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離婚

那些早就發生著的、在一切方面表現著的變化,從前在我眼裡不過是些不相關聯的、一個個孤立著的現象。到瞭一九五六年,我這才看它們原來是彼此呼應著,奔向同一個大海的激流。我雖然還不能理解它,但已經感覺出瞭它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在不可抗拒的沖擊下,一切都要變。如果說從前我是在不自覺中隨波逐浪,那麼,現在就是明白瞭自己除瞭一起變,別無出路可走。任你是誰,任你是願意還是不願意,隻要不想碰壁,你必須如此。一九五六年末時的我對我妻子的態度,就是出於這種感受的結果之一。

在蘇聯時,從溥傑的妻子來信中知道瞭婉容在“八·一五”後不久死在長春的消息,以後又從這同一消息來源聽到李玉琴結瞭婚的消息。這些消息引起過我一陣悲哀,又都輕輕逝去。我對個人命運的憂慮遠超過瞭對親人生死的關心。以後幾年一直沒有聽到玉琴的任何消息,偶然想起她來,那個最後消息能又引起我的思緒的,悲哀也次於不快,隨即又當做一件已經瞭卻的太虛公案,又輕輕讓它在心裡消失瞭。

一九五五年六月,我們的學習組長老普從學委會開會回來傳達:所方允許我們和傢屬通信。這個消息激蕩瞭每個人的心。各號都開起瞭熱烈的小組會,小組會上每個人表示瞭對政府的感激——特別感激的是政府連失掉通信處的,不明下落的傢屬都給做瞭調查。我立即想起瞭北京的妹妹弟弟。這是我僅有的親人瞭。在我正握筆作書的時候,管我們學習的李科員(就是被我們稱為學習主任的)走進監房裡遞給瞭我一張紙條。

“你的妻子的地址給你查到瞭。”

“李玉琴?我的妻子?”

“她還等著你哩。”

李科員微笑著。這個年輕的大高個子端正的臉上總帶點微笑。這種笑容總好像在說:“一切都是很清楚的。”

他把地址交給我,轉身去瞭。我拿著紙條坐在那裡,兩眼熱乎乎的……

我寫去瞭一封信,但是,過瞭不多天,原信信皮上印著“查無此人”,退回來瞭。

這天在散步的時候見到所長,我向他表示瞭對政府的感激,我說她一定嫁瞭人,也就算瞭。

“不會的,一定是地址弄錯瞭,我們調查過,她確實沒有結婚。”所長很自信地說,並且反對我這消極的態度,又出主意說:“我們可以再調查,你也可以寫信給你的妹妹打聽一下她的地址。”

我接受瞭所長的意見。果然五妹寄來瞭她的地址,這次再發信去,她的回信真來瞭。親愛的溥儀:

十年渴望的人來信瞭。我真不知高興得如何是好。我害怕這又是做夢,可是接到北京五妹他們也來信告訴我這個難得的好消息。這可真是朝思暮盼的人來信瞭……

這封寫瞭六七頁的信的開頭,立刻在我心頭引起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好像我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有妻子似的。從前,我有的不是妻子,隻不過是“娘娘”“貴人”,就像戲臺上的那樣。她們從來也沒對我用過您或者你的字樣,我也從來沒有像個丈夫似的看待她們。

然而我自己還弄不清,從這封信我感到十分新鮮和十分驚奇的那個生疏的東西究竟是什麼。是一個生疏的愛情?還是一個生疏的精神面貌?

她說這十年來為瞭打聽我的音信,曾想盡瞭一切辦法,她因不知我的音信而感到的痛苦,是難以述說的。她說:“可是在我內心中,是覺得不會永遠看不見的……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過瞭十年漫長的歲月,也有瞭今天瞭,首先感激政府的溫暖、關懷、寬大,我們又能通信瞭。”她說:“謝謝您還記著玉琴,我滿意瞭!”

