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大吊本來是不想帶老婆和孩子來的,可老婆周桂榮鬧著不行,說在傢裡守著,靠一天母雞生幾個雞蛋,一年養兩頭豬,再在地裡刨點瓜菜,打幾百斤麥子、收點綠豆、黃豆啥的,也就是個能勉強顧住柴米油鹽的日子。可他們傢是一處燒火,八處冒煙,整單錢,也都讓四處八下的日子,零敲碎打完瞭。公爹公婆一攤子,靠大吊這點打工費接濟,她和女兒麗麗一攤子,不僅要吃要喝,而且還得攢錢給她動手術。

女兒麗麗兩歲的時候,在火爐邊烤火,一不下心,栽瞭進去,臉和脖子,燒得連在瞭一起,他們一直說給娃攢錢動手術,可錢咋都攢不夠,就拖到現在瞭。為瞭給娃攢錢,他們都沒敢要第二個孩子,想著給麗麗整好容後,再說生第二胎。可一年一年地過去瞭,就把麗麗拖到瞭十四歲。這期間,大吊他爹和他娘,也都勸過他們,叫把麗麗放棄瞭算瞭,讓火燙瞭,那也是命,一個女娃傢,要花幾十萬塊錢美容,據說也隻是變得不怪相而已,人是咋都不可能變好看瞭,又何必呢。重打鼓,另升堂,不定老天爺還送個美男子呢。即就是再生個女娃娃,那也是好的,往大拉扯的費用,咋都不會比給麗麗做美容的錢多,何苦要一根筋走到黑呢。可無論公爹公婆怎麼勸,甚至連大吊都動搖過,但周桂榮始終不改初衷,她覺得,人活在世上,不能造孽,麗麗兩歲栽進火爐,咋都是自己沒看管好造成的。那陣大吊在外打工,傢裡就她一人,她在豬圈喂豬,聽到哭聲就往回跑,可把人從火爐拉起來,就燒得沒形瞭。當時她的心,就跟過瞭絞肉機一樣,碎得沒一塊是渾全的。從此她也後怕要娃瞭,有一年,無意中也坐過一次胎的,可半夜被噩夢驚醒時,胎就自然流瞭。

麗麗長到五六歲以後,幾乎天天問她:“娘娘,啥時給我美臉哪?”她就哽咽著,總說快瞭,可快瞭這麼多年,還是沒美,今年,她覺得無論如何,都得給娃把心願瞭瞭。所以過年的時候,她咋都鬧著要跟大吊一起進城,一是打工掙錢,二是催著給娃美容。娃再耽誤不起瞭,人越來越大瞭,知道自己的臉醜得嚇死人,一個人老偷著哭呢。好多回,娃都不想活瞭,年前有一天,村裡幾個娃娃害怕她,遠遠地就喊叫“臭疤子滾遠些,臭疤子滾遠些”,還用石頭和泥巴疙瘩打她,氣得她回傢來,就一直站在水井邊,想往下跳呢,要不是她突然心慌意亂地覺得有啥事要發生,急忙從地裡趕回來,娃恐怕就一頭栽進井裡瞭。

這個年任誰勸說都不行,她甚至給大吊翻瞭臉,不帶她和麗麗進城,她就跟麗麗單另過瞭,反正不給娃看臉,她就鬧,正月十五還鬧瞭一場,大吊沒法,隻好帶她們母女來瞭。

麗麗是包著一個花頭巾跟爹娘來的,周桂榮還給娃戴瞭口罩,幾乎隻有兩隻眼睛露在外面。大吊是個要強人,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講過麗麗的情況。自然,這次帶進城,也是不想讓人知道底細的。好在年前,周桂榮就打電話鬧過,讓他早點在城裡找房,反正年後她是一定要帶麗麗來的。大吊也不是不想給麗麗看臉,為這事,他也好多次去醫院咨詢過,要整出形來,起碼得二三十萬,而他現在滿打滿算,也就攢瞭七八萬塊錢。在他心裡,也是有個譜的,想著趕娃十八歲前,整出瞭樣兒來,不耽誤娃將來出嫁就行,可周桂榮這幾年是越催越緊瞭,這個年過的,幾乎就差拿菜刀跟他拼命瞭。其實年前離開西京時,他也是打問過租房的,就怕周桂榮鬧得不行,一傢人突然來瞭,搞得措手不及。他找的房子,在離尚藝路比較近的一個村子,為瞭不讓更多人看見麗麗,大驚小怪的,他還專門找瞭一個眼睛幾乎看不太清的孤老房東太太,傢裡一共隻有一間半房要出租,就是陰暗潮濕些,價錢也貴瞭點,一月得八百塊,但為瞭不跟別人攪和,他還是跟老太太訂瞭口頭協議。老太太硬要讓先交一月定金,他想著,回去還是先做周桂榮的工作,能不來盡量不來。當他帶著周國榮和麗麗進村時,還生怕房已讓別人占瞭呢,幸好還空著,周桂榮和麗麗也都覺得挺好的,這傢就算安頓下來瞭。

