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順子咋都沒想到,會出這號倒黴事,要放在別的地方,這也算不得什麼大不瞭的事,可在這裡,那就是天大的事瞭。

原來廟裡的那個小和尚告發說,墩子昨晚睡在觀音菩薩像後邊,半夜手淫,把污穢物射在瞭觀音菩薩像上。幾個和尚去檢查,果然發現瞭不潔物,並且還不少,這事便鬧大瞭。開始大和尚不在,他們一直把事壓著,但已認準瞭墩子這個褻瀆者。

墩子是精明人,一看有人老對他指指點點的,並且還不住地在觀音菩薩像背後來回穿梭,出來後,臉上都是天塌地陷的表情,他就知道是咋回事瞭。其實昨晚,他也隱隱約約感覺到,好像那個睡在地藏菩薩神龕前的小和尚,一直在黑暗中盯著自己,但沒有引起他的註意,因為自慰這號事,大吊、猴子、三皮他們都幹過,他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誰還能把這事當事瞭。昨天他看見瞭韓梅,竟然漂亮得讓他實在有些把持不住自己瞭。過去他也纏過順子,說他喜歡韓梅,可順子總說,做你的白日夢去吧。他就隻能一次又一次地發揮可憐的想象力瞭。可他沒想到,這是在廟裡,是在神龕背後,事情可就不一樣瞭。他從那幫和尚憤怒異常的表情看,自己大概把禍闖大瞭,他甚至看見,有和尚已經給門口打瞭招呼,門口那個立眉瞪眼的瘦和尚,眼睛從此就盯著他很少離開瞭。他看風頭不對,就假裝上茅房,偷偷從茅房旁邊的院墻上,翻出去跑瞭。那面院墻很高,他翻下去時,一隻胳膊就折斷瞭,並且恰好是那隻制造瞭幸福歡樂的胳膊,他甚至聽到瞭咔嚓一聲響,事後都說他是遭瞭報應。

告發墩子的小和尚,據說原來是個要飯的,跑到廟裡有吃有喝的,咋都趕不走,後來大和尚覺得這孩子也有佛緣,就收留剃度瞭。剛好大殿晚上得有人續燈油,他就每晚在地藏菩薩像前,鋪一床被子,墊半邊蓋半邊的,做瞭大殿守夜人。由於長期睡在昏暗中,因此眼睛特別好使,據說能看清黑暗中抖動的老鼠胡須,在別人摸門不著的情況下,他突然扔出一隻鞋,就能撿回一隻砸傷瞭腿腳的老鼠來,有時甚至是兩隻,廟裡就都把小和尚叫“貓頭鷹”瞭。其實墩子住進來的第一晚上,他就發現這胖子不對勁兒,人傢都睡在神像前,那是很吉利的事,許著願就睡著瞭,他卻偏要睡到神像後邊,人傢都打鼾瞭,他還在來回翻拾,後來,被子中間就鼓起來一個包,那個包還不停地閃動,黑暗中,他就看見這個胖墩子臉上,舒服得直抽抽,甚至還發出瞭吸吸溜溜的聲音,他就知道是咋回事瞭。要飯那陣兒,比他年齡大的叫花子,也這樣抽抽過,還說這是人間第一等美事。他也試過,一試就上癮瞭。不過,到廟裡後,大和尚給他交代的受戒律條中,第一條就是不許手淫,說再弄這事,就會損瞭功德,念經、修行都是自欺。他晚上就用皮筋勒瞭雙手,幾個月過去,也就徹底把這念想斷瞭。沒想到,這個裝臺的胖墩子,竟然在觀音神龕背後,幹起瞭這等勾當,護法的責任,讓他睜大瞭本來就奇異的“神眼”。可第一晚上,那個包正鼓得起勁的時候,突然有人起夜,從他身邊走過,那個包就塌下去瞭,好像是太困乏瞭,包也再沒鼓起來,胖墩子很快就呼呼作鼾瞭。第二天晚上,那胖墩子累得跟死豬一樣,回到大殿,連衣服都沒脫,拉開被子,就睡死過去瞭。第三晚上,他終於把這個壞蛋,死死盯住,並人贓俱獲瞭。關鍵是這個胖墩子,在最後時刻,為瞭不污染被子,還把那醜惡的傢夥拽出來,噴射出瞭數尺高的水柱,從兩丈多高的菩薩神像的腿彎處,一直降落到瞭蓮花座上,小和尚氣得當下就想起來,拿刀割瞭胖墩子的那罪肉,可他忍住瞭,他知道這大殿住瞭他們十幾號人,搞不好會吃虧的。因此,直到天明,他們都去裝臺瞭,他才把廟裡的監事叫來看現場。因為大和尚昨天出門發請帖,晚上沒回來,監事又叫來別的和尚,都看瞭,都沒經見過,但都覺得這事體特別重大,得等大和尚回來處理。

