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韓梅真的是需要很好地打理一下自己的生活瞭,到底該怎麼走,她得給自己定出一個方向瞭。她首先想到瞭律師,必須從法律上,給自己找到一個依據。這在過去,是從來沒有想過的事。她五六歲時,跟著母親來到這個傢,由開始不適應,到適應,再到忘記過去,徹底隻記得這個傢,這個唯一的傢。十五六年過去瞭,怎麼就突然又被嚴正指出,這不是自己的傢瞭,那個租住的裁縫鋪,才是自己的傢,自己隻是個拖來的“油瓶”,甚至跟斷腿狗一樣,是個必須滾蛋的騷貨。

她知道繼父並無趕自己的意思,繼父甚至是愛自己的,盡管愛的方式粗放瞭些,但他在自己與菊花的天平上,是沒有親疏之分的,有時甚至還更加偏向自己,這是她心裡非常清楚的一點。可繼父在這個傢裡,又明顯害怕著菊花幾分,尤其是在娶回蔡素芬後,就理虧得幾乎完全說不起話瞭。她甚至想,要是蔡素芬不來這個傢,也許她與菊花還鬧不到這種程度,可問題是蔡素芬來瞭,並且比自己關系更特殊地楔進瞭這個傢庭的心臟,人傢與男主人,是心心相印、相濡以沫、如膠似漆等等等等的日同茶食夜同眠的關系,而自己越來越像個膽囊、贅瘤甚至指甲殼,切瞭也就切瞭,剪瞭也就剪瞭,消除瞭,蒸發瞭,也絲毫要不瞭這個傢庭的命。

韓梅是跟菊花撕抓完後出門的,那時鼻血還沒有完全止住,鼻子明顯腫著,蔡素芬要領著她一塊兒到醫院拍片子,害怕鼻骨打折瞭,可她沒讓,她堅持要自己去。繼父就硬給她口袋塞瞭一千塊錢。

出瞭門,她先去醫院看瞭看,大夫檢查後說,是軟組織損傷,給裡面清洗瞭一下,又開瞭點藥,她就離開瞭。

她突然那麼思念起鄉下的朱滿倉來。最近朱滿倉老給她打電話,發信息,她都沒好好接,也沒好好回,還是怕陷得太深。其實她心裡,還是蠻想朱滿倉的,這陣兒尤其想。

她想起在學校時,有一天,她和朱滿倉跟另外幾個同學,一起到二龍山水庫去玩,大傢都下水遊泳時,她和不會遊泳的朱滿倉,就在岸上給大傢看衣服、看行李。她看見別人嘴裡在吃黃澄澄的杏,就說,自己嘴也酸瞭。朱滿倉二話沒說,就跑到兩裡路外的水果攤子上買去瞭。誰知她被三個剛上岸的油皮小子盯上瞭,他們一人隻穿著一個三角褲頭,都一副雄性威猛的樣子,卻訕皮搭臉的,硬糾纏著要一人抱她一下,說還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妞,並且一再解釋說,就抱一下,誰抱兩下都是豬,還說誰有邪念瞭,誰下輩子也托生豬,或是被人劁瞭做太監。其中一個個頭矮些的,還油腔滑舌地說,隻要是人,他就無法忍受這種與人間至美擦肩而過的悲痛。嚇得她一邊拼命喊叫,一邊往後退,但他們還是嬉皮笑臉地硬貼瞭上來。這時朱滿倉跑回來瞭,一下護住自己,那種毫無畏懼的神情,至今都還深深銘刻在她的腦海中。雖然那三個人,也並沒再做出任何非禮的舉動,隻是其中一個渾身紋滿瞭龍爪的高猛小子,拍瞭拍朱滿倉的肩頭說:“看你瓜瓜的,艷福還不淺哪!”然後三個人就笑著走瞭。韓梅在那一刻,突然覺得,朱滿倉就是自己的守護神。今天刁菊花從窗口跳進來那陣兒,她第一個想到來保護自己的,不是繼父,而是朱滿倉,唯有朱滿倉在場,她才可能得到真正的保護。

她給朱滿倉撥通瞭電話。朱滿倉自然是興奮得有些快哭的感覺瞭,他說他在給牛欄出糞,就是把牛糞從牛欄鏟出來,然後拉到地裡,等來年春上點包谷時好用。朱滿倉問她在幹啥,她竟然脫口而出,說瞭聲:“想你瞭!”她可從來都沒有給他說過這種曖昧的話。朱滿倉那邊語言就有些哽咽瞭,他說,那你來我們這兒吧,可好玩瞭,這兒昨天下瞭一場雪,漫山遍野都是一片銀白,美極瞭。他還說,他立馬來接她。她沒有表態。他又說,她要是不來鄉下瞭,他問他來西京城行不,她還是沒有表態。那邊信號實在太弱,朱滿倉說,他都上到傢門口的核桃樹頂上瞭,但通話還是不停地中斷,她就把電話掛瞭。

韓梅找到瞭一傢律師事務所,那位中年律師很熱情。她咨詢瞭一下自己傢裡的這種情況,誰知律師回答得很幹脆,說:“你有與你姐相同的財產繼承權。法律上規定,親生子女,養子女,有撫養關系的繼子女,都享有父母的財產權。”律師還特別說,“你五六歲就來到這個傢裡,是繼父把你撫養大的,這就叫撫養關系。如果十八歲以後,再來這個傢裡,就不具有撫養關系瞭。”他還問,“你要打官司嗎?我替你打,隻要像你說的那樣,就絕對是贏官司。”

韓梅說,現在還不需要,但以後也許會來找他。

韓梅從律師事務所出來以後,又接到瞭朱滿倉的電話。朱滿倉說,他咋覺得,她情緒有些不正常,他說他連夜就來西京城看她。她阻止瞭,她說她好著呢,但朱滿倉說,他已經把衣服都換瞭,準備去車站呢。她十分堅決地說:“不許這樣。”她說她有好多事要辦,很忙,沒時間接待老同學,然後就把電話掛瞭。

掛瞭電話後,韓梅就信心滿滿地回傢去瞭,那是刁菊花的傢,也是她韓梅的傢,她在法律上,終於找到瞭支持的依據。

《裝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