讓大吊沒想到的是,順子咋突然變得讓他幾乎不認識瞭,見他還拿文做武的。以他跟順子打的這十幾年交道看,順子是不會不讓他媳婦周桂榮進來搭夥裝臺的。順子最大的缺點,就是心軟,軟得這些年,讓他們少掙瞭不少錢。但沒有瞭順子,這個攤攤也撐不起來,活兒也沒有這麼多。好多人都想另起爐灶呢,可一旦離開順子,就沒人認卯瞭,活兒也攬不下,最後還都乖乖地回到順子名下來吃飯瞭。

鼻子上突然架瞭眼鏡,手上拿瞭報紙,身邊放瞭蓋碗茶的順子,口口聲聲還說自己“退下來瞭”,在大吊看來,這傢夥好像神經是有些不太正常瞭。

他跟猴子、墩子、三皮他們聯系上後,才知道,順子是真的受瞭大刺激,年三十晚上,蔡素芬從傢裡跑瞭。在他們住的地下室裡,三皮一提起蔡素芬,還哭得嗚嗚嗚的。猴子就說:“該不是你狗日的,把人傢傢裡攪散夥的吧。”三皮賭咒發誓說不是的,他說蔡素芬是個正經女人,心裡隻有順子,跑瞭,可能是為傢裡的事,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其實三皮死纏蔡素芬,大傢也都能感覺到,大吊還罵過三皮,說他沒良心,咋能打自己老板的主意,可三皮忍不住,還是要死纏著。他們一邊喝酒,一邊又仔細審問瞭三皮一通,直到三皮賭咒說,他要是真把蔡素芬咋瞭,他的下半身就爛成一包蛆。大傢還不行,覺得這咒賭得還不狠,三皮就把自己親爹的下半身也搭上瞭,大傢才算瞭的。後來墩子提供情況說,可能與正月十四晚上的演出有關,順子那晚扮演狗,結果犯神經,狗死瞭,還胡亂動彈,讓寇鐵還有靳導,差點沒把順子吃瞭。那天晚上,他們分析商量瞭好半夜,覺得裝臺這活兒要往下幹,還得順子承頭,順子不承頭,這事沒法幹。商量到最後,決定還是由大吊和猴子出面,跟順子好好談談,如果他們兩個的面子談不下來,那誰也就都沒辦法瞭。

第二天一早,大吊和猴子就去順子傢瞭,誰知門鎖著,他們打電話一問,順子說他在坊上趕集市呢。大吊問集市在哪一塊兒,他們也想去看看,順子有些不想見他們,說集市大瞭,來瞭也找不見。他們執意要去,順子大概是沒辦法,就說瞭坊上的一傢鳴蟲店,他們很快就去瞭。

他們在西京,也都是混瞭十幾年的人瞭,可在城市的白菜心,還有這麼大個賣蟲魚花鳥的集市,他們還是沒聽說過。這個地方叫西倉,據說清朝時就是一個大倉儲,儲糧食的。現在也都住瞭單位,住瞭人傢。兩條十字交叉的大街上,擺滿瞭各種活物,光鳥的品類就有好幾十種,有些他們在鄉間也是沒見過沒聽說過的。那些會說話的八哥、鸚鵡,開價都在好幾千上,有的幹脆上萬瞭。還有賣寵物狗,寵物蛇,寵物豬的,真是讓他們大開眼界瞭。尤其是那些喂鳥、喂魚的活蟲,密密麻麻,一屜籠一屜籠地在裡面拱動,都不知是咋養出來的。他們挨傢挨戶地走著看著,好多賣核桃的,一對就幾千塊,他們平常隻見城裡人拿在手裡搓著,轉著,卻不知是這大的價錢,還有一萬、一萬五甚至兩萬地把玩核桃,看得他們直咂舌頭。