我感到瞭一種好像是從小說裡看到的情感。這是和記憶中的同德殿裡那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不同的。我對那時的“福貴人”的印象,隻有恭順、謹慎以及畏畏縮縮的形象。她服侍我,順從我,也許還可以說是崇拜我。她稱我為皇上,伺候我的顏色……我曾經因為各種莫名其妙的理由而對她發怒,嚇得她下跪求饒。今天,她卻在信中流露出瞭一種令人奇異的感情。

再看下去,我覺得除瞭語氣還可以聽出是她的以外,別的地方更加新奇。她敘述瞭分離後的經過。一九四五年在臨江,她和一批偽滿官員和眷屬遇見瞭解放軍,被收容去瞭。次年解放軍進入長春,她被遣送回到娘傢,住瞭兩個月,又到天津投奔給我看管房產的我一位族兄,在這裡住瞭五年半一直到一九五一年,她才走出這個大門。她在這裡表示瞭很大的憤懣,批評瞭我這位族兄“非常落後,封建頑固得很,不同意我出去工作,可是生活方面除瞭吃飯外,連手紙都不給……”說她要找點活做做,還受到諷刺,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她說:

但我終因受到新社會的影響和政府同志的幫助,使我思想逐漸明白,體會到自己還年輕,應當勞動爭取獨立,不應當再過依賴生活,所以,我不顧他們的阻礙,終於在一九五二年參加瞭夜校擔任速成識字教員。參加革命後……見到許多青年男女都愉快地工作著,為祖國建設奔忙著,他們是多麼光榮啊!

這就是在長春同德殿裡逐漸長胖起來,逐漸變得滿足,嬌懶,講究吃穿,整天向老媽子找碴兒挑錯的那個“福貴人”寫的嗎?我記憶中的形象和今天要求獨立生活的呼聲,過去的“福貴人”今天對青年男女幹部充滿欣羨之情,這是多麼令人驚異的事!我又想起在我三令五申之下,不準她和外界有任何接觸,甚至她的父親來看她也不準留飯。她為瞭叫人拿幾個蘋果給孤兒,受到我的責問,由於和我的侄媳開過那樣的玩笑,挨過我的罵。如今,她向我憤憤地批評不讓她拋頭露面的人,稱之為封建頑固落後瞭!

毫無疑問,今天她的憤懣和她的羨慕都是對的。我感到不安的已經不是這些,而是她對於那個封鎖她、統治她,把她看做奴隸似的人,今天表示瞭這種溫情是真實的嗎?“親愛的溥儀”這句開頭的稱呼,是真情的流露嗎?還是被我的去信的開頭無意識地引起的?還是由於別的我不知道的原因……

一九五三年,她請假回到長春母親那裡,請求勞動局分配工作,她做瞭一段時間臨時的保育員,寫信時正等著區勞動科分配工作。在這封信的末尾,她表示瞭最大希望:要來看看我。在所長同意下,我的信寫去瞭。不到十天,她突然出現在傢屬會見室裡。

傢屬會見室是這年新設備的房間,這是認罪檢舉時訊問員和我談話的那間小屋改成的。我又在這裡感到瞭一陣緊張,當然是和訊問員第一次時不同的緊張,但畢竟也是緊張。

我面前的那個小女孩,已經是個長成熟的、容光煥發的、美麗而溫柔的少婦瞭。花佈衣代替瞭從前的綾羅綢緞的旗袍,臉上沒有瞭脂粉,梳著兩個小辮,正像在報紙和畫冊上所看到的青年女工那樣。臉上已經沒有長春時代的稚氣和嬌態。我第一次看見瞭最親切的微笑和想念的淚眼。她給我帶來瞭手絹、襪子、糖果、紙本、相片,就像我從書上看到的探望遠地丈夫的妻子所做的那樣。

在一年半的時間裡,她來探望瞭我五次,探望的間隔裡又不斷寫信。第一次見面時的談話,她並不如信裡說得多,但說得更富於感情。總之,從第一次會面起,我忽然似乎懂得瞭什麼叫做夫妻,什麼叫做戀愛。當一九五六年的春天降臨時,我真感到瞭春天,政府的寬大,人民的寬大,妻子的愛情,這就是我的春天,我的希望。

她在一封信裡有這樣一段話:“我們重新建立新社會的幸福傢庭,那時我們才是幸福呢!”

