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子說接韓梅到郊外那個寺院散散心,韓梅就跟著走瞭。受重創的斷腿狗,一見順子的三輪車,幾乎不顧渾身的傷痛,一下就從韓梅的懷裡別跳瞭進去。
開始,韓梅坐著繼父的三輪,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就是兩個字:熟悉。熟悉得不用看車廂,就知道起跳的高度。可走著走著,就覺得渾身不自在起來,好像所有投來的目光,都很怪異,雖然天氣很冷,但背上卻有瞭虛汗。韓梅從四五歲的時候,就喜歡坐三輪,在繼父和母親還沒有什麼關系時,送貨的順子伯伯,就把她抱到三輪上,騎著兜過風,當繼父把她母親正式娶回來後,這個三輪,就更是成瞭她最重要的玩具和出行工具。她甚至至今還記得,當母親告訴她,她們以後就要到順子伯伯傢裡過日子時,她還激動得跳瞭起來:“噢噢噢,以後天天都能坐三輪嘍!”雖然繼父的三輪已經換過好幾輛,但每一輛,哪兒碰瞭一個窩,哪兒缺瞭一塊漆皮,她都瞭如指掌。韓梅記得才上學的時候,每天都是繼父用三輪接送她,村裡還有幾個孩子跟她在一個學校,繼父就把他們都一起拉著,說給我梅梅也拉幾個伴。那時跟繼父一起蹬三輪的人,也有用三輪接送學生的,一車拉好幾個,聽說一個學生一月得付七八十塊呢,可繼父從來不要,說他隻是給梅梅收攬夥伴哩。因為都坐著她傢的車,繼父又親自蹬,因而,在很長時間裡,韓梅都具有一種特別的優越感。後來繼父越來越忙,她也學會騎自行車瞭,繼父才接送得少瞭,隻在下雨或下雪天,才用油佈裹個篷,把她拉在裡邊,在滑溜溜的街上,趔趔趄趄地往前跑。她記得,有一次,冰天雪地地過一個十字路口,繼父大概是轉得快瞭點,三輪端直就翻瞭邊,她和幾個同學都被倒瞭出來,繼父摔得滿嘴是血,可他用袖口一擦,還瘸著腿呢,就急忙給娃們一個個地揉胳膊,檢查腿腳,好在誰也沒大傷,都還樂呵呵的,繼父就翻起車,又一個個抱上去往回拉。等拉回傢,去醫院一檢查,才發現他自己摔斷瞭一根肋骨。韓梅清楚地記得,她上高三時,還坐過繼父的三輪,那次她重感冒,騎不瞭車子,又怕耽誤課,繼父就來回接送瞭好幾天。直到考大學的那天早晨,還是繼父用三輪把她送到考場的,不過遠遠的,繼父就讓她下來瞭,說人傢都是拿小汽車送,我女兒坐三輪來,丟娃的面子瞭。可那時,她真的沒有那種感覺,就覺得繼父能拿自己的血汗錢,供自己上高中,考大學,已經讓她感恩不盡瞭。她始終清楚,自己不是人傢的親閨女。上大學走時,是繼父拿三輪送到車站的,好幾次放假回來,隻要她提前給繼父發信息,哪怕再忙,繼父也是一定要蹬著三輪,到車站去接她的。可不知咋的,今天再坐在這個三輪上,穿過再熟悉不過的長安路,就覺得道路兩旁的眼睛,如芒刺紮背瞭。她先是低下頭,盡量不與路人的眼睛相遇,可走著走著,還是覺得坐不下去瞭,屁股也顛得有點痛,她就讓繼父停瞭下來。
“爸,拉著我走這遠,讓你太受累瞭。你說在哪兒,我坐公交去。”韓梅說。
“哎喲梅,你還不到一百斤,爸現在蹬個四五百斤,都不咋吃力,拉你就跟蹬著空車子一樣,輕飄飄的,一點都不累,你坐你的,爸拉著你,還有勁些。”繼父說著又要往前蹬。
韓梅到底還是跳下來瞭,說:“爸,不能讓你太累瞭,我還是坐公交去。”
順子從韓梅老想躲避路人的眼神中,似乎也讀懂瞭一點什麼,就給她說瞭地方,並且把坐哪一趟車,在哪兒倒車,都說得清清楚楚瞭才離開。
等韓梅倒瞭兩次車,找到那個地方的時候,繼父和那個叫蔡素芬的姨,已經在公交車站等她瞭。好瞭也在車廂裡熱情地朝她瞭望著。繼父說,到寺廟還要走一裡多路,叫她還是上三輪。畢竟是郊外,人也少,她就又上車瞭,她一上車,好瞭就又撲進瞭她懷裡。素芬姨說啥也不上車,說這兒路有點斜上坡,她在後邊還能幫一把。她說也下來走,素芬姨咋都不讓。繼父貓起腰,蹬得飛快,素芬姨在後邊是一路小跑地跟著。快到寺廟時,人漸漸多起來,她就跳下來瞭。素芬姨已經在她住的那個居士傢裡,把一切都安頓好瞭。
居士是個寡婦,老漢去廣東打工,弄瞭幾個錢,就跟一個女人在那邊生瞭娃,她知道時,人傢第二胎都滿月瞭。廟離傢近,她先是給廟裡過會、講經時做飯,後來就幹脆做瞭居士,法號靜安。她年齡剛過四十,人很幹練,傢裡也很幹凈,常有遠道女居士來降香時,住個一天半天的,因此,傢裡就有好幾張空床位,剛好能接納瞭素芬和韓梅。韓梅開始害怕人傢不喜歡她,帶著一條殘疾狗住進去,誰知靜安居士看見狗傷殘成那樣,不僅親自抱瞭抱,而且還咕咕噥噥地給狗念瞭一段經,說是祈福的,韓梅才放下心來。
