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眼看正月都過瞭大半瞭,他們這一攤子人馬,還都幹耗著。大吊他們商量來商量去,覺得這個攤攤,沒有順子還是不行,看著是一個沒啥眉眼、沒啥架骨的散攤子,可一旦離瞭順子,這個攤攤,還真就散馬無籠頭瞭。寇鐵打電話找順子裝臺,順子給他對瞭個幹的,說沒空。寇鐵就把電話打給瞭大吊,先是把順子美美罵瞭一頓,什麼玩意兒,還給他擺譜,說從今往後,裝臺這事,就找你大吊瞭,他刁順子哪裡娃不打他,他到哪裡玩去吧。可大吊想來想去,還是沒敢接這活兒,一來寇鐵這人不好纏,二來他也不能這麼做,順子不答應的事,自己一把攬到手上,算是做人不地道。更何況,自己是真的挑不起這樣一個攤子,麻煩事兒多著呢,光成天給人下話、求情、服軟這一套,他就拿不起。看起來,順子有時是多拿瞭兩個錢,可有不少,也都用在人情往來上瞭,那錢,就是給他大吊,他也不敢拿,拿瞭,把事推不前去,豈不還得吐出多的來。

大吊也不是不想自己弄個攤攤,多掙兩個錢,這事幾年前就偷偷想過,可咋想,還都是不敢承頭的事。裝臺這行,跟其它的不一樣,啥都沒個準頭,永遠都沒個固定的樣樣,行行,那些藝人,藝術傢,你不知道他到底想弄啥,你覺得一棵樹,兜子自然是應該朝下的,可他看來看去,卻讓把兜子朝上吊著,還說效果出來瞭。明早來一看,又說樹幹得打橫瞭,斜吊在半空更美,反正不把裝臺的折騰死,他是不會把那樹正正經經栽到地上的。要不是順子性子糅瓤,放在他,都不知跟這些難纏的瘋子們,打過多少架瞭。單說那個劇務主任寇鐵,有好多次,他都是想撲上去,捏碎瞭他那兩顆蛋的,可順子寧願讓人傢把他的蛋捏碎瞭,也是不許他們上去捏人傢蛋的,這真需要很好的韌性,柔術,需要道行,順子有,而他沒有。他也攛掇過猴子出來承頭,可猴子說,他就是個猴子,隻適合在桿子上爬高上低,不適合在人前走來走去的,他覺得,人這玩意兒,猴子還是交不過。平常看起來,一個個能得一根指頭都能剝瞭蔥,說起硬氣話來,個賽個的像千斤頂、金剛鉆,可一旦到瞭要拿肩膀承重的時候,也都隻會下顆軟蛋。他跟猴子在這個攤攤裡,也算是二把手和三把手瞭,平常裝臺,總少不瞭要相互掐幾下,以顯示自己的重要性和不可替代性,可真遇事瞭,也都是上不瞭臺面的包。墩子甚至還揀瞭一句瞿團評價靳導的話,說順子哥是咱們這個團隊的“靈魂式人物”。順子不在,這個攤攤,還真給丟瞭魂瞭。

說來說去,還是得去請順子,還得求他出山。猴子去請過瞭,請不回來,墩子和三皮,恐怕更指望不上瞭,想來想去,大吊覺得還是得自己去。這次去,他沒有說裝臺的事,隻是說,他把孩子也接來瞭,住在旅館村,想請他到傢裡去看看。說到孩子,順子也不好推辭,就讓大吊把娃領到他傢來玩,大吊說沒法領,順子問為啥,大吊說,你去一看就知道瞭,弄得順子不去還不行瞭,就放下手中正鼓搗著的演出說明書,跟他去瞭。

順子講客氣,進門前硬要買些水果,大吊不讓破費,順子說是看弟妹和侄女哩,又不是看他,還開玩笑說,要看他,隨便撿一個爛胡蘿卜,塞到他嘴裡就行瞭。

其實今天一早,大吊在出門前,就跟老婆周桂榮說,中午可能要請順子來傢裡吃頓飯。他走後,周桂榮就去買菜、割肉,做瞭些準備。

順子提著水果進門時,周桂榮還在用水給頭上抿頭發,這是她們鄉間女人傢裡來客時,都會順手做的一件事,這樣不僅頭發不亂遭,而且美觀,受看。

周桂榮過去一直聽大吊說順子,就知道順子是他們的頭兒,還說他們這個頭兒,是西京城裡人,挺好的,能打交道,但跟著他,也弄不出啥大的世事,至多能掙幾個下苦錢而已。今天總算把真人見瞭,要不是大吊說,她還真的把他和城裡人聯系不起來呢。雖然裹著風衣,穿著西服,紮著領帶,戴著禮帽,這行頭,他們村上的二狗子、黑眼圈也都有的,並且人傢的禮帽,還是電影裡美國西部牛仔式的,帽簷都往上翹著,而順子的帽簷,還是朝下耷拉著的。

順子見瞭她,甚至還有些害羞,進門都半天瞭,也沒敢正經瞅過她一下,兩隻大而無神的眼睛,就隻盯著大吊說話。

大吊沒有急於讓順子見到女兒,說實話,隻要能不讓人知道,他都是不願意對人提起麗麗的事的,他不想讓人笑話自己,也不想招人同情,實在是沒法瞭,才想瞭這一招。這也是他想瞭好幾天,才想到的招數,他自以為,還算個絕招,因為順子為人心軟,他就專朝他這個軟肋上砍。看能不能感化瞭順子,讓他再承起頭來,好讓自己繼續掙那幾個現成錢,興許老婆入夥的事,他也能答應瞭,兩個人掙錢,麗麗美容的事,也就有著落瞭。

“侄女呢?”順子問。

大吊說:“等一會兒就會來見他伯的。”

順子又問:“這房租多少錢?”

“一月八百塊。”大吊說。

“這貴的?”

大吊說:“就是貴。”

“貴你還租?”

“不租不行嘛。”

“咋不行瞭?”

大吊也不說咋不行,就說不行。

又拉瞭些閑話,大吊看是火候瞭,就把麗麗的事端出來瞭,他說:“說瞭也不怕你笑話,娃可憐,就沒臉見人,隻能租這樣的地方瞭。”

“娃咋沒臉見人瞭?”

大吊就讓周桂榮去隔壁房把麗麗叫過來。

麗麗咋都不來,周桂榮說:“麗,你爸找人來,就是為瞭給你美臉哩,你總得讓人傢看一眼吧。”

麗麗聽說來人是為給她美臉的,才同意過來讓人傢看看。但她還是堅持用頭巾把臉包著,直到在陌生伯伯面前,擰來擰去好半天,才羞答答地掀開瞭一個角,客人大概還沒看清,她就又把頭巾拉下來,遮蓋住瞭。

周桂榮看娃實在抹不下面子,才強行把頭巾拉開,讓順子看見瞭孩子的整個臉面。

順子沒忍住“啊呀”瞭一聲,緊接著,娃就拉下頭巾跑出房瞭。

“咋回事?”順子急忙問。

大吊就把來龍去脈,給順子說瞭一遍,周桂榮先去安慰瞭安慰孩子,然後也過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把娃的情況,又再詳細說瞭一遍,他們就看見順子在偷偷抹眼淚。

但順子始終沒說再承頭裝臺的事,直到離開他傢,都沒說。

望著順子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裡,一步步慢慢離開旅館村的身影,大吊心裡就越發地糾結瞭起來。

《裝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