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珍妮特·安德森在給丈夫揉背時,弗雷德·彼得森和他的大兒子(現在弗蘭克不在瞭,他就成瞭傢裡唯一的兒子)正在收拾碗筷、打掃客廳和休息室。雖然這隻是一場小型追悼紀念聚會,但其過後的狼藉景象和任何大型持久的傢庭聚會過後的狼藉沒什麼兩樣。

奧利今天的表現讓弗雷德大吃一驚。這個男孩是典型的以自我為中心的青少年,平時連咖啡桌下面自己的襪子都不願意撿,除非你告訴他兩三次。今天傢裡的客人絡繹不絕,晚上十點鐘時艾琳·彼得森才送走最後一批客人,但從那一刻起,奧利竟然一直毫無怨言主動幫忙做傢務。晚上七點,來訪的鄰居和朋友開始減少,弗雷德希望八點就可以結束——今天他不斷聽到有人跟他講弗蘭克現在上瞭天堂。上帝啊,他真是煩透瞭,隻能沖他們點頭回應——但接著傳來特倫斯·梅特蘭因謀殺弗蘭克被捕的消息,這該死的消息再次掀起一個小高潮,第二輪幾乎又成瞭一個派對,雖然氣氛是沉痛悲傷的。弗雷德一遍又一遍地聽著人們跟他講,簡直令人難以置信,T教練一向看起來很正常,但若是真,在麥卡萊斯特監獄給他執行安樂死就實在太便宜他瞭。

奧利端著杯子和餐盤穿梭於客廳和臥室,把它們放進洗碗機,效率之高超乎弗雷德的想象。當洗碗機裝滿時,奧利就啟動它,接著洗更多的盤子,之後把它們堆在水槽上等著洗下一撥。弗雷德則忙著把人們丟在休息室裡的盤子端進廚房,然而他發現後院野餐桌上的盤子更多,有些客人跑去那裡抽煙。今天至少來瞭五六十人,附近的每位街坊和城裡其他地方的好心人都來瞭,更不用說佈裡克斯頓神父和他在聖安東尼教堂的一眾追隨者瞭(他的粉絲,弗雷德想)。他們絡繹不絕,來瞭一撥又一撥,盡是吊唁者和看熱鬧的人。

弗雷德和奧利默默做著清掃工作,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和悲痛中。連續數小時接受他人的哀悼之後——說句良心話,連那些素不相識的人都衷心致以哀悼——他們父子倆卻無法互相安慰。這可能很奇怪,或許是因為悲傷真具有某種諷刺意味。弗雷德現在身心俱疲、悲痛欲絕,完全沒有心思去思考這件事。

在這整個過程中,那位喪子的母親身穿她最精致的絲綢禮裙坐在沙發上,雙膝並攏,雙手環抱自己胖嘟嘟的上臂,好像很冷似的。隔壁的老吉佈森太太不出所料地一直待到最後,自從她,今晚的最後一位客人終於離開之前,艾琳一言不發。

“終於走瞭,她已經囤夠瞭所有消息。”艾琳·彼得森邊鎖門邊對丈夫說,之後把她那大身板靠在門上。

當年艾琳·彼得森身穿蕾絲白紗,由神父佈裡克斯頓的前任神父宣佈她與弗雷德·彼得森結為合法夫妻時,還是個纖瘦苗條的美人。生完奧利後她仍然苗條美麗,可那已經是十七年前的老皇歷瞭。生完弗蘭克後她開始發胖,現在已經遊走在肥胖的邊緣瞭……雖然在弗雷德眼裡她依然美麗,弗雷德卻不忍聽康納利醫生上次體檢時提出的建議:弗雷德,你身體很好,隻要不遭遇從樓上摔下來或被車撞到這類意外,再活五十年都沒問題。但你太太患有Ⅱ型糖尿病,如果她想繼續健康地活下去,需要減掉五十磅體重。你得幫助她,畢竟你們夫妻倆這一生還有很多值得擁有的東西。

