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郊外寺院裝臺回來,順子在傢美美睡瞭一天。本來還有兩車貨要拉,素芬看順子累得又喊叫痔瘡犯瞭,她就幹脆把順子的手機關瞭,咋都不讓去。順子蒙頭睡覺,她就把兩人脫下來的臟衣服,一回泡著洗瞭。
韓梅知道繼父今天早上回來,她中午也回來瞭。其實她根本就沒回學校去,隻是去中學同學那兒住瞭兩天。那位同學知道她傢裡的情況,給她出主意說,絕對不能退讓,在西京,哪怕占下幾平方米的地方,將來一拆遷,都能換回一套房子呢。你一撤退,就啥都沒有瞭。受點窩囊氣,與得一套房子相比,當然是得一套房子劃算瞭。韓梅雖然沒有那麼精確地計算過,她隻是覺得在西京城,不能沒有個落腳的地方,不能失去瞭根,至於將來得一套房子的事,還真沒想得那麼明白。經同學一點撥,她的腦子一下給清晰瞭,再回傢,那持守的信心與勇氣,就自然增添瞭許多。本來她每次回傢,都是輕手輕腳地開門,關門,生怕驚擾瞭菊花姐,一副寄人籬下的神情,今天回來,她突然有瞭點膽量,竟然把門鎖轉得咯咯嚓嚓一片響。她一進大門,素芬姨給她打招呼,她就聲音很是響亮地應答著,好瞭撲上來,她也是“喲喲喲喲,看把你親熱的”地高調嬉戲著,進瞭自傢小房,用腳一反蹬,門鎖碰上的聲音,更是清脆響亮得像是一種叫板。
蔡素芬在樓下,看著韓梅今天回來的一系列神態動作,心裡自是明白瞭幾分。不過她還是希望一傢人,相安無事為好。本來順子的藍佈大褂,穿得臟的,是需要用棒槌狠勁捶幾下,才能洗幹凈的,可她硬是沒敢捶,就那樣一個勁兒地用手幹搓著。
一大早,菊花就聽見順子和那個騷貨回來瞭,是輕手輕腳回來的。她昨晚跟烏格格還有譚道貴一起打牌,也是天快亮瞭才回來,這陣兒睡意剛來,也就懶得理誰地睡瞭。第二個騷貨回來時,又是高聲說話,又是逗狗,又是把門弄得一片響的,就把她炒得睡不成瞭。她的瞌睡本來還沒醒,眼睛咋都睜不開,實在是想再睡一會兒,可這個小賤貨,自打進門後,就折騰得沒停。大冬天的,進瞭房,竟然大開著窗戶,還放起瞭如急火攻心般的黑人搖滾。雖然沒有音箱,可從電腦裡直播出的那個刺刺拉拉的聲音,高一下低一下的,尤其刺耳。大概是電腦太破舊的原因,那聲音,一會兒像是被誰捏住瞭脖子似的氣息奄奄,一會兒又像是下水道被突然疏通般的急流直下,就把她的睡意徹底敗壞瞭。特別令她不能容忍的是,這個小賤人,最後竟然自己也跟著唱上瞭,耍的還是英語范兒,那聲音不說像電鋸那般穿耳剜心,起碼也是夜貓叫春般的令她惡心,她先是順手操起高跟鞋,朝著小賤人的那面墻,狠狠砸瞭幾下,看沒什麼效果,就穿著睡衣,端直去踢小賤人的房門瞭。
“哎哎哎,能不能給人一條活路。”
“誰不讓你活瞭?”
“這樣驢喊貓叫的,人能活嗎?”
“誰驢喊貓叫的瞭?”
“你這還不叫驢喊貓叫?人能發出這樣的聲音嗎?”
