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後(2014年3月)

他需要在接待室把問卷填好。亮色椅子繞著茶幾擺瞭一圈,茶幾上有一個算盤玩具。茶幾對他來說太矮瞭,他沒法俯身趴在茶幾上填,於是把問卷別扭地放在膝蓋上。回答第一個問題時,他的圓珠筆就把紙頁劃破瞭,在上面留瞭一個小洞。他抬頭看向給他這張表的前臺接待員,她沒在看他,於是他又埋下頭。第二個問題的題目是“悲觀”。他需要在以下幾個陳述句中選一個,圈出它前面的數字:

0 我對自己的未來一點都不沮喪

1 我對自己的未來比以前要沮喪

2 我不認為我的未來會順利

3 我覺得我的未來沒有希望,隻會變得更糟

在他看來,這其中任何一個表述都可能是真的,或者同時有不止一個是真的。他把筆頭夾在牙齒中間。讀到第四個句子時(不知為何它的編號是3),康奈爾感覺他鼻子的軟組織有點刺痛,仿佛這個句子在呼喚他。的確如此,他覺得自己的未來沒有希望,隻會變得更糟。他越想越覺得和它產生共鳴。他甚至不用去思考它,因為他能感受到它:它的句法似乎來自他的內心。他把舌頭在口腔上壁用力摩擦,努力顯得面無表情,隻是皺眉作出很專註的樣子。他不想嚇到那個會收到這份問卷的女人,於是圈瞭編號2的陳述。

這個心理咨詢是尼爾告訴他的。他具體是這麼說的:它是免費的,所以不去白不去。尼爾是個實際的人,他表達同情的方式也很實際。康奈爾最近沒怎麼見到尼爾,因為他搬進瞭獎學金提供的學校宿舍,誰都不怎麼見得到瞭。昨天晚上他在房間地板上躺瞭一個半小時,因為他累得沒法從套間走回床邊。套間在他身後,床在他面前,二者都在視線范圍內,但不知為何他既無法向前也無法後退,隻是一味下沉,沉到地板上,最後身體在地毯上一動不動。好吧,我在地板上,他心想。這比躺在床上,或者躺在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糟很多嗎?沒有,人生沒有發生任何改變。人生在你的腦子裡。我還不如就這麼躺著,吸著地毯上的灰,感覺右臂被身體壓得越來越麻,反正這和其他可能的經歷也沒什麼本質區別。

0 我對自己的看法和從前一樣

1 我對自己失去瞭信心

2 我對自己很失望

3 我討厭我自己

他抬頭看向玻璃背後那個女人。這會兒他才發現她和等待室的人之間隔瞭一面玻璃板。他們覺得康奈爾這樣的人會對玻璃後面的她構成某種危險嗎?他們覺得這些人——那些來這兒耐心填寫問卷、向那個女人一遍遍重復自己的名字以便她將其輸入電腦系統的學生們——會企圖加害桌後的她嗎?就因為康奈爾會在自傢地板上躺好幾個小時,他某天就會在網上買一把半自動機關槍,然後在購物中心進行大屠殺嗎?這簡直是他最不想幹的事瞭。他甚至會為打電話時結巴瞭一下而內疚。盡管如此,他知道安裝玻璃隔板背後的邏輯:有精神疾病的人在某種程度上是被污染的,具備潛在危險。哪怕他們沒有在失控的暴力沖動之下襲擊桌後女子,他們還是可能會對著她呼出某種微生物,導致她沉迷於過去所有失敗的情感經歷中。他圈瞭3,繼續往下看。

0 我一點自殺的念頭都沒有

1 我有自殺的念頭,但我沒法實行它

2 我想自殺

3 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會自殺

他再次回頭看向那個女人。他不想向這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坦白他想自殺。昨晚他幻想自己一動不動地躺著,直到因為缺水而死,不管這會花上多久。或許要等上好幾天,但這幾天會非常令人放松,因為他什麼都不用做,也不用費勁集中註意力。誰會發現他的屍體呢?他不在乎。這種幻想經過數周的反復演練提純,最後以死亡的瞬間告終:他平靜的眼皮無聲地合上,結束瞭一切。他圈瞭1。