事情在廟裡都呼呼一早上瞭,順子他們還連啥都不知道。他一直在舞臺底下鉆著,老怕舞臺垮塌,就給臺板不停地加撐子。突然,大吊在上邊喊,說是寇鐵主任來瞭,急著找他呢。他滿臉糊得跟鬼一樣爬上來,見寇鐵眼睛都放著綠光,二話沒說,就吼叫著他一起進瞭大殿。觀音菩薩像背後,大白天都是黑糊糊的,廟裡的監事,還專門拿手電照瞭照,他看見,好像是有什麼東西,沖上去又落下來,這陣兒,灰蒙蒙的神像身上,隻留下瞭一個新鮮的弧形濕印子。然後,寇鐵就告訴瞭他真相,再然後,他就被逼著去找墩子。回到舞臺上,大傢才發現,墩子兩個小時前,說是去上廁所,就再沒回來。緊接著,大和尚就出現瞭,寇鐵狠狠抽瞭順子兩耳光。順子就撲通跪下,給大和尚磕頭作揖,可說啥,大和尚都不依不饒,要求必須把那個罪孽深重的人叫回來,給菩薩燒盤頭香悔罪,並且要做法事清除污穢,以凈佛門。

墩子跑後,手機就關瞭,順子想,咋都不敢把他找回來,找回來也許廟裡這些和尚能把他打死。他嘴上說一定找,可實際上悄悄給墩子發瞭信息,讓他趕快回老傢躲躲,最近千萬不要到城裡露面,你狗日的手賤,這回把事惹大瞭。墩子自然是不會露面瞭,順子就被當瞭罪孽深重的墩子,在當天晚上,廟裡做法事,清除穢物時,他被第一個叫瞭進去。叫他的四個和尚,都是寺裡魁壯的漢子,有個臉上長滿瞭痦子的和尚甚至還推瞭順子一掌。

順子十幾歲的時候,也看見村裡有人做過法事,那是一傢連住死瞭三個人,先是七十多歲的老漢病死瞭,沒過半月,老伴也走瞭,緊接著,孫子又出瞭車禍,這傢就請瞭一堆和尚來做法事。順子一邊給人傢幫忙打火紙,就是用錢模子在火紙上制冥鈔,一邊看和尚們念經,驅鬼,辟邪。那陣仗,也夠大的瞭,鑼鼓傢夥一響,甚至把半條街的人都吸引來看熱鬧瞭。可熱鬧是熱鬧,卻沒有今天這樣隆重嚴肅,大和尚為瞭不讓事態擴大,讓全寺的和尚進來後,就把大殿的門關上瞭。在吱吱扭扭關上殿門的一剎那間,順子的心裡,也美美咯噔瞭一下,還不知今天佛門要上啥傢法呢。

大吊和猴子他們害怕和尚們打順子,請求無論如何,都要讓他們進去兩個人,並且答應都跟著跪香,可大和尚到底沒允許。素芬急得在大殿外團團轉著,她個女流之輩,就更是不讓進去瞭。素芬甚至給寇鐵跪下瞭,求他一定要救救順子。寇鐵說,沒那麼嚴重,這是在廟裡,誰還敢把人往死裡打呀。不過,從他臉上看,也沒啥底,在素芬、大吊、猴子、三皮們不時從大殿門縫朝裡窺探時,他也扯長瞭耳朵,在聽裡邊的動靜。