終於,他們找到瞭順子說的那傢鳴蟲店。遠遠的,他們就聽見瞭鄉野村道上夜晚發出的那些蟲鳴聲。一排過去,有好幾傢鋪面,門臉都是窄窄的,門口都擺瞭大小不同的箱子,箱子裡,就放著各種會叫喚的蟲子。有些蟲子他們也是認識的,有土狗,有螞蚱,還有一些見過但叫不上名字的,一隻也都是好幾十塊,甚至還有上百塊的。他們進瞭順子說的那個店,店裡很暗,沒有開燈,但裡面的世事還真不小,不僅賣各種蟲子,而且還賣各種裝蟲的罐罐。店裡有不少人,但就是不見順子。突然,猴子用胳膊肘撞瞭一下大吊,示意他看看身邊那個挑罐罐的。

大吊一看,是一個穿瞭米色風衣,戴瞭黑色禮帽,蹬瞭三接頭皮鞋的人,正在一溜罐罐中,細挑細揀著。大吊還沒弄明白是咋回事,猴子就輕聲說:“順子。”這是順子?大吊還有些不相信,就把頭伸到櫃臺裡,朝回看,還果然是順子,還穿上瞭白襯衣瞭,脖子上還勒瞭紅領帶瞭。大吊撲哧笑瞭:把他假的,還武裝上瞭。

大吊端直走到他身後,伸出兩隻冰乎乎的手,把他兩隻眼睛一蒙,順子就知道是誰來瞭,他頭一篩,說:“臟爪子!”就把大吊兩隻手篩掉瞭。然後,他繼續挑他的罐罐,細細地品著,看著,甚至還瞇起一隻眼睛,跟打槍一樣地“單眼吊線”起來。那個專註,那種不跟他們玩兒瞭的神情,讓他們突然覺得,這傢夥跟過去那個傢夥,是咋都聯系不起來瞭,他們之間,是有瞭很大的距離瞭。

人傢是在玩兒城裡人的“范兒”瞭。

猴子幹聲沒氣地問瞭一句:“咋,準備玩蟲子呀?”

間隔瞭許久,順子隻哼瞭一下,“嗯。”

“這有啥好玩的,你要真喜歡,還用花錢在這兒買,我們回去給你逮一些來就是瞭。”猴子又說。

“那你回去逮嘛。”順子有些不屑地說。

“咋,你還不信,以為給你逮不來?”

“你逮嘛。”順子還是那句話,還端詳著他的罐罐。

“你真要哇?要瞭我馬上回去逮。”

“你傢可能提前過夏天瞭,要不然咋會有鳴蟲呢。”順子有些得意地乜斜瞭猴子一眼。猴子才想起,這些蟲子,還真是春夏之交才慢慢有的。他就問:“那這些蟲子是咋回事?”

“人都能克隆瞭,冬天還弄不出幾個夏天的蟲子來。真是太可笑瞭。沒瞭,城裡人咋要瞧不起你們這些鄉棒瞭。”

順子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氣得大吊和猴子的喉結都一鼓一鼓的。

猴子就說:“這都是啥人玩的嗎,你還有心思玩這?”

“真是笑話,你說啥人玩的,能玩這的,在西京城裡連教授、大幹部都多瞭去瞭,你以為都是城中村的閑人,是吧?”順子還在來回倒騰著,翻看那些瓷瓶陶罐。

大吊說:“你真有心思玩這個呀?”

順子問:“咋沒心思瞭?我過去就玩過,這些年,是沒時間瞭。”

“你現在就有時間瞭?”猴子問。

“咋沒時間?我退瞭,現在有的是時間。”

“你再甭拽瞭,又不是幹部,還退瞭。”大吊急瞭,話就有些沖起來。

“你懂個屁,咱城裡,哪怕是從村辦廠退瞭,都叫退瞭,你懂不,鄉棒?”

“好好好,你退瞭你退瞭。真不裝臺瞭?”大吊又問。

“不裝瞭。”

“到底是為啥嗎?”大吊還追問。

“不為啥,就是不裝瞭。”

“大夥兒都來瞭,你能不裝瞭?”大吊甚至有些威脅的口吻。

“我又沒叫你們來。”

“哎,你咋說這話呢,年前你發話,說讓大夥兒年後不來瞭嗎?”

順子的嗓門也提高瞭:“我年前發過話,說叫你們年後來瞭嗎?”

仔細想,順子還真沒發過這樣的話,每年這陣兒,都是自己就心急火燎地來瞭。

“真不裝瞭?”

“廢話。要裝你們自己裝去,以後少來找我。”

“你到底咋瞭嗎?”

“沒咋,反正我今天把話撂在這兒,我要再裝臺,我就是王八蛋。”

順子說得很堅決,連一點縫隙都沒留。大吊與猴子相互看瞭看,覺得這裡也不是說話的地方,又陪瞭一會兒,順子也是帶理不理的,他們就無趣地轉身走瞭。

《裝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