他答完瞭剩下的問題,它們問的東西都非常隱私,最後一個是關於他的性生活。他把紙頁折起來,交還給瞭前臺接待。他不知道把這些極其敏感的信息交給一個陌生人會帶來什麼後果。他咽瞭一下口水,喉嚨緊得發疼。那女人像接過一份遲交的大學作業一樣接過問卷,然後對他愉快地露出一個沒有真情實感的微笑。謝謝,她說,你等咨詢師叫你名字吧。他渾身無力地站在那裡。她手裡握著他最私密的信息,他從未和任何人分享過。看她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突然想把它奪回來,仿佛他誤解瞭這種信息交換的目的,或許應該換一種填法。但他隻說瞭句:好吧,就又坐瞭下來。

他幹等瞭一會兒。他的胃發出微弱的抱怨聲,因為他還沒吃早飯。最近他累得沒法自己做晚飯,就在獎學金網站上登記,開始在學校餐廳吃校餐。就餐前每個人都要站起來聽禱詞,是用拉丁語誦讀的。然後由別的學生上菜,他們一律穿著黑衣服,以便和等待上菜的學生區別開來。菜永遠都一樣:開胃菜是咸柳橙濃湯,配一個餐包和一小塊錫紙包的黃油。然後是一片浸在肉汁裡的肉,大傢自己拿銀盤裡的土豆。最後是甜點,一種濕漉漉甜膩膩的蛋糕,或者水果沙拉,基本上全是葡萄。菜上得很快,撤得也很快,墻上肖像畫裡來自不同年代的男人身著華服,盯著他們。康奈爾一個人吃飯,聽到別人說話但沒法加入,深刻地感覺自己靈肉分離,幾乎強烈到讓他難以忍受。飯後,他們還要再聽一段禱文誦唱,伴隨著椅子從桌邊抽開的噪音。七點前,他就已經回到夜色中的前庭廣場,燈已經亮瞭起來。

一個穿灰色長開衫的中年女性從裡屋走進等待室,問:康奈爾?他想擠出一個微笑,又放棄瞭,轉而用手揉瞭揉下巴,點點頭。我叫伊馮娜,她說,能跟我來一趟嗎?他從沙發上站起來,跟著她走進一間小辦公室。她把門在身後關上。辦公室一邊是一張辦公桌,上面放瞭一臺看上去很老的微軟電腦,正在嗡嗡作響;另一邊放瞭兩把薄荷色的矮扶手椅,相對而立。來吧,康奈爾。坐哪兒都行,她說。他在面向窗戶的椅子上坐下,透過窗能看見一棟水泥大樓的背面和一根生銹的排水管。她在他對面坐下,舉起掛在脖子細鏈子上的眼鏡。她把眼鏡戴上,然後低頭看記事本。

好的,她說,要不我們聊聊你最近過得怎麼樣。

嗯。過得不太好。

很遺憾聽你這麼說。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種感覺的?

嗯,幾個月前吧。一月左右,他說。

她把筆按開,開始記筆記。一月,好的,她說,是當時發生瞭什麼事,還是說這種感覺是無端產生的?

跨年後沒過幾天,康奈爾收到雷切爾·莫蘭發來的短信。那會兒是凌晨兩點,他和海倫剛從一個派對上回來。他把手機斜過來,點開短信。這是一條群發給他們所有中學同學的短信,問有沒有人見過羅佈·赫加蒂,或是否和他還有聯系。短信裡說他已經失蹤幾個小時瞭。海倫問他短信裡說瞭什麼,不知為何,康奈爾答道:哦,沒什麼,就是條群發消息,祝新年快樂。第二天,人們從科裡佈河裡打撈出羅佈的屍體。

康奈爾後來聽朋友們說,羅佈在事發前幾周裡一直在酗酒,似乎情緒低落。康奈爾毫不知情,他上學期沒回傢,沒怎麼跟人見面。他登錄Facebook,發現羅佈上一次給他發消息是在二〇一二年初。有一張康奈爾晚上出去玩的照片,他的手臂挽在瑪麗安的朋友特裡薩的腰間。羅佈寫道:你在上她嗎?幹得漂亮哈哈。康奈爾沒有回復。他聖誕節時沒見到羅佈,他不記得去年夏天有沒有見過他瞭。他試圖在腦海中喚起羅佈的面容,卻發現自己做不到:剛開始會浮現出一張人臉,完完整整、易於辨識,可一旦湊近,那些五官就會四處浮動,變得模糊,混成一團。