順子被四個和尚弄到菩薩前,不知誰從後腿彎踢瞭一腳,他就跪倒在地瞭。有和尚撲簌簌給他頭上放瞭個香爐,他試著有四斤重,他的頭,也是能稱東西的,多年給人拉慣瞭貨物,無論雙手,雙腳,還是脊背,也包括這個長成瞭菱形的頭顱,都能準確無誤地掂出貨物的斤兩來,誤差基本在半兩左右。有一次,上海一傢劇團來西京演出,裝臺時,人傢聽說他的腦袋、雙手、雙腳、脊背都能當秤使,就打賭說要見識見識,結果,左手讓他掂瞭一下燈光箱子,右手讓他掂瞭一下服裝箱子,都是一兩不差。後來又讓用左腳掂一圈纜線,用右腳掂一圈鐵絲,隻有左手的誤差瞭半兩。再後來,又讓用脊背試一個裝鑼、鈸、板鼓的箱子,誤差也隻有半兩。最後讓他用頭頂一個裝官帽的軟包袱,又是半兩不差,那上海人雖然小氣,但還是給所有裝臺人,一人買瞭一瓶啤酒,一個豬腳,外加一個燒餅。順子覺得,這個香爐雖然不重,可要頂的時間長瞭,也是一件要命的事。果不其然,一個和尚拿來瞭“盤頭香”,這東西,順子也是見過的,是專門用來頂在頭上燒的。頂在頭上的香,如果太高太長,就無法頂住,所以有人發明瞭這種“盤頭香”,香是用九曲十八彎的回轉,把長度與高度,都控制在頭頂可以平衡的范圍內瞭,看似不高大,卻特別能燒,順子估計,恐怕得整整燒一夜瞭。

大和尚先敲瞭三下磬,然後就帶頭跪在菩薩面前說:“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原諒弟子緣淺德薄,伺奉不善,讓鄉野狂徒,佛頭著糞,玷污瞭菩薩至潔聖體與至尊聲名哪……(哽咽無聲)今濾盡恒河沙,也淘磨不掉混賬塵世塗抹給您的骯臟穢臭;縱潷幹恒河水,也沖洗不凈輪回畜生褻瀆於您的不齒罪惡;吾等殘生恐難以修復此番德損,九死不足以悔過自新……現將豬狗不如之狂徒敗類,押至佛門凈地,上香超度,以求寬慰。六道輪回,畜生隻配地獄悔罪,永世不享升天福報,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後來,大和尚再誦些什麼,順子就聽不懂瞭。不過他大概知道的意思是,大和尚沒有給他念什麼好經,為瞭讓菩薩解氣,他甚至要讓他永世隻在六畜道輪回,也該,誰叫他的手下人玷污瞭菩薩呢。在他心中,菩薩也是聖潔的,狗日的墩子犯瞭這號事,下輩子變成讓人把鞭割瞭上餐桌的閹驢都不虧。他順子弄個連帶罪自是活該瞭。

想著想著,他悔罪的眼淚,還真給下來瞭,他突然不管不顧地痛哭流涕起來,那哭聲甚至蓋過瞭誦經聲。他再三再四地給菩薩稟告道:“我刁順子有罪呀,菩薩老爺,我沒管好我的手下哪,那個畜生,他要不改這萬惡的毛病,遲早那吊肉,是要爛成一包蛆的呀……這個活該千刀萬剮的貨呀,你竟敢在菩薩背後動邪念,你今生孤老一輩子,來世生娃也沒溝門子呀,你個砍腦殼死的東西,咋不把那吊臭肉,讓狗叼去,讓你還禍害起神仙來瞭,你不得好死呀……”雖然那些稟告,甚至把一個離得近些的和尚,惹得差點笑出聲來,可在順子的臉上,還真是一副真誠得不能再真誠的表情,那大和尚的氣,也就比開始消瞭許多。

大和尚又誦瞭一會兒經,那個監事就過來,讓他頂著盤頭香,慢慢走到菩薩背後,開始清洗墩子留下的穢物瞭。有和尚早就準備好瞭一大銅盆清水,還有擦洗的紅佈,還有梯子,監事就讓他上去清洗。他怕香爐掉下來,想暫時把香爐取下放在一邊,誰知監事吼道:“香得頂著洗。”他就跟耍雜技一樣,慢慢爬上梯子,開始瞭一套艱難的洗污動作。狗日的墩子,到底年輕,竟然污染瞭這大的面積,他一邊清洗,心裡一邊罵著,該死的東西,啥地方舒服不得,偏要在這裡舒服,真是瞎瞭一雙狗眼。

在他清洗的過程中,和尚們一直在前邊大聲誦經,誦得整個大殿都有些天搖地動的,順子連一個字都沒聽懂。監事和那個小和尚,一直監督著他幹活兒,那小和尚甚至能把噴射得很遠的星星點點找出來,這樣他大概擦洗瞭半個多小時,監事才請大和尚過來檢查,直到大和尚點頭後,他才從梯子上下來。監事說:“還回去跪著。”他就又慢慢回到原位跪下瞭。大和尚又領著大傢誦瞭一段像唱一樣的經文後,才離開。接著,其他和尚也陸續走瞭,但大殿裡還留著那個小和尚,順子聽見監事在給小和尚交代,讓他一直盯著他,不許偷懶,並且要求,每過一個時辰,敲三下磬,到明早香盡,再敲九下磬收場。