“你……你欺人太甚瞭,我沒把你咋。我……我好歹把你叫瞭這麼多年姐……”
“打住,打住,你少叫,我已告訴過你,我從來就沒有什麼妹子不妹子的,叫著讓我惡心。”
“你……”韓梅實在想跟菊花交一次火,可當真交上瞭,又說不出太狠毒的話來,隻有好瞭在汪汪地幫著腔。
菊花先是踢門,韓梅咋都不開,她就站在窗口喊叫:“你立即把這條騷母狗給我扔出去,要不然,我今天非宰瞭它不可。”
好瞭還沖她汪汪叫著。
菊花就要破窗而入。
韓梅護著好瞭說:“你跟狗置什麼氣呀,你不喊,它還能喊瞭。”
“我叫它喊,我叫它沖我喊,看我怎麼把這些騷貨一個個滅瞭,宰瞭。”菊花說著,還真的把紗窗呼啦一下撕瞭,隻一縱身,就躍上窗臺,嗵的一聲,跳進瞭韓梅房裡。兩人爭奪起瞭斷腿狗。
韓梅發出瞭聲嘶力竭的聲音。
正在洗衣服的素芬,急忙跑到房裡,把睡得呼呼打鼾的順子搖醒,說樓上打起來瞭。
順子一聽,韓梅果然喊得撕心裂肺的,狗也叫得十分瘆人。他胡亂穿起線衣線褲,就跑瞭出來。順子剛跑到院子,就聽半空中狗在“昂昂昂”地哭叫著,他抬頭一看,好瞭正掙紮著往下掉,他就朝前撲著去接,地上一滑,讓他摔瞭個仰板,但好瞭卻正好落在瞭他的懷裡。好瞭緊緊伏在他的胸口上,一動不動,隻是渾身還在抽搐著,他急忙用手摟住瞭。緊接著,他就聽見瞭韓梅和菊花的廝打聲。他想站起來,隻覺得整個脊背僵硬得無法動彈,素芬急忙來把他往起攙。勉強攙起來瞭,他一隻手還抱著驚魂未定的好瞭。素芬接過好瞭,他就試著順樓梯向上爬。他想爬快一點,他聽見那姊妹倆正打得不可開交,這是過去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可他腰上似乎連一點力氣都給不上,腿稍一動,整個脊背都痛得要命,但再痛,他還是堅持著爬上去瞭。
菊花搶著把狗從樓上扔下去後,韓梅就像一頭小母獅子一樣,發怒瞭,本來在搶狗時,菊花就有意無意地在她胸前擂瞭幾拳,當可憐的好瞭被搶走,並扔下樓去後,韓梅胸中的怒火,就徹底燃燒起來瞭。她一把揪住菊花的領子,就像菊花剛才從窗戶裡跳進來時一樣,整個眼珠子都發紅、發燙起來,她怒斥道:
“你憑什麼進我的房子?還從窗戶跳進來,憑什麼?你憑什麼?”
“嗨嗨,你把事情搞清楚吔,這是刁傢的房子,它姓刁,不姓韓,你‘拖油瓶’過來前,這房早都建好瞭,與你屁相幹。”菊花說著,抬起胳膊肘,把韓梅抓領口的手,狠狠拐瞭一下,但韓梅的手始終未松開。
“即就是姓刁,現在我住著,你也不能從窗戶往進跳。”韓梅氣呼呼地說。
“既然姓刁,那麼我想怎麼進就怎麼進,我可以從窗戶往進跳,還可以從頂上打洞,由天而降,你知道不?這是我刁菊花的權利,你韓梅管不著。”菊花一副咄咄逼人的氣勢,並且故意把“刁菊花”與“韓梅”這兩個人名咬得特別重。
韓梅氣得不知說啥好瞭,但她還在聲嘶力竭地怒喊著:“即就是你的財產,在我沒有搬出去以前,你也無權侵犯我的私人空間。”
“好,既然你知道這是我的財產瞭,那麼請你立即搬出去!立即!快!滾!”
說著又狠狠拐瞭韓梅一胳膊肘,韓梅的手還是沒有松開。
菊花看著眼前這頭暴怒的小母獅子,內心的無名火,也跟著愈躥愈高。她已有很久,沒有這麼近距離地瞅過韓梅瞭,這個小騷貨的鼻梁,竟然是這樣的高挑,一副飽滿的瓜子臉,弄得還真有些像奧黛麗·赫本呢,真他娘的見瞭鬼瞭。皮膚也是這樣的細嫩白皙,幾乎每一個毛孔,都在散發著掩藏不住的青春氣息。她是學過化妝的,在這樣一張臉上,幾乎不需做任何特意修飾,甚至連粉都不用薄施,就能似三月的鮮花一樣,招蜂引蝶瞭。一個破裁縫的女兒,一隻拖過來的爛“油瓶”,竟然出脫得這樣讓自己自慚形穢,無地自容,這陣兒,她就想用一塊明城墻上的老磚,狠勁拍下去,讓那張棱角分明的騷臉,變成一塊溜溜平的搓衣板。
菊花終於一拳砸在瞭韓梅的臉上,頓時,韓梅的鼻腔就血流如註瞭。韓梅眼前一陣飛花,什麼也看不見瞭,但她的雙手還緊緊抓著菊花的領口。菊花在掙脫過程中,又用膝蓋,狠狠頂瞭幾下韓梅的小腹,韓梅想用膝蓋還擊,卻怎麼也抬不起腿來,她的個頭畢竟沒有菊花高,她就一下把抓領口的手,倒換到瞭頭發上,她終於薅住瞭刁菊花足有兩尺長的披肩發,隻使勁擼瞭一下,刁菊花便跟殺豬一般號叫起來。緊接著,刁菊花也薅住瞭韓梅的頭發,下手更狠地連連擼著不放。這時,順子已來到門口。順子大喊一聲:“都幹啥,都想幹啥呢?松手,都松手!”