接下來的幾天裡,他的中學同學紛紛在Facebook發帖,科普自殺問題。自那之後,康奈爾的精神狀態持續惡化,周復一周。從前他的焦慮是慢性的,很輕微,隻是讓他遇到什麼事都有打退堂鼓的沖動,現在他的焦慮變嚴重瞭。和人進行簡單交流,比如點咖啡或隨堂回答問題時,他的手會有刺痛感。他還有過一兩次驚恐發作,表現為過度呼吸、胸痛,周身猶如針紮。他感覺正在和五官逐漸分離,無法思考或闡釋自己看到和聽到的一切。事物看起來、聽起來都不太一樣瞭,變得更慢、很假、不真實。第一次發作時,他以為自己要瘋瞭,以為他用來理解世界的整套認知體系會徹底分崩離析,從此以後他將再也無法分辨聲音和色彩。然而幾分鐘後,這種癥狀又退去瞭,他躺在床上,渾身大汗。

此刻他抬起頭,看向伊馮娜。她是學校指派來的,她靠聽他的問題來賺錢。

我有個朋友一月份時自殺瞭,他說,我中學時代的朋友。

哦,這太令人難過瞭,還請節哀。

我們上大學後就沒怎麼聯系瞭。他在戈爾韋,我在這裡,加上各種事。我想我現在很自責,沒能和他多聯系聯系。

我理解你的心情,伊馮娜說,無論你因為朋友的事感到多麼悲傷,但他去世不是你的錯。你不需要為他做的決定承擔責任。

我沒回他發給我的最後一條信息。我是說,那是幾年前的事瞭,但我連回都沒回。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肯定非常痛苦,這當然很痛苦。你覺得你錯過瞭一個機會,沒能幫助一個正在受折磨的人。

康奈爾木訥地點點頭,然後揉瞭揉眼睛。

當你的朋友因為自殺而離世,你自然而然會想,你是不是本可以幫他一把,伊馮娜說,我相信,你朋友生命中的每個人現在都在問自己同樣的問題。

但至少其他人嘗試去幫他瞭。

這話說出來比康奈爾想得更有攻擊性,或者說懇求的意味更濃。他驚訝地發現伊馮娜沒有直接回應,而是透過鏡片看著他,然後瞇起雙眼。她在點頭。接著,她拿起桌上的一沓紙,把它豎起來,公事公辦的樣子。

話說回來,我看過你填的表瞭,她說,老實跟你說,康奈爾,我覺得情況有點嚴重。

是吧。很嚴重嗎?

她調整瞭那沓紙的前後順序,他看到第一頁上他用筆戳出的洞。

我們把這個稱為《貝克抑鬱自評表》,她說,我猜你已經知道它是怎麼回事兒瞭。每道題有一定的分值,零到三分。你看,像我這樣的人做完後大概會得零到五分,一個有輕微抑鬱的人可能會得十五或十六分。

是吧,他說。

你得瞭四十三分。

哦,好吧。

這意味著你的情況屬於嚴重抑鬱,她說,你覺得這和你的感受相符嗎?

他又揉瞭揉眼睛。他輕輕地說出瞭答案:是的。

我發現你對自己的評價非常消極,你有一些輕生的念頭等等。我們對此要非常重視。

好。

於是她開始介紹治療方案。她說她會推薦他去找學校的全科醫生,咨詢一下該吃什麼藥。如你所知,我不能給你開藥,她說。他點點頭,開始坐立不安。沒錯,我知道,他說。他不停地揉眼睛,它們很癢。她遞給他一杯水,他拒絕瞭。她開始問他傢裡的情況,他的母親,她住哪兒,他有沒有兄弟姐妹。

你現在有女朋友或者男朋友嗎?