這種不自覺中流露出的向往,也令我覺出瞭她對舊日生活的厭棄。我想起瞭我們過去的傢庭生活。那時是什麼傢庭生活呢?對於她,我不過是當做一名奴仆,一個工具,一個用來聽我說些無處可說的蠢話的收音機,一個用來解悶出氣的物件。這可憐的姑娘被我訓練成不能有一點兒主見,和對於“夫君”的懷疑。這段回憶對她無疑是不快的和恥辱的,她願意重新建設和過去不同的生活,因此,她開始向我迂回地表示出她的意見瞭。

每次看見她出現在我身邊,每次看見她的來信,我都懷著一種負疚的心情。這是一種奇怪的經歷:越覺得負疚,感情卻越是在滋長。我發現,隨著見面和通信次數的增加,對她的感情和對未來的向往也逐漸強烈起來。“重新建立新社會的幸福生活”,這句話也越來越吸引著我。

她的向往,她的希望,她的一切變化都在吸引著我。我把它也看成瞭我的幸福和希望。但是,我並未料到,她的變化並沒有靜止下來。被同德殿兩年的噩夢所蒙污過的貧民的女兒的心不過剛在蘇醒。短短幾年的解放後的生活,還沒有讓她完全蘇醒過來,傳統的習慣的影響也還沒有從她身上完全消失,因此,她看到的事物還是模糊的,婚姻、傢庭等舊日的概念還沒有從根底動搖。所以,她隻是迂回地表示瞭對過去的批評,用新的向往來表示對舊的否認。我當時還不明白這些,更不明白那個不可遏制的一個人的變化是怎麼在進行的。隻是在她後來的來信和會見中,發現她不太談到未來傢庭的生活,而更多的是對過去的怨恨。關於她的過去,有的我知道,有的我不太知道,她似乎不管這些,有時寫得很多,顯然是感觸激發之際,不吐不快,至於對誰談倒像是次要問題瞭。

在一九五六年兒童節後,她寫瞭一封很長的信來。她一面說,總沒有時間寫信給我,但在這封長信裡,幾乎沒有一句再談到“我們的”未來,全篇寫的都是她自己的無限怨苦的過去。

看你回來之後,我一直在忙。時間總是不夠我用的;再加上籌備“六一”兒童節。我們行政上給瞭一筆錢,買瞭許多糖果點心,好為慶祝“六一”兒童節聯歡會招待小朋友。“六一”的前夕更是忙。托兒所的全體同志,各有各的任務。有的在教孩子歌舞,準備在聯歡會上演出節目;有的把買來的糖果分裝在口袋裡;有的佈置會場……午休時間也沒休息,還在準備一切,唯恐忘掉某一件事。雖然這樣忙得喘不過氣來,可是同志們都很高興。因為今天的兒童是幸福的,所以我們這樣忙,給孩子們準備過節。

回想起來,我的童年時代太苦瞭,是處在日本帝國主義鐵蹄踐踏之下的東北。而我的傢又是最窮苦的。爸爸一天勞動十三四個小時,一傢人才不至於餓死。在舊社會裡的孩子是父母的累贅負擔,哪裡能夠談到什麼幸福呢!勉強念幾天書,還交不起學費。沒有學費,學校就要開除。回傢跟媽媽哭,媽媽說:“以後下學縫襪子吧,掙錢交學費和買學習用品,不然,你爸爸是沒錢供你們念書的。”於是,下學後,除瞭復習功課之外,還要縫襪子。

孩子都是喜歡玩的。記得有一次,我帶著幾個同學去到南嶺(這是長春的一個地名)西邊一個日本的兒童體育場去玩,快要到體育場的時候,碰上瞭日本鬼子大人,不叫我們去玩,並且放出洋狗嚇唬我們,叫洋狗咬我們。把我們嚇得哭瞭起來;跑吧?人沒有狗跑得快。於是,小朋友們大哭直喊媽媽。日本鬼子都哈哈大笑起來,孩子們都嚇壞瞭,他們開心地笑起來瞭。以後回傢,有兩個小朋友嚇出病來瞭,再也不敢去玩。可是日本孩子玩的體育場,是我們中國勞動人民建築的,也是中國的東西做的,可是中國孩子不能去玩。當時在幼小的心靈上,引起瞭無比之憤恨。

