他聲稱這是因為他英語太爛瞭。事實上,他的英語理解能力很好。不過算瞭,今天不一樣。她把靴子脫下來,留在門邊。

工作室的一角放瞭一張床墊,盧卡斯就睡那兒。窗戶很高,快落到地板,窗前安瞭百葉窗和薄窗簾。房間裡擺滿瞭各種毫無關聯的東西:幾個大盆栽,成堆的地圖冊,一個自行車輪子。這種組合最初給瑪麗安留下瞭深刻的印象,但盧卡斯後來解釋說,這是他有次為瞭拍攝而特意收集的,於是它們在她眼裡變得很膚淺。任何東西對你來說都是一種效果,她有一次跟他說。他將這當作對他的藝術的贊美。他的確有無懈可擊的品位。他對美學上最細小的失敗都很敏感,無論是畫作、電影,還是小說或電視節目。有時瑪麗安向他提起她最近看的某部電影,他會揮揮手,說:對我而言那是一部失敗之作。她意識到這種洞察力並沒有讓盧卡斯成為一個好人。他培養出瞭一種對藝術的敏感,卻沒能發展出鑒別對錯的能力。這種事居然是可能的,這讓瑪麗安很不安,讓藝術在她眼裡突然變得毫無意義。

過去幾周裡她和盧卡斯在做一項準備。盧卡斯稱之為“遊戲”。和任何遊戲一樣,他們要遵守一些規則。瑪麗安在遊戲期間不能說話或和盧卡斯對視。要是違反瞭規則,她事後會受到懲罰。遊戲在性交結束後不會結束,要等到她去洗澡後才結束。有時盧卡斯事後會跟她說很久的話,然後才允許她去洗澡。他會跟她講她的壞毛病。瑪麗安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聽到這些話;她渴望聽到,但她現在已經意識到她會渴望自己不想要的東西。這種快感又薄又硬,來得太快,退去後讓她感到惡心,渾身發抖。你一文不值,你一無是處,盧卡斯喜歡這樣對她說。於是她便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內心空無一物,需要外力強行填補。倒不是她享受這種感覺,但某種程度上它能讓她得到解脫。然後,遊戲結束,她去洗澡瞭。她經歷著一種深深的壓抑,深到讓她平靜下來,他讓她吃什麼她就吃什麼,她的身體不再屬於她自己,仿佛隻是一件垃圾。

自從她來到瑞典,尤其是開始玩那個遊戲之後,人們在她眼裡變得像彩色的人形紙片,而不再是實體。有時有人會和瑪麗安進行眼神交流,比如公車售票員或者找她換零錢的人,這時她會大吃一驚,然後短暫地意識到這其實是她的人生,別人其實看得見她。這種感覺讓她產生某種渴望:想吃東西,想喝水,想說瑞典語,想學遊泳或跳舞。但它們很快就淡去瞭。在隆德她從未真的感覺到餓,雖然她每天早上會把一隻依雲塑料瓶裝滿,晚上把大半瓶水都在水槽裡倒掉。

此刻,她坐在床墊一角,盧卡斯把燈開瞭又關,調試相機。我還不知道該打什麼光,他說,要麼我們可以先試第一種,然後再試另外那種。瑪麗安聳聳肩。她不知道他說的話有多少分量。由於他的朋友都說瑞典語,她很難衡量盧卡斯有多受歡迎或為人贊賞。人們經常來他的工作室,似乎還會爬上爬下搬運很多藝術器材,但他們是崇拜他的作品,慶幸能獲得他的註意,還是在利用他來使用這個地理位置方便的工作空間,同時在背後偷偷取笑他?

好,我覺得我們差不多準備好瞭,盧卡斯說。

你想要我……

要不先從毛衣開始吧。

瑪麗安從頭上脫下毛衣。她把毛衣放在大腿上,疊好,然後把它放在一邊。她穿瞭一件黑色蕾絲胸罩,上面繡瞭小花。盧卡斯開始擺弄相機。

她不怎麼收到其他人的消息瞭,好比說:佩吉、蘇菲、特裡薩,那一群人。傑米對分手的事心懷不滿,他跟別人說他很不快樂,於是大傢都很同情他。輿論開始對瑪麗安不利,她走之前就感覺到瞭。最初這讓她不安,比如在房間裡時,大傢看到她會避開視線,或者她一進來,對話就戛然而止;她察覺到自己在社交圈子裡漸漸站不穩腳跟,人們不再愛慕或羨慕她,這一切多麼迅速地從她身邊溜走瞭。可她又發現,其實習慣起來非常容易。男人們一直想要征服她內心的某樣東西,而他們渴望征服她的欲望,看上去可能像是被她所吸引,甚至愛上瞭她。中學裡的男生們試圖用殘忍和冷落來攻陷她,大學裡的男人們試圖用性愛和追捧,都是出於同一種目的,為瞭制服她性格中的某種力量。一想到人是如此容易被看穿,她就感到沮喪。無論她是受人愛戴還是為人不齒,到頭來都沒什麼區別。她人生的每個階段都會上演這樣的戲碼嗎——人們毫無愧意地爭奪對她的支配權?