寺院過這大的事,靜安居士很忙,素芬姨和繼父他們也很忙,韓梅就一人到處胡亂轉著看著。她幾乎是第一次發現,繼父是活得如此的卑微,見誰都一副點頭哈腰的樣子。見誰都是“咱就是個下苦的”,一臉想博得天下人同情的可憐相。韓梅小時見他的時候,可沒有這種感覺,就是覺得他和藹、可親、好玩,別的蹬三輪的,對大人們都是一副巴結的樣子,可對小孩兒都兇得很,從來不許動他們的車子,更別說上車去玩瞭。可順子伯伯不,他一來,車上就猴上去一群小孩兒,連車子弄翻瞭,他也不計較,最多說:“你看你們這幫娃搗的喲。”有時還拉著娃們,在巷子裡跑一圈才讓下來。在韓梅的記憶中,繼父的腰板,一直就沒挺直過,但也不像現在這樣,越發地弓得沒瞭形。一給人點頭哈腰,那臟兮兮的藍佈大褂,就尤其顯得前長後短瞭。
讓韓梅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她那麼老遠趕來,說是散心的,卻看到瞭那麼一幕她咋都不願看到的慘劇。繼父竟然被人抽瞭耳光,而且還當眾給人跪下瞭。
那是她到寺院的第二天中午,大殿前的舞臺,已經有瞭大樣兒,她遠遠地坐在一個石礅上,曬著太陽,看著一堆殘破的石雕。這些石雕都是唐代的遺跡,韓梅從寺院的碑刻上看,這座廟建於唐代開元時期,中途幾次毀壞,“文革”時,更是弄得片瓦不存,就連這些殘破的石雕石刻,也都是近些年,才從民間淘回來的。所有廟堂,也都是最近二十幾年新建的,所以,韓梅也就沒興趣多看,隻是用手機不停地拍著那些殘磚斷石,給朱滿倉發著微信。而朱滿倉也在給她發,不是傢裡的犍牛,就是傢裡的肥豬,昨天,他上山砍柴,甚至還在一個洞子裡,抓住瞭一隻貍貓,他幾乎用微信,直播瞭他們幾個小夥子圍堵貍貓的全過程。好玩是好玩,可在韓梅心裡,總覺得那不是她要的生活。她給朱滿倉發這些歷史遺跡,似乎就是在提醒朱滿倉,她與他是有差別的,她是文明古都西京人。
可就在她正拍發得十分有勁的時候,突然發現,在舞臺上,有一個高個子男人,狠狠抽瞭繼父兩耳光,繼父當下朝前打瞭幾個踉蹌,勉強站穩後,還在給人傢點頭哈腰。她立即站起來,想沖上去,但不知咋的,又停住瞭。緊接著,她看見廟裡最大的那個和尚出現瞭,也是一臉怒相,她看見繼父,突然就跪在瞭那個和尚面前,並且磕頭如搗蒜地頭臉搶地。素芬姨急忙上前護著,還是讓那個抽他耳光的人,又狠狠地踢瞭他幾腳。這時,和尚又上來瞭幾個,跟繼父一起裝臺的,也上前瞭幾個,兩邊好像就僵持住瞭。再然後,還是繼父在磕頭,在阻擋自己的人,在回話。然後,那個主事的和尚就離開瞭。再然後,素芬姨就把繼父也攙扶開瞭。她幾次想上前,但最終還是沒有勇氣走上去,直到繼父被素芬姨攙到舞臺側面的一個葡萄架下。
她這次來,一直離舞臺很遠,不像過去那樣,總愛湊到舞臺上去蹦蹦跳跳,那些年,繼父隻要帶她去裝臺,那就是她人生最幸福的事情,可自打上瞭大學,她就再也沒有隨繼父到舞臺上去過瞭。在她的記憶中,繼父在舞臺上,是還挨過一次打的,那時她大概十一二歲,那天舞臺上正在排戲,繼父搬著一片山巖佈景往下走,一不小心,“巖石”的尖嘴,撞到瞭主演的腰上,那主演當下飛起一腳,就踢在瞭繼父的肚子上,繼父急忙給人傢賠不是,等把景搬到後臺,才窩在一個拐角,肚子痛得臉上直冒汗。韓梅本來在臺下看戲,見那主演是用厚厚的靴子踢的繼父,就急忙跑到後臺,摸著繼父汗津津的頭,哭著問繼父痛不痛,繼父說沒事,但她從此記住瞭那個壞蛋主演,她甚至還偷偷放瞭人傢停在舞臺後面的摩托車的氣。有一次,繼父在舞臺上搬景,她偷偷從側臺溜下去看戲,這個主演竟然忘瞭詞,她甚至還帶頭給鼓瞭倒掌。
但今天,她到底沒有走上前去,她不希望別人知道自己是順子的女兒,盡管繼父的手下人,有好多是認識她的,甚至那個叫墩子的,還想娶自己為妻,真是笑話。但這次來,她始終沒有去過舞臺上,也不想在他們跟前露面。
當事情平息下來後,韓梅是悄悄從寺院裡溜出來的。她故意裝作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不知道地坐公交離開瞭。
她給繼父留短信說,學校突然讓她回去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