我再不能細說舊社會孩子們的痛苦瞭。說起來使我傷心,真是和連環畫中“三毛流浪記”漫畫傢張樂平作品所說的“人不如狗”一樣。舊社會裡,大官僚和資本傢們傢中養的狗,都是喂牛羊肉,大米白面,還有專人飼養。

有一次,我同幾個小朋友到“寶山”(現在的長春百貨公司)去玩,正趕上來一批消費品,價錢不太貴。先放票(放票是東北話,指發放註有號碼的紙或木牌,購貨先後以此為據),於是我和小朋友也排著隊等著領票,好給媽媽送回去,叫媽媽來買(在偽滿時,許多日常生活用品是被禁止的,偶爾百貨公司來一點兒,大傢搶著買,時常擠傷人)。可是這時有一個官太太牽著一條狗,穿得很闊氣,站在隊外,對隊裡一個男人講:“這些窮孩子怎麼也來瞭?今天這些東西是給什麼官人傢配給的,一般窮戶不給!快把這幾個窮孩子轟走。小心!窮孩子偷東西。”這個官太太講一句,那一個男人答一個“是”字。原來那個男人是官太太傢裡的采買傭人。於是這個男人就像喊狗似的,直沖向我們來瞭:“快走!快走!這不是你們待的地方!”我小聲對小朋友們說:“不走。買東西還分人傢?”可是這時過來幾個偽警察,官太太和他們說瞭幾句話,幾個警察過來,把我們幾個人一把抓住,使勁往外一推,嘴裡不幹不凈地罵:“他媽的!誰叫你們窮孩子上這地方來的?是想偷東西嗎?穿得這樣破,這樣臟,還想買東西!這東西是給官傢買的。你爸爸幹什麼的?”我說:“不做官,拿錢買還不行嗎?再說,這東西我們傢也用得啊!”偽警察走前一步,舉起拳頭說:“你再廢話,我就打你!”我和小朋友們憤恨地走開瞭。

不但社會對兒童這樣,在傢裡孩子們也是很苦的。有病瞭,爸爸沒錢買藥,說:“快死瞭吧!活著給我添累贅,死瞭免得受罪。”女孩子在舊社會裡不被重視的,就更苦瞭。父母認為女孩子長大瞭,也是吃閑飯,不能勞動掙錢養傢,所以也不喜歡女孩子念書。

我以上所舉的例子是偽滿時候的。我和我周圍的孩子,百分之九十幾都是那樣窮苦;百分之幾是漢奸的孩子,他們的生活條件是比我們好得多,可是他們受的教育卻是極壞的。因為父母的影響,他們的思想品質都是卑鄙無恥的。所以,在帝國主義侵略下的國傢,兒童都是不幸的。再看看今天,新中國的兒童是多麼幸福啊……

我寫這一堆東西,什麼都有。你從這裡可以知道我這一個時期都做些什麼和生活情況。再有,還在每天學習,經過兩次考試,我都得五分……可是,就不能有時間多給你寫信。我上次千裡迢迢去看你,你說:“幾千句幾萬句也說不完,說兩句就行瞭!”所以信寫不寫是沒關系的。同時,再去看你也是遙遙無期瞭。一來我沒有時間……再說路費雖少,卻也沒處弄去;都行瞭,千裡迢迢去瞭,待不一會兒又得往回走。所以,現在我特別著急,著急的是什麼?你也許知道。同時,我在工作中,或遇見為難時,我想起你來,我知道你有什麼變化?對工作有什麼作用?你體會吧,不用我說瞭。

我每禮拜日都回傢看媽。媽媽總把我看成小孩子那樣疼我。我若不回傢去,媽要想我的。我回傢媽高興極瞭!問我生活情況,工作情況,等等,唯恐我在外邊受委屈。明天過端午節不放假,可是大哥叫我回傢過節去,不回傢媽要難過的。可是別人不回傢,媽倒不著急。明天下班後回傢看看去。