沒有,康奈爾說,我沒在和誰交往。

海倫和他一起回卡裡克裡參加葬禮。舉行儀式的那天早上,他們在他的房間裡沉默地穿上衣服,一墻之隔,能聽見洛蘭吹風機的嗡鳴聲。康奈爾穿著他唯一一套正裝,這是他十六歲時參加一個表親的聖餐禮(1)時買的。西服的肩部緊繃繃的,抬胳膊時能感覺到。他滿腦子想的都是自己看起來糟透瞭。海倫坐在鏡前化妝,康奈爾站在她身後系領帶。她抬起手摸瞭摸他的臉。你看起來很帥,她說。這句話讓他莫名地光火,仿佛這是她能說出的最不體諒、最粗俗的一句話。他沒有答話。她把手垂下來,開始穿鞋。

他們在教堂前廳駐足,和洛蘭認識的一個人說話。康奈爾的頭發被雨打濕瞭,他不停地把它撫平,既不看海倫,也不說話。隨後,穿過教堂敞開的大門,他看見瞭瑪麗安。他知道她會從瑞典回來參加葬禮。她站在門廊裡,看上去非常纖細蒼白,穿著一件黑外套,拿著一把淋濕的傘。自意大利一行以來他再沒見過她。他心想,她看起來都有點弱不禁風瞭。她把傘放在門內的傘筐裡。

瑪麗安,他說。

他想都沒想就叫出瞭她的名字。她抬起頭,看見瞭他。她的臉像一朵小白花。她舉起雙臂繞過他的脖子,他緊緊抱住瞭她。他聞到她衣服上有她傢房子裡的味道。上次見到她時,一切還和從前一樣。羅佈還活著,康奈爾可以給他發消息,甚至給他打個電話,跟他聊天,那時他還能夠這麼做,在那之前他都能這麼做。瑪麗安用手摸瞭摸康奈爾的後腦勺。大傢都站在那兒看他們,他感覺得到這一點。他們知道不能再這樣抱下去瞭,於是松開瞭彼此。海倫迅速拍瞭拍他的胳膊。人們在前廳裡進進出出,外套和雨傘上的水靜靜地滴在瓷磚上。

我們該和羅佈告別瞭,洛蘭說。

他們和其他人排成一隊,和羅佈的傢人握手。羅佈的母親艾琳哭瞭又哭,他們走向教堂深處的一路上都能聽見她的哭聲。隊排到一半時,康奈爾的腿開始發抖。他希望此刻站在他身邊的是洛蘭而不是海倫。他覺得自己快要吐瞭。終於輪到他,羅佈的父親韋爾緊緊握住他的手,說:康奈爾,好小夥子。我聽說你在聖三一學得很不錯。康奈爾的手已經出汗出得能擠出水來。我很難過,他輕聲說,我很難過。韋爾抓住他的手不放,註視著他的眼睛。好小夥,謝謝你來,他說。然後就結束瞭。康奈爾在離他最近的長椅上坐下來,渾身都在發抖。海倫在他身邊坐下,拽著短裙的下擺,看起來有點刻意。洛蘭走過來,從手提包裡拿出一張紙巾遞給他,他拿它擦拭前額和上唇。她捏瞭捏他的肩膀。沒事的,她說,你做瞭你該做的瞭,放輕松。海倫把臉轉瞭過去,仿佛覺得很尷尬。

彌撒結束後他們去參加瞭下葬儀式,然後回到酒館的舞廳吃三明治、喝茶。吧臺後的女孩是中學時低他們一屆的學妹,她穿著白T恤和馬甲,正在上啤酒。康奈爾給海倫和自己各倒瞭一杯茶。他們靠墻站在茶盤附近,一言不發地喝著茶。康奈爾的杯子在碟子上咯咯作響。這時埃裡克走過來,和他們站在一起。他系著一條亮閃閃的藍領帶。

最近怎麼樣?埃裡克問,好久不見。

是啊,我也覺得,康奈爾說,的確過瞭挺久的。

這位是?埃裡克問。他沖海倫點點頭。

這是海倫,康奈爾說,海倫,這是埃裡克。

埃裡克伸出一隻手,海倫和他握瞭手,左手禮貌地舉著,臉繃得緊緊的。

他女朋友,是吧?埃裡克說。

她掃瞭康奈爾一眼,點點頭,說:對。

埃裡克松開她的手,咧嘴一笑。你也是都柏林人嘍,他說。

她緊張地笑瞭笑,說:沒錯。

我們這哥們兒這麼久沒回來肯定是因為你瞭,埃裡克說。

不是她的錯,是我的錯,康奈爾說。

我在跟你開玩笑呢,埃裡克說。

他們沉默瞭幾秒,望著外面的房間。海倫清瞭清喉嚨,得體地說:還請你節哀順變,埃裡克。埃裡克轉過身,很紳士地向她點點頭。他又看向那個房間。啊,真是難以置信,他說。然後他拿壺給自己倒瞭杯茶。難得瑪麗安也回來瞭,他說,我還以為她在瑞典還是哪兒。

是的,她專門為葬禮回來的。

她變瘦瞭好多,有沒有?

