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韓梅是思想鬥爭瞭好長時間,才給繼父順子發那條信息的。她也實在是有些忍無可忍瞭。這次回來,她就感到傢裡的氣氛特別不對頭,她也能猜到,菊花姐可能是為那個新來的女人犯病,但對她的態度,也委實有些讓她不能忍受。

先說那條斷腿狗,這狗,其實最早是她媽收留下來的,就在她媽查出子宮癌的那天,那條狗突然出現在門口,她繼父順子,幾次把狗都攆出瞭巷子,狗還是一瘸一瘸地回來瞭。後來,她繼父去東郊拉貨,甚至把狗弄到三輪車上,一下撂在瞭東門外,可過瞭兩天,狗又回來瞭。一傢人就有點發呆,她母親讓留下瞭,說這條可憐的狗,興許跟咱傢還有什麼緣分呢,養著就養著吧,反正也不缺這點狗食。繼父也說,興許狗是神仙派來救你媽命的呢。那時菊花姐好像也並不反感收留這條狗,可也不咋待見,她聽菊花姐說過這樣一句話:還同情狗呢,都有什麼資格。斷腿狗並沒有給母親帶來什麼好運,母親在查出子宮癌後的第二年,還是去世瞭。都說子宮癌隻要切除得幹凈,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都不會有問題,可她母親,就偏偏成瞭這不到百分之十的倒黴蛋,擴散瞭,糜爛瞭,帶著滿臉的遺憾走瞭。母親快去世時,斷腿狗跟瘋瞭一樣,在傢裡狂叫瞭好幾天,甚至用嘴扯著繼父的褲腳要出門,繼父說,肯定是想見你媽瞭。她就把狗的事,說給瞭母親,母親說:“這狗可憐,不管咋,別扔瞭,好歹也是一條命。”母親死在瞭醫院。母親死時,斷腿狗不停地用頭撞門,甚至撞出瞭血。

母親走後,她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喜歡摟著這條狗,她覺得狗是通著母親魂靈的。她去商洛山上大學幾年,與狗有些疏遠,可每次回來,人還沒到,說狗在傢裡就急瞭,不是用嘴拽繼父的褲腿,就是去用爪子抓門,繼父就知道是她回來瞭。這次她領著朱滿倉回來,狗不在,可聽繼父說,狗在他三輪車裡還是叫瞭好一陣,一問時間,與她進門的時候幾乎不差上下,她就越發地愛憐起這條狗來瞭。可這條狗,不知咋的,就不招菊花姐喜歡,隻要擋著她的路,保準給一腳,因此,她無論出門還是回傢,狗臥在那裡連吭都不敢吭一聲。今天她倆的矛盾,就完全爆發在狗身上。

自她領著朱滿倉回來,菊花就沒跟她說一句話,這是過去不曾有過的,好歹也會吱個聲的。她每次從商洛山回來,都會給菊花姐帶點啥吃的,要麼是山裡的新鮮水果,要麼是商洛核桃、鎮安板栗,或者是紅薯糖、柿子餅什麼的,反正從來沒有空過手。這次回來,她和朱滿倉還特意去市場,買瞭好幾樣土特產和山裡的幹鮮果,可交給菊花姐的第二天,她就在垃圾桶裡看見瞭,她害怕是過期發黴瞭,還特意翻著看瞭看,好著呢呀。她也再沒說什麼,就是心裡一直膈應著。她看菊花咋都不理自己,朱滿倉走後,她就領著狗,在自己的小房裡看書,上網,準備寫論文的資料呢。

菊花也一直在她自己房裡旁若無人地聽音樂,有時好像還跳舞,反正啥時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很多時候,那間房裡弄出的古怪響動,韓梅都覺得是針對自己的,但她都忍著,她懂得自己在這個傢裡的地位,人傢畢竟是正出,而自己,就是一隻拖過來的“油瓶”,何況那根拖線,已經徹底斷瞭,“油瓶”至今還不曾被扔出門,那都是人傢發慈悲瞭。可忍著忍著,她與菊花之間的矛盾,還是爆發瞭。

先是她去給人傢獻殷勤,她覺得不管咋樣,這種僵局得打破,不然,早不見面晚見面的,相處太難受。那天她到回民坊上去吃小吃,順便給菊花也買瞭幾樣,那都是過去她們最愛吃的甜點,有剁糖,有南糖,有攪糖,有花生酥之類的,還有羊臉,羊雜。過去繼父隻要蹬三輪路過坊上,就會買幾樣回來,讓她們打牙祭的。那時菊花姐好像對羊臉、羊雜特別感興趣。誰知她好心買回來,給菊花端去,菊花正做面膜,臉上隻留眼睛、鼻子這三個窟窿朝著韓梅,嘴是全封閉的,但嘴裡,還是發出瞭鐵鍋崩豆般的利索聲音:“快快快快快,端出去端出去端出去,臭死瞭臭死瞭臭死瞭,呸呸呸呸呸!”她就端出來瞭。她幾乎感到臉都沒地兒放瞭,但自己畢竟還是人傢的妹妹,臉一抹,就放下瞭。第二天中午,她在一樓做飯,問菊花姐想吃啥,菊花沒理睬,但她煮瞭幾個元宵,還打瞭荷包蛋,這也是自己母親過去常給繼父和她倆做的飯,誰知她端上樓去,又是一連聲地“快端出去端出去端出去”,她剛退出門,房門就在她身後哐地甩上瞭,震動半邊墻都在震蕩。她還是忍住瞭,她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跟她一般見識,自己畢竟是上過大學的人,更何況自己上大學的錢,還都是菊花親生父親的血汗。她記得有一次,她跟菊花姐鬧矛盾,母親曾悄悄對她說:“大小事,都得讓著你姐一點,你畢竟是搟薄瞭你菊花姐的餅子呀!”這句話對她印象很深,包括她母親去世後,她要下狠心上大學,也都與母親的這句話有關。

