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上午十點鐘,歐瑪莉愛爾蘭風情咖啡廳像往常一樣,幾乎空無一人。店裡前面坐著兩個怪老頭,兩人中間擺著一個國際象棋棋盤,旁邊擺著兩杯咖啡。店裡隻有一個女服務員,她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櫃臺上方的小電視機,電視上正在播放商業廣告,廣告裡賣的似乎是某種高爾夫球桿。
尤尼爾·薩佈羅坐在最裡面的一張桌子旁。他今天穿著褪色的牛仔褲和一件緊身T恤,那件T恤緊得足以炫耀他那令人羨慕的肌肉,而拉夫自從二〇〇七年左右就已經沒有令人羨慕的肌肉瞭。尤尼爾也在看電視,但當他看到拉夫時,便舉起一隻手召喚他過來。
拉夫剛坐下來,尤尼爾就開口說:“我不知道那個女服務員為什麼對那種特殊的球桿那麼感興趣。”
“女人就不打高爾夫嗎?你生活在怎樣一個大男子主義的世界裡啊,朋友!”
“我知道女人打高爾夫,但是那種特殊球桿是中空的。意思就是,如果你打到第14洞的時候內急,就可以朝裡面撒尿,它甚至還帶一個小圍裙,可以把排泄物倒出來。但是那東西對女人不適用。”
女服務員來到他們桌邊點餐。拉夫低頭看著菜單而沒有看她,要瞭一份炒雞蛋和黑麥吐司,他生怕自己笑出來。這是他今天上午沒有料到需要竭力克制的一種沖動,但是,他還是憋不住小聲咯咯地笑瞭一下,因為他想到瞭那圍裙。
對此,女服務員完全不需要會讀心術。“是的,從某方面來看它可能很搞笑,”她說,“但若你有個前列腺肥大得像個葡萄柚的丈夫而且他還是個瘋狂的高爾夫球迷的話,你就知道該送他什麼生日禮物瞭。”
拉夫和尤尼爾彼此相視,然後兩個人都笑翻瞭。他們倆放聲大笑,引得那兩個下棋的怪老頭不以為然地朝他們瞥瞭一眼。
女服務員問尤尼爾:“親愛的,你打算點點兒什麼吃,還是隻喝咖啡嘲笑那個可以小便的鐵頭球桿?”
尤尼爾點瞭一份墨西哥煎蛋卷。女服務員走後,他說:“這真是個奇怪的世界,到處都是奇怪的東西。難道你不覺得嗎?”
“鑒於咱倆來這兒要討論的內容,我不得不同意你的說法。說說看,坎寧鎮那兒有什麼奇怪的事?”
“很多。”
尤尼爾有一個皮質單肩包,拉夫之前聽過傑克·霍斯金斯輕蔑地管那種包叫男士手袋。尤尼爾從那個包裡拿出一個迷你平板電腦,它的保護殼已經磨損得破舊不堪,由此可見這東西用的時間不短瞭。拉夫註意到現在越來越多的警察都帶著這個小玩意兒,他猜測到二〇二〇年,最遲到二〇二五年,平板電腦可能會完全取代警察用的傳統的紙質筆記本。世界在進步,你要麼與時俱進,要麼落伍淘汰。總之,拉夫寧願要一個平板電腦作為生日禮物,也不願意要一個可以小便的鐵頭球桿。
尤尼爾在屏幕上戳瞭幾下,展示出他的筆錄。“昨天傍晚,一個名叫道格拉斯·艾夫曼的孩子發現被棄衣物,認出新聞中報道的馬頭形皮帶扣,然後給他父親打電話。其父立即與州警取得聯系,我同移動犯罪實驗室於下午五點四十五分左右抵達現場。至於牛仔褲,誰知道呢,藍色牛仔褲滿大街都是,但我馬上就認出瞭那個皮帶扣。你自己看。”
尤尼爾又點瞭幾下屏幕,一個皮帶扣的特寫呈現在全屏。拉夫毫不懷疑,它就是在杜佈羅沃格爾交通中心的監控錄像中看到特裡戴的那個。
拉夫既是自言自語,也是對尤尼爾說:“好的,線索鏈中又多瞭一環。他把面包車丟在脫衣酒吧後面,開走斯巴魯,然後把它丟在鐵橋附近,換上新衣服——”
“501牛仔褲、喬奇內褲、白色運動襪,還有一雙相當昂貴運動鞋。再加上一條帶著精致皮帶扣的皮帶。”
“嗯哼,沒錯。他一換上沒有血的幹凈衣服後,就從先生請進酒吧搭出租車去瞭杜佈羅,隻是當他到達車站後,並沒有坐上火車。為什麼呢?”