埃裡克喝瞭一大口茶,吞下肚,咂巴著嘴。瑪麗安本來在和別人說話,此時抽出身來,朝著茶盤的方向走過來。

本尊來瞭,埃裡克說,瑪麗安,謝謝你大老遠地從瑞典趕回來。

她謝過他,給自己倒瞭杯茶,說很高興見到他。

你見過海倫瞭吧?埃裡克說。

瑪麗安把茶杯放回碟子上。當然見過瞭,我們是一個學校的,她說。

處得還算和氣吧,埃裡克說,我是說,沒爭風吃醋什麼的。

註意點分寸,瑪麗安說。

康奈爾註視著瑪麗安倒茶、微笑、叫埃裡克“註意點分寸”,他對她心生敬畏:她的言行舉止自然大方,她如此輕松自如地行走在世間。上中學那會兒不是這樣的,正好相反。那會兒康奈爾才是行為得體的那個,瑪麗安跟誰都處不好。

葬禮結束後他哭瞭,但這種哭泣毫無意義。中學五年級(2)時康奈爾為校足球隊進瞭個球,羅佈跳到足球場上去抱他。他高喊著康奈爾的名字,瘋狂地親吻他的頭。隻是打到一比一而已,而且場上還有二十分鐘。但那就是他們當時的世界。他們在日常生活中如此小心地壓抑自己的情感,把它們塞進越來越小的空間裡,直到看上去很小的事也擁有瞭超乎尋常的、令人害怕的重要性。在足球比賽時肢體相碰、流下熱淚是情理之中的事。康奈爾至今還記得羅佈用力過猛的雙臂。還有畢業舞會那天晚上,羅佈給他們看莉薩的裸照。對羅佈來說,最要緊的是獲得他人的認可,被別人尊重,成為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為瞭被社會接受,他願意背叛任何信賴、任何善意。康奈爾沒法因此而看不起羅佈。他自己也曾是這樣,可能比羅佈還糟。他隻是希望能做一個正常人,掩飾讓他感到羞恥或困惑的地方。是瑪麗安讓他明白還有其他可能性。自那之後他的人生就不一樣瞭;或許他之前從未明白它發生瞭多大改變。

葬禮當晚,他和海倫關燈後躺在房間裡,沒睡。海倫問他為什麼沒把她介紹給他的朋友們。她在耳語,免得把洛蘭吵醒。

我不是把你介紹給埃裡克瞭嗎?康奈爾說。

他問瞭你才介紹的。老實說,你看起來不是很想讓他認識我。

康奈爾閉上雙眼。我們是來參加葬禮的,他說,你知道的,有人剛剛去世。我覺得這個場合不太適合介紹你跟他們認識。

好吧,要是你不想讓我來,你就不該邀請我,她說。

他緩緩地吸氣、呼氣。好吧,他說,我不該叫你來的,對不起。

她從床上坐起來,問:這是什麼意思?我來瞭你不高興?

不是,我是說,要是我讓你產生誤解,抱有某種期待,那我向你道歉。

你根本就不想讓我來,是不是?

老實說,我自己都不想來,他說,很抱歉讓你過得不愉快,但我們是來參加葬禮的。我不知道你本來抱有什麼期待。

他聽見她用鼻子急促地吸瞭口氣。

你可沒忽略瑪麗安,她說。

我誰都沒忽略。

但你似乎特別高興見到她,你說是不是?

求你瞭,海倫,他輕輕地說。

幹嗎?

為什麼每次吵架都會回到這一點上?我和瑪麗安的朋友才剛自殺,你卻想跟我扯瑪麗安的事,你是認真的嗎?好吧,我很高興能見到她,這意味著我是個怪物嗎?

