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拉夫手裡拿著一罐啤酒,正坐在一張草坪躺椅上,身旁放著一個泡沫塑料冷藏箱。當廚房紗門砰地一聲關上時,他回頭看瞭一眼,看到是塞繆爾斯之後又把頭扭回來,繼續盯著籬笆外的一棵樸樹。

“那兒有一隻五子雀,”拉夫指著那邊說,“我好久都沒有見過那東西瞭。”

草坪上隻有一張椅子,於是塞繆爾斯坐到長長的野餐桌邊的長凳上。他以前曾經在這裡坐過幾次,都是開心的時刻。塞繆爾斯看著那棵樹說:“我沒看見。”

這時,樸樹上有一隻小鳥張開翅膀飛走瞭。拉夫說:“它飛走瞭。”

“我想那是一隻麻雀。”

“你該去檢查檢查眼睛瞭。”拉夫把手伸進冷藏箱,遞給塞繆爾斯一罐閃耀牌啤酒。

“珍妮說你在考慮退休。”

拉夫聳聳肩。

“如果你擔心的是心理評估,放心,你一定會順利通過的。你當時是迫不得已。”

“不是那樣的,連打中攝像師的那一槍都不是。你知道他吧?子彈擊中他的攝像機時——就是我開第一槍時——碎片崩得到處都是,其中一片崩進瞭他的眼睛裡。”

塞繆爾斯知道這件事,但他沒作聲,隻是抿著啤酒,盡管他不喜歡喝閃耀。

“他很可能會失去那隻眼睛,”拉夫說,“奧基城麥吉醫院的醫生們正在試圖挽救,但是,他很可能會失去那隻眼睛。你認為一個隻有一隻眼睛的攝像師還能工作嗎?很有可能,還是也許,還是完全沒可能?”

“拉夫,你當時開槍的時候有人撞你,而且聽著,如果當時沒有攝像機擋著他的臉,那個傢夥現在很可能已經死掉瞭。要想想這是眼下這糟糕局面的好的方面。”

“是啊,去他媽的一堆好的方面。我打電話向他的妻子道歉,結果她說,‘我們要起訴弗林特市警察局,要求賠償一千萬美金。一旦我們勝訴,就會從你身上開刀。’然後她就把電話掛瞭。”

“那永遠不可能。當時彼得森手裡有槍,而你隻是在履行職責。”

“同時那個攝像師也在履行他的職責。”

“那不一樣,他有得選擇。”

“不,比爾,”拉夫從椅子上轉過身,“他有一份工作。哈,那是一隻五子雀,該死的。”

“拉夫,你現在得聽我說。梅特蘭殺瞭弗蘭克·彼得森,彼得森的哥哥又殺瞭梅特蘭。大多數人都會認為這是邊遠地區的正義。怎麼不是呢?這個州不久之前還是邊遠地區呢。”

“特裡說他沒有殺人,那是他的臨終聲明。”

塞繆爾斯站起來,開始踱步。“當時他的妻子就跪在他身邊號啕大哭,他還能說什麼?難道他會說,‘哦,是的,沒錯,我雞奸瞭那個孩子,之後我咬瞭他——不一定是這個順序——然後我往他身上射瞭精’?”

“有大量的證據可以支持特裡臨終時說的話。”

塞繆爾斯怒氣沖沖地走到拉夫身邊,站在那裡低頭看著他。“精液樣本中含有的他媽的是他的DNA,而DNA永遠勝過一切。是特裡殺瞭他,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謀劃安排其餘事情的,但就是他幹的。”

“你是來說服我的還是來說服你自己的?”

“我不需要做任何說服,我隻是來告訴你,現在已經知道瞭最初盜竊那輛白色伊克萊面包車的人。”

拉夫問:“現在說這個還有意義嗎?”拉夫話雖這麼說,但是塞繆爾斯最終從眼前這個男人的眼睛裡發現瞭一絲興趣。

“如果你是問它是否能讓眼下這一團糟的局面變得明朗一些,答案是否定的。但這件事很令人著迷,你想不想聽?”

“想聽。”

“是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偷的。”

“十二歲?你在開玩笑吧?”

“沒有。他在路上跑瞭好幾個月,一路跑到埃爾帕索,後來在一傢沃爾瑪的停車場被警察逮住瞭,當時他正在一輛偷來的別克車裡睡覺。那小子總共偷瞭四輛車,那輛面包車是第一輛,他把車一直開到俄亥俄州,然後把車丟瞭,換瞭另一輛。他棄車的時候把點火開關的鑰匙留在瞭車裡,就像咱們猜的那樣。”塞繆爾斯說這話時帶著幾分自豪,不過拉夫認為他確實有這個權利,至少他們的推測中有一條被證實是正確的,這很好。

盡管如此,卻有什麼東西一直困擾著拉夫,是一些細節性的東西。他問:“但是我們仍然不知道那輛車是怎麼到這兒來的,對吧?”

