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順子這回是真的準備死心塌地地過城裡人的日子瞭,村裡就自己起早貪黑,就自己過得最沒臉沒皮,連賭瞭一輩子博的疤子叔都不如,還別說那些成天釣魚、遛鳥、下棋、瞎逛蕩的主兒瞭。就說人傢大寶吧,跟自己一樣大,一起上的小學,還一起給菜地挑過大糞,可後來,人傢也沒蹬三輪,也沒下過苦,也不看誰的臉,一輩子就守瞭八間房,吃租金,還活得連村主任都不尿。人傢整天就圪蹴在門口看人下棋,一年收一起房租,一月再動手收一回水電費,其餘時間,永遠都是看棋、說棋、下棋,罵棋,有時罵著罵著,不是被人把棋砸到他臉上,就是他把棋砸到人傢臉上。關鍵是人傢還拾掇瞭個漂亮老婆,成天把飯端到棋攤子上,舉案齊眉地請人傢咥哩。雖說是鄉下女人,可燙瞭頭,文瞭眉,畫瞭嘴,掛瞭核桃大的耳環出來,也不比城裡人差,那日子,大寶說瞭,給個省長都不幹,嫌他媽婆煩。

其實自己傢裡的房,原來跟大寶一樣多,上邊有話,說是不讓加蓋,他就嚇得沒敢動。可人傢大寶,管你誰說的,偏就給房上又摞瞭幾層,摞瞭就摞瞭,有人來批幹,大寶端直拿把斧頭,嘩地楔在門上,就嚇得再沒人敢上門過問瞭。人傢就這樣,凈白比他多出八間房來,租金一年也能多收上十萬。這回他也準備著學大寶啊,要是韓梅真叫不回來瞭,菊花也真出嫁瞭,他也給房上再硬摞幾層,他傢裡也有斧子,來人尋事瞭,他也會朝門上砍。反正這回,他是準備徹底撇掉三輪,全面開始釣魚、遛鳥、養蟲,看棋,打牌,聽戲的悠閑生活瞭。弄這些事,他就不信他還比誰蠢笨瞭。

鳴蟲這東西還真是好玩,順子一次買回來瞭七八樣,有蛐蛐,蟈蟈,金鐘,金鈴,銀鈴,塔鈴,馬鈴。他過去是養過蛐蛐、蟈蟈的,那都是在菜地裡逮的,撂些菜葉,喝些水就行瞭。而這些從鳴蟲店買回來的傢夥,店主說最好多喂蘋果、香蕉、梨之類的東西。說這些傢夥都喜歡暖和,溫度越高,叫得越歡實,所以他一回來,就先搭起瞭爐子。爐子早都不用瞭,好在幾根鐵皮管子還在,墻角也還有幾十塊煤,幾下鼓搗起來,房裡就暖烘烘的瞭。他拉上窗簾,關瞭燈,讓房裡暗瞭下來,這些傢夥大概是以為天黑瞭,就試試火火叫瞭起來。順子得意地仰在沙發上,閉起眼睛,聽這些傢夥爭著給自己演唱呢。他用耳朵仔細辨別著它們的聲音,那叫得明亮、通透、長久,尤其是高音能拔得不讓人鼓幾下掌,就歇不下來的,是蛐蛐;那悶聲悶氣的,似乎一直在走直音,明顯嗓子不如蛐蛐敞亮的,是蟈蟈;那像敲鐘一樣穩健、厚實、做金屬聲的,是金鐘;那個一叫起來,就往下塌音、塌腔、塌板、塌氣的,叫塔鈴。賣鳴蟲的非要叫“塔鈴”,其實他以為叫“塌鈴”才合適呢。金鈴、銀鈴,叫聲區別倒不大,都是一種清脆、透亮得讓人耳朵想扯長瞭聽的小鈴鐺搖動聲,但它們的身子,卻是一個金黃、一個銀白的,可金鈴比銀鈴整整貴瞭二十塊錢呢。店主說,那就是一個皇後,一個貴妃的關系,買瞭它倆,你就皇後、貴妃都有瞭。經不住誘惑,他就把倆寶貝一回整回來瞭。最數馬鈴叫得特別,丁零當啷、要緊不慢、要死不活的,就好像真的是騾馬過來瞭一樣。他小時,可沒少跟騾馬屁股走過,那時進菜地拉東西,就全靠的馬車,這種聲音,端直就把他帶到兒時看守過的菜地裡去瞭。他一直聽它們給他演唱到很晚很晚,才從沙發挪到床上睡下瞭。這天晚上,順子覺得他是在田野上躺著的,中途醒來,甚至嚇一跳,好像是誰把他撂到昔日的黃瓜棚架下瞭。