“也許他是為瞭制造一條假行跡,如果是這種情況,折返就一直是他計劃中的一部分。或者……我有一個瘋狂的想法,想聽嗎?”
“當然。”拉夫說。
“我猜梅特蘭本打算逃跑的,本打算乘那輛火車到達拉斯沃斯堡,然後繼續走,也許會去墨西哥,也許會去加利福尼亞。他殺死彼得森後知道很多人都見過他,他為什麼還想留在弗林特市呢?隻是因為——”
“隻是因為什麼?”
“隻是因為他不甘心放棄那場重大比賽就離開。他想訓練他的孩子們再贏一場,讓他們進入決賽。”
“這個想法真瘋狂。”
“比一開始就殺瞭那個男孩還瘋狂?”
尤尼爾拋出瞭問題,但女服務員來給他們送餐時,拉夫卻無法作答。女服務員剛離開,拉夫就接著說:“皮帶扣上面的指紋呢?”
尤尼爾劃著他的迷你平板電腦,又給拉夫展示瞭一張那個馬頭的特寫。在這張照片中,皮帶扣的銀色光輝被白色的指紋粉遮蓋瞭,拉夫可以看到一層又一層的指紋疊在一起,就像那種老式跳舞毯上面的腳印一樣。
“法醫小組的計算機裡有梅特蘭的指紋,”尤尼爾說,“程序立刻就將它們匹配瞭。但第一件奇怪的事出現瞭,拉夫。皮帶扣上面的指紋的線條和螺紋都非常模糊,甚至有幾處完全是殘缺的。雖然這些指紋足可以進行匹配,作為法醫證據呈上法庭,但是做過無數次指紋匹配的鑒定技術人員卻說,這些指紋像是老年人的,可能八十多歲,甚至九十多歲。我問他是否可能是因為梅特蘭急於換上另一套衣服離開那裡,把弄皮帶扣的時候動作太快導致的。技術人員說有那種可能,但我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說的不是真心話。”
“嗯。”拉夫哼瞭一聲,埋頭吃他的炒雞蛋。他的胃口好極瞭,就像他剛剛因為那個兩用球桿而憋不住的大笑一樣。“這很奇怪,但它可能是非實質性的問題。”
可是拉夫想知道,他到底還要繼續多久用“非實質性問題”來解釋這件案子中層出不窮的反常現象呢?
“還有一套指紋,”尤尼爾說,“同樣也是模糊不清——實在是太模糊瞭,連計算機鑒定技術員都懶得把它們上傳到FBI的國傢數據庫。但是那個技術員有面包車上的所有指紋,還有那個皮帶扣上的其他指紋……看你怎麼想?”
尤尼爾把平板電腦遞給拉夫。屏幕上顯示兩組指紋照片,一組標著面包車不明嫌疑人,另一組標著皮帶扣不明嫌疑人,兩組照片看起來相像,但隻是有點兒像。如果把它們作為證據呈上法庭是站不住腳的,尤其是有霍伊·戈爾德那樣瘋狗般的辯護律師在,一旦他提出質疑,它們必然無效。拉夫不會出庭,但他認為這兩套指紋出自同一個不明嫌疑人之手,因為這與他昨晚從瑪茜·梅特蘭那裡得知的事情相符。並不完全相符,不,但已非常接近,尤其是對於一名被責令行政休假的偵探來說已屬不易,要知道這一切並沒有煩勞他的上司(尤尼爾·薩佈羅這位州警)和一位拼命想競選的地方檢察官(比爾·塞繆爾斯)來幫忙。
尤尼爾吃他的墨西哥煎蛋卷時,拉夫跟他講述瞭自己和瑪茜的會談,但有件事他未講。
“談的都是關於那輛面包車的事。”拉夫講完之後總結道,“法醫小組可能會發現一些最初偷車的那個孩子留下的指紋——”
“已經發現瞭。我們從埃爾帕索警方那裡得到瞭默林·卡西迪的指紋,計算機技術員把他的指紋同面包車上的一些零散指紋進行瞭比對,發現他的指紋主要都出現在工具箱上,卡西迪肯定是打開瞭工具箱,想翻翻看裡面有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他的指紋非常清晰,而且都不是那兩套模糊指紋中的。”尤尼爾劃動平板電腦屏幕上的照片,又切回標著面包車和皮帶扣的不明嫌疑人的指紋。
拉夫推開自己的餐盤,向前探身認真地看。“你看出來沒有,它們多吻合啊?咱們知道在代頓偷車的人不是特裡,因為梅特蘭一傢是坐飛機回傢的,但是如果面包車和皮帶扣上那些模糊的指紋確實是同一個……”
“你終究還是認為他有共犯,那個人把面包車從代頓開到弗林特市。”
“肯定有,”拉夫說,“沒有別的解釋。”
“那個人跟他長得一模一樣?”