終於讓她沒有忍住的是,菊花踢瞭斷腿狗,並且把好瞭的鼻血都踢出來瞭。

好瞭是啥時去菊花那裡的,她一點都不知道,好像剛才還在她的床邊臥著。她嫌房裡不透氣,中午太陽恍恍惚惚出來時,她給房門開瞭一點縫,好瞭可能是從門縫裡鉆出去的。隻聽好瞭突然“昂昂昂”地怪叫幾聲,明顯是被重物撞擊後造成的銳叫聲,緊接著,就聽見菊花臭罵道:“你個小騷貨,再進來,看我不把你的四條腿都踢瘸瞭,你個小騷貨!滾,滾遠些!”緊接著,好瞭就從門縫裡擠瞭回來。好瞭鼻子流著血,不是一條腿瘸著,而是有兩條腿都不對勁瞭。它一進門,就撐不住身子地跌仆在地,打著滾地舔舐那一條新瘸的腿,肚子一鼓一鼓的,裡面好像在抽筋,兩隻眼睛,汪汪地直淌淚,看著好瞭渾身抖得跟篩糠一樣的可憐勁兒,她心裡一酸,終於忍不住上門理論去瞭。

韓梅氣沖沖走進菊花房門的時候,菊花正在用鞋刷子擦高靿皮靴,像是準備出門的樣子。韓梅一眼看見,那隻尖利的皮靴頭上,還殘留著狗毛和血跡。

韓梅說:“姐你咋瞭,把好瞭能踢成那樣?”

菊花好像有些不相信自己耳朵,說:“你說啥?”

“我說你咋能把好瞭踢成那樣?”韓梅很堅定地重復瞭一句。

“噢,你說那個小騷貨呀,犯賤,撞到我鞋頭上瞭。”菊花仍擦著鞋。

“你對我有啥不滿,就直說,姐,何必要欺負一條殘疾狗呢。”

“刁順子連一窩人都養不活瞭,還養一條斷瞭腿的小騷母狗,還好瞭呢,真是出瞭奇瞭。去去去,別在我面前晃來晃去的,我嫌煩。”菊花說著,一隻手還直擺。

韓梅既然開門見山瞭,也就不想就此打住,她說:“你也別指桑罵槐的,菊花姐,我這次回來,也不知哪兒不對瞭,你就一直這樣刻薄我,有話說到明處,我錯瞭也好改嘛。”韓梅還是盡量表現出彬彬有禮的樣子。

“你有啥錯,啥都有瞭,刁順子讓你把大學念瞭,男人也找下瞭,都到傢裡來睡上瞭,還想咋?”

“你少胡說,誰到傢裡睡上瞭?”韓梅的臉都快氣青瞭。

“呸呸呸,我還嫌說瞭惡心。”

“你少胡說,我們是同學。”

“誰稀罕說你那些破事瞭,哎,這個傢,也都快被你們這些外來戶掏空瞭,既然有瞭男人,就跟著人傢走呀,咋還舍不得,是不是還等著將來再分一扇破門爛窗啥的。”菊花終於把最惡毒的話都說出來瞭。

韓梅氣得就不知說啥好瞭,嘴裡直囁嚅:“你……你咋能這樣說話呢,我一直把你叫姐哩,你咋能這樣說話呢……”韓梅是真的找不到詞瞭。

“誰稀罕你把我叫姐哩,我媽就生瞭我一個,我從來就沒有什麼弟呀妹呀的。閃開,別擋路。”菊花說著,就從房裡沖出來,好像是一股氣,把房門嘭地自然帶上瞭。韓梅就那樣傻站著,直到菊花走出一樓大門,一陣鐵皮的哐啷聲,才讓她緩過神來。她終於忍不住,一頭打進自己房裡,撲在床上,哇地哭出聲來。

哭瞭一會兒,她就準備收拾東西離開,她甚至想一氣之下,再也不回這個其實已經不屬於自己的傢瞭。她想去鎮安找朱滿倉,可又一想,還是不能去,去瞭就拔不利瞭。隻有回學校瞭,學校是她現在唯一的去處。可一切都收拾好瞭,她又覺得不能離開,一旦離開,也許就再也走不回來瞭。繼父畢竟對自己好著哩,這十四平方米的地方,現在畢竟還有繼父保障著。她就又慢慢把行李解開瞭。她知道繼父很忙,也很累,想給繼父打個電話,也不好意思打,可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到底忍不住,還是發瞭個信息。沒想到第二天一早,繼父就蹬著三輪回來瞭。

繼父問咋回事,她就哭著把昨天的事說瞭一遍。好瞭嘴還腫著,那條被踢傷的腿,也還瘸著,繼父就心疼地把好瞭抱瞭起來。菊花昨夜一直都沒回來。繼父那邊還忙著,就說帶她一起去郊外寺廟裡看看,散散心,她想在傢裡也沒法待,就抱著好瞭,跟著繼父去瞭。

《裝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