第二天早上起來,出去買瞭豆漿油條和一個雞蛋灌餅,另外還買瞭一張報。報是已經訂過的,但得下月一號才能正式送,不過門口的報箱都已安上瞭,連賭徒疤子叔門口都是有報箱的。看報時,他還是喜歡坐躺椅,按村裡那個退休幹部的弄法弄,那樣子才叫看報。他就一邊喝豆漿,一邊又架起眼鏡,躺在躺椅上看起報來。沒想到,猴子一大早就跑到傢裡來瞭。

他也沒讓猴子坐,猴子自己就把瘦屁股架在他的沙發棱棱上瞭,他沒讓猴子吃,猴子也是自己把那個雞蛋灌餅,臉厚地塞到自己嘴裡去的。

他從鏡片上邊,朝猴子那根截瞭的指頭處看瞭看,還真的連根鋸瞭,那地方明顯豁出一塊來。

猴子看他在看自己的截指,就說:“再想用這根中指罵人,恐怕是罵不成瞭。”

“還有那根中指在嘛,你還能‘責’。”順子說。

猴子覺得順子跟過去完全不一樣瞭。要放在過去,無論誰開別人殘疾或者啥地方缺陷的玩笑,順子都是不接茬的,可今天,突然開起他截指的玩笑瞭,他心裡就有些犯膈應。他今天來,其實還是昨晚他們幾個商量好的,讓他再來請順子出山的。他的殺手鐧就是這根截瞭的指頭。

猴子說:“這根指頭,他們還沒賠完呢。”

“你去要嘛。”

“你不出面,咋要?”

“我不出面,你還不吃不拉瞭?”順子好像完全在說與他不相幹的事,邊說還邊翻著報紙。

“你真不管瞭?”

“真不管瞭。”

“你憑啥就不管瞭?”

“憑我不想管就不管瞭。”

“世上哪有這輕松的事,說不管就不管瞭。”

“哎,我是誰發瞭文件任命的,還是你們投票選舉的,我憑啥管?”

順子一句話還把猴子給嗆住瞭。

“你快忙你的去。再說你指頭的事,年前都是跟瞿團說好瞭的,你不去要,還等著誰朝你嘴裡屙呀!”

猴子看搭不上茬,尷尬地坐瞭一會兒隻好走瞭。

在猴子出門的一剎那間,順子心裡突然有瞭“無官一身輕”的痛快,雖然自己不是個啥官,可手下猴猴瞭幾十號人,那也是日夜不得安生的事,這下好瞭,誰就是把腿鋸瞭,跟他也沒有一毛錢的關系瞭。他突然唱瞭起來,還是用小花旦的嗓子:

我爹爹貪財把我賣,

我不願為奴逃出來……

唱著唱著,他突然想起瞭他的那些收藏。幾十年跟劇團打交道,收藏下瞭好幾紙箱演出說明書,開始就是覺得那些劇照好看,滿地撇著可惜瞭,收著收著,就成瞭習慣,見演出就要弄一本回來,有的還請名演簽瞭名的。那年葛優來西京演話劇《西望長安》,他們裝的臺,叼空,他就請葛優把名簽上瞭。陳佩斯來演《陽臺》,他也是請他在說明書上簽瞭字的。還有濮存昕、宋丹丹他們來演話劇,他都借裝臺、搬景的機會,在說明書上,讓人傢留瞭大名的。他覺得這下是有時間瞭,該翻出來好好整理整理瞭。蟲在房裡鳴著,鳥在院裡叫著,他嘴裡哼哼著,就把幾大箱子說明書,都倒騰出來瞭。有些粘到一塊兒,連撕都撕不開瞭。他就慢慢撕,慢慢翻著,幾乎每一本說明書,都能讓他回憶起當時裝臺、拆臺、演員走臺,他在側臺、燈光槽看戲、打追光、搬景,以及跟名演擦肩而過的情景。幾個小時過去瞭,他才翻看瞭十幾本,他不想翻得太快,他已經有的是時間瞭,得慢慢翻,慢慢品,慢慢整理,慢慢回味,他好像突然懂得瞭收藏的意義。這大概也是他這個城裡人,跟大吊、猴子、墩子、三皮們的區別,他們就從來不待見這些東西,墩子見他撿說明書,還笑話他說,這紙擦溝子都硬瞭點。

他有滋有味地把說明書弄到天黑,覺得腰痛背漲的,就起身出門到村裡看下棋去瞭。村裡有一個長年不歇的棋攤子,是在一個路燈下圈著。在他印象中,無論刮風下雨,還是下雪,這攤子好像都沒散過。有時他裝臺到天亮回來,有人還在那裡把棋子板得爆爆響。他平常很少在村裡待,日子基本上都是在舞臺上打發完的,所以他來,那些老棋簍子還有些稀罕。他知道大寶是真正看瞭一輩子棋的人,就湊在大寶旁邊,看人傢大寶咋觀棋呢。其實大寶看瞭一輩子棋,也是吃瞭一輩子虧的人,咋都管不住嘴,愛說,愛出手,動不動就搶著把人傢的棋子殺過河去瞭,好瞭好說,不好瞭,有那性子焦火的,就會拿棋子砸他的頭。他眉骨上,鼻梁上,都留過人傢憤怒後的疤痕,可他還是愛看,還是愛說,還是愛動,用他的話說,這一輩子,也就好這一口瞭。他在大寶跟前蹲瞭一會兒,就見人傢罵瞭大寶好幾次:“把你的×嘴夾緊!”“你那是嘴嗎是×?給我夾住瞭!”“你再動,再動我就把你的豬蹄子剁瞭。”可大寶就是把嘴夾不緊,把手管不住嘛,誰有啥辦法。