“又回到那個話題瞭。”拉夫說著嘆瞭口氣。
“兩套指紋都出現在瞭皮帶扣上,”尤尼爾緊抓著那個話題不放,“這意味著梅特蘭和他的共犯系過同一條皮帶,或許還穿過同一套衣服。那麼,他們倆身材相同,對吧?孿生兄弟,一出生就分開瞭。不過記錄上說特裡·梅特蘭是獨生子。”
“你還有什麼線索?還有嗎?”
“當然有,現在咱倆談到真正奇怪的事情瞭。”尤尼爾把他的椅子拉過來,坐到拉夫身邊。他的平板電腦上展現的是一張牛仔褲、襪子、內褲和運動鞋的特寫照片,所有衣物都亂七八糟地堆在一起,旁邊擺著一塊塑料證物標記板,上面標著1。“看到那些污漬瞭嗎?”
“看到瞭,那是什麼東西?”
“我不知道,”尤尼爾說,“法醫們也不知道,但他們當中有一個人說看起來像精液,我對此有點兒贊同。你在照片上看不太清楚,但是——”
“精液?開什麼玩笑?!”
這時女服務員過來瞭,拉夫把平板電腦的屏幕扣下。
“你們兩位先生有誰想再續點兒咖啡嗎?”
他們兩個都續瞭一杯。女服務員轉身離開後,拉夫又把平板電腦翻過來,將兩根手指在屏幕上展開,將那張衣物的照片放大,繼續研究著。
“尤尼爾,牛仔褲的褲襠上都是那玩意,一直流到兩條褲腿上,連褲腳上都是……”
“內褲和襪子上也有,”尤尼爾說,“更不用提運動鞋瞭,鞋裡鞋面上都是,幹得像陶瓷上釉的裂紋一樣光滑鋥亮。不管它是什麼,那東西多得都足夠填滿一根空心的鐵頭球桿瞭。”
拉夫聽到這話並沒有笑,“不可能是精液,就算約翰·霍姆斯[16]年輕精壯的時候也不——”
“我知道,而且精液也不會這樣。”
尤尼爾說著又滑動屏幕,這張是谷倉地面的廣角照片,另一塊標著2的證物標記板立在一堆松散的幹草旁邊,至少拉夫認為那是幹草;照片最左邊,3號證物標記板被擺在一個軟塌塌堆下來的大包上面,那個大包看上去已經在那兒放瞭很久很久瞭,包身大部分是黑色的,包的一邊也是黑色的,好像有某種腐蝕性的黏液順著包流到瞭地板上。
“是同樣的東西嗎?”拉夫問,“你確定嗎?”
“百分之九十。閣樓上還有更多呢,如果是精液,那可是一場堪比吉尼斯世界紀錄的大型夜間排泄活動瞭。”
“不可能,”拉夫低聲說,“是別的東西。首先,精液不會使幹草變黑,那沒有道理。”
“我也覺得不可能,但是當然啦,我隻是一個墨西哥農民傢庭出身的孩子。”
“不過,法醫正在進行分析吧。”
尤尼爾點點頭:“現在進行時。”
“你會告訴我結果的吧。”
“當然。現在你明白我之前說這個案子越來越奇怪是什麼意思瞭吧。”
“珍妮稱之為無法解釋的現象,”拉夫清瞭清嗓子,“其實她用的是‘超自然’這個詞。”
“我們傢加佈裡埃拉也表達瞭同樣的觀點,”尤尼爾說,“也許這是女人的思想吧,也或者是墨西哥思想。”
拉夫驚訝地揚起眉毛。
“Si, Señor(是的,先生),”尤尼爾搞怪地講瞭一句西班牙語, ;然後笑起來,“我嶽母英年早逝,我妻子是在她外婆膝下長大的,老太太給她講瞭很多傳奇故事。當我跟她講瞭這件亂糟糟的案子時,加比給我講瞭一個關於墨西哥夜魔的故事。這個夜魔很可能是一個患瞭肺結核的將死之人,有一位住在荒漠裡的老智者告訴他,他的病可以通過喝孩子的血,把他們的脂肪擦在他的前胸和下體得到治愈,於是這個夜魔就那樣做瞭,而且他現在永生不死。據說他隻抓行為不端的孩子,把他們塞進一個隨身攜帶的黑色大包裡。加比告訴我,她小的時候,大概七歲的時候,她弟弟得瞭猩紅熱,有一次醫生來傢裡給他看病,加比突然尖叫起來。”
“因為那個醫生有一個黑色的大包。”
尤尼爾點點頭:“那個夜魔叫什麼名字來著?就在我嘴邊,可是我想不起來瞭。你也很討厭這樣吧?”