你近來身體好吧?精神也好吧?近來學習情況如何?學習什麼東西呢?你每天參加活動時,你參加什麼?參加體育活動沒有?下次我給你買點兒童連環圖畫寄去,非常好,對你是很有幫助的。希望你努力學習,爭取早日改造好……

如果我當時能把這信仔細地研究一下,就可以明白,是不是真如她所說的“不能有時間多寫信”瞭。顯然,那個曾受過鬼子、官太太、洋狗和采買傭人欺負過的孩子,已經懂得瞭更多的事情。顯然,她也想起瞭長春“帝宮”中那些孤兒的遭遇。顯然,今天兒童的生活使她想起瞭自己的童年和長春同德殿內外的噩夢。這些回憶所激起的感情,是和信開頭的稱呼不和諧的。她說這封信是分做好多次才寫成的,究竟是沒有時間,還是由於那越來越不能和諧的感情?這也是明顯的。但我當時對這些都沒有懂得,特別是沒有懂得:既然已經沒有瞭值得回憶的過去,那又有什麼值得向往的共同的未來呢?

當然,突然明白瞭這一切時,已經是事情到瞭最後結束的時候瞭。

一九五六年十二月中旬,是她第五次來看我。照例的,我走進瞭那間由訊問室改設的小單間,照例看見她從沙發上站起來迎接我,而且她臉上還浮著照例的微笑。我一坐下來,她便說:“今天咱們研究一下,咱們生活上的事。”

我不明白有什麼生活上的事要研究,但立刻也就明白瞭。

“你對我現在雖然很不錯,可是我們年歲差得這麼多,興趣就很難一致,我喜歡的你不一定喜歡,你喜歡的我也不一定喜歡……我想來想去,還是離瞭的好……”

這一番話真像一桶冷水似的,直澆到我頭上,一年半的往來,忽然有瞭這樣的結果,真是難以令人相信的事。說實話,我對她的感情也正是在這一年半中才有的,我相信她對我也是如此,為什麼會出瞭這樣的事呢?我不得不表示瞭異議,我說出自己的感覺,我說:“我們感情不是很好嗎?你說的那些,我並不那樣想,為什麼興趣不能一致呢……”

我沒想到,她的態度是那樣堅定。我這時還不知道她先和所長談過,當所長說出瞭調解的話來,她竟是越勸越堅決。我真沒意料到的是從前那個百依百順的人竟是這樣。

她對我隻是重復著那句話:“我想來想去,隻好這麼著。”

“既然如此,”我最後說,“這是勉強不瞭你的,我也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築在你的痛苦上。我希望離開之後,我們還是朋友,像兄妹一樣……”

“那是一定的。”她竟然又掉瞭眼淚,表示瞭同意,“我們還是朋友,以後感情也不壞。”

送她走出瞭會見室,我心酸起來瞭。接著所長找瞭我,一看所長的表情,我已明白他全知道瞭。我還是把我們的談話告訴瞭他。他聽完,沉默瞭一會兒,問道:“是不是就不可挽救呢?”

“她很堅決。”我說,“我想我比她也是太老瞭,她不幸福……”

“你的態度是很好的……且看看她是不是還有信來吧。”

又出乎我意外的是,不多天,她真又來瞭信,而且說她回去如何痛苦,她的母親如何責備她,反對她,她方寸已亂,不知怎麼才好。

所長又找瞭我去,出瞭個主意:“讓她來,再談談,好不好?”

我的信去不久,她又來瞭。這時已到瞭年節,所裡放瞭假,工作人員除瞭值班的都過年假去瞭,但是在所長的命令下,專門佈置瞭一個房間給她,如果她認為必要的話,可以盡量談下去,明天再走也可以。

我們談瞭很久。可是談來談去仍是那個結果。

我也明白瞭,這是不可挽回的事。不但是我沒有這個力量,熱心腸的所長和慈愛的母親也都沒有辦法。她有瞭完全屬於自己的意志,她真變瞭。

這是我當時唯一所想到的結論。但是,事後所長微笑著對我說:“一切都在變,你在變,溥儀……不把自己幸福建築在別人的犧牲上,這是對的!”

《我的前半生(末代皇帝)》