誰也不會為順子的這聲喊松開手來,順子隻好上前去,把四隻如鉗子一般的手,往開掰,任如何掰,四隻鉗子都是越鉗越緊,怎麼也掰不開。他幫哪一方松手,都隻能加重另一方的痛苦,萬般無奈,他隻好撲通一聲,跪在兩個女兒面前瞭:“都松松手吧,娃呀,就是路人,也不至於弄到這個份上呀,何況你們還有十幾年的姐妹情分哪!爸求你們瞭,就相互讓讓吧!爸求你們瞭,求你們瞭!”順子甚至把頭磕在地上,發出瞭嘭嘭的響聲,但菊花和韓梅,還是都沒有松手的意思。順子就隻好從平日特別聽話的韓梅處下手瞭,他說:“韓梅,你是妹妹,你先松手,爸沒有啥事求過你,今天算爸求你瞭,你先松,好不好,松開,松。”韓梅的手終於松開瞭,菊花又將手中薅著的頭發,狠命拽瞭一下,才松開離去。
這時蔡素芬剛好進門,菊花就又回過身來撂瞭一句:“所有騷貨,都必須從刁傢滾出去,必須!立馬!”
“放你媽的屁!”順子終於忍無可忍地罵瞭一句。他從地上站瞭起來。
菊花也毫不示弱回敬瞭一句:“我就是放我媽的屁,咋瞭?滾,所有騷貨都得滾!”
“誰是騷貨,你媽的×,誰是騷貨?你讓誰滾?”順子就要沖出門去理論,被素芬一把抱住瞭。
隻聽門外菊花喊:“連那隻母狗都是騷貨,誰是騷貨?哼!”隨後,就聽那邊的門嘭地甩上瞭。
素芬急忙用紙給韓梅擦著鼻血。
地上,散亂地盤曲著一堆頭發,菊花是燙成大波浪形的,而韓梅是直板形的,地上的頭發,明顯直板的要比波浪多。
韓梅號啕大哭起來。
“心也太狠瞭點兒。”順子安慰韓梅說,“別理她,這個傢有你一份,你放心住你的,有爸呢。”順子知道,菊花剛才話裡,其實把素芬也是捎帶著的,他就又補瞭一句,“隻要我在,就是好瞭,也都算是傢裡的一口子,誰也別想往出攆,誰就是攆出去,我也是要找回來的。哼,真格還沒王法瞭。”他故意把聲音喊得很大。
素芬就說:“沒那降虎的哨棒,就別瞎繚亂,看繚亂起來瞭,你能制伏住不?”
“哼,看她真格還能翻瞭天瞭。”
順子站在門背後,還幹號著。
那邊音樂聲就起來瞭,仍是龔琳娜的《忐忑》,那種銳叫聲,一下就把順子的號叫聲淹沒瞭。
這天晚上,傢裡又發現瞭螞蟻搬傢。
螞蟻是從西邊那個窄洞裡,往東搬,它們也不知怎麼選擇的路線,竟然要繞上二樓,然後從二樓的一個豁口翻墻出去。大概是有螞蟻鉆進瞭菊花的房裡,氣得菊花起來,燒瞭一鐵壺開水,一路淋下來,制造出瞭成千上萬隻螞蟻屍體,第二天早晨,順子起來,看見螞蟻那屍橫遍野的樣子,心裡直打寒噤。他一邊掃著蟻屍,一邊嘆息說:“這娃心太毒瞭!太毒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