順子看瞭一會兒,覺得也沒啥意思,加之晚上天也冷,就站起來瞭。他想跟大寶拉拉傢常,問問他傢那幾層樓加蓋的事,可又覺得伸不進嘴,正說準備走呢,一盤棋和瞭,在別人擺棋子時,大寶主動跟他搭訕起來瞭:“哎,順子老兄,你這些年給人傢唱戲的裝臺,沒少掙錢吧?看把你忙的,一年四季都見不上人,發瞭財,也沒說請哥洗個腳,打個炮啥的。”一窩窩人都笑瞭。順子就借湯下面地說:“那行,我請你洗腳,走。”“走就走。”大寶起身就跟他來瞭。

他說的洗腳,可大寶覺得他好像是有啥事要請教似的,就提出要洗浴瞭。既然把人傢叫來瞭,他也不好說不去,就跟大寶進瞭洗浴城。誰知大寶是個得寸進尺的主兒,順子問他的話,他老是說半句留半句的,留下那半句,就坑著順子要按摩女,並且說這兒有俄羅斯的,要個外國妞,嚼幾口,換換口味。順子不答應,大寶就說他“活得抻不展”,抻不展就抻不展,反正順子是絕對不嫖不賭的。大寶就說他倒算個球,還不嫖不賭的,好像還準備競選總統啊。算個就算個,反正順子覺得讓他弄這事,他弄不下去。大寶還罵他說:你都搞瞭好幾個女人瞭,還在乎再多搞一個。順子說不一樣,這是嫖,他不嫖。兩人磨瞭好半天牙,最後順子沒辦法,給大寶硬撇瞭三百塊錢,才自己走瞭的。

這一趟澡洗的,真有點窩囊,不過他還是把大寶加蓋房的事問瞭個大概。

他看大學都開學瞭,估摸著韓梅也該去學校瞭,就去商洛走瞭一趟。他從內心還是想韓梅回來,這畢竟是自己從五六歲撫養大的女兒,說走就走瞭,心裡咋都擱不下。要是她還回來,那房咋都還是要給她留著的。可到學校見瞭韓梅,就讓他心裡涼瞭半截。盡管他來時,是故意捯飭過的,還穿著好些年前韓梅她媽給他做的那件米色風衣,還有那套藏藍西服,不過出門前,都是花錢專門熨燙瞭的,三接頭皮鞋,也是擦得鋥光瓦亮的,可韓梅還是把他叫到學校外邊跟他說的話,好像是生怕讓人看見瞭似的。並且話很強硬,說絕不再踏刁傢半步,雖然都是沖著菊花來的,但那種前情一筆勾銷的生硬感,還是把他的心,深深刺痛瞭。他問她跟那個同學朱滿倉的事,韓梅端直說,他們都結婚瞭。順子驚呆瞭,說這麼快?她說大年三十被逼得走投無路瞭,就是投靠人販子,投靠黃世仁,也得投啊。她還說,他們是正月十五在他們傢鄉辦的結婚登記。反正所有話,都含著刀,帶著刺,尖溜溜,硬邦邦的,紮得他整個身心,隻能一個勁地往後退讓。他感到,這回是徹底把娃心傷瞭。同時,他覺得自己的心也被傷透瞭。他來時,身上是給韓梅揣瞭幾千塊錢的,他掏給她,但她拒絕瞭,拒絕的態度,也是沒有絲毫回旋餘地的那種,讓他覺得,拿錢的手,都沒法往回收。

他走瞭,為瞭韓梅,他來過好幾次商洛山,過去留下的印象都那麼好,這一次,卻陰沉沉,灰蒙蒙的,連路邊的山石,也多瞭幾分看不清面目的乖張和尖利。

在過秦嶺隧道的時候,寇鐵一連來瞭幾個電話,他本來不想接,可寇鐵不住地打,連身邊的乘客都有些煩瞭,他才接的。寇鐵還是那副居高臨下的神情,生硬地吩咐他說:“明天有個晚會要裝臺,得上二十幾個人,一共給六千塊,你一早就帶人到劇場去,晚瞭別人可就去瞭。”要放在平常,他自然是要說出一串感恩不盡的好話的,可今天,他嘴裡蹦出的,卻是硬得比寇鐵的話還要硬十分的兩個字:

“沒空。”

然後就狠狠地把電話掛斷瞭。

《裝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