海倫再開口說話時,聲音很低,咬牙切齒。我一直很同情你朋友的遭遇,你知道的,她說,但你還能指望我怎麼樣,假裝沒看到你當著我的面盯著別的女人看嗎?

我沒有盯著她看。

你看瞭,在教堂裡。

好吧,我不是有意的,他說,相信我,我沒覺得在教堂那會兒的氛圍很性感,信不信由你。

你為什麼在她面前老是表現得這麼奇怪?

他皺瞭皺眉,仍然閉著雙眼躺在床上,面朝天花板。我在她面前就是我正常的樣子,他說,或許我本來就是個怪人。

海倫一句話也沒說。最終,她在他身邊躺瞭下來。兩周後他們就分手瞭。彼時康奈爾已經疲倦、痛苦得甚至無法作出任何反應。他身上發生瞭很多事,比如突然不由自主地哭、驚恐發作,但這些事似乎來自外界,並非發自他體內。他的內心沒有任何感覺。他就像一個從冰櫃裡拿出來的東西,外面化得到處都是,裡面還凍得結結實實。不知為何他比從前更愛表達情緒瞭,但同時他能感受到的東西卻越來越少,甚至什麼都感覺不到。

伊馮娜慢慢地點點頭,嘴擺出同情的樣子。你覺得自己在都柏林交到朋友瞭嗎?她問,你和誰比較親近,可以跟他講述你現在的感受?

我的朋友尼爾吧。是他告訴我有這個。

學院的心理咨詢?

對,康奈爾說。

哦,那很好。他在關心你。尼爾。他也是聖三一的學生。

康奈爾咳瞭一下,想趕走喉嚨裡幹澀的感覺,說:沒錯。我還有個走得挺近的朋友,但她今年參加伊拉斯謨計劃(3)去瞭。

大學朋友?

我們是中學同學,但她現在也在聖三一。她認識羅佈,我們去世的那個朋友。但她今年不在這裡,我剛才說瞭。

他看見伊馮娜把瑪麗安的名字寫在記事本上,大寫的首字母“M”兩個角寫得又尖又高。他最近幾乎每晚都和瑪麗安在Skype上聊天,有時是吃過晚飯後,有時更晚些,等她晚上從外面回來後。他們從不談在意大利發生的事。他很慶幸她從沒提起它。聊天時視頻質量很高,但有時音畫不同步,這讓他感覺瑪麗安是一部影片,一件用來觀賞的事物。她出國後大學裡開始傳出關於她的流言。康奈爾不確定她對此是否知情,比如傑米那幫人在說什麼。康奈爾跟那些人甚至都算不上朋友,但連他都有所耳聞。一次派對上,一個喝醉瞭的男人跟他說瑪麗安有奇怪的癖好,網上有她的照片。康奈爾不知道照片的事是不是真的。他在網上搜過她的名字,但什麼都沒找到。

你會跟她聊你的感受嗎?伊馮娜說。

嗯,她給瞭我很多精神上的支持。她……嗯,很難跟一個不認識她的人形容她是什麼樣的人。她非常聰明,比我聰明得多,但我覺得我們的世界觀很像。當然瞭,我們一直都在同一個地方生活,所以她不在身邊感覺有點不一樣。

聽上去沒有她對你來說有點艱難。

我沒有遇到那麼多我真的合得來的人,他說,你知道嗎,這對我來說很難。

你覺得這是個新問題,還是老問題?

我覺得是老問題。要我說,上中學時我就偶爾會感到孤獨。但大傢都很喜歡我。在這裡我覺得大傢沒那麼喜歡我。

他頓瞭一下,伊馮娜似乎看出他的猶豫,沒有打斷他。

比如說羅佈,我去世的那個朋友,他說,我跟他在很深的層面上不是很合得來,但我們是朋友。

沒錯。

我們沒什麼相似點,比方說共同的興趣愛好什麼的。我們的政治觀點可能也不一樣。但是上中學時這些東西其實並不重要。我們在同一個圈子裡,所以我們是朋友,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懂的,伊馮娜說。

而且他做過一些我不太認可的事。他對待女孩的方式有時挺糟的。當然瞭,我們那會兒才十八歲,人人都像個傻瓜。但我覺得他那些行為讓我跟他有點疏遠瞭。

康奈爾咬住大拇指蓋,然後把手垂下來,落在大腿上。

我大概覺得,搬到這裡後我會更容易融入,他說,我以為我說不定能找到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但說實話,這裡的人比我的中學同學糟糕得多。這裡所有人都在到處攀比他們父母賺多少錢。我不是在打比方,我親眼見過。