“所以,你認為我們現在的情況就是那樣?夜魔?”
“不。我可能是一個貧困墨西哥農民傢的孩子,也可能是阿馬裡洛汽車經銷商傢的孩子,但不管怎麼樣,我不是個迷信的人。一個人殺瞭弗蘭克·彼得森,像你我一樣活生生的凡人,而且幾乎可以肯定那個人就是特裡·梅特蘭。如果我們能夠弄清楚到底發生瞭什麼,一切都會回歸正軌,我也可以回去踏踏實實地一覺睡到天亮。這件破案子簡直要把我煩死瞭。”尤尼爾看瞭看表說,“我該走瞭,我答應過妻子要帶她去蓋城參加一個手工藝品展覽會。你還有什麼問題嗎?你應該至少有一個問題,因為現在就有個更奇怪的東西正盯著你的臉看。”
“谷倉裡有車轍嗎?”
“我當時沒有想到這個,但事實上,有。不過,都是沒有用的,可以看到一些印記,還有一點兒油,但沒有足夠清晰的輪胎印用來做對比。我猜,那是梅特蘭用來擄走那個孩子的面包車留下的胎痕,因為從胎痕看,車輪間距比較寬,不可能是斯巴魯留下的。”
“嗯哼。聽著,你用你那個神奇的小玩意記錄瞭詢問目擊者的所有證詞,對吧?你走之前,找到我詢問克勞德·博爾頓的那份。他是先生請進酒吧的保安,雖然我記得他很計較保安這個詞。”
尤尼爾打開一份文檔,搖瞭搖頭,又打開一份,然後把平板電腦遞給拉夫。“往下劃。”
拉夫照做,略過他不需要的內容,最終把文檔停在那句口供。“在這兒,博爾頓當時說,‘我還記得一件事,不算什麼大事,但如果他真的是殺死那孩子的兇手的話還挺詭異的。’博爾頓說那個人劃傷瞭他,當我問他那是什麼意思時,博爾頓說他感謝梅特蘭辛苦訓練他朋友的侄子們,然後跟他握瞭握手,他們倆握手的時候,梅特蘭的小指指甲劃傷瞭博爾頓的手背,劃瞭一個小口。博爾頓說那讓他想起瞭以前嗑藥的日子,因為有些跟他一起鬼混的癮君子過去常常留小指指甲,用來吸可卡因。顯然,那是一種時尚象征。”
“而這很重要,因為?”尤尼爾又看瞭看手表,絲毫不加掩飾,相當招搖。
“也許不是,也許是……”
但拉夫不想再說“非實質性”瞭,這個詞每從他嘴裡說出來一次,他就越不喜歡它。
“也許沒什麼大不瞭的,但我妻子稱之為‘巧合’。特裡去代頓的一傢老年癡呆療養院探望他父親時,也被類似地劃瞭一個口子。”拉夫快速地跟尤尼爾講瞭一遍那個護工是如何滑倒,如何抓住特裡,在那個過程中把他劃傷的。
尤尼爾想瞭想,聳聳肩說,“我認為這純屬巧合。我真的得走瞭,我可不想惹加佈裡埃拉發怒,但你還遺漏瞭一樣東西,我指的不是輪胎印。你那位博爾頓甚至也提到過,往回翻,你就會找到。”
但其實拉夫根本不需要,那東西就在他面前。“褲子、內褲、襪子、運動鞋……沒有襯衫。”
“對!”尤尼爾說,“要麼那是他最喜歡的,要麼是他離開谷倉的時候沒有別的衣服可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