人都走完後,小和尚就把大殿門又關上瞭。順子他們剛開始進寺院時,這個小和尚對他們還算客氣,自墩子的事發生後,他就變得比寺院裡所有和尚都更不友善瞭。他看順子,甚至一直都是一種十分敵對的目光。關上殿門的小和尚,先是吹滅瞭幾根蠟燭,然後又給菩薩正對著的那個銅油盆裡,咕咕嘟嘟添瞭半盆油,再然後,就打坐在一個蒲團上,閉目念起經來。順子看小和尚眼睛閉上瞭,就輕輕活動瞭一下僵硬的雙腿,誰知那雙小眼睛連睜都沒有睜一下,就喊叫:“不許動!”他就再沒敢動瞭。

他想,這事也得虧有個寇鐵,要不然,還不知怎麼才能結果呢。雖然寇鐵抽瞭他兩耳光,還踹瞭他幾腳,但他知道,那都是為瞭把事情往平裡擺哩。大和尚開始好像不想把這事輕輕放下,可後來寇鐵反復講,晚會的請帖都發出去瞭,舞臺上又離不開這幫人,寇鐵甚至強調,撇過他們,西京城再也找不到這樣一幫能幹的裝臺人瞭。大和尚迫不得已,也再不說讓把墩子找回來的話,就同意他來做替罪羊瞭。

韓梅離開寺院,還給他發瞭個信息,可他那陣兒什麼也顧不上瞭,就隻能任由她去。也不知韓梅看沒看見他挨耳光的事,他覺得如果娃看見瞭,那是很傷娃面子的事。他都有些後悔,不該讓娃來這裡散心。韓梅已經成為他人生的驕傲,在他心中,可從來沒有是不是親生的界線,自韓梅考上大學以後,他甚至老想帶著她到人前顯擺一下,看,這是我刁順子的二閨女。可韓梅這次來,幾乎就沒到舞臺上走動過,隻在寺院周圍到處拍照,咋都不到人多的地方閃面,他也就知道娃的心思瞭。不閃面就不閃面吧,隻要娃玩得高興就行,可娃突然走瞭,又讓他心裡結起瞭疙瘩。

“不許動!”

順子的確是動瞭一下,不僅雙腿麻得不行,而且脖子也酸痛得有點撐不住瞭,他見那個小和尚,好像是睡著瞭的樣子,就把身子輕微地朝兩邊晃瞭晃,誰知小和尚仍是眼都不睜地發話制止瞭。他就急忙穩住瞭身子。

突然,他聽見大殿外,素芬和大吊他們在說話。

“這咋行,這樣跪一晚上,還不把人命要瞭。”是素芬在嚶嚶哭著說。

大吊說:“沒法子瞭,我剛還給寇鐵說瞭,人傢說再別瞎折騰瞭,這都是最輕的處罰瞭。”

猴子說:“沒事,嫂子,農村給老人過事,誰不是一跪一夜的。”

“可他頭上,還頂瞭那麼大一個銅香爐哇。”素芬說。

“咱們那兒孝子也一樣,頭上有時也頂灰盆呢。”猴子說。

“悄悄給那個小和尚商量商量,看咱們能不能進去,換著頂一下。”這是三皮的聲音。

這時,小和尚就起身朝大殿門口走瞭。他狠勁拉開一扇大殿門,完全是一副大人口氣地說:“幹啥幹啥,你們想幹啥?這是在做法事懂不懂?驚動瞭觀音菩薩,小心都遭報應。”

“小師傅,你看我們的意思是……”還不等大吊說完,小和尚就一連聲地“去去去,想得倒美,都讓你們舒服瞭,那菩薩在這個廟裡還能顯靈嗎?”說著,小和尚就要關門。有人就伸進一條腿別著門瞭,隻聽小和尚說:“你出不出去,不出去我可喊人瞭。”

順子是背對著大殿門的,他就急忙大聲說:“你們都去休息吧,我沒事,這裡挺暖和的,我給菩薩頂一夜香爐,也是應該的。你們快去,明早活還重著哩。”