和佩吉的角力是一場苦戰。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佩吉當時喜歡說這句話,聲音越來越詭異。她不能接受瑪麗安對局面放任自流的態度。你知道嗎,大傢都在談論你,有天晚上瑪麗安打包時佩吉說道。瑪麗安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她頓瞭一會兒,沉吟道:我覺得我們有時關心的東西不太一樣。但我的確在乎你。佩吉甩著雙手,繞著茶幾走瞭兩圈。

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她說,我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你問這個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這將置我於何地?老實跟你說,我不太想站隊。

瑪麗安皺起眉頭,把梳子放進行李箱口袋裡,拉上瞭拉鏈。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站在我這邊?她說。

佩吉看著她,繞著茶幾走動後喘著粗氣。瑪麗安仍然跪在行李箱邊。

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瞭解大傢的感受,佩吉說,大傢因此很難過。

因為我和傑米分手瞭?

因為前前後後的波折。大傢都很難過。

佩吉看著她,等待她回答,最後瑪麗安說:好吧。佩吉用手揉瞭把臉,說:我不打擾你收拾瞭。快走出門時她補充道:你應該考慮去看看心理醫生什麼的。瑪麗安不明白佩吉為什麼要這樣建議。我應該去看心理醫生,因為我沒有難過?她想。但她很難不去想佩吉的話,有生以來,她確實被不同的人告知她有精神問題,說她需要幫助。

喬安娜是唯一一個和她保持聯系的人。傍晚,她們用Skype聊課堂作業,各自看過的電影,喬安娜正在為校報寫的文章。屏幕上的背景總是她臥室那面奶油色的墻,臉上打的光很暗。她不再化妝瞭,有時連頭發也不梳。她交瞭個女朋友,叫伊芙琳,是國際和平研究專業的研究生。瑪麗安有次問喬安娜是否還經常和佩吉見面,喬安娜的臉飛快地扭曲瞭一下,一秒都不到,但還是被瑪麗安看見瞭。沒有瞭,喬安娜說,我和他們都沒見面瞭。反正他們也知道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對不起,瑪麗安說,我不想你因為我和任何人絕交。

喬安娜又扮瞭個鬼臉,這次表情沒那麼好懂,要麼因為光線不好、屏幕有點像素化瞭,要麼因為她想要表達的情緒不是很清楚。

好吧,反正我跟他們也算不上是朋友,喬安娜說,他們更像是你的朋友。

我以為我們都是朋友。

我隻和你玩得來。說實話,我覺得傑米和佩吉的為人都不算特別好。你想跟他們交朋友我也管不著,這隻是我的觀點。

嗯,我同意你的觀點,瑪麗安說,我猜是因為他們看起來太喜歡我瞭,我就沒註意到別的。

沒錯。我覺得你清醒的時候其實知道他們很討厭。但跟他們絕交對我來說更容易,因為他們從來都沒有很喜歡我。

聽到這麼就事論事的剖析,瑪麗安有點錯愕,覺得自己被喬安娜訓瞭一下,盡管她的語氣始終很友善。的確如此,佩吉和傑米都不是什麼好人;他們甚至可以說是壞人,喜歡踐踏別人。瑪麗安感到憤懣,自己竟然被他們蒙蔽,竟以為她和他們有共同之處,竟然參與交易過他們兜售的友誼。上中學時,她以為自己不屑於如此露骨地交換彼此的社交資本,但她的大學生活表明,要是中學時有誰願意和她說話,她也會和其他人一樣惡劣。她根本沒什麼可高人一等的。

你能轉過去對著窗戶嗎?盧卡斯問。

沒問題。

瑪麗安在床墊上轉過身,把腿曲至胸口。

你能不能動一下……把腿放下來?盧卡斯問。

瑪麗安把雙腿在身前交叉。盧卡斯把三腳架向前傾斜,重新調整瞭角度。瑪麗安想起康奈爾在郵件裡把她比作鹿。她喜歡那句話,說鹿的臉若有所思、體態苗條。她在瑞典輕瞭不少,現在更瘦瞭,非常苗條。

她決定今年聖誕不回傢。她想瞭很久如何讓自己擺脫“傢庭矛盾”。夜裡,她躺在床上,想象自己完全脫離瞭她母親和哥哥,和他們的關系不好不壞,不參與他們的生活。童年和少年時期的大部分時間,她都在具體規劃,讓自己遠離傢庭沖突:她會保持完全沉默,面無表情,一動不動,一言不發地離開房間,走進臥室,輕輕把門關在身後。她會把自己鎖在衛生間裡。她會離傢出走若幹個小時,獨自一人坐在校停車場。這些策略全都沒有奏效。事實上她的策略似乎隻會讓她更容易被當作主要肇事者,並因此受到懲罰。聖誕節的傢庭聚會總是沖突頻發,她知道,她試圖避開這一節日的行為也會被記錄在案,作為她蓄意傷害的又一罪證。