他吸瞭一口氣,覺得自己一口氣說得太快太多,但他不想停下來。

我離開卡裡克裡時,以為自己能過上不一樣的生活,他說,可我討厭這裡,事到如今,我又再也回不去瞭。我的意思是,那些友誼已經不復存在瞭。羅佈也不在瞭,我再也見不到他瞭。我再也回不去那種生活瞭。

伊馮娜把桌上的紙巾盒推給他。他看向紙盒,上面印著綠色的棕櫚樹葉,又看向伊馮娜。他摸瞭摸臉,這才發現自己在哭。他默默抽出一張紙巾,把臉擦幹。

不好意思,他說。

伊馮娜註視著他的眼睛,但他看不出她在沒在聽他說話,有沒有聽懂或者有沒有嘗試聽懂他在說什麼。

我們心理咨詢處能做的是調整你的情緒、想法和行為,她說,我們沒辦法改變你的現狀,但我們能改變你應對現狀的方式。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嗯。

咨詢進行至此,伊馮娜遞給他一份表格,上面畫瞭大大的卡通箭頭,指向不同的文字框。他接過表格,假裝他以後會填。她還遞給他一些影印資料,教人如何應對焦慮的,他假裝自己會讀。她給他打印瞭一張紙,讓他交給學院心理衛生服務處,指導他們如何應對他的抑鬱情況,他說他兩周後會再來。然後他離開瞭咨詢室。

幾周前,康奈爾參加瞭一場朗讀會,有個作傢來學校舉辦活動。他一個人坐在講堂後面,有點不自在,因為來參加朗讀會的人很少,別人都是挨著坐的。活動在藝術樓一個沒有窗戶的大堂舉行,座位上安瞭能展開的小桌。一個教過他的老師對作傢的作品進行瞭簡短卻諂媚的概述,然後作傢本人,一個看起來約莫三十歲的年輕男人,上臺感謝大學的邀請。康奈爾那會兒已經開始後悔來參加這個活動瞭。這裡的一切都是如此穩重、程式化、缺乏活力。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他讀過作傢的短篇集,覺得作品質量參差不齊,不過在有的地方敏感細膩、洞察秋毫。他心想,現在看著這個作傢在這樣的環境裡,與一切即興自然的東西隔絕開來,對著已經讀過他作品的人大聲朗誦自己的作品,就連那一點優點都被糟蹋瞭。他的朗讀太僵硬,讓人覺得他書裡寫的東西也是假的,讓人覺得他和他寫的那些人沒有關系,仿佛他觀察那些人物的唯一目的就是為瞭能跟聖三一的學生講述他們。康奈爾想不出這些文學活動有什麼存在的理由,它們的貢獻是什麼,有什麼意義。來的人都是為瞭成為那種會參加文學活動的人。

活動結束後,主辦方在講堂外開瞭一個小型招待酒會。康奈爾正要走,卻被一群高聲說話的學生擋住瞭路。他正準備穿過他們,其中一個人說:你好,康奈爾。是她,薩迪·達西—奧謝。他們一起上過幾門英文系的課,他知道她是文學社團的人。她就是大一時當著他的面叫他“天才”的那個女孩。

你好,他說。

你覺得朗讀會怎麼樣?

他聳聳肩。還行,他說。他有點焦躁,想離開她,但她說個不停。他在T恤上擦瞭擦手心。

你沒有被驚艷到嗎?她問。

不好說,我不太理解這些活動的意義。

朗讀會?