“把你的腿收回去!還有你的,收,你收不收?快,收!”是小和尚命令的聲音。

又過瞭一會兒,大殿門就又關上瞭。

素芬還在外面哭,就聽大吊他們把人哄走瞭。自墩子這事出來以後,廟裡已經不許他們進所有殿堂瞭,晚上是在舞臺底下,用幕佈圍一個場子打地鋪睡覺。順子聽見外面好像有風,這樣的冬夜,舞臺底下的日子,肯定也是不好受瞭。

小和尚靈醒的程度,確實讓順子驚訝。就在他頂著香爐,漸漸有點犯迷糊的時候,突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他看見小和尚閉著眼睛,慢慢脫下瞭一隻鞋,停瞭一會兒,猛地朝大殿的一個角落砸去,隻聽老鼠唧溜尖叫一聲,小和尚立即雙手合十,禱告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很快,他就從那個黑暗的墻角裡,撿回一隻死老鼠。順子這幾天,也聽說瞭小和尚一些神奇的故事,他甚至有點不相信,可自打小和尚“神眼”抓住瞭半夜在黑暗中玩雞巴的墩子,還有這隻死老鼠後,他是信瞭,服瞭。他想跟小和尚套一下近乎,他說:“小師傅這麼神的!”“不許說話。”又過瞭一會兒,他又獻殷勤地說:“小師傅將來恐怕要成大氣候呀!”“不許說話,聽見沒有。”他就不好再說什麼瞭,這小子,閉目養神的樣子,裝得比大和尚還老成。

順子再也睡不著瞭,怕真睡著瞭,香爐會砸下來。他就抬眼向上看,想看看菩薩的臉。墩子來的那一天,就說這尊菩薩長得像韓梅,確實有點像,但更像她媽趙蘭香。趙蘭香就長瞭這麼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他自從把趙蘭香接回傢後,那個“亂豬窩”,才算有瞭徹底的改變。先是把傢裡打理得利利朗朗的,幾乎把他和菊花原來穿得變瞭形的衣服,全淘汰瞭。他蹬三輪,長年穿著灰不溜秋的勞動佈大褂,也是在趙蘭香進傢門後,才換成瞭能吸汗的藍佈大褂。她一次就給他做瞭三件,隻要一臟,一出汗,就立馬要他換。過去有時他真的不敢往人前站,他知道自己渾身都是一股汗臭味兒,他一到人跟前,人傢客氣的,把身子列一下,不客氣的,幹脆就讓他站遠些。可自趙蘭香到傢後,他就再沒穿過那種滿身都結著汗霜的臭衣服瞭。第一年過年,她甚至還給他做瞭一件米色風衣,他說穿不出去,一個爛蹬三輪的,穿出去,別人會笑掉大牙的。可她偏在大年初一早上,硬逼著他穿上,並由韓梅和菊花一邊攙著一隻胳膊,出去兜瞭一圈風,感覺好極瞭。她不僅對自己好,而且對菊花也特別好,自她進門後,就把菊花打扮得像個姑娘瞭,娃雖然長得醜些,可人憑衣裳馬靠鞍,一打扮出來,就是另一副模樣瞭。他總覺得,那幾年,菊花還是被趙蘭香打扮得出瞭彩的,她就那麼會給娃選佈料花色,並且那麼會給娃做時新而又好看的衣裳樣子。他覺得,菊花在趙蘭香死後,就越發醜瞭,主要醜在打扮上,啥新穿啥,啥露穿啥,有時穿得他都不敢正經瞅一眼。遲早渾身都是片片拉拉、吊吊絮絮的,不是胸口遮不住,就是後背光脊梁,要麼就是褲腰短得露著貼瞭花的肚臍窩,都三十歲的人瞭,還是十幾歲姑娘娃兒的打扮,再加上見天把臉抹得藍一道,紫一道的,氣得他簡直一點辦法都沒有。想那幾年,趙蘭香把傢裡捯飭得多麼順溜呀,到現在,他最好最合身最舍不得穿的衣服,還都是那幾年她親手做的。那時傢裡也特別和順,菊花和韓梅好得就跟親姊妹一樣,可趙蘭香突然就得瞭癌癥,這個傢很快就亂成一鍋粥瞭……