“是的,我們不知道。”塞繆爾斯說,“至少那些松散的線裡終於有一根被我們拉緊瞭。我想你會想知道的。”

“現在我知道瞭。”

塞繆爾斯咽瞭一大口啤酒,然後把易拉罐放在野餐桌上。“我不參加競選連任瞭。”

“不競選瞭?”

“不瞭。讓那個混蛋懶骨頭裡士滿來做這份工作吧,看看當他拒絕起訴堆在他辦公桌上的百分之八十的案子時,人們會有多喜歡他。我已經告訴你妻子瞭,不過她完全沒有對我表示同情。”

“如果你認為我一直在跟她講這一切都是你的錯,比爾,那你想錯瞭。我沒有說過一句你的壞話,我為什麼要說呢?要在那個該死的棒球賽上逮捕他是我的主意,等到星期五跟內部審查的人談話時,我會把這事說清楚。”

“我並沒有指望你那樣做。”

“但就像我可能已經提到過的,你之前沒有真正想找我談過,沒有勸我不要那樣做。”

“當時我們認為他有罪,我到現在仍然相信他有罪,不管有沒有臨終聲明。我們之前沒有查過他的不在場證明,因為他認識這該死的小城裡的每一個人,我們擔心會打草驚蛇——”

“當時我們也不明白這一點,夥計,我們是不是錯怪瞭——”

“是啊,好吧,我他媽的接受你這個該死的觀點。當時我們還認為他是一個極度危險的人物,尤其是對年少的男孩,而上星期六晚上他身邊就圍著一大群男孩。”

“咱們到達法院的時候,本應該帶他從後門進去的,”拉夫說,“我本應該堅持的。”

塞繆爾斯使勁地搖搖頭,搖得他頭頂那綹頭發都松瞭,翹瞭起來。“不要把責任都攬到你自己身上。把犯人從縣監獄轉移到法院屬於縣局警長的職權范圍,不是市警察局的。”

“杜林會聽我的話,”拉夫把空易拉罐放回冷藏箱,直視著塞繆爾斯,“他也會聽你的,我想你清楚這一點。”

“覆水難收,或者說木已成舟,隨便那句見鬼諺語是怎麼說的,現在一切都結束瞭。我想,從技術層面上講,這件案子可能會一直結不瞭案,但是——”

“技術術語叫OBI,就是未結案凍結狀態。甚至即使瑪茜·梅特蘭對市警察局提起民事訴訟,控訴由於相關部門玩忽職守導致她的丈夫被殺,這件案子的結果也不會發生改變。當然,她一定會贏得這場訴訟。”

“她說她要那樣做瞭嗎?”

“我不知道,我還沒有鼓起足夠的勇氣去和她講話。霍伊或許會告訴你她的想法。”

“也許我會找他談談,盡量息事寧人吧。”

“今天晚上您可真是妙語連珠啊,檢察官先生。”

塞繆爾斯舉起他的啤酒罐,然後做瞭個怪臉把它放回冷藏箱。他看到珍妮·安德森正站在廚房的窗邊向外看著他倆,她就靜靜地站在那兒,臉上的表情讓人琢磨不透。“我母親以前總是聽天由命,她相信命運。”

“我也是,”拉夫悶悶不樂地說,“但是自從特裡出事之後,我就不那麼確定瞭。彼得森傢的那個孩子就那樣不知道從哪兒冒瞭出來,突然就冒出來瞭。”

塞繆爾斯微微一笑。“我說的並不是宿命論,我說的隻是小時候我母親常給我讀的一本茶餘飯後的小雜志,裡面盡寫些鬼魂、麥田怪圈、UFO之類的故事,天知道還有什麼。其中有一篇故事尤其讓我著迷,叫《沙漠中的足跡》,故事講的是一對新婚夫婦去莫哈維沙漠度蜜月,去露營,你知道的。有一天晚上,他們在一片棉白楊樹林裡搭起小帳篷,第二天早晨,當年輕的新娘醒來時,發現她的丈夫不見瞭,於是她就走出樹林,來到沙漠,她在那裡看見瞭丈夫的腳印。新娘呼喊他的名字,但是卻沒有任何回應。”

拉夫發出一聲恐怖電影中的聲音:嗚——嗚——

“新娘順著腳印走過瞭第一個沙丘,然後又翻過第二個沙丘,腳印越來越新。她跟著那些腳印翻過第三個沙丘……”

“接著是第四個,第五個!”拉夫用敬畏的口氣說,“直到今天,她還在繼續走!比爾,我不想打斷你講的露營篝火的故事,但我想吃一塊餡餅瞭,然後洗個澡,上床睡覺。”

“不,聽我說。她就走到第三個沙丘,她丈夫的腳印一直延伸到那個沙丘的另一邊,然後就停住瞭,就那樣停住瞭,周圍除瞭茫茫無際的沙子之外什麼都沒有。她再也沒有見過她的丈夫。”

“你相信這個故事嗎?”