對,康奈爾說,其實,我不知道它們辦來有什麼用。

大傢突然轉過頭去,康奈爾也順著他們的視線看去。那個作傢從講堂裡走出來,向他們走來。你好,薩迪,他說。康奈爾沒想到薩迪和作傢之間有私交,覺得自己剛才說的話很蠢。你讀得太棒瞭,薩迪說。康奈爾又惱又累,於是挪到一邊,讓作傢走到他們站成的圓圈中,準備慢慢走開。這時薩迪抓住他的胳膊,說:康奈爾正在跟我們說,他覺得文學朗讀會沒什麼意義。作傢心不在焉地向康奈爾看去,點瞭點頭。對啊,同感,他說,朗讀會很無聊的,不是嗎?康奈爾意識到作傢的言談舉止跟他朗讀時一樣僵硬,這讓他感到愧疚,意識到自己不該僅僅因為一個人或許有點不善言談,就對文學產生如此負面的看法。

我們很感謝你來,薩迪說。

你全名是什麼?作傢問。

康奈爾·沃爾德倫。

作傢點點頭。他從桌上舉起一杯紅酒,讓其他人繼續講話。現在康奈爾終於可以趁機溜走瞭,不知為何他卻留瞭下來。作傢喝瞭口紅酒,再次看向康奈爾。

我很喜歡你的書,康奈爾說。

哦,謝謝,作傢說,你去不去雄鹿頭酒吧喝一杯?我聽說他們要去那裡。

那天晚上他們在雄鹿頭待到酒吧關門瞭才走。他們就文學朗讀會進行瞭友好的爭論,康奈爾沒怎麼說話,但作傢支持他的意見,這讓他很高興。後來作傢問康奈爾是哪裡人,康奈爾回答說他來自斯萊戈,那裡有個地方叫卡裡克裡,作傢點點頭。

嗯,我知道卡裡克裡,他說,那裡從前有傢保齡球館,可能已經關瞭好幾年瞭。

對,康奈爾飛快地答道,我小時候在那兒辦過一次生日聚會。在那傢保齡球館。不過它的確倒閉瞭,如你所說。

作傢喝瞭一小口啤酒,問:你覺得聖三一怎麼樣?喜歡嗎?

康奈爾越過桌子看看薩迪,她手腕上的手鐲哐當作響。

說實話,有點難以融入,康奈爾說。

作傢又點點頭。或許這不是件壞事,他說,你可以用這個經歷寫你的第一部短篇集。

康奈爾笑瞭,低頭看著他的大腿。他知道作傢在開玩笑,但這個想法讓人愉悅,讓他知道自己並不會白白痛苦。

他知道,大學裡很多文藝青年讀書主要是為瞭讓自己顯得很有文化。那天晚上在雄鹿頭,有人提起財政緊縮抗議(4),薩迪舉起雙手說:莫談政治!這其實佐證瞭康奈爾最開始對朗讀會的評價。它是一種文化性質的階級表演,受過教育的人迷戀文學,因為它能帶他們體驗一段虛假的情感歷程,他們喜歡讀沒受過教育的人的情感歷程,以便讀完後可以感覺自己比那些人高一等。哪怕作傢本人是個好人,哪怕他的書真的很有見地,所有的書最後都會被營銷成地位的象征,所有作傢在某種程度上都參與到這種營銷當中。或許這就是這個行業賺錢的方式。在這種公共朗讀的場合出現的文學,不具備抵抗任何東西的能力。話雖如此,當晚,康奈爾回傢後重讀瞭自己為創作新短篇而做的筆記,心中湧起某種熟悉的愉悅,仿佛觀看一次完美的射門,看光線穿過窸窣作響的樹葉,聽見汽車駛過時從打開的車窗傳出的一小段音樂。不管發生什麼,生命總會帶給人一些喜悅的瞬間。

(1) 一種基督教儀式,通常會食用作為聖餐的面包和紅酒,分別象征耶穌的身體和血液,從而表明主的生命與信徒同在。

(2) 愛爾蘭教育系統分為小學(4—13歲)和中學(12歲及以上),中學通常為6年。

(3) 伊拉斯謨計劃(Erasmus Programme),全稱為European Community Action Scheme for the Mobility of University Students,歐共體成員國高校留學生交流計劃。

(4) 20世紀90年代及21世紀初,愛爾蘭經濟在外資匯入和房市泡沫的驅動下漲勢兇猛,被稱為“凱爾特之虎”。伴隨2007—2008年全球經濟危機,愛爾蘭經濟增長首次放緩,房市徹底崩盤,政府最終不得不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請求經濟救援,並在後者要求下推行財政緊縮政策,從而引發民眾不滿,發起遊行抗議。2011年共和黨大敗,喪失近八十年來最大黨地位,這一事件被認為具備“歷史意義”。

《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