如今,每當她想起聖誕假日,她就想起卡裡克裡,想起主街上掛起燈,凱萊赫酒館櫥窗裡發光的塑料聖誕老人僵硬地揮舞著逼真的上臂,反復招手示意。鎮上藥房裡掛著錫紙剪的雪花。肉店的門開瞭又關,街角傳來呼喚。夜裡的教堂停車場上,呼出的氣在霧裡升起。傍晚的福克斯菲爾德,房子安靜得像熟睡的貓,窗戶明亮。康奈爾傢前廳的聖誕樹,渾身豎著金箔裝飾,傢具擠在一起騰出空間,大傢的笑聲高昂歡欣。他說要是見不到她,他會很遺憾的。沒瞭你就不一樣瞭,他寫道。這話讓她覺得自己很蠢,想哭。她的人生現在是如此蒼白,再也沒有美感瞭。

我在想你要不把這個脫瞭吧,盧卡斯說。

他指著她的胸罩。她把手伸到背後,把搭扣解開,讓帶子從肩上滑下來。她把胸罩扔到照相機的視角之外。盧卡斯拍瞭幾張照片,把三腳架上的相機調低,朝前挪瞭一英寸,繼續拍。瑪麗安看向窗戶。相機的快門聲終於停瞭,她轉過身來。盧卡斯剛好把桌下一隻抽屜拉開。他拿出一卷黑色綁帶,由某種粗糙的棉或亞麻纖維編織而成。

那是什麼?瑪麗安問。

你知道這是什麼。

你別跟我來這套。

盧卡斯站在原地放綁帶,一臉漠然。瑪麗安突然覺得骨頭非常沉重,這種感覺很熟悉。她的骨頭重得她沒法動彈瞭。她靜靜地把手臂伸到身前,手肘貼在一起。很好,他說。他跪下來,用綁帶把它們緊緊地捆起來。她的手腕很細,但綁帶拉得太緊,兩邊還是擠出瞭一點肉。她覺得這看上去很醜,下意識地轉過頭去,再次看向窗戶。非常好,他說。他回到相機邊。快門開始閃動。她閉上雙眼,但他叫她把眼睛睜開。她累瞭。她的身體內部似乎正在往下沉,沉向地板,沉向地心。當她抬起頭時,盧卡斯正在解開另一根綁帶。

不要,她說。

別為難你自己。

我不想幹瞭。

我知道,他說。

他又跪下來。她把頭往後縮,想避開他的觸碰,他卻迅速伸手握住她的喉嚨。這個動作並沒有讓她害怕,它隻是讓她筋疲力盡,再也說不出話來,也動彈不得。她的下巴往前一沉,耷拉著。她已經疲於躲避,放棄反倒更容易、更輕松。他輕輕捏住她的喉嚨,她咳瞭一聲。他一言不發地松開瞭她。他拿起綁帶,纏在她的眼睛上。她現在連呼吸都費勁瞭。眼睛很癢。他輕柔地拿手背撫摸她的臉頰,她感到惡心。

你瞧,我愛你,他說,我知道你也愛我。

這話讓她毛骨悚然,她從他身邊彈開,後腦勺撞到墻上。她用捆在一起的手腕去蹭眼睛上的綁帶,直到把它推瞭上去,恢復視線。

怎麼瞭?他問。

給我松綁。

瑪麗安。

給我松綁,不然我就叫警察瞭,她說。

這個威脅其實不怎麼實際,因為她的手還是綁著的,但或許盧卡斯意識到氛圍已經變瞭,於是開始解開她手腕周圍的綁帶。她的身體在劇烈顫抖。她一等綁帶足夠松,就張開瞭手臂。她把眼睛上的綁帶扯掉,抓起毛衣,一頭套上去,雙手穿過袖子。她筆直地站在床墊上。

你為什麼要這樣?他問。

離我遠點。再也不要這樣跟我說話。

哪樣跟你說話?我說什麼瞭?

她把胸罩從床墊上拿起來,揉成一團,然後穿過房間,把它塞進她的手提包。她開始穿鞋,單腳在地板上笨拙地跳來跳去。

瑪麗安,他說,我幹什麼瞭?

你是認真的,還是這是你的藝術手法?

生活的一切都是藝術手法。

她瞪著他。出乎她意料,他緊接著說:我覺得你是個非常有天賦的作傢。她笑瞭,出於恐懼。

你對我的感覺跟我對你的不一樣,他說。

我跟你講清楚,她說,我對你一點感覺都沒有。一丁點都沒有。懂瞭嗎?

他回到相機邊,背對著她,仿佛為瞭掩蓋某種表情。他是在嘲笑她的痛苦吧?她心想。他生氣瞭嗎?他該不會也受傷吧?光是想想就覺得恐怖。他把相機從三腳架上取下來。她打開公寓門,走下樓梯。他對她做這麼惡心的事時,不會真的認為這是出於愛吧?世界真的邪惡到連什麼是愛、什麼是最卑鄙最羞辱的暴力都分不清瞭嗎?走出大樓,她呼出的氣升成一片白霧,雪還在下,仿佛在循環上演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錯誤。

《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