隻是現在弗蘭克不僅死瞭,而且是被謀殺,他們為之而活的大部分事情都顯得愚蠢無用、微不足道。在弗雷德心裡,隻有奧利依然彌足珍貴,即使他悲傷的時候也清楚他和艾琳在今後的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裡都必須小心待他。奧利非常悲傷,在弗蘭克·維克多·彼得森的葬禮上,奧利本應該分擔清理這最後一幕的遺物或做得更多些,但從明天起,他們要讓他重新做回一個大男孩。這需要一些時間,但他終會做到。

下次看到奧利的襪子在咖啡桌下面時,我要表現得很高興。弗雷德暗自承諾,而且隻要我要多找點兒話說,就會打破這種尷尬、可怕、不自然的沉默。

但此時他腦中一片空白,當奧利拉著吸塵器的軟管夢遊般地從他身邊經過、走進休息室時,弗雷德想,事情不可能更糟瞭(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麼錯誤)。

弗雷德走到休息室的門口,看著奧利開始清掃那堆同樣怪異、讓人猜不透的灰色東西。奧利高效得驚人,他幹瞭很久,甚至一點兒一點兒去擦,他先推著吸塵器走到一邊,再拉著它走到另一邊。一會兒,滿地的奈卜、奧利奧和樂芝餅幹的碎屑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弗雷德終於找到可說的話瞭:“我來打掃客廳。”

奧利說:“沒事,我來。”他的眼睛又紅又腫。他和弗蘭克年齡相差七歲,盡管如此,兄弟倆卻驚人地親密。其實也沒啥好奇怪的,傢裡擁有足夠的空間,這使兄弟間幾乎無啥可競爭的,奧利甚至有時表現得有點兒長兄如父。

“我知道,”弗雷德說,“但要平分。”

“好吧,隻是不要說‘這是弗蘭克想要的’就行,否則我就用吸塵器勒死你。”

弗雷德聽到這笑瞭。自從上星期二警察來到傢門口以來,雖不是第一次笑,卻是第一次真正的笑。“一言為定。”

奧利清理完地毯之後把吸塵器推到父親面前。弗雷德把它拉進客廳,開始清理地毯。這時艾琳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蹣跚著朝廚房走去。奧利無奈地聳聳肩,弗雷德也聳聳肩,然後繼續清掃。人們在他們悲痛之時紛紛伸出援助之手,弗雷德以為這很好,然而天吶,他們竟然留下瞭一片狼藉!他自我安慰地想,若是愛爾蘭守靈節,那會更糟。自從奧利出生後,弗雷德就戒酒瞭,彼得森傢一直幹凈清爽。

廚房傳來一個最令人意想不到的聲音:大笑聲。

弗雷德和奧利面面相覷,奧利急忙跑到廚房,剛剛他媽媽發出的聽似輕松自然的大笑現在竟變成歇斯底裡的程度。弗雷德踩瞭一腳吸塵器的電源按鈕,關掉它之後緊跟進來。

艾琳·彼得森背對著水池站著,捧著她那大肚子,笑得幾乎要尖叫起來。她的臉漲得通紅,像發高燒似的。眼淚順著她的面頰流下來。

“媽?”奧利問,“怎麼瞭?”

雖然客廳和休息室的餐盤已經清理幹凈瞭,但這裡還有一大堆事要做。水池兩邊各有一個櫃臺,角落裡有一張餐桌,大多數時候彼得森一傢都坐在那吃晚餐。櫃臺和餐桌上都擺著吃剩的飯菜、特百惠保鮮盒以及用鋁箔包著的殘羹剩飯。爐子上還放著一隻沒吃完的雞和滿滿一大碗凝結瞭的濃肉湯。

“這些剩菜夠我們吃一個月的瞭!”艾琳·彼得森努力說出這幾個字。她彎下腰大笑,然後又站直,她的臉變紫瞭。艾琳今天戴瞭一個發夾,現在她的紅頭發從發夾中散落出來,醒目耀眼的紅色彎彎曲曲地圍繞在她渾圓的臉周圍,好似一個光圈,她這頭紅發既遺傳給瞭站在面前的這個兒子,也遺傳給瞭那個正安眠地下的兒子。“壞消息,弗蘭克死瞭!好消息,我再也不用花好長……好長……好長……時間購物瞭!”