“不,我確定它是胡扯。但相信不是關鍵,關鍵是隱喻。”塞繆爾斯試圖把腦後那綹翹起的頭發撫平,可它偏不聽話。“我們之前追蹤特裡的足跡,因為那是我們的工作,或者如果你更喜歡用‘職責’這個詞的話,那是我們的職責。我們一直追蹤他的腳印,直到星期一上午那些腳印突然消失瞭。這其中有什麼神秘嗎?有。是不是總會存在沒有答案的問題?除非有一些新的、驚人的信息掉到我們的面前,而且這會發生的,有的時候會發生這種情況。這就是為什麼人們一直想知道吉米·霍法[11]到底出瞭什麼事,這就是為什麼人們一直想弄清楚瑪麗·賽勒斯特號[12]船員的下落,這就是為什麼人們爭論奧斯瓦爾德刺殺肯尼迪總統時是否是單獨行動的。有的時候腳印就是突然消失瞭,而我們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有一個很大的不同。”拉夫說,“在你講的有關腳印的故事裡,那個女人相信她的丈夫還活著,她可以繼續相信下去,直到從一位年輕的新娘變成一個老太婆。但是,當瑪茜走到她丈夫腳印的盡頭時,特裡就在那裡,死在人行道上。她在今天的報紙上登瞭訃告,上面說她明天要給他下葬。我想隻有她和她的兩個女兒會出席葬禮,還有五十多傢媒體的狗仔趴在籬笆外面,扯著嗓子問問題,不停地拍照。”

塞繆爾斯嘆瞭口氣。“夠瞭,我要回傢瞭。順便告訴你,那個偷車的孩子叫默林·卡西迪,我看得出你也不想再聽別的瞭。”

“不,等等,再坐一會兒。”拉夫說,“你給我講瞭一個故事,現在我也要給你講一個故事,但不是出自什麼靈異現象雜志,這是我的親身經歷。每一個字都屬實。”

塞繆爾斯坐回到長凳上。

“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拉夫說,“在我十歲或十一歲——大概就像弗蘭克·彼得森那麼大——哈密瓜應季的時候,我母親有時會從農貿市場買一些瓜回來。那個時候我喜歡吃哈密瓜,因為它們的味道香甜而濃鬱,那是西瓜所不能媲美的。有一天,我母親用網兜帶瞭三四個哈密瓜回傢,我問她能不能給我吃一塊。她說‘當然可以,記得把瓜瓤刮出來倒到水槽裡就行’。其實她沒必要告訴我,因為那時候我已經切開一個哈密瓜瞭。到目前為止你聽懂瞭嗎?”

“嗯哼,我猜你切到自己的手瞭,對不對?”

“不對,但是我母親以為我切到手瞭,因為我尖叫瞭一聲,他們可能在隔壁聽到瞭。我母親跑瞭過來,而我隻是指著放在櫃臺上的那個被切成兩半的哈密瓜,瓜裡面滿是蛆和蒼蠅,那些蟲子糾纏在一起蠕動著。我母親拿來滅蟲劑,往櫃臺上的哈密瓜上噴瞭一通,之後她拿來一塊抹佈,把那兩半瓜包在裡面,扔到瞭外面的泔水桶裡。從那天起,我就再也無法忍受看哈密瓜,更不用說吃一塊瞭。這是我對特裡·梅特蘭的隱喻,比爾。那個哈密瓜外表看起來很好,並沒有綿軟,外皮也是完整的,按道理說那些蟲子是不可能進去的,但不知道怎麼的,它們還是進去瞭。”

“去你的哈密瓜,”塞繆爾斯說,“去你的隱喻,我要回傢瞭。拉夫,辭職之前認真考慮考慮,好嗎?你妻子說我要在被公眾炒魷魚之前落荒而逃,她可能說對瞭,但是你不必面對選民。隻有三名退休警察是這個城市處理不好內部事務時的借口,同時他們還削減市政經費以公飽私囊,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如果你辭職,人們會更加確信是我們把這件事情搞砸瞭。”

拉夫盯著他看,然後大笑起來,這是發自肺腑的,一連串的哄笑從他的肚子裡湧上來。“但是我們確實把事情搞砸瞭!難道你還沒明白嗎,比爾?我們搞砸瞭,確確實實。我們買瞭個哈密瓜,它看起來像是個很好的瓜,可是當我們在全市人民的面前把它切開時,裡面全是蛆。那些蛆是不可能進去的,但它們就在那兒。”

塞繆爾斯拖著沉重的腳步朝廚房的門走去,他打開紗門,然後轉過身,頭上那綹翹起的頭發輕快地前後跳動著。他指著那棵樸樹說:“那是一隻麻雀,該死的!”

《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