趙蘭香突然回來瞭,是穿著她第一次進刁傢的那身玫瑰色套裝,似紅非紅,似紫非紫,似藍非藍,似黑非黑的,無論小西服領子,還是套裙的周邊,都熨得那樣妥帖平展。她手裡牽著打扮得跟花朵一樣的六歲的韓梅。順子穿著趙蘭香特意給他做的藏藍西服,是打著紅色領帶,與十四歲的菊花站在門口迎接的。周邊有村裡人在議論說,狗日順子是走狗屎運瞭,娶瞭這麼精幹的女人回來,能守得住嗎……趙蘭香在玫瑰紅套裝的胸前,還別著一朵用衣服下腳料做的玫瑰花,做那朵玫瑰花時,順子是在場的……不知咋的,順子眼中的趙蘭香,好像是從半空飄下來的,落地後,走得特別的輕快、精神,她把韓梅交給自己,然後又拉過菊花的手,像佛一樣慈眉善目地對他說:“順子,我既然來瞭,就得把咱傢裡的日子往好的過,從今後,你的菊花就是我的親閨女,我的韓梅也是你的親閨女,隻要我們有這雙手在,我們的日子,就過不到西京人的後邊去……”

嘭的一聲,順子被嚇醒瞭,原來是香爐跌在瞭地上。那小和尚,拿起一把雲帚,就快步走到瞭他面前。小和尚二話沒說,踢瞭他幾腳,又用雲帚在他背上狠勁抽瞭幾下。嘴裡不停地“阿彌陀佛”著。這時,順子已拾起香爐,在往頭上頂。那盤燃瞭一半的香,已斷成幾截,埋在瞭倒出來的灰裡。順子不停地給小和尚賠著小心。小和尚說:“關我屁事,這是在敬菩薩,你是對菩薩大不敬,你當是啥,小心遭報應著。”大概大殿裡也無盤頭香瞭,小和尚就從神龕上找瞭三根最粗的草香,又給順子在頭頂點燃瞭。“小心著,再瞌睡,明晚還得重燒。”他就再不敢合眼皮瞭。

後半夜,大殿很冷,每隔一個時辰,小和尚就敲幾下磬,敲完磬,還會趴在地上,給菩薩深深地磕三個頭。順子看見,小和尚對佛是絕對虔誠的。其實他無論走到那裡,見瞭佛,也是要磕頭燒香的,他磕頭的原因就是,喜歡佛那種慈眉善目的樣子。佛要人向善,不做瞎事,他就覺得佛好。

小和尚對他的跪姿,一直要求很嚴,到瞭後半夜,他實在跪不下去瞭,甚至有一種生不如死的感覺。小和尚就說:“你不好好跪,遲早要遭報應的。這菩薩靈得很。我是看你人好,才想讓你得到好的福報,要是瞎來燒香,我才不管他咋跪呢。瞎人再跪也白跪。”順子聽瞭這話,內裡來瞭精神,也就真的覺得跪得不咋累瞭。實在痛得不行,酸、麻、僵、脹得撐不住,就拼命往好處想,跪好瞭,傢庭就和睦瞭,素芬就能待下來瞭;跪好瞭,菊花就能找個好婆傢瞭;跪好瞭,韓梅畢業也能找下好工作瞭;他甚至想到自己今夜跪好瞭,也能給那條斷腿狗好瞭積點福,讓它不再跛瞭,這樣踮著跛著的,畢竟可憐……最後,他的身子是真的不能動瞭,渾身就跟一截朽木樁子一樣,戳在那裡,大概一指頭就能點倒在地,但他強撐著,撐著,絕不能對神有二心。

終於,天亮瞭,大殿外的光線,越來越強地從高大的窗戶中射瞭進來。順子感覺,頭頂上甚至有瞭跳動的光環。他再次抬眼看瞭看高聳的菩薩像,那菩薩好像是在低頭向他註視著,眼睛似睜非睜,似閉非閉的,他突然感到,那是一副很寬容的表情,全然一種啥都不計較的神態,笑得那樣舒展,那樣不藏苛刻、陰謀、禍心、毒計,他就在心裡默念:菩薩保佑,墩子絕對不是故意的,他是個沒心沒肺的人,絕對沒有跟神仙較勁的膽量,二十六七的人瞭,還找不下媳婦,狗日的是憋不住,水槍自動爆裂瞭,還請菩薩大人莫要計較小人的過錯……

他好像看見菩薩點頭瞭,在陽光的照射下,菩薩比他第一天看見時,笑得更燦爛瞭。不過,也更像他的第二個老婆趙蘭香瞭,但他不敢說,甚至也不敢這樣想,這樣想,豈不是在加重自己的罪孽?

“好瞭,香燒完瞭,你可以起來瞭。”

他聽見小和尚說完,就撲通一聲倒在地上瞭。

《裝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