艾琳開始號啕大哭,那聲音好似是從精神病院裡而不是她傢廚房裡傳出來的。弗雷德想邁出腿,走過去擁抱她,可它們竟不聽使喚。奧利動身瞭,但他還沒走到她面前艾琳就抓起爐子上那隻雞扔瞭出去。奧利閃開,隻見那隻雞從廚房的一邊飛到另一邊,上面的湯汁肉屑在空中散落一地,然後狠狠撞到墻上,啪啦一聲摔成一攤肉泥,在鐘表下面的墻紙上留下一圈油脂印。

“媽,住手,住手!”

奧利試圖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摟進懷裡,可是艾琳從他的手下閃過,朝一張櫃臺沖過去,仍然大笑著,哀號著。艾琳雙手抓起一盤意大利千層面——那是佈裡克斯頓神父的一個馬屁精端來的——倒在自己的頭上。冰冷的意大利面掉落在她的頭發和肩膀上,她舉起盤子,扔進客廳。

“弗蘭克死瞭,而我們他媽的竟然在這吃意大利自助餐!”

弗雷德終於動身瞭,但艾琳也從他身邊閃開,她笑得像個興奮過度的女孩在玩激烈的捉人遊戲。艾琳抓起一個裝滿特麗牌棉花糖的特百惠保鮮盒,高高舉起,然後摔到兩腳之間。她的笑聲停止瞭。一隻手捧著她碩大的左乳,另一隻放在胸上。艾琳睜大眼睛看著她的丈夫,眼裡還噙著淚水。

那雙眼睛,弗雷德心想,是我當初深深愛上的。

“媽?媽,怎麼瞭?”

“沒什麼,”她說,“我想是我的心臟。”她彎下腰去看地上的雞肉和棉花糖,意大利面從她的頭發上滑落。“瞧我幹瞭些什麼。”

她顫抖著、抽噎著深深喘瞭一口氣。弗雷德抓住她,但她實在太重瞭,艾琳的身體從弗雷德的手臂間慢慢滑過,在她倒下之前,弗雷德看到血色正從她的臉上褪去。

奧利尖叫著,跪倒在她身旁。“媽!媽!媽!”他抬頭望著父親,“我覺得她沒有呼吸瞭!”

弗雷德把兒子推到一邊,喊道:“快打911!”

弗雷德無暇去看奧利是否在打電話,他用一隻手摟住妻子粗粗的脖子,摸著她的脈搏。他摸到瞭一個,但那個脈跳得雜亂無序: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弗雷德跨坐在艾琳身上,用右手緊握自己的左腕,開始有節奏地慢慢向下按。他做得對嗎?這算心肺復蘇術嗎?他不知道,但當艾琳睜開眼時,他自己的心好像從胸腔裡跳瞭起來。她醒過來瞭,她醒過來瞭。

這不是真正的心臟病,你隻是太累瞭,暈倒瞭,醫生稱之為“暈厥”。但我們要給你節食瞭,親愛的。你今年的生日禮物將會是一個手環,可以測量你的……

“搞得一團糟,”艾琳小聲說,“對不起。”

“別說話。”

奧利正在廚房接電話,語速很快,聲音很大,幾乎是在喊叫。他向電話裡報瞭地址,叫他們快點兒。

“你又得重新打掃客廳瞭,”她說,“對不起,弗雷德,非常非常對不起。”

弗雷德剛想告訴艾琳不要說話,隻要靜靜躺著直到她感覺好些,可他還沒來得及說,艾琳竟又顫抖抽噎著深深喘瞭一口氣。等她把那口氣呼出來時,眼睛翻瞭白,她的臉充血腫脹、面色發青,看起來就像恐怖電影裡死人的面孔,這可怕的畫面將會銘刻在弗雷德的腦海,令他永生難忘。

“爸?他們已經在路上瞭,她沒事吧?”

弗雷德沒有回答,他正忙著給艾琳做半途停下的心肺復蘇術,此刻他真希望自己認真學過急救——他之前怎麼就沒抽時間學學呢?他希望的太多瞭,如果可以,他寧願拿自己的不朽的靈魂去換時間倒流,讓時間回到這糟糕透頂的一周前。

按壓,松手,按壓,松手。

“你會沒事的,”弗雷德對艾琳說,“你一定要好好的。‘對不起’這三個字不可以是你留在這世上的最後的話,我決不允許。”

按壓,松